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万云
汉语修辞学方法论的三个理论问题
高万云
汉语修辞学方法论始终是修辞学界意义最大、难度最大、争议也最大的“老大难”问题,深层原因就是研究者对“科学方法”和“科学的方法”的认识不到位,且不在同一层面讨论问题。而要突破这一困局,就必须重新认识三个理论问题,即修辞学方法的目的性、层次性和契合性,从而为汉语修辞学的科学建构提供理论支持。
汉语修辞学; 方法论; 目的性; 层次性; 契合性
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对旧识的重新审视和对新知的大量引入,学者们越来越认识到方法的重要,修辞学方法和方法论自然也逐渐受到中国修辞学界的重视。然而,由于修辞学学科属性和研究对象的高度复杂性,使得人们对其研究方法的认识多有不同,甚至大相径庭。典型案例就是复旦大学两次学术会议引发的关于修辞学方法论的大争鸣。1987年10月29日,复旦大学举办了“纪念陈望道先生逝世十周年语法、修辞方法论学术讨论会”,从会议提交并发表的19篇论文来看,学者们对修辞学方法的认识存在很大的分歧,其中最具亮色的是胡范铸和刘大为对传统修辞学研究方法的批评与对现代科学方法的呼唤。胡范铸在《科学化、科学主义与公理化——修辞学研究方法的思考》中认为,现代汉语修辞学“研究方法上的意识并不强烈,其研究方法还是素朴的”,“即以集当时修辞学研究之大成的陈望道而言,也只是用了宽泛意义上的归纳和很有限的、断断续续的演绎”;“科学主义的修辞学的根本理想也应当是修辞学的公理化,或曰建立公理化的修辞学”。*胡范铸:《科学化、科学主义与公理化——修辞学研究方法的思考》,见复旦大学语法修辞研究室编:《语法修辞方法论》,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204、207页。刘大为在《修辞学的科学化》中也认为,“修辞学还让人感到缺乏一种现代科学的气息”,“理论与方法的贫乏使它在现代科学之林几乎没有与其他学科对话的可能性”,并提出:“我们需要的是一切科学都具备的科学素质和精神,同时又以语言运用这一对象的真实面貌为目标”。*刘大为:《修辞学的科学化》,见复旦大学语法修辞研究室编:《语法修辞方法论》,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212、222页。两位学者的合力批判很快得到了学界的回应。首先是王建华,他在《汉语修辞学研究应加强人文性》一文中明确指出,人文性才是修辞学研究科学化最重要的途径,*王建华:《汉语修辞学研究应加强人文性》,见中国华东修辞学会编:《修辞学研究》(第5辑),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1年。并在《云梦学刊》“修辞学研究四人谈”专栏中发表《修辞研究如何走出困顿》一文,批评胡范铸、刘大为两人的观点,认为修辞学研究公理化、形式化等主张并未抓住修辞学的本质,“修辞学同语言学其他分支的最大区别在于其人文性质”。*王建华:《修辞研究如何走出困顿》,《云梦学刊》1993年第1期。王希杰也在1994年发表《科学方法和修辞学繁荣》的文章,指出:“以科学方法和方法论来否定抹煞并打倒一切前人,从30年代到80年代,所有的修辞学家的方法和方法论都不科学,所有的修辞学论著的科学品位都不高,都算不上修辞学,只不过‘术’而已!拉大旗作虎皮,用科学方法和方法论去吓唬别人,打倒别人,自己却不积极地去刻苦勤奋地把科学方法和方法论同具体的丰富的第一手语料结合起来,这一态度未必是可取的。”*王希杰:《科学方法和修辞学的繁荣》,《江苏大学学报》1994年第1期。参加这次讨论的还有姚亚平、骆小所、冯广艺、童山东、冯学锋等,讨论的结果是没有结果。2008年1月5日,复旦大学又举办了“首届望道修辞学论坛”,大会邀请了语法学界的陆俭明、沈家煊、屈承熹、邵敬敏、戴耀晶等著名学者,这些学者从理论与方法各个方面对修辞学提出不少批评和建议,其中邵敬敏的《探索新的理论与方法 重铸中国修辞学的辉煌》尤其引人注意。邵氏指出:“修辞学研究的理论和方法明显的老化”,“如果跟新理论、新方法层出不穷的语法学、语义学、语用学相比较,在很多修辞学者那里修辞学好像老牛破车,几乎连步子也迈不动了。