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凡
(安徽大学 外语学院,合肥 230601)
《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为希腊著名悲剧家埃斯库罗斯的经典之作,对于主人公普罗米修斯(以下简称普)的殉道者风范,马克思、雪莱、加缪等人曾给予高度评价,国内学界对他也毫不吝啬种种溢美之词,似乎赞美这样一位反抗强权的斗士是无须顾忌的,似乎只要反抗还有意义,人们就不会忘记他所忍受的极度痛苦与其所具备的无畏精神。而笔者认为,赞颂的同时,我们应保持一种审视的态度对其英雄形象有所反思,以期更加全面与不失偏颇地辨察他的功过。当然,若塑造一位有缺点的英雄并非剧作家的原意,那么上述的审视将变成无意义的挑剔甚至吹毛求疵,然而重读剧本,可知并非如此:剧作家诚然塑造了普的英雄形象,但他也不时有所保留、或明或暗地对这位神明进行了些许程度的批评。
希腊悲剧有两种著名的解读,即贯穿希腊悲剧的主题——“命运说”与亚里士多德在《诗学》第十三章中提出的“过失说”:“他之所以陷于厄运,不是由于他为非作恶,而是由于他犯了错误”、“由顺境转入逆境……在于他犯了大错误”[1]55-56,这里的“错误”原文是希腊文hamartia,也即亚氏“过失说”的中心词,该词经历了从“偏离”(中性)-“过失”(混合)-“罪过”(贬性)的外延增值[2]。我们不妨先用hamartia将剧中这位被誉为“哲学日历上最高尚的圣者和殉道者”来解读一下,斟酌剧作家对普形象的塑造。
本剧近十次提及普有罪,如开篇威力神说“他有罪,应当受众神惩罚”[3]9,歌队长也对普问道“你看不出你有罪吗”,甚至普自己也承认“我有罪,我完全知道;我是自愿的,自愿犯罪的”[3]17,如果他人的定罪是出于对宙斯权威的敬畏,那么普自己的认罪又该作何解?他究竟犯了什么罪呢?
其一,逾越了“神人有别”。此乃神王宙斯都丝毫不敢跨越之界。荷马在史诗中也吟唱道:“神与人根本不是一个族类。”在剧作家所处的公元前5世纪,奥林帕斯的神是至高无上的,剧中也屡次提及神人间的天壤之别。火神一上场就说道:“这就是你爱护人类所获得的报酬。你自己是一位神,不怕众神发怒,竟把那宝贵的东西送给人类,那不是他们应得之物。由于这缘故,你将站在这凄凉的石头上守望。”[3]9普自己也感慨:“只因为我太爱护人类,成了宙斯的仇敌,成了那些出入于宙斯的宫廷的众神所憎恨的神。”[3]12为强调人类“像一群小蚂蚁”、“像梦中的形影那样软弱”[3]26,本剧共四次出现了“朝生暮死的人”这样的吟唱。在那个神的时代,一切是神的话语,一切是神谕的氛围。普盗火给人类,超越了权限,践踏了神族应遵循的对待人类的行为规范:用火是神的特权与荣誉,不该由人类拥享;神界也有处事规则,神族有自己的本分,有必须予以维护的利益。
其二,欺瞒与诡计。先看他神对普的说法,威力神说道:“他很狡猾,逢到绝路,也能逃脱”[3]10;退场中赫尔墨斯对普不无愤怒地规劝:“你这个十分狡猾、满肚子怨气的家伙”[3]39,“你太相信你那不中用的诡计了”[3]42;再看普的自身陈述,他刚上场就说道:“我把火种偷来,藏在茴香杆里,使它成为人们各种技艺的教师”[3]12;第一场中,普的母亲特弥斯告诉他:“这次不是靠膂力或是暴力就可以取胜,而是靠阴谋诡计”[3]16;第二场中,普夸夸其谈他所传授给人的技艺:“胆囊是要什么颜色才能讨神们喜欢,这些我都告诉了他们;罩上网油的大腿骨和细长的脊椎我都焚烧了,这样把秘密的方术传给了人类”[3]42。