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马克思主义的兴起及其对西方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研究的影响

2013-04-07 12:40常庆欣
山东社会科学 2013年7期
关键词:后现代主义资本主义经济学

常庆欣 张 旭

(中国人民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872)

后马克思主义(Post-Marxism)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前后在西方兴起的理论思潮,它一方面肯定马克思主义的价值,借助于不同类型的概念、方法和工具对当代资本主义的经济、政治、文化进行新的探讨和分析;另一方面,后马克思主义又放弃了大部分马克思主义的术语和分析范畴,希望能够根据当代资本主义的状况对马克思最初的原理进行修正或改造。

正是这种复杂的特征,引发了学术界对后马克思主义的广泛兴趣,以至于后马克思主义成为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常见的词汇。但是,在这种后马克思主义研究的热潮中,对后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学的研究相对较少,这和后马克思主义自身的典型特征有关。尽管如此,哲学、社会学、政治学领域的后马克思主义讨论,必然会影响到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学研究。有鉴于此,对后马克思主义产生的社会背景和知识根源进行详细的考察,并从这种考察中把握后马克思主义语境下西方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研究受到的影响,以及这种影响可能产生的后果,是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的。

一、后马克思主义孕育和兴起的社会背景与知识根源

“反”、“后”和“新”等加在某种理论流派的前缀,无非都是社会理论家试图理解“新时代”或“新世界”时的一种理论取向。为了分析社会发展提出的新问题,社会理论家不仅需要借鉴先前的理论中的认知资源,而且要充分理解现实的发展变化。

(一)后马克思主义是对资本主义发展变化的一种理论反映

作为一种理论思潮,后马克思主义在不同国家孕育与诞生的时间存在差异,但是它的出现源于资本主义社会的结构性变化是一个基本事实。对此,麦克弗森讲的很清楚:“目前,对被称作‘后—资本主义’的东西的不精确的论述纷纷出现。同样使用这一术语的评论家和理论家们很容易谈到后马克思主义。两种情形中包含的观念是相同的:都表明如今(在前面)被加上连字符的东西实际上已经消失了,而且它已被某些事实上非常不同的东西所取代。在这两种情形的任何一种中,尽管人们不能否认:表面上与旧的东西相似的事物仍然随处可见,但是,人们或许能通过把它叫做‘后—什么什么’而驱除它的核心精神。……由于旧式的马克思主义不断地陷入困境,所以人们或许能通过宣告它的死亡或被取代而更容易地对它加以分析”。[注]C. B. Macpherson, Post-Liberal-Democracy? The Canadian Journal of Economics and Political Science, Vol. 30, No. 4 (Nov., 1964), pp.486-487.

那么资本主义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呢?在麦克弗森看来,这种变化表现为“资本主义成为一种被管理的经济(managed economy)”。这种“被管理”体现在垄断企业(麦克弗森的定价企业)以及企业联合体,日益受到必须使用行政和技术技能的支配,以实现对所积累的行政资本的充分利用;它也体现在经济被国家所管理,以追求劳动力的充分就业和整个资本主义制度体系的稳定性上。“以这些方式被管理的资本主义的确和把一切都交由生产单位(没有任何一个自己可以制定价格)之间的不受管理的竞争去处理的旧式资本主义大不相同了”。在贝尔那里,资本主义的变化则是“后工业社会”的到来;[注]丹尼尔·贝尔:《后工业社会的来临——对社会预测的一项探索》,高铦等译,新华出版社1997年版。在法国调节学派那里,是从福特主义向后福特主义的转化。[注]Robert Boyer and Yves Saillard Edited, Régulation Theory: The state of the art, Routledge, 2002.

但是,无论学者们怎么强调资本主义的新变化,“这只是说资本主义发展了,而不是说它被取代了”。尽管马克思主义也发生了变化,但是它同资本主义的变化一样,“是既定体制对事实上的变化的适应,而且这种适应仍然保留着最初的体系的基本设定”。[注]C. B. Macpherson, Post-Liberal-Democracy? The Canadian Journal of Economics and Political Science, Vol. 30, No. 4 (Nov., 1964), p.487.