陈望道先生的《修辞学发凡》所建立的‘积极修辞’和‘消极修辞’两大分野,至今也没有得到根本性的突破,修辞学的研究常常是不敢越雷池一步。固步自封、坐吃山空,孤芳自怜,这样说也许苛刻了一点,但是问题已经非常严重。”所以,“对修辞学的整体架构要重新思考,重新构建”,“让修辞学爆发一场真正意义上的革命”。*邵敬敏:《探索新的理论与方法 重铸中国修辞学的辉煌》,《修辞学习》2008年2期。对此,王希杰、郑荣馨、钟玖英等予以严厉驳斥,认为方法“老化”并非“非科学化”:“学术研究不是变戏法。完全不需要层出不穷的新花样。层出不穷并不表示学科在科学化大道上在大踏步前进”。*王希杰:《评说所谓“修辞学革命”论》,《毕节学院学报》2009年第1期。于是,修辞学方法论讨论又陷入各说各话的无限循环之中。
我们认为,争论之所以未取得实质性成果,主要原因是双方并未在同一概念前提下讨论问题。“科学方法”中的“科学”是一个多义词,一指“科学”,是名词,这个意义上的“科学方法”是粘合结构,指建构分科的系统知识的方法,属于狭义的方法,英语一般表述为“The Methods in Scientific Research”;一指“科学的”,是形容词,这个意义上的“科学方法”是组合结构,指合理的、合适的、具有科学性的方法,属于广义的方法,英语一般表述为“The Scientific Methods”。回顾修辞学科学方法的论争,可以看出,学者们往往对“科学”赋予了不同的内涵,所以要思考修辞学方法问题,首先必须明确是不是在讨论同一概念。从前面提及的争论看,胡范铸、刘大为所说的科学化或科学方法,指修辞学学科建构方法,是为前者;而王建华、王希杰所说的科学方法,多指具有合理性、科学性的方法,当为后者。下面我们就在此基础上从三个方面讨论汉语修辞学的科学方法问题。
人类的任何自觉行为都有其目的性,即根据自身需要预期的行为结果和目标。自然,为完成某种行为而借助的方法和手段自然也就有了目的性。由于科学研究是因事及理,所以其研究目的不外两种,即对事象的描写和对道理的推究。又由于科学研究是由近及远,所以其研究目标又不外三种,即短期目标、中期目标和终极目标。正如培根在《新工具》中所说:“我们应当沿着一个合理的阶梯稳步向上攀登,一步一步,从特殊原理上升到较低原理,再从较低原理上升到中级原理,如此这般,一级高于一级,最后到达最普遍的原理。只有这样,科学才会有光明的前程。”*[英]培根:《新工具》,见[美]莫特玛·阿德勒等主编:《西方思想宝库》,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1年,第1015页。需要指出的是,从科学史的进程来看,人们的认识是缓慢的和渐进的,每一个环节和阶段都是一个漫长而复杂的过程,都需要众多的研究者去努力、去攻克:(1)从最初始的个别现象入手,通过对自己经验的认知去把握某个事物某一层面某一侧面的属性;(2)在研究具体事物的基础上把一个个研究对象范畴化,从而探讨某类事物的共有属性和与其他事物的区别所在;(3)做最后的整合工作,把类化研究成果编织成一个系统的知识网络,从而建构一门科学。在研究过程中,每一个环节都是不可或缺的,并且较高级原理必然建立在下位原理的基础之上。然而,具体到一时一地一人的研究,却并不都要经历这个科学建构的全过程,他们往往根据自己的学识和兴趣、对科学认识的自觉程度等,去选择具体的研究方向。如有的人一生只研究个别现象,有的人一生只研究较低层次的下位类型,有的人只研究体系建构。当然,也有人对这几个阶段都有所涉及。培根曾批评现象研究和体系建构两端的科学研究:“历来那些致力于科学的人不是经验主义,就是教条主义。前者如同蚂蚁,只会采集和消费;后者如同蜘蛛,只会编织与做网。而蜜蜂则介于两者之间,从花园与田野的鲜花中汲取营养,却自己努力地制作与加工。真正的哲学就像蜜蜂的劳动,因为它既非完全或主要依赖大脑的思维,也非只将自然历史和原始机械的经验贮存于记忆中,而是在理解的基础上加以转化和利用。”*[英]培根:《新工具》,见[美]莫特玛·阿德勒等主编:《西方思想宝库》,第1015页。其实,在研究中像蚂蚁那样做采集和归类工作的人是最多的,而像蜜蜂那样既采蜜又加工的人是最少的。但不管是哪种研究,都与他们的研究目的紧密相关。