这些智巧与技艺无不充斥着欺瞒与诡计,按照赫西俄德的《神谱》,普在所谓传授给人类技艺时对宙斯的欺瞒与诡计,正涉及人类不幸的起源,抑或神人之断裂的起源。从墨科涅分牛事件中普妄图对宙斯也戏弄一把,到普将神族火种藏在一根阿魏杆里盗走,这些以蒙骗为特征的伎俩,显然是对宙斯神权秩序的挑衅,即使宙斯早已了然于心,曾心明眼亮地戏称普是“所有支配者中最精明者”,并且《神谱》第613行中也提到“欺骗宙斯和蒙混他的心志是不可能的”[4],赫西俄德在此文本中也反复提到这些伎俩的关键动词“藏起”,更为直接的是在他的另一部诗作《劳作与时日》中,诗人让宙斯用第一人称的口吻直接说道:“你乐滋滋地盗走了火,骗了我的心思,但你和人类将要有大祸”[5]。
其三,狂妄与放肆。上文提到的亚氏的“过失说”hamartia,原义大致归为三类。在公元前5世纪,悲剧作家们较多使用的是其第三种意思:冒犯,罪过[6]。而普的狂妄与放肆自然脱不了冒犯与罪过的范围。先看奥克阿诺斯给普的忠告:“你的遭遇就是太夸口的报应。”[3]18“你要安静,不要太夸口。你聪明绝顶,难道不知道放肆的唇舌会招致惩罚么?”[3]26
接着看普自己多次的口出狂言,在退场中,普狂妄地说道:“除了我,没有一位神能给他(宙斯)明白地指出一个办法,使他避免这灾难。这件事将怎样发生,这诅咒将怎样应验,只有我知道。”“我命中注定死不了,怕什么呢。”[3]38-39从很大程度上说,普的不死与预知,使他有恃无恐地狂妄与放肆。
再看他神的善意劝说或奉命规劝。退场中歌队长劝说:“赫尔墨斯这番话并不是不合时宜;他劝你改掉顽固,采取明哲的谨慎。你听从吧,聪明的神犯了错误,是一件可耻的事。”[3]43赫尔墨斯在听了普的陈词后,说道:“听了你这话,知道你的疯病不轻”,“你要是逢时得势,别人还受得了”[3]40,“但是他(时间)没有教会你自制”,“不要以为顽固比谨慎好”[3]42,最后他向普感慨:“只有从疯子那里才能听见这样的语言和意志……这疯病怎样才能减轻呢?”[3]43这些对白均能反观到普在某种程度上的狂妄与放肆。
如果我们忽视了一些普作为神的同时所具有的人性弱点,上述中的狂妄与放肆或许真的可如众多学者那样解读为“崇高”,“不畏强暴、勇于为正义而斗争的高大英雄形象”。那么,普真的是“太爱护人类”吗?真的是决绝地为了人类与宙斯斗争的正义英雄吗?众多学者们的“命运说”是主题解读,本文提及的亚里士多德的“过失说”属情节解读,在《诗学》第六章中,他指出悲剧“最重要的是情节”、“情节乃悲剧的基础,有似悲剧的灵魂”[1]37。下面继续顺着这样的思路,用读情节的方法切入文本。
先看他与宙斯之间:在他帮助宙斯成为新王的陈述中,我们读到:“我当时曾向提坦们,天和地的儿女,提出最好的意见,但是劝不动他们……我曾把这话向他们详细解释,他们却认为全然不值得一顾。我当时最好的办法,似乎只好和我母亲联合起来,一同帮助宙斯。”[3]16原来,普帮助宙斯是被他神不屑与拒绝之后的无奈,是一种退而求其次。接着他再诉说自己的委屈,控告宙斯的“不义”,“天上这个暴君曾经从我手里得到这样大的帮助,却拿这样重的惩罚来报答我”[3]16,“请看我,宙斯的朋友,曾经拥护他为王,如今却遭受苦难”[3]18,“是谁把特权给了这些新的神?不是我,是谁?”[3]23由此,不难读出他“期待报答”的弦外之音。更加不容忽视的是在进场歌中,普竟然说道:“等他的强烈的怒气平息之后,他会同我联盟,同我友好,他热心欢迎我,我也热心欢迎他。”[3]14怎么?难道崇高的斗士期待着与暴君和解吗?这是众多学者心目中的普罗米修斯吗?
