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优
(西华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 南充 637009)
锦瑟弦响情清怨 为谁风露立中宵
——《寒夜有怀》抒情对象刍议
胡小优
(西华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 南充 637009)
雍正诗歌中的一首《寒夜咏怀》,因现代穿越剧的播放而为人熟悉。但编剧思维和视角误导着观众的理解,把这首诗解读为爱情诗实是一种误读和臆想。由文本和历史文献进行探究,诗中的抒情对象应为其生母,正是奇特的母子关系给予诗人无尽的心酸与无奈。
雍正诗歌;寒夜咏怀;误导与误读;母子关系
夜寒漏永千门静,破梦钟声渡花影。
梦醒回思忆最真,那堪梦短难常亲。
兀坐谁教梦更添,起步修廊风动帘。
可怜两地隔吴越,此情惟付天边月。[1]
雍正作为皇帝,他是罕见的勤勉皇帝,如孟森所说:“自古勤政之君,未有及世宗者。”[2]同时他也是清代乃至中国历史上最富有争议的皇帝之一,“刻薄寡恩”也是不少史学家对他的普遍评价。因此,对这一历史人物“过去对他的评价多持否定看法,论者往往从其个人品质着眼。”[3]而很少有人注意到他在文学创作方面的实绩。公望先生认为:“对于雍正的诗文,一直没有研究,这不仅是满族文学史的憾事,也是中国文学史的憾事。”[4]关于雍正诗歌中的这首《寒夜有怀》,本文认为这首诗并非是男女之情的叹伤,而是抒发对与其母关系的无奈感喟。
对于这首《寒夜有怀》,公望先生认为是一首咏叹生离死别的抒情诗。后世读者或评论者多倾向于解读为一首自写心迹的爱情诗。若这背后真隐藏着一段琦情密意,那么经过百年的时差,也无怪仍能引起后人无限的猜测与遐想。但从整体上看,雍正两部诗集基本不存在爱情诗。
《寒夜咏怀》这首诗出自《雍邸集》,这部集子里的作品大都写于雍正未即位做皇子期间。但诗作并没有标明具体写作时间,也没有对创作背景作说明。在《雍邸诗集序》中有写到:“检阅旧作曷胜惘然,缅想昔日之闲情奚,啻邈若河汉也哉。”序文也未能交代写作目的,这无疑更增加了准确把握诗意的难度。雍正的另外两首作品《七夕》和《仲秋有怀》也常被人看成是爱情诗,这三首作品仿佛形成了一个爱情诗系列,仔细分析则不然。如《七夕》里的:“天孙犹有约,人世哪无情?”评论者认为结尾的反问,强调了情对世间之人的重要性,也自然而然地让人联想到诗人自身对爱情的看重。结尾的反问可能只不过是诗人在“七夕”这个古代情人节里的一点感慨而已;《仲秋有怀》一诗更容易被人解读为爱情诗,其中的“两地西风人梦隔,一天凉雨雁声寒……辜负此时曾有约,桂花香好不同看。”能与诗人有约同看桂花的人,也被人们想当然地认为应是一女子。但其中的“惊秋剪烛吟新句,把酒论文忆旧欢”一句,“把酒论文”更应该是与知己兄弟或挚友之间常有的事。如《就正斋九月赏菊》中写到:“嘉宾落帽风流在,绮席征歌雅兴长。却笑当年彭泽叟,东篱寂寞独倾觞。”这样的诗酒风流,更应是文人雅士之间的生活常态。值得注意的是,在整部《雍邸诗集》中,除了这三首被人认为可能是爱情诗之外,集子里其余的作品均不是。而这仅有的三首诗中所举的《七夕》与《仲秋有怀》两首作为爱情诗的理由也并不足以让人信服。加之这部集子是在康熙的授意下编撰的,康熙作为潜在的读者存在。因此,有理由相信爱情题材很可能被作者自己提前主动进行了某种规避。
首先,从诗中的“夜寒”与“风动帘”两处词句所给的提示,推测时间大概应在深秋前后,因为“秋季换戴暖帽之日,各宫门俱换毡帘。”[5];而从“千门”“漏永”“钟声”“修廊”“花影”五词中可见居住地的非同一般,诗中的地点只可能是在京城中而非外出随驾巡幸,只有可能在皇宫或王府中。这五个意象在雍正诗集中也都属于常见意象,如在《月夜对花有感》中写到:“烟外钟声来院落,天边桂影入帘栊”;在《秋夜直院》中写到:“金吾禁肃千门静,玉漏声稀列宿阑”;在《前廊》中写到:“曲廊斜转接修篁,坐倚层岩意兴长”。其次,对于抒情对象虽未明确点出,但诗中的一些地方提供了一些线索。如颔联的“梦想回思忆最真,那堪梦短难常亲”可见,一方面所念之人,无论是何人,无疑与作者存在着一种相当深厚足够密切的关系,以此作为回忆思念的感情基础;另一方面“难常亲”也表明两人的关系有一种距离感隔膜感存在,熟悉的程度高且能见次数不多。这无疑是一种充满矛盾的奇特关系。最后,尾联中的“可怜两地隔吴越”实则在进一步揭示这样一种关系。因为“吴”与“越”本是指地理、物产、风俗民情等各方面都十分相近但历史上对立的两地,作者用了一个“隔”字,放在人与人的关系上,这即是一种原本相近实际却相远相隔的矛盾统一关系。纵观有关雍正身边的人,只有他的父母才有可能与他具有这种奇异特殊的关系。
