论沈从文小说中女性悲剧成因

2013-04-08 08:54张小莹
海南开放大学学报 2013年3期
关键词:男权沈从文悲剧

张小莹,朱 准

(1.海南科技职业学院公共教学部,海南海口,571126;2.南昌理工学院 团委,江西南昌,330044)

沈从文小说中女性多是爱与美的化身,正像人们说的“上帝创造女子时并不忘记他的手续,第一使她美丽,第二使她聪明,第三使她同情男子”。不过,沈从文小说中不论是年轻貌美、淳朴善良的女子,还是为了生计做“生意”的少妇,几乎都无法摆脱悲剧的命运。她们或爱情失意,或理想破灭。她们的悲剧,可以看作是社会习俗、性别集体无意识男权意识形态等所塑造。

一 社会习俗与女性悲剧

沈从文在1930年代初期小说创作中,构建的都是带有浓厚“牧歌”情调的作品,有意让他笔下女性进入一个与世隔绝的“桃花源”。沈从文对《边城》牧歌属性有着相当的自觉。他说:“我准备创造一点纯粹的诗,……即爱情生活并不能调整我的生命,还要用一种温柔的笔调来写各式各样爱情,写那种和我目前生活完全相反,然而与我过去情感十分相近的牧歌,方可望使生命得到平衡。”①刘洪涛,杨瑞仁:《沈从文研究资料》上,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84页。当时阶级斗争的呼号、都市洋场的喧嚣都被作者有意识地隔离于《边城》的牧歌世界之外。《边城》世界中人际关系带有中国宗法制熟人社会的温馨。女性在这个温馨社会里也被赋予了沈从文的人性理想。那个从小没有经历过人生挫折,没有沾染过人性丑恶的翠翠不要说了,就是那些被视为人类丑恶的妓女,也保留着边地人淳朴热烈的对爱情的向往。她们对待生命也有着庄严认真的态度。为爱,为生命,她们能做出感天动地的举动。读者全然看不出她们是社会“丑恶现象”的受害者②刘洪涛:《沈从文小说新论》,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2页。。妓女这一职业被《边城》的社会所容纳,“既不和道德冲突,也并不违反健康”;在“生意”场上赚钱,大可养家,小可糊口。很多学者对沈从文笔下的妓女加以赞美,如赖琳娟在《沈从文笔下女性角色初探》中写道:“这河妓仍有乡下人淳朴的一面,善良的本性依然存在”③赖琳娟:《沈从文笔下女性角色初探》,福建教育学院学报,2008年,第02期。。

但是,这些美丽可爱的妓女在作者笔下也和现实中她们的同行一样,无法摆脱命运的诅咒。给她们带来诅咒的首先是沈从文所立意要批判的“现代”社会的罪恶逻辑。《丈夫》是沈从文小说中现实主义色彩比较浓厚的一篇小说。老七的悲剧因此也有了很大的现实批判性。在《丈夫》中,我们可以明显看出,妻子老七进城“做生意”,为的是养家,因为当时“地方实在太穷了,一点点收成照例要被上面的人拿去一大半,手足贴地的乡下人,任你如何勤省耐劳的干做,一年中四分之一时间,即或用红薯叶或糠灰拌和充饥,总还是不容易对付下去”①凌宇:《沈从文小说选》第一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207页。。这种难以为生的现实促使妻子老七摆脱穷困的家乡来城里做生意。虽然这是老七她们家乡一种没有道德责难的习俗,但是当这种习俗一旦与现代社会相遇,仍然会体现出其非人性的一面。在带有现代色彩的小镇上,这生意不仅是出卖肉体,而且使妻子老七淳朴善良的本性在一点点被毁灭。当丈夫来看望妻子老七、把她给的票子撒在地上并像小孩那样莫名其妙地哭起来时,妻子老七的心动摇了,最后,“水保来船上请远客吃酒时,只有大娘同五多在船上,问及时才明白两夫妇一早都回转乡下去了。”②凌宇:《沈从文小说选》第一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222页。回到乡下的妻子老七不会结束悲剧,因为城市生活已将她改变,她已然变成了“城里人”,已被这个无限包容的社会改变,学会了只有城里才需要的恶德,注定了老七的悲剧,当然这也是这一行业里所有女性在现代社会中无法摆脱的悲剧。