再看他与人类之间:在第二场中,几乎全是普在炫耀自己为人类传授的“技艺和方术”、在夸夸其谈他是如何地“太爱护人类”:“我怎样使他们变聪明,使他们有理智。我说这话,并不是责备人类忘恩负义,只不过表明一下我厚赐他们的那番好意”,“等你听见了其余的话,知道我发明了一些什么技艺和方术,你会更称赞我呢”[3]23-24。这些言辞无不洋溢着他的炫耀与邀功,他对人类即使有爱护也是在他作为神的高高在上的有限施舍,并且正是他教会了人类如何欺瞒,而这欺瞒的对象竟是神王宙斯,接踵而至的正是神人断裂、人类的灾难。他所盗给人类的神火,由于被盗,已不再具有神奇的力量,只能用于日常生活,并且在种种技艺之后,普自己也感慨“技艺总是胜不过定数”[3]25,可见普并未真正拯救会死的人类 ,正如他自己在第一场中所说,他“使人类不再预料着死亡”的药只是“把盲目的希望放在他们心里”[3]16-17。这与赫西俄德在《劳作与时日》第90-96行中的叙述是相对应的:“在此之前,人类各种族原本生活在没有罪恶、没有劳累、没有疾病的大地上。”[7]我们看到,人类与神族生活在一起,虽然神族不死,人类会死,但两族之前除此之外,也没有太多的差别。因为与神族一样,当时的人类尚未受到各种不幸和苦痛的折磨——在某种程度上,对生命来说,重要的并非不死,而是没有不幸、艰辛和苦痛。
既然是读情节、读细节,我们就带着这样的线索追溯到悲剧的题目中来。“被缚”是全剧的动作,被钉在岩石上的普失去了行动的自由,他剩下的只有在沉默和讲话之间作出选择,作为先知的他,依然难脱“被缚”的命运。在《神谱》中,赫西俄德也两次提到普的被缚,并且后一个动词用的是现在时,似乎普的被缚是恒定状态。在埃斯库罗斯的这一悲剧中多次出现了动词“锁”、“绑”、“捆”、“钉”,工具是“牢靠的钢镣铐”、“钉子”、“脚镣”,也就是说对普,宙斯并未像先前制服蛮力时那样,让他顶天或是直接用燃烧的霹雳来烧焦,而是采取了类似“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方式(即用力量制服蛮力、用智慧战胜智巧):用牢固的绳索和无情的锁链束缚住多谋的普,并派长翅的鹰不断啄食他不死的肝脏。那么,宙斯为什么让普的肝脏被飞鹰啄食?按远古说法,肝脏正是灵魂和智慧的器官,只是埃斯库罗斯之后,肝脏才被古希腊人视为欲念的器官。相应地来看下剧中他神对这位颇具智慧之神的评价:威力神说“不管他多么聪明,与宙斯相比总是个笨伯”[3]11;奥克阿诺斯劝告“你要有自知之明”[3]18,在听到普说道自己的忠告不过是“徒劳,是天真的愚蠢”之后,他说了一句颇为意味深长的话:“就让我害愚蠢的病吧;最好是大智若愚啊”[3]20;歌队长对普唱道:“你忍受着屈辱和灾难;你失去了智慧,想不出办法,像一个庸碌的医生害了病,想不出药来医治自己”[3]24;赫尔墨斯更是用傻子来称呼普:“傻子,面对着眼前的苦难,你尽可能放明白一点吧”[3]39,“一个傻子单靠顽固成不了事”[3]42。原来,如此智慧的普由于顽固、蒙骗、狂妄与罪行,俨然败给了“明哲的谨慎”,进而成为最终被宙斯战胜智巧的“傻子”、“笨伯”,似乎也不无讽刺地照应了《神谱》第166行中对普的吟唱:“尽管他足智多谋,也没能逃脱结实铁链的惩处。”[8]87果不其然,即使以智慧著称,普也仍旧难脱被缚的命运。
另外,众所周知,“普罗米修斯”这一名字的原意是“预见、先知”,诚然,作为智慧的神明,普知道包括宙斯在内的一切神与人的命运,但他却唯独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虽然他知道自己最终会被释放,他却不知道那一天要等到何时才能到来。这在普刚一上场时就明显地表现出来,他先是悲苦地说道:“我为这眼前和未来的灾难而悲叹!我这苦难的救星会在什么地方出现啊?”紧接着立刻矛盾地反驳自己:“这是什么话呀?一切未来的事我预先看的清清楚楚;绝不会有什么意外地灾难落到我头上。我既知道定数的力量不可抵抗,就得尽可能忍受这注定的命运。”[3]12尽管普意识到自己的有限和矛盾,可在随后的场次中,他依然体现着自己有限的预知和难以掩饰的矛盾:他时而为自己的不幸而悲伤哀叹,时而为宙斯的不义而愤懑狂怒。