资本主义在发展变化,但是并没有被取代,这就是后马克思主义诞生的一个重要现实背景。也正是这个背景促使许多学者强调对马克思主义进行改造,深化对当代资本主义的分析。

(二)“现实存在的社会主义”的发展及其转变对后马克思主义研究的影响

在后马克思主义研究中,有些学者主要是基于传统马克思主义无法有效解释当代资本主义的变化而转向后马克思主义的;有些学者主要是基于社会主义发展中存在的弊端与挫折转向后马克思主义的。苏联和东欧的社会主义的发展变化和社会主义政治、经济、文化中出现的新问题都给经典的马克思主义提出了挑战。而后马克思主义的出现,较早地体现在东欧的马克思主义者,为了分析社会主义的发展变化中出现的新情况而尝试对正统的马克思主义进行的各种改造中。

阿拉托较早地在东欧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发现了后马克思主义的线索。在阿拉托的研究,他把东欧的马克思主义研究划分为四个明显不同的阶段:修正主义(revisionism),马克思主义的复兴(renaissance),马克思主义的重建(reconstruction)和后马克思主义(post-Marxism)。

“修正主义”使极权主义的统治政党和它们自己的马克思列宁主义原理形成一种对抗,从而使一些相对来说非极权主义的原理得以凸显出来;另一方面,修正主义对远非列宁主义的任何设想所能理解的民主主义和多元主义的挑战持明确的开放态度;在经济学方面,修正主义至少在那些能充分表达“市场社会主义”的观念中获得初步的思想反映。马克思主义的复兴则试图把马克思经典的社会理论中的某些观点直接运用于苏维埃类型的社会,因而涉及对列宁主义的普遍抛弃,主张回到马克思主义的本源并恢复其历史价值。马克思主义的重建(新马克思主义),在以马克思社会哲学的若干主要成分作为典范的基础上,在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的一般模式的基础上,发展出对各自社会的批判理论,但所运用的是崭新的方法,这种理论倾向主要是保留了马克思主义批判理论的模式特性,但也对马克思主义的一些基本原理和方法提出挑战。而后马克思主义则试图在打破传统(马克思主义)的基础上建立起新的批判观点,它与马克思主义保持着一定的相关性,它认同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激进批判,同时仍然主张社会主义的价值目标。但是,它完全拒绝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基础和分析范式,并对马克思主义的基本概念与范畴进行批判。

后马克思主义遵循的是“克拉科夫斯基的指引”。[注]Tom Bottomore(ed.), A Dictionary of Marxist Thought, Second Edition, Blackwell Publishers Ltd, 1991,p.358.三卷本《马克思主义的主流》的作者克拉科夫斯基,在第三卷后记中的评价,最大程度地体现了后马克思主义的精神实质,他在评价马克思主义时说:“作为一种解释体系,它已经死亡,而且它也未能提供任何有效地用于解释当代生活、预见未来或培育出乌托邦规划的方法”。[注]Leszek Kolakowski, Main Currents of Marxism: Its Origin, Growth, and Dissolution (Vol 3:The Breakdown), Translated from the Polish by P.S.Falla,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8, p.529.可以说,克拉科夫斯基的评价恰恰是大多数后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者所认同的,可能的区别只在于他们是否明确地表达了这种观点,或者在表达这种观点时程度和用语上的差异。

(三)西方马克思主义对经济主义的批判对后马克思主义发展的推动

尽管后马克思主义者并不完全反对古典马克思主义传统,但是后马克思主义出现的一个重要的知识源泉却是西方马克思主义(Western Marxism)对经济主义的批判。经济主义指的是一种强调(在它的批判者看来是过分强调)作为整体的社会生活是由经济基础决定的马克思主义,一般认为在马克思对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关系的分析中体现的最为明显。

