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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大学 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一切旧哲学,包括黑格尔哲学,其立脚点是市民社会,“新唯物主义的立脚点则是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1页。。旧哲学不懂得感性的实践活动,停驻于市民社会之上,无力穿透市民社会物化的屏障,揭示被物所遮蔽的社会关系的暂时性和历史性,从而把市民社会视为永恒的自然物象的汇集。马克思从感性的实践活动出发,站在社会化人类的制高点上,转换空间关系中凝固的物象持存为流动的时间中的暂存,否定并超越市民社会,实现了哲学立脚点的质性转换。
黑格尔哲学的立脚点是市民社会。与近代思想家对市民社会生成机制的契约论或自然主义的解读相异,黑格尔在经济学的临界点上,揭示了市民社会的丰富内容和基本结构。市民社会具有三个特征:一是特殊性。无数原子式的个人,以自身为目的,在实现特殊利益的过程中,彼此把对方下降为手段和工具,他之外的一切皆是虚无。二是普遍性。个人只有在与他人的联系中才具有普遍性,亦即以普遍性为中介,使自身的需要得到满足与肯定,因此,市民社会是中介的基地。三是不自足性。在市民社会中,特殊性得到自发的、无节制的舒展,但是,特殊性本身又是无限度的,个人的自然必然性和任性成为普遍性的出发点,造成伦理性的丧失,普遍性退降为实证性,危及着市民社会的存续。
黑格尔对市民社会的不自足性和实证性进行了摄人心魄的批判,以戒除交换社会对物的过分倚重,旨在为市民社会塑造合乎理性的伦理生活。
第一,市民社会是自发的、异化的总体。人把意志凝结到对象中,创造了异己的外化物。通过契约,外化物相互交换,使所有者的意志得到彼此认可。由于交换过程中意志的任性与利益的异向性,使需要的满足依赖于非人格的外部力量,于是,外在物价值的实现变得偶然和随意,任何个体无法依靠自身的意志和力量实现普遍性,抽象统治了人。黑格尔言明,市民社会是一个盲目的自发总体,其同质的抽象性役使着人自身的需要和满足方式。他把市民社会静态的、孤立的现象,思辨地重构为能动的、逻辑的整体,在逻辑理念的节律性延展中,无论是市民社会还是国家,均是绝对理念扬弃自发总体,走向自觉总体的暂时性驿站。如果说,在国民经济学家那里,市民社会作为商品生产和交换领域表现为匿名统治的话,那么,在黑格尔那里,统治是内源性的,是精神从自身内化出来的异己物,因而能够在理念的辩证推演中被克服,最终达及自觉总体。自觉总体作为“绝对自足的东西,即无条件的、自由的、并作为自己最后目的的东西”①[德]黑格尔:《宗教哲学讲座·导论》,长河译,山东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2页。,摆脱了过程的一切有限性和异在性,带着推演的一切收获达至终点。推崇自觉总体,表现了黑格尔哲学批判逻辑的彻底性。
第二,市民社会的成员是原子式的、偶然性的私人。由于分工,劳动越来越抽象、机械,劳动的性质变得单一、否定,普遍性的关切消失。随着生产有机过程的碎片化和程式化,个人的能力被肢解了。“个人只有成为定在,成为特定的特殊性,从而把自己完全限制于需要的某一特殊领域,才能达到他的现实性。”②[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扬、张企泰译,商务印书馆1961年版,第216页。私人无节制的自由意志以及契约关系的普遍化,造成人的精神和人自身的异化,人蜕变为孤立个体。黑格尔拒斥市民社会孤立的、偶然性的个人,表现出激进的批判立场。
黑格尔哲学否定性的内在力量源于思辨辩证法。思辨辩证法是对工业文明造成的历史性生成过程在逻辑理念中的投射。相对于自然经济条件下的静态物象而言,资本主义大工业使整个社会关系处于不停息的变动之中,变动成为生存的本体,黑格尔用神秘的外衣将其包裹起来,使辩证法具有了泛逻辑主义的神秘性。
黑格尔哲学属于同一哲学,绝对精神是一种反解放的支配概念。黑格尔把异质性事物同化于庞大的逻辑罗网中,在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铁环中,相异性还原为同一性,事物的质性内容被同化和吞噬,最终推演出一个无批判的、无矛盾的同质化总体。由于黑格尔追求推平异质性、特殊性的同一性,无论逻辑的演变如何进行,最终归于精神,因而,无法找到超越资本主义物化统治的异质性力量。“在黑格尔那里,在辩证法的最核心之处一种反辩证法的原则占据了优势。”③[德]阿多尔诺:《否定的辩证法》,张峰译,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156页。黑格尔追捧的作为自觉总体的终极绝对,恰是对资产阶级理性王国的哲学概括,“这个理性的王国不过是资产阶级的理想化的王国”④《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 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56页。,是“一种渴慕的、确信的、遥远的、彼岸的东西”⑤[德]黑格尔:《宗教哲学讲座·导论》,长河译,山东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3页。。