如果研究者的目的在于建立修辞学体系,那么二元对待、模块组合、纲目互证、逻辑推演、分层推进、跨域关联等宏观方法就是必不可少的。观陈望道《修辞学发凡》由“三大命题”和“两大分野”构成的体系、宗廷虎等《修辞新论》中平直与奇曲构成的二元对立的体系、王希杰《修辞学通论》“零度”与“偏离”、“潜”和“显”、四个世界构成的体系、张炼强《修辞理据探索》逻辑形式三要素与修辞关联的体系、郑颐寿《辞章学导论》中“四元”“六维”结构的体系、刘焕辉《修辞学纲要》以“组合”为核心的辐射式衍化体系、谭学纯《广义修辞学》“表达—接受—互动”三维互生体系,等等,都是这种方法的具体成果。自然,在宏观体系建构上如果用微观因素分析法来完成,肯定是不可行或不可能的。这也是为什么中国古代和钱钟书没有建立起科学体系的原因所在。
以上是从学科建构过程而言的。如果从学科建构的方式而言,一般不外两种情况:一是通过对研究对象进行已在事实的考察和说明,所谓描写方法;二是通过对研究对象进行深层机制的推测和判断,所谓阐释方法。这两种方法在微观研究和宏观研究中发挥着同等重要的作用,并不存在优劣主次的区别,并且这二者并不能截然分开,它们往往是相伴而行的。曾毅平在《修辞学实证研究的意义和方法》中指出实证方法在修辞学研究中的重要性,其实,实证方法本质上是描写的,它不过是把通过观察、调查、实验等得到的事实进行归纳描写,进而得出一般的结论。描写方法既可以是对一个对象进行描写,说明其与其他对象的同与异,如语法学对词的描写(如朱德熙《说“的”》)和修辞学对辞的描写(如谭学纯《释“日”:审美想象与修辞幻象》)即是如此;也可以对一类对象进行描写,说明其与他类对象的同与异,如语法上对词类的描写(如胡裕树《数词和量词》)和修辞上对辞格的描写(如李济中《比喻论析》);还可以对一个学科进行描写,如描写语言学和描写修辞学等。阐释方法也是如此,既可以对一个个别现象进行解释,也可以对一类对象、一个学科进行推演,如近年语法学上对一个词、一个词类、整个语法学科,修辞上对一个辞、一个辞格、整个修辞学科的认知研究都是如此。
因此,笼统说一种方法是否科学本身就很不科学,因为你必须与研究者的研究目的联系起来才行。
科学方法论把方法分为不同的层次,最高层次是哲学方法,最低层次是具体操作方法,修辞学研究自然也不例外。除开哲学方法(严格地说,哲学方法并不是科学方法),我们在《“言、行、智”修辞观背后的方法选择》一文中指出:“修辞学方法的最高层或曰宏观层面是一般科学方法,主要有交叉科学方法、逻辑方法、比较方法等。随着研究的细化,其方法也随之逐层展开,如第二层次的统计法、实验法、调查法、自省法等,第三层的具体操作方法,如辞素分析法、语效判定法等。也就是说,宏观问题用第一层次的方法,中观问题用第二层次的方法,微观问题用第三层次的方法。”*高万云:《“言、行、智”修辞观背后的方法选择》,《中国社会科学报》2012年5月21日。其实,层次性和目标性是一致的,目标性的宏观目标、中观目标和微观目标与层次性的一般科学层次、一个学科层次和具体操作层次是相对应的。在人文社会科学的各个学科研究中,这三个层次的方法都是必不可少的。
修辞学研究必然要用到第一层次的心理学方法、社会学方法乃至数学方法等,如实验方法和交叉科学方法;用到归纳与演绎,如辞格的分类性描写与辞理的公理性推演;用到分析与综合,如修辞过程中修辞主体、修辞内容、修辞环境等的分析以及在此基础上的整合性总结;用到直陈与比较,如对一种修辞现象的本体研究和对不同修辞现象、不同时段的修辞现象、修辞现象与非修辞现象之间的比较等逻辑方法。
一个学科尤其是人文社会学科,很少有自己独有的方法。所谓独有,不过是共有方法在本学科的具体运用罢了。如义素分析法、结构分析法,就是分析方法在词汇学和语法学中的具体运用。那么,修辞学研究的学科方法有哪些呢?我们曾在《关于修辞学理论与方法的再思考》中提出一种“语效认定法”(应为“辞效认定法”)。这种方法是一种经验的方法,因为修辞学是研究提高表达效果规律的科学,而表达效果的好坏是和每个人的经验紧密相关的。人们对大部分修辞作品的效果有着基本相同的体验,但也有相当多作品的修辞效果是仁智各见的。正因为人们对修辞效果认定的不确定性,才有不少人认为修辞学不具科学性。然而,修辞学本身就是研究修辞经验的,所以研究人们共同的修辞经验就是它的主要任务。从这个意义看,修辞学主要是经验修辞学,对其研究自然是对经验的研究。统观修辞学史,几乎所有的修辞学论著都在使用这一方法。