对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分类、分期及其重要性,学者们也很难达成共识。尽管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关注的焦点存在差异,但这种传统因为对异化、意识形态、文化以及资本主义的制度实践而不是资本主义的客观规律的关注而统一在一起。绝大多数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可以被认为是从对政治经济学研究转向了“上层建筑的马克思主义”。

根据它关注的关键问题和代表性学者,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演化大致分为两个不同的阶段。[注]Peter Wollen, Raiding the Icebox: Reflections on Twentieth-Century Culture,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93, pp.124-135.第一个阶段介于布尔什维克革命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之间,主要标志是1923年卢卡奇《历史和阶级意识》以科尔施的《马克思主义和哲学》的出版,这两部著作都是为了反对第二和第三国际的“经济主义”和“宿命论”(卢卡奇)或“庸俗的”(科尔施)的马克思主义而出版的。相比较而言,卢卡奇的著作对后马克思主义的孕育和发展产生了更大的影响。卢卡奇尤为关注意识和实践在社会变迁中的关键作用,他进一步关注了黑格尔主义的异化、总体和辩证法的概念在理解资本主义社会时的重要性。他认为一种特定形式的异化——物化(reification)——或由劳动的商品化带来的资本主义人类关系的对象化(objectification),阻碍了实践性的阶级意识的发展,因为这种异化鼓励理论和实践的分离以及原子化的、冥想式的“资产阶级”思想。

对后马克思主义产生重大理论影响的还有葛兰西,他的《狱中札记》出版于1947至1949年,在《狱中札记》中,他阐述了一种反经济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被称为“实践哲学”。葛兰西重新考察了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问题,细化了对社会形态、国家和市民社会之间的关系的历史分析,讨论了在不同发展水平的资本主义社会的适当的革命策略问题。葛兰西著作中两个突出的主题对后马克思主义范式产生了最重要的影响:对“霸权”概念的详细阐述,以及特定历史形态中“有机知识分子”(organic intellectual)作用的分析。

在西方马克思主义发展的两个阶段中间,另外一个对后马克思主义产生重要影响的是法兰克福学派。法兰克福学派有一种通过引入康德、尼采、柏格森等哲学家的概念和思想以补充对马克思的分析的倾向,因此他们对马克思主义的修正涵盖的领域十分广泛,包括一系列的学科,比如社会学、政治学、音乐学、社会心理学、文学分析等。[注]Leszek Kolakowski, Main Currents of Marxism: Its Origins, Growth and Dissolution, Volume 3: The Breakdown, Trans by P. S. Falla,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9, pp.341-395.事实上,法兰克福学派关注的广泛的主题(大众文化、官僚制和理性化批判,主客体的辩证法、技术和支配的批判、极权主义研究等)在很大程度上和当代的后马克思主义关注的主题是重合的。这种在马克思主义中引入非马克思主义的概念和分析的倾向直到西方马克思主义发展的第二个阶段一直存在,这个阶段大致是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到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影响开始下降,可以辨别的后马克思主义范式开始出现的20世纪70年代。这一时期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发展,导致了“一系列用形容词修饰的马克思主义——存在主义的、现象学的、结构主义的、黑格尔主义的、甚至是叔本华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出现”。[注]Martin Jay, The Adventures of a Concept from Lukacs to Habermas,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4, p.10.

正是在这种多元的马克思主义不断涌现的背景下,由于卢卡奇、葛兰西、阿尔都塞和其他一些西方马克思主义进行的对经济主义的哲学批判把马克思主义研究者的注意力从对资本主义的客观规律的关注转向了对经济、政治、文化之间的复杂的相互影响的关系的关注,转向了意识形态关系、主体性、实践和文化实践的特异性。在这种转向中,尽管一些马克思主义理论和实践的根本基础遭到破坏,但这都是在丰富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进行彻底批判和追求社会主义的旗帜下进行的,而且在很大程度上仍然坚持唯物史观,仍然赋予阶级关系一定的优先性。尽管如此,这一时期西方马克思主义对马克思主义进行的哲学批判为最终向后马克思主义转变奠定了基础。