沈从文是一个有清醒文化建设意识的作家。他不可能没意识到笔下的牧歌世界有许多不符合现代性原则的因素。表现在女性悲剧成因上,沈从文认为,诅咒她们的不一定都是现实世界中的金钱与权势,“边城”背后的社会习俗常常也是重要力量。沈从文在其小说中写了许多苗族特有的民情风俗,他把苗民部族从普通社会中分离出来,确认了他们的生活方式,赋予他们人性:“就是说,像传统办法那样,让他们生活在各种社会习俗之中,让他们理解忠诚、孝顺之类品德;更现代化一点,让他们有复杂的精神生活,有自己的抱负、理想、献身精神。”③金介甫:《沈从文传》,国际文化出版社公司,2005年版,第161页。沈从文对那些带有原始蛮性的苗族习俗做了“赞美性”描写。现代人无法容忍的“罪恶”、“愚昧”、“落后”,在沈从文笔下都闪耀出人性光辉。另一方面,沈从文也无法无视这些原始文化背后非现代性因素的负面作用。他笔下的女性常常在这些负面作用影响下得到命运诅咒。

湘西世界社会习俗从另一个侧面看来,则可以表述为社会伦理道德对饱满、亢奋情欲的压制力。这种压制常常与他们原始野蛮的生命力一样强旺。从现代视野看去这种强旺常常是离奇而残忍的。《萧萧》指出了童养媳对女性的摧毁,忽视了她们对爱的渴望,也就是说压制了她们的原始性。当爱欲战胜道德,萧萧怀孕了。婆家得知此事后,摆在萧萧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发卖与沉潭。萧萧生下了一男孩,一切惩罚也因此得以免除。萧萧的命运由孩子性别决定。小说强调萧萧面对危险处境的无能为力,她想变成女学生离家出走,“以为倘若她也是个女学生,她是不是照祖父说的女学生那个样子去做那些事情?”她也偷偷地吃过香灰,喝过冷水,“吃了一把香灰……虽说求菩萨保佑,菩萨当然没有如她的希望。”她渴望得到花狗大的帮助“花狗大,我们到城里去自由,帮帮人过日子,不好么?”文章的最后,仿佛萧萧得救了,可是,她的悲剧仍在继续,“牛儿十二岁时也接了亲,媳妇年长六岁。”

萧萧是幸运的,但沈从文笔下的女性并不总是这样幸运。《雪晴》中的巧秀与打虎匠相好,被发现后,族长坚决地将巧秀沉了潭,“当然也并不讨厌那个青春康健光鲜鲜的肉体,讨厌的倒是,‘肥水不落外人田’,这肉体被外人享受。”从巧秀的悲剧中,我们可以看出,沉潭这一恶俗的存在,表面上是惩罚不贞女子,维护礼教秩序。而背后深层心理因素则是为了满足一直压抑欲望的男性。他们欲望的长期压抑,使落后的恶俗长盛不衰,女性悲剧也就“长盛不衰”了。

二 性别集体无意识与女性悲剧

除了社会习俗中男权意识形态所造成的悲剧之外。在沈从文小说中,女性悲剧还和这个性别集体无意识中男权意识形态印痕密切相关。关于集体无意识,荣格是这样解释的:它是个体无意识的更深层次,是超越了个人后天生活经验不依赖于个人经验而存在的带有超越个体乃至民族、种族的具有全人类普遍性与集体性的活动;是生物进化过程中社会环境和文化历史因素在心理上的积淀,也就是深印于脑意识结构中的以前各代人经验的积累和反映。它隐藏在人类心灵最深处,是一个超越多元文化和意识的共同基底。