不过,经验的方法毕竟不能很好地建构修辞学,于是修辞学研究者又用了形式修辞学的理性的方法“辞效因子分析法”,对修辞的构成要项诸如修辞主体(修辞表达者与修辞接受者)、修辞内容、修辞环境、修辞材料以及修辞手段和媒介等各个方面进行深入细致的分析,进而总结出修辞运行规律。这些分析方法可从多个角度进行,如结构分析法、功能分析法、阶段分析法、层次分析法、动态分析法、静态分析法等。一般而言,修辞现象与手段的研究多用结构分析法和功能分析法,修辞过程及其动因的研究多用阶段分析法和动态分析法,修辞学体系的宏观建构必用层次分析法等等。谭学纯、朱玲《广义修辞学》对修辞表达、修辞接受、修辞互动三个方面建构修辞学体系,主要用的就是结构分析法、阶段分析法、动态分析法和层次分析法。张宗正《理论修辞学——宏观视野下的大修辞》建立的是“修辞活动—修辞主体、修辞角色、修辞身份—修辞语境—修辞域和修辞场—修辞手段—修辞效果和修辞评价”的分析性体系,全书对修辞的各个要项进行了全面的分析,如对修辞主体影响修辞效果的分析就是从性别、年龄、民族、宗教、学养、经历等固有特点和心境、情绪、体况等临时特点各方面进行细微的考察,最后揭示修辞主体与修辞效果的函变关系。至于对具体修辞问题进行分析,这更是修辞学中的常见方法,如郑颐寿主编《文艺修辞学》对修辞风格的研究就是用的“格素分析法”,郑氏根据语言表层与深层、能指与所指的依存关系,把格素分为外现形态格素和内蕴情志格素。外现形态格素包括语言格素(如语音、词汇、语法等格素)和非语言格素(如篇章、辞格、表达方式和图符等格素),内蕴情志格素包括主观格素(如世界观、思想、感情、人格、文化修养等格素)和客观格素(如时代精神、社会风尚、地理环境、文化传统等格素),郑氏最后得出结论:文章风格就是内蕴情志格素与外现形态格素的统一。
修辞学研究当然也要用到具体的操作方法,如补充法、点评法、引述法、符号法等。这些方法大都在研究修辞的具体问题时使用,如宋、元有人认为,七言诗第五字为句眼、五言诗第三字为句眼,作诗和解诗都要在这些“眼”上下功夫。对此,钱钟书提出了不同观点,认为 “得力”与“得所”是有机统一的,任何位置上都可以“炼”出好的效果来,并举了孟郊“征文北山外,借月南楼中”、白居易“故来不是求他事,暂借南亭客游无”、白居易“池月幸闲无用处,主人能借客游无”、黄庭坚“坐中更得江南客,开尽南窗借月看”等诗中用“借”的例子,说明在七言诗的第一、二、四、五字的位置上都可“炼”出警语。为了说明在七言诗每一个字的位置上都可以进行词语锤炼,笔者在《钱钟书修辞学思想演绎》中又对钱钟书的引述作了补充:
按照排列组合的可能性,这个“借”当然还可以在第三字、第六字甚或第七字的位置上,尝试补之。如:
俗夫不堪赏夜景,池月借与美人看。
静心亭边羞借月,闹春树下怯听蝉。
可以说,这是对前人研究缺漏的补充,自然属于补充法。
其实,方法的层次性也是相对的,上面说的这些方法有的可以出现在多个层次,如分析法可以出现在每个层次。有的还可以是相兼容的,如上面所举我们在《钱钟书修辞学思想演绎》中的方法就是多种方法集于一身的:从“句眼”位置的延展看,我们从一、二、四、五字延展到三、六、七, 这是建立在演绎法的基础之上的,所以属于演绎的方法;而对“眼”的“得力”度的判定,又是建立在自己经验的基础上的,属于辞效判定法;从补前人之不足的角度看,又属于补充法。因此,对方法的认定,须灵活才行。
我们曾多次强调,修辞学方法与修辞观有着互生互动的关系:修辞观主导方法的选择,研究方法又制约或影响着修辞观的形成。只有研究方法与修辞观以及修辞观统摄下的研究对象高度契合,这个方法才是科学的。整合修辞学研究不同的修辞观,我们发现,无论是适情应境说、求美之术说,还是优化组合说、表达技巧说,其叠合或相近的认识有三个方面,即修辞具有语言性、行为性和智慧性。因此,我们把修辞定义为智慧的言语行为;也因此,我们认为,修辞学研究方法必须与这三性高度契合。