(四)后现代主义的知识背景对马克思主义研究造成的冲击

后马克思主义出现和发展的知识背景的变化主要和后现代主义兴起有关,这倒不是说后马克思主义就是后现代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不能因为一些自称为后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家的确运用了后现代主义的某些方法,还因为一些后马克思主义者自身就是后现代哲学家就认为后马克思主义是后现代马克思主义。但是,后马克思主义的确体现出后现代主义对马克思主义研究的影响。

后现代主义作为一种文化和社会科学中存在的广泛的运动,诞生于20世纪60年代弥漫在激进知识分子的广泛的失望情绪之中。20世纪60年代大规模群众运动和社会与政治斗争的退潮留下的只是支离破碎的政治残余。此外,这一时期的理论进展,虽然很重要,但是被证明无法很好地解释20世纪70年代的结构性危机之后的几十年间资本主义的根本性重建。此外,20世纪60年代的社会运动主要是以学生和中产阶级为社会基础的,这一时期的社会运动并没有深深地扎根在那些境况较差的社会阶级或阶层中(比如工人阶级)。过分普遍的理论努力,以及不切实际的政治纲领和缺乏充分的阶级基础导致在资本主义危机真正爆发时,社会运动反而开始退潮。这种情况的出现,并没有引发意义深远的自我批判,而是导致激进知识分子深深的失望,他们几乎完全推翻了自己先前的立场。以至于在20世纪60年代后期社会运动失败之后,唯一可行的政治活动似乎只存在于对仍然保留了下来的资本主义体制的零星的抵制中。[注]Eagleton.T, After Theory, New York: Basic Books, 2003, p.51.也就是说,资本主义体制可以被破坏,但却无法被瓦解。这种失望的情绪导致了后现代主义的盛行。

后现代主义思潮对马克思主义研究的影响,首先体现在对经典马克思主义的批判上。比如,后现代主义不尊重任何权威,不赋予任何个别的变量或方法以特权,这些都体现在对经典马克思主义的批判上。如大多数后马克思主义研究,都批判经典马克思主义具有“化约论”、“功能论”、“本质论”、与“普遍论”中的一个或几个特征。[注]Gregor McLennan, Post-Marxism and the ‘Four Sins’ of Modernist Theorizing, New Left Review, 218, p.54.

后现代主义的重要命题包括,不认为存在客观的标准评价真理。可以有许多不同的分析,而且所有这些分析都具有同等程度的合理性。后现代主义贬低物质关系的重要作用,话语成为它的主要领域。后现代主义偏爱的方法论是解构。斯科瑞潘提就认为所有先前的经济理论,包括古典经济学、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和新古典经济学都是现代主义的经济学,因为它们遵循了共同的假定:(a)以人为本的本体论,也就是说认为经济科学分析的是“理性主体”,即社会行动中积极的主体。新古典主义坚持的是理性人(homo economicus),而马克思主义坚持的是制造人(homo faber相当工匠);(b)实质主义的价值理论。也就是说在价格的表面现象之下有一种隐藏的决定因素——价值。在新古典那里是偏好决定的主观价值,在马克思主义那里是劳动价值;(c)均衡分析(这一点对马克思主义而言并不适用);(d)有关人类的元叙事(metanarrative),即认为人类主体能够使现实朝向一个逻辑上可以设想的一般目标前进。对斯科瑞潘提而言,所有的这些特征可以被概括进两个原罪之中:决定论和本质论(determinism and essentialism)。事实上,也可以把这两者理解为现代主义的两宗原罪。根据斯科瑞潘提的认识,经济学重建的美好前景在于拥抱各种各样的出现的后现代主义的经济学流派。后现代主义经济学的共同基础是反对这两宗原罪。斯科瑞潘提认为新奥地利学派、复杂系统理论、后凯恩斯主义、新制度主义和后马克思主义满足上述特征。[注]Ernesto Screpanti, The postmodern crisis in economics and the revolution against modernism, Rethinking Marxism, Vol.12, No.1, Spring 2000, pp.88-89.