集体无意识存在于人类精神生活最深处,很难被感觉到。它以个体无意识认同渗透到个体生命和社会生活中。有学者将其分为三个层次:一是在神话与童话中表现出来;二是通过人的梦表现出来;三是在某些精神分裂症患者身上表现出来。同样,人类某些行为也可以用集体无意识来解释。从人类诞生以来,女性由于特殊生理方面因素而被男性打上了弱者烙印。由于她们要承担孕育下一代的责任,有时,她们就不便同男子一样出去从事危险艰苦的劳动,只能在家中做些轻便家务。在男权社会里,男性为了突出自己性别优势,在贬低女性同时,也剥夺了女性政治、经济主导权,使其沦为弱者。任一鸣在《抗争与超越——中国女性文学与美学衍论》中对此有过论述:“传统女性意识形成与人类自身的生产及由此而来的女性的历史境遇有关。有史以来,女性就承担了抚养子女的全部劳动在内的‘自身生产’的重任,而日后女性传统地位失势的‘世界性失败’……女性自觉或不自觉地在家庭生活和感情生活中全力‘抛出’与‘实现’自己,从而又深化构筑女性的心理结构。”①任一鸣:《抗争与超越-中国女性文学与美学衍论》,九州出版社,2004年版,第13页。女性生活中对男权意识形态安排的无数次重复,逐渐形成了她们的性别集体无意识——承认这个世界属于男性,认为牺牲自己、奉献自己以成全男性事业是女性天职。这种性别无意识使得女性始终被动生存,失去了应有尊严和独立。

沈从文笔下女性悲剧很多是来自她们自身性别集体无意识。虽然她们多是善良、美丽的,但是,她们仍然无法摆脱被他人安排的命运。她们对此没有任何异议,从没想到自己还有自主选择权利。这一点在沈从文小说妓女形象中表现得最为突出。妓女这一形象的悲剧性正是她们不知苦难地生存着。她们的生存方式已经被改变,她们没有觉醒与抗争的自觉性,即使有苦难也只能默默承受。《丈夫》中的妻子老七,最终选择了回乡,依然是为了丈夫。她没有考虑过自己,完全依附于男人,服务于男人,为男人奉献。另外,在那些没有被逼入生活夹缝中的女性那里,性别集体无意识也在规定着她们的命运。《边城》中的翠翠,早已倾心于二佬,两人相爱,却不能走到一起。二佬向翠翠暗示,翠翠却因害羞而不回应,致使二佬误会。假若翠翠有自主选择意识,幸福将不会从身边溜走,大佬也不会溺水,翠翠的悲剧也不会降临。通过老船夫的讲述,可看到翠翠的命运与母亲命运的相似。这是一个女性沿袭的命运。母亲选择了兵士,并与其发生关系,最后有了翠翠,似乎母亲已经打破了传统女性意识,但是女性性别无意识又将其送上了死亡之路。萧萧在苦闷与压抑面前,做过自由选择。但这种选择也是在男人花狗大引诱下发生的。而当她发现自己怀孕后,曾想逃离农村,到城市去。但没有花狗大的支持,她一事无成,能做的也只是顺从地等待沉潭或发卖命运。

因此,在这些女性自身已经命定般蕴含着悲剧种子。在沈从文小说中,这类受集体无意识影响的女性,多有悲剧命运。她们已经默认了这种历史事实,并在这种历史事实中沉默着,悲剧终将发生。

三 男权意识形态与女性悲剧

在男权社会里,男权意识形态无处不在。它也毫无例外地深深隐藏入男性性别无意识中。在人类历史中,社会生产力的不断发展,生产方式从原始锄耕向犁耕转变,劳动力从女性向男性转变,男性对族群的影响力逐渐超过女性,男权主义逐渐形成并延续至今。因此,在男权社会里,男性对女性的压迫与统治是一种最悠久的政治形态。即使在身处现代的作者沈从文身上,也无法完全摆脱男权意识形态价值观。在沈从文小说中,女性悲剧也隐约闪现出这种性别统治的影子。