作为皇子的胤禛与其父康熙他们之间既是父子更是君臣。这让他们之间既有真实的父子亲情,更有作为君臣固有的恭敬距离。正如他在《陪京》中写到:“追逐皇情切,趋从仰孝恩”。在《苫次述哀·有序》及悼念的诗文:“慕思君父泪千行,四十余年顾复长。高厚深恩悲罔极,瞻依情切托靡方。天颜咫尺忽成隔,庭训趋承难再望”等中都表明父子间有深厚的情感基础。他的诗文集中,与皇父相关的诗歌都多用“恭”字。如《便殿恭侍》《皇父颁赐御制诗扇恭纪》《御赐樱桃恭赋》《昭陵恭颂》《皇父亲祀北郊甘霖大霈恭纪》等等。皇父的一喜一怒都牵动着作为皇子的胤禛敏感的神经,他必须随时察言观色小心谨慎。如他在《恭侍乾清宫》中写到:“承欢频荷温颜接,潆扬趋跄绣衣前”。此外,在整部《雍邸诗集》中的扈从类诗歌不少。据研究可知,在“康熙四十七年一七O八年第一次废太子事件以前的胤禛,即三十岁前的皇四子,比较多的是书斋的生活,较少独立活动,但是随从乃父巡幸,东北到满洲发祥地的辽吉,东南至富甲天下的苏杭,西去山西五台,北达内蒙古草原,足迹半个中国。”[6]这类诗歌中可以发现,只要是扈从随驾,他诗歌中的情绪几乎都是充满喜悦与踌躇满志。如《春日随驾舟次》:“春晴天气好,欢喜奉宸游。”《早行》:“扈从銮舆承色笑,欣随豹尾快扬鞭。”受到恩赐与赞赏时,也总是一副受宠若惊诚惶诚恐的情态。即使是在看似谦虚自我贬损的言辞外表下,掩饰不住的是内心才华被父皇认可的喜悦自豪。如《作书》:“搦管曾闻渴骥奔,鱼笺挥洒墨香痕。虽惭腕弱无佳致,净几明窗颂圣恩。”而在《春日潞河》中:“扈从轩游日,惟惭作赋才”等等。与此相反,皇父在对他冷淡不重视或忽视的时候,他诗歌中的情绪总是低落惆怅的。如《皇父勘河省方不获奉侍瞻恋渐怵交迫于怀敬成一律》:“河漕筹国计,疏导恤民生。俯允廷臣请,亲劳圣主行。未能随法驾,何以效愚情。定省无由达,中宵愧怏并。”又如《癸未中秋对月时以疾假不获扈从出塞感赋》:“十载中秋月,都从北塞看。祗今临皎镜,远愧隔鸣銮。暑退身差健,宵良意强欢。当轩对樽酒,重念圣恩宽。”另一首诗《圣驾南巡自春徂夏瞻依心切恭赋斯篇》,其中写道:“春光荏苒熏风至,圣驾勤民尚未还。幸有埙箎随越舸,愁无羽翼赴吴关。”字里行间中更有未能随父驾相近相随陪伴左右的遗憾意味。
在这类涉及到父子关系的作品中,其共同特点是:无论欢喜或忧伤情绪表现上都十分鲜明具体,作者感情的抒发以直抒为主。作品往往从题目上都会直接点明抒情对象与写作原因,因为作品的读者之一就是自己的父亲。文学是康熙的一大嗜好,在《东华録》中记载到:“康熙四十二年正月壬子群臣请预行庆贺万寿,恭进鞍马缎匹等物。上谕曰:“尔等如此进献,在外督抚必效之,朕必不受。朕素嗜文学,诸臣有以诗文进献者,当留览。”[7]作为学者型嗜好文学的皇帝,皇子胤禛以文学作为手段之一获取皇父的好感是必然的。因此,这首《寒夜有怀》不可能是写给父亲康熙的作品。
关于雍正母子关系,必然要涉及到实际上存在着的生母与养母问题。雍正生母在《清史稿·后妃列传》里记有:“孝恭仁皇后,乌雅氏,户军参领威武女……世宗即位,尊为皇太后,拟上徽号曰仁寿皇太后,未上册。”而从出生胤禛不是由自己的生母抚养,而是由当时的佟佳氏皇贵妃抚养,因为他后来回忆她时说到:“抚冲龄而顾复,备蒙鞠养之仁。溯十载之劬劳,莫报生成之德。”在《康熙起居注》里的记载可知,佟佳氏是在康熙二十八年七月初十申时病逝,也即是她做了胤禛差不多十一年的养母。在《清史稿·后妃列传》中记载到这位养母:“佟佳氏,孝懿仁皇后,一等公佟国维女,孝康章太后侄女也。康熙十六年为贵妃。二十年,进皇贵妃。二十八年七月,病笃,册为皇后……雍正、乾隆、嘉庆累加谥。女一,殇。”[8]比较这两条传记,可以看出乌雅氏与佟佳氏在出身与当时宫中的地位差别都非常大,乌雅氏当时是没有资格抚养自己的孩子的。而佟佳氏膝下无子有女也早夭,她对胤禛视为己出。所以,雍正对这位养母比较有感情,这种感情甚至还绵泽到了嘉庆朝。作为小孩而言,对从小在身边抚养自己的人会更亲近是人性的普遍规律,生母则处于极其尴尬的地位。这种后宫制度带来的往往是亲情变异的悲剧。亲生母子之间缺乏长达十多年的亲密接触与情感交流,母子间必然互生隔阂,这无疑就是一种相近实远的矛盾关系。这种陌生尴尬的关系在《永宪录》的记载中也可见一斑:“尊圣母德妃为皇太后。寻臣请朝皇太后。传懿旨不受。复固请,从之。于梓宫前拜扣谢恩。仍还旧宫。