后现代主义对后马克思主义的影响清晰地体现在最重要的后马克思主义者拉克劳和墨菲的研究中,在经典文献《霸权与社会主义战略》中,拉克劳与墨菲明确说:“为了从当代的问题出发重新阅读马克思主义理论,必然包含对其理论核心范畴的解构,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后马克思主义’”。[注]Emesto Laclau and C Mouffe, Hegemony and Socialist Strategy: Toward a Radical Democratic Politics, London: Verso, 1985, p.ix.也正是因为他们的这种主张和分析的特征,《后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的作者西姆认为,“拉克劳和莫菲……所提供的东西是将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以来滋生出来的对经典马克思主义和共产主义的零碎的、孤立分散的反对意见加以理论化”,就拉克劳和墨菲的风格来说,“就是尝试着把后结构主义、解构、后现代主义和女性主义之中的新近理论发展嫁接到马克思主义中来”。[注]Stuart Sim, Post-Marxism: A Reader,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1998, p.2

(五)新自由主义的兴起与左派运动的回潮

政治方面的变化,主要和新自由主义的兴起有关,保守势力与左派运动是严格的共生关系,在新自由主义日益取得主导地位的同时,如果想使左派运动恢复发展,必须重新构建能够满足对现实变化进行分析的完整的理论框架。再加上现实存在的社会主义(苏联和东欧)的崩溃,也为西方学者的马克思主义研究提出了新的问题。比如,这种崩溃是否意味着是马克思主义的崩溃成为西方学者争论的一个重要问题。有很多学者反对这种等同性,重要的如米利班德认为,共产主义的瓦解与西方的社会主义者并无关联,这种瓦解只是使西方的社会主义者了解了哪些事情是不能实施的,比如计划经济、经济生活的组织化等。[注]Miliband 1991, pp.10-11.Ralph Miliband, “Reflections on the Crisis of Communist Regimes”, in Robin Blackburn (ed.), After the Fall: The Failure of Communism and the Future of Socialism, London and New York: Verso, pp.6-17.

作为产生于西方世界的一种激进理论,后马克思主义代表着左派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理论和思想转型以及战略的调整。随着20世纪60年代左派运动的衰落和新自由主义在20世纪70年代后的兴起,工人阶级在社会和政治领域的重要性日渐衰落,推动了左派的理论反思进程,这成为后马克思主义孕育和产生的一个重要前提。经济的全球化、工会的边缘化、社会阶层的分化等变化,使许多理论家开始关注它们对古典马克思主义带来的挑战和冲击,因此从左派思想的演变来看,后马克思主义既是左派对新自由主义兴起的一种反应,也是左派思想陷入低潮与衰落的表现,同时又是左派试图复兴批判理论和左翼思想的尝试和探索。

二、后马克思主义对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研究的影响

后马克思主义对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研究造成的影响非常清晰地体现在研究主题的变化、对马克思基本概念的修正和对区别于唯物辩证法的分析工具的引入与应用上。

(一)后马克思主义经济学主张把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研究扩展到更广泛的范围

在马克思主义经济学领域,后马克思主义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一些激进政治经济学流派的发展变化上。与传统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把关注的焦点放在马克思的基本经济理论(如价值、危机、利润率下降等理论)争论和对正统经济学的批判上相区别,后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关注问题的范围大大扩展了。