总之,黑格尔思辨辩证法具有推及市民社会至边界的潜在的革命力量,但是,要从逻辑的、同一性的自发总体过渡到历史的、非同一性的自觉总体,将社会化人类的“可能之物”置于市民社会的“既有之物”的对立面,有必要转移批判逻辑的理路,即从思辨辩证法走向以感性实践为主旨的历史辩证法。
一切旧哲学,由于不懂得感性的实践活动,均无力穿透市民社会物的结晶体,超越市民社会。马克思从感性的实践活动出发,把对市民社会的剖析达到“需要的体系”的深处,揭示了旧哲学将交换社会幻化为自然存在的虚妄性,破解了社会历史现象自然化的根源,敞开了被思辨逻辑覆盖着的本真存在,为新唯物主义找到了立足之地。
马克思写道:“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因此,和唯物主义相反,能动的方面却被唯心主义抽象地发展了,当然,唯心主义是不知道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的。”⑥《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4页。
黑格尔以劳动为核心解剖市民社会,对市民社会的分析达及经济学的近旁,为市民社会动态的历史结构“找到了抽象的、逻辑的、思辨的表达”⑦《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 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16页。。马克思写道:黑格尔“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他自己的劳动的结果”⑧《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 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20页。。但是,“黑格尔惟一知道并承认的劳动是抽象的精神的劳动”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 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20页。。在他那里,社会领域内的一切异化都不过是自我意识异化的特定样态或自我规定,而“全部外化历史和外化的全部消除,不过是抽象的、绝对的思维的生产史,即逻辑的思辨的思维的生产史”⑩《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 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18页。。所谓的扬弃异化,只是逻辑的推演,“这种思想上的扬弃,在现实中没有触动自己的对象,却以为实际上克服了自己的对象”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 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30页。,最多只能算作“头脑里发生的革命”。马克思一针见血地指出:黑格尔“那只是虚有其表的批判主义的根源就在于此”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 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28页。。交换社会呈现出鲜明的非人格性质,社会运行法则表现为无人身的抽象统治,经济体系的物化获得了独立性和自律性,这就是黑格尔将真实的生存关系想象性地置换为自足的逻辑关系的历史根源。
从感性的实践活动出发,马克思主张:“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6页。强调“这种活动、这种连续不断的感性劳动和创造、这种生产,正是整个现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础”④《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7页。。沿着历史辩证发展的路径,遮盖在市民社会上的厚重的帷幕被揭开,“市民社会包括各个人在生产力发展的一定阶段上的一切物质交往。……但是市民社会这一名称始终标志着直接从生产和交往中发展起来的社会组织”⑤《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30-131页。,是资本主义社会特殊的经济组织形式。感性实践活动包含着人类解放的可能性的密码,马克思写道:“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是社会生产过程的最后一个对抗形式,……人类社会的史前史时期就以这种社会形态而告终。”⑥《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 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3页