众神都认为他不够明智,如歌队长说普“像一个庸碌的医生害了病,想不出药来医治自己”[3]24,再如剧末赫尔墨斯对普和歌队说道:“当你们陷入灾难的罗网的时候,不要抱怨你们的命运,不要怪宙斯把你们打进事先不知道的苦难;不,你们要抱怨自己;因为你们早就知道了,你们不是不知不觉,而是由于你们的愚蠢才被缠在灾难的解不开的罗网里的。”[3]43这里我们看出,普的“预知”已经在命运的舵手下变得极为有限而微小,并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失效,再看上文中已提及的赫尔墨斯用“疯狂”和“盲目”等字眼来责备普,这两个字眼已经使普在精神上接近了我们人类。
说到“盲目”,我们再联系到“预见、先知”的普对“盲目”的人类的传授,于古希腊人而言,“看”和“知”几乎是不分的(在希腊语中,这两个动词的词根一样,都是vid-)。诚如剧中第二场中所述,正是普首先教会了“视而不见”的人们去看、去知,人类从宙斯那里领受到不幸和苦痛的折磨,从而真正成为悲惨艰辛、与神断裂的人类。这一后果应验了第三场中普对伊奥的言辞“视而不见比了然于心对你更好”,也就是说普其实知道他这位“预知”的神明给予人类的“盲目”疗治可能会给他们带来更大的苦痛,并且最终他洋洋自得的“预知”也并非真实的未来:他在第三场中说道“宙斯的王权不打倒,我的苦难就没有止境”[3]32,并说道“从她(达那奥斯的长女)的种族里,将出生一个英雄,著名的弓箭手,他将救我脱离苦难”[3]37。按诗人赫西俄德的说法,“(宙斯)尽管仍然很气愤,但还是捐弃了前嫌”[8]87,并指出后来是经宙斯同意,宙斯与“美踝的阿尔克墨涅”所生的“勇敢儿子”赫拉克勒斯才杀了那头飞鹰,免除了普所遭受的“这残忍的苦楚”——这才是普的最终释放。至少可以说,普的一半预言是失误或者有限的,在某种程度上,先知的智慧神明普罗米修斯,的确更接近他神所评价的“盲目”,这或许是一种颇具意味的讽刺。
希腊悲剧属于从“神/英雄的时代”到“人的时代”过渡的中间地带,因此是一个“双时代文本”[6]6。而在如今新时代的氛围中,运用亚氏的“过失说”与其重情节的原则,以读情节、细节的方法切入剧作文本进行一定程度去神化的细读,我们发现,尽管贵为神明,但普言语上有偏激,行动上有过失,不失有理却不够有节,他可以是一位经典的悲剧英雄,但前提是我们客观地进行审视,还悲剧一个公正,认识到普的不足与过失;但同时从剧情上考虑,剧作家需要这样一位有缺点的、能够委宙斯以把柄对其进行惩罚的悲剧英雄,这正是埃斯库罗斯的过人之处,也是《普》剧真正的魅力所在。
[1]亚里士多德.诗学[C]//罗念生,译.诗学·修辞学·佚名喜剧论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2]Jacob Howland.悲剧性过错:重启《诗学》[C]//陈 陌,译.刘小枫,陈少朋,主编.诗学解诂.北京:华夏出版社,2006:290-291.
[3]埃斯库罗斯.被缚的普罗米修斯[C]//罗念生,译.古希腊戏剧选.北京: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4]Zeitlin F.女人的起源与最初的女人:赫西俄德的潘多拉[C]//吴雅凌,译.刘小枫,主编.赫西俄德:神话之艺[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5:18.
[5]刘小枫.一个故事两种讲法——读赫西俄德笔下的普罗米修斯神话[J].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2):113-124.
[6]林玮生.希腊悲剧文本的“神话伦理化”——对亚里士多德“过失说”的重新解读[J].国外文学,2011,(2):3-9.
[7]Carriere J-C.普罗米修斯神州以及城邦——国家的出现[C]//吴雅凌,译.刘小枫,主编.赫西俄德:神话之艺.北京:华夏出版社,2005:28.
[8](法)居代.德拉孔波.最后的计谋:《神谱》中的潘多拉[C]//吴雅凌,译.刘小枫,主编.赫西俄德:神话之艺.北京:华夏出版社,2005: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