我们可以通过克拉克对后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类型的概括来理解这种变化。克拉克在激进政治经济学的标题下,区分了四种类型的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第一种类型,包括谢尔曼、弗利、莱伯曼等在内的理论家,保留了劳动价值论和利润率下降等传统的马克思主义思想;[注]我们认为,称他们为新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可能更为准确,因为他们在更大程度上坚持了马克思的逻辑和方法,与后马克思主义更多地对古典马克思主义进行“解构”相区别。第二种类型,包括鲍尔斯、吉提斯、爱德华兹、维斯科普夫等,他们多主张由于资本主义的变化,马克思最初的理论分析已经过时,马克思本人未曾充分考虑个性、种族、性别和多元论问题,此外这一分支的理论家特别关注保护个人权利和扩大自由与民主的范围,克拉克认为将他们称为“后自由主义者”比称之为“后马克思主义者更合适”;[注]Barry Stewart Clark, Political Economy: a Comparative Approach (Second Edition), Greenwood Publishing Group, 1998, p.67.第三种类型是分析的马克思主义或理性选择的马克思主义,他们采用博弈论和一般均衡分析等新古典经济学方法去研究剥削、阶级冲突等马克思主义的概念,在改变马克思的基本范畴的基础上,试图提出适用于一切社会形态的一般理论;第四种类型,包括沃尔夫、莱斯尼克、阿马里戈里奥等,他们试图通过引入包括后结构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在内的现代哲学概念复兴马克思主义理论。[注]Barry Stewart Clark, Political Economy: a Comparative Approach (Second Edition), Greenwood Publishing Group, 1998, pp.66-68.

(二)后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大多倾向于彻底改造马克思的一些重要概念或基本理论

后马克思主义的特征决定了受到这种思潮影响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更多地表现出批判马克思基本概念和基本理论的倾向。这种倾向比较典型地体现在对马克思的劳动力商品概念、阶级概念等的批判上。

以后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对“阶级”概念的研究为例,可以很好地理解后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这种取向。后马克思主义者一般认为马克思的阶级概念表现出本质主义的特征,况且这种阶级概念已无法和资本主义的变化相吻合,继续坚持马克思的阶级概念可能会对左派运动造成不良的影响。

阶级概念通常被认为是马克思主义的核心概念。马克思把阶级定义为一种生产和分配剩余价值的过程,在马克思那里阶级概念有着极为丰富的含义,而不是后马克思主义通常简单的概括为对资本家和工人两大阶级的简化认识。后马克思主义各自使用不同的阶级概念或理论分析了不同类型的社会状况。在后马克思主义者中,比较典型的阶级概念包括,拉克劳和杰索普使用的权力的阶级概念,普兰查斯提出了多元决定的阶级概念,把权力、意识形态和剥削纳入一个复杂整体中定义多样化的阶级。

但是,在“后马克思主义者”对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进行的比较有影响的批判性研究中,却很少展示出对传统马克思主义中丰富的、多样化的阶级概念的区分和认识。这点正如沃尔夫和库伦博格指出的那样,“对许多作者来说,远离马克思主义的需要可能压倒了他们对传统马克思主义中丰富多样的理论构成部分进行详细区分的愿望。”[注]R. D. Wolff, S. Cullenberg, Marxism and Post-Marxism, Social Text, No.15, 1986, p.128.就阶级分析来说,后马克思主义者要求对阶级理论进行多方面的批判并废弃多样化的马克思主义阶级理论,后马克思主义希望在此基础之上,阐发他们自己的阶级概念,与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概念形成对抗,但是他们没有能够达到这一目标。

(三)后马克思主义经济学主张更多地采用各种非马克思主义的分析方法和工具

后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来源的复杂性,试图解决的问题的多样性,决定了把不同于马克思的观点和分析工具引入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研究中是一种常见的选择。这点在后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一个重要分支——分析的马克思主义中体现的最明显。

例如,分析马克思主义者埃尔斯特就认为,马克思缺乏一个适当的方法论基础,他的解决方法是这样一种学说,“全部社会现象——它们的结构和变化——原则上只是以涉及个体(他们的特征、目标、信念和行动)——的方式解释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应当吸收方法论个人主义的立场,并把它“作为还原论的一种形式”。[注]Jon Elster, Making Sense of Marx,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5, p.5.分析马克思主义的另一个代表人物罗默,正是在这种哲学思想的指导下,开始重建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在埃尔斯特和罗默写作的年代,对马克思主义中存在的功能论(functionalist)和目的论(teleological)的解释模式的不满在不断扩大,埃尔斯特关注到这种趋势,并明确表示:“通过吸收功能主义社会学的原理,并用黑格尔的传统加以强化,马克思主义者在社会分析中得到了一种明显有力的理论,但事实上这种理论鼓励了懒惰和无摩擦的思考。相反地,几乎所有的马克思主义者都反对一般意义上的理性选择理论和特殊意义上的博弈论。然而,博弈论对于分析有关剥削、斗争、结盟和革命的历史过程而言,是非常宝贵的”。[注]Elster, Marxism, Functionalism and Game Theory: The Case for Methodological Individualism, Theory and Society, 11, 1982, p.453.但是,埃尔斯特完全忽视了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的《导言》中对个人主义方法论的批评。埃尔斯特试图引进的事实上是前马克思主义社会分析中已经存在的个人主义方法论,并把它作为后马克思主义者对马克思主义中存在的错误进行矫正的基础。