懿旨。我自幼入宫不妃……将我子为皇子。不但不敢望。梦中亦不思到。我原欲随先帝同去。令皇帝说。若穿锦绣,受我子行礼实为不合。”母子关系的紧张与陌生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不论生母对雍正如何,但从各方面资料来看,雍正对这位生母是尽到孝心且怀有感情的。在《母后周年述哀一首·有序》中他写到:“母后升遐,倏经周年。痛色笑之难追,想音容而切慕。潸然泪下,赋此哀辞。为念慈恩重,难禁涕泪悬。尊荣心莫罄,恍惚岁云迁。物候常如此,音容独渺焉。寝门空在望,一望一凄然。”在悼念生母的诗文中,除了感念母亲恩重情深外,诗文里更带有凄怆、无奈之感。在《大义迷觉录》中记载到:“及皇考升遐之日,母后哀痛深至,决意从殉,不饮不食。朕稽颡痛,奏云:‘皇考以大事遗付冲人,进圣母若执意如此,臣更何所瞻依?将何以对天下臣民?亦为以身相从耳。’再四哀肯,母后始勉进水浆。自是以后,每夜五鼓,必昭仁殿详问内监,得知母后安寝,朕始回苫次……母后素有痰疾,又因皇考大事,悲恸不释于怀,于癸卯五月旧恙举发。朕侍奉汤药,冀望痊愈。不意遂至大惭。朕向来有畏暑之疾,哀痛擗踊,屡次昏晕。数月之内,两遭大事。五内摧伤,几不能支,此宫廷所共知者。”[9]每夜五更去跟母亲问安,这个时间点一般人都尚未起身,无疑是为了巧妙地避免两人见面的尴尬。这种母子关系确实奇特而纠结。尾句的“此情惟付天边月”,也许月光的静谧温柔气质消除了人情的阻隔,让诗人隐藏的情感破土而出,吐露那份辛酸无奈之情。
[1][清]纪昀.文渊阁景印.四库全书集部 世宗宪皇帝御制文集[M].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6:182.
[2]孟森.明清史讲义[M].中华书局,1981:471-472.
[3]王思治.清史论稿[M].巴蜀书社,1987:289.
[4]公望.“雍正皇帝的诗文”[J].社会科学辑刊,1990(1).
[5]鄂尔泰,张廷玉,编纂.国朝宫史[M].北京古籍出版社, 1994,8:149.
[6]冯尔康.雍正传[M]. 人民出版社,2004:12.
[7] [清]蒋良骐.东华録[M].齐鲁书社,2005,5:282.
[8]赵尔巽,等.清史稿[M].中华书局,1976:8911.
[9]中国社会科学历史研究所清史研究室编.清史资料第四辑·大义迷觉录[G].中华书局,1983:11-12.
ClassNo.:I206.4DocumentMark:A
(责任编辑:蔡雪岚)
DiscussionofLyricalObjectinthePoemFeelingsataColdNight
Hu Xiaoyou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China West Normal University, Nanchong, Sichuan 63009,China)
Emperor Yong Zheng was also known for his a poem in a poem Feelings at a Cold Night, which is known by common people. But it is a misreading and imagination to regarded the poem as a piece of love poem. In fact, the lyrical object of poem was his mother, which resulted in the feelings of sadness and helplessness.
EmperorYong Zheng's poetry; lyrical emerged at a cold night; misleading and misunderstanding; relationship between mother and child
胡小优,在读硕士,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专业。研究方向:魏晋南北朝文学。
1672-6758(2013)05-0110-2
I2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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