沈从文生活的湘西虽然远离礼教治化,并且他自小与苗民部族生活在一起,但这并不能保证他不受到男性性别无意识中男权意识形态影响。他的嫡亲祖母命运,是湘西苗族女性命运缩影。这个嫁到沈家的苗族姑娘,因为与苗人所生的儿女不能参与文武科举,她在为沈家生下两个儿子之后,被迫改嫁。沈氏家族为其立了一座假坟墓,便于子孙拜祭。这一事件是男权治下的悲剧。沈从文写道:“父亲说得很平静,听的人也很平静,仿佛在听一个极平常的故事。因为在我那地方,这类事实太多了。”②凌宇:《沈从文传》,东方出版社,2009年版,第128页虽然,人们不难从沈从文叙述中感到一种超越于痛苦和愤怒之上的悲哀,但他对于这一事件中男权统治并没有彻底反省。同样,沈从文虽然在很多作品中对女性给予了高度尊敬,但他也无法脱离男性话语制约。

沈从文小说中女性大部分都是美丽、善良、朴实、可爱的;他对好女子下了定义:“女人就应作女人的事。女人的事是穿绣花的衣裙,是烫发,是打粉,是用胭脂擦嘴唇,是遍身应洒迷人的高贵香水,没有别的!在读书中间,也不忘记这类事,这女子算一个好女子”①《一件心的罪孽》,小说集《老实人》,花城出版社,1983年版,第160页。。同时,他把女人分为两类,即美丽女人和平凡女人,就如他在《长夏》中这样描写“美丽的女人拥有浪漫的爱情,平凡的女人只适合做好一个家庭主妇”。这一价值判断无疑是从男性审美观和价值观出发的。让女性回到家庭,剥夺女性接受教育、走入社会公共领域权利,其实质是让女性放弃作为独立主体存在的尊严,始终作为男性的注视目标而“被美丽”着。这正是作为现代作家的沈从文性别无意识层面不曾被人注意到的男权意识。

作为男权意识形态表现,沈从文笔下的女人越美丽,命运就越悲惨,如三三。沈从文在小说里虽然没有直接描写三三的美貌,但从他人的描述中我们可以间接知道三三“这女孩倒很聪明,很美,长得不坏”;“这是我堡子里美人”。三三的美深深打动了城里人,城里人的俊美也让三三情窦初开。来堡子养病的城里人,给三三和母亲带来了太多对城里的想象:“有一座极大的用石头垒就的城,这城里就竖了许多好房子。每一栋好房子里面都住了一个老爷同一群少爷;每一个人家都有许多成天穿了花绸衣服的女人,装扮得同新娘子一样,坐在家里什么事也不必做。”不论从想象还是梦境,都可以看出三三是向往城市的:“什么时候我一定也不让谁知道,就要流到城里去,一进城就不回来了”。而对农村的依恋注定她不能到城里去,因为“如当真要流去时,她倒愿意那碾坊、那些鱼、那些鸭子,以及那一匹花猫,和她自爱一处流去。”三三的梦随着养病男子的去世而被彻底打碎。沈从文不无凄婉地描写着三三的悲哀。在这种凄婉地描写中,三三们永无摆脱男性而独立的希望。美丽的女孩只有依赖着那代表着文明、现代的男子才能有价值生存着。一旦失去这样的依赖,她们只能默默终老乡间。这正像沈从文所说,“美丽总令人忧愁,然而还受用”(《看虹摘星录·后记》)。

沈从文笔下女性形象几乎都无法摆脱悲剧命运。这既与她们生活的世界相关,也与她们自身性别无意识相连。自然,作为她们的塑造者,沈从文性别无意识中男权意识形态也难逃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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