因此,正如很多批评者指出的那样,分析马克思主义提出的经济学模型,更多地是一般均衡的马克思主义,而不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抛弃了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辩证法,对个体和结构的分析只能采取两种单调的简化:从个体到整体或从整体到个体,但马克思自己则是在个体和整体之间存在的辩证的相互影响中进行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这就是为什么沃尔夫和库伦博格会指出:“埃尔斯特、罗默和其他一些后马克思主义者奇妙的著作中存在着一个严重的问题,那就是这些著作产生了一种危险的倾向,读者们可能接受这种对马克思的著作进行的复杂难懂的拒绝,从而回到各种各样的前马克思主义和非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进而明确地‘超越’马克思主义的传统。随后,这些读者可能会丧失掉理解马克思的著作中存在的许多原创性的、独特的理论贡献的机会”。[注]R. D. Wolff, S. Cullenberg, Marxism and Post-Marxism, Social Text, No.15, 1986, p.133.

三、结论

根据对后马克思主义产生的社会背景和知识根源分析,结合后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研究的典型特征,我们认为,后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对推动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研究发挥了一定的作用,但在更大程度上后马克思主义经济学造成的是对马克思主义传统的脱离。用伍德的话说,“‘后马克思主义’不过是通往‘反马克思主义’的小小驿站而已”。[注]艾伦·伍德:《新社会主义》,尚庆飞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页。

首先,后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研究的积极意义体现在,这种研究引入了能够被主流所接受或赞同的方法,在主流经济学排斥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倾向越来越强烈的背景下,在恢复西方学者对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关注和研究上后马克思主义经济分析发挥了积极的作用。另外,因为后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关注的问题范围更为广泛,它也对致力于真正沿着马克思的思想和逻辑发展马克思主义经济学、深化对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分析的学者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推动作用。比如,后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在有关劳动过程的分析,有关工作空间的政治分析等,都对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研究具有积极的启发意义。

其次,后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只能在一种非常狭窄的意义上被认为是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即在把资本主义作为批判的共同目标上和为左派运动提供智力支持上,可以认为后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研究更大程度上延续了马克思主义经济分析的传统。在这个意义上,可以把后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视为一种在把马克思主义视为一种必然的思想源泉或知识背景基础之上的新创造。

最后,后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在更大程度上是“放弃”而不是“发展”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就后马克思主义而言,尽管学者们对它与经典马克思主义之间的联系存在争议,如认为在和马克思主义的关系上,它兼具断裂与继承的特征,但我们认为,在后马克思主义经济学领域,断裂的涵义远远超过继承的涵义。因此,经济学领域的后马克思主义更大程度上是“反马克思主义”或“消除马克思主义”。

总之,后马克思主义经济学是一种主流视野中的异端经济学,是一种类型的激进政治经济学,是一种极为关注资本主义经济现实和经济理论批判的经济学,但却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当在自称为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理论中,只能清晰地看到马克思关注的问题(变化了的)、隐约发现他使用的概念(改造后的),而无法清晰地辨别出马克思强调的方法和对社会形态转变的清晰主张时,这种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力量会大大的丧失,沿着这种方向走下去,最终只会把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弱化为经济思想史中的一个片段,弱化为一个一般意义上的异端经济学,最终是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独立性和在分析资本主义经济时所具有的独特价值丧失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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