修辞的语言性是指修辞之“辞”,它包括“辞”之语音、语义、语法的结构、技巧、功能、效果等各个层面。自然,研究这各个层面需要与之相匹配的方法。一般而言,研究“辞”之结构和技巧多用归纳描写、构件分析等方法,而研究“辞”之功能和效果则多用演绎阐释、辞境函变关系分析等方法。如宗廷虎等《修辞新论》,在研究偏重于形式的修辞现象时,对修辞追求的音律上的齐整与错综、词语的简省与繁复、语法结构的顺叙与倒叙、文字形貌的常规与变异等,就运用由个别到一般的归纳法和由现象到本质的描写法。而谭学纯、朱玲《广义修辞学》就是一个比较完备的演绎系统。该著以“修辞就是包含各个层面和各个环节的语言艺术运用的活动”为大前提,逐步展开对修辞的话语建构功能、文本建构功能和精神建构功能的延伸式思考,同时“话语权和表达策略”、“解释权和接受策略”、“表达和接受的认知前提”等,也是由这一大前提生发或推演出来的。另外,谭、朱二氏还对表达者和接受者与修辞效果的共变关系进行了分析。
修辞的行为性是指修辞之“修”,这是对修辞行为的研究。从目的的角度看,修辞行为包括说服、拒绝、道歉、鼓励、批评、恐吓、命令、陈述等行为方式,而这些方式反映在存在方式上,又表现为外显行为和内隐行为。一般而言,外显行为人们多用观察法进行研究,而内隐行为则多用内省法。目前的修辞学研究最常用的观察法是自然观察法,即对修辞主体自然状态下的修辞行为进行观察。如有人对新闻发言人的修辞行为进行自然观察,通过对同一发言人针对不同问题的发言和对不同发言人针对同一问题的发言去考察身份地位、价值观念、文化修养、修辞主体间关系等对修辞效果的影响。观察还可以是间接的自然观察,如近年一些监狱或看守所常出现非正常死亡事件,这些部门给出了各种各样的“死法”,诸如睡梦死、躲猫猫死、鞋带自缢死、从床上摔下死、睡姿不对死、洗澡死、做恶梦死、激动死、摔跤死、发狂死、上厕所死、妊娠死、喝开水死等。有人通过视屏或文字对这些涉事单位欺骗、狡辩式修辞行为以及由此引起的不良后果进行间接观察,以研究“诚信”与“修辞效果”之间的正比例关系;同时,又通过对政治、军事、商业营销中的诈伪谋略和善意说谎行为进行间接观察,以研究“诚信”与“修辞效果”的反比例关系,进而证明修辞的复杂性,纠正把“修辞立其诚”作为修辞总原则的绝对化倾向。修辞行为的观察还有实验观察法,即对观察的情境与条件做严密的控制,然后观察其结果。实验观察法是一种较为科学的探求修辞变量间因果关系的方法,但同时也是一种较难操作的方法,所以修辞学研究中很少使用这种方法。我们曾假设“情绪的临时性扰动对修辞表达与接受都有重要影响”,于是设计了如下实验:安排两个实验组,每组各五位受试者。实验内容是让这10位受试者分别去说服一位因学习压力太大而情绪低落的同学。在说服过程中,每隔3分钟就给受试者发一个短信,甲组的短信依次是:(1)他的一位好朋友来看他,因所乘出租车发生刮蹭,得晚一会儿到;(2)朋友身体没大问题,只是腿部蹭破点皮;(3)朋友现在已到医院,可能得住院治疗。乙组的短信顺序与此相反。在实验过程中,我们对实验控制和实验效度进行全程的观察、记录,并对受试者在收到不同短信后说服话语选词造句、语气语调、修辞策略与手段使用等进行统计分析,发现情绪扰动自变量对修辞行为有着重要影响,并呈现函变关系。
修辞的内隐行为属于“未移为辞”时的心理活动。研究这一活动,一般多用到内省或模拟的方法,我们将专文探讨,此处从略。
修辞的智慧性是指整个“修辞”而言,指修辞行为的合目的性或高效性。我们知道,智慧是由智力、知识、方法与技能等构成的复杂体系,主要表现为准确、快速、灵活地认识和解决问题的能力,一般包括适应能力、选择能力和控制能力。正因为如此,陈望道“修辞以适应题旨情境为第一要义”说的就是修辞智慧,张志公“修辞是一个选择过程”说的也是修辞智慧,谭学纯、朱玲的“修辞策略的双向调控”说的还是修辞智慧。那么,要研究修辞的适应、选择、控制,最适用的方法就应该是与运筹学方法较为接近的多维考察法。从优化选择、合理协调、科学决策的角度言,修辞学很像运筹学,所以运筹学方法对修辞学研究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我们曾在《修辞学研究与运筹学方法》中指出:“作为一门应用数学, 运筹学采用各学科综合研究的方法, 尽可能周密考虑到各方面有关的问题,建立起有关参量和条件的模型, 探索出与各种假设相应的各种可能的方案, 从中找出优化决策。”*高万云:《修辞学研究与运筹学方法》,《修辞学习》1994年第5期。也就是说,多维考察法其实就是以系统的观点研究修辞功能关系,以交叉的方法透视修辞的各个层面并综合抽析其修辞规律,以计划的方法探讨修辞策略,以参数微扰法考察修辞的不确定因素。尤其是基于修辞学的交叉学科性质,从多学科吸收学术资源,优化选择相应的研究方法*朱玲、李洛枫:《广义修辞学:研究的语言单位、方法和领域》,《福建师范大学学报》2013年第3期。,系统探讨修辞主体适应修辞题旨和情境、选择修辞策略和技巧、控制修辞行为和方向,并最终生产高效修辞产品的深层动因,可以说是修辞学研究最具科学品质的方法之一。
以上从三个视角简略探讨了修辞学研究的“科学方法”和“科学的方法”,其实这个问题要复杂得多。且不说人们对“科学”的认识有所不同,这自然会影响到对“科学方法”的认识,即便仅从“科学方法”本身来看也是很难准确地把握。台湾学者杨国枢、文崇一等在其主编的《社会及行为科学研究法》一书中指出:“科学是有系统的实证性研究方法所获得的有组织的知识”,那么“有系统的实证性研究方法”就是科学方法,“不管所研究的题材为何,只要所用的是有系统的实证性研究方法,便可以算是科学,否则便不能算是科学。”*杨国枢等:《社会及行为科学研究法》,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5、6页。可以说,这一界定是较有代表性的。然而这只是就宏观学科建构而言的,非系统且非实证性的研究方法如神学方法、臆测方法等自可排除在外,但非系统的实证性研究方法算不算科学方法?如果不算,那这个“系统”是怎么建立起来的?更何况,系统的非实证性方法、甚或是非系统的非实证性方法就一定是不科学的么?所以,我们认为,判断一种方法是“科学”的还是“科学的”,抑或是“非科学的”,一要看这种方法是否与研究目的相一致,二要看这种方法是否与研究层级相匹配,三要看这种方法是否与研究内容相契合。对汉语修辞学方法与方法论的认识,当然也不能例外。
[责任编辑:丁秀菊]
Three Theoretical Issues on Chinese Rhetoric Methodology
GAO Wan-yun
(School of Culture and Communication, Shandong University, Weihai 264209, P.R.China)
The study of the Chinese rhetoric methodology has always been a controversial and difficult issue of top significance in the rhetorical field. The underlying reason lies in at least two aspects. One is the lack knowledge of the researchers on the concept “science method” and “scientific method”. The other is those discussions are not at the same level. To break this impasse and provide theoretical support to the scientific construction of Chinese rhetoric, it is necessary to reconsider three theoretical issues of the rhetoric method, namely, purposiveness, hierarchy and compatibility.
Chinese rhetoric; methodology; purposiveness; hierarchy; compatibility
本文是 2012年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汉语修辞学方法论研究”(项目批准号12BYY102)的阶段性成果。
高万云,山东大学(威海)文化传播学院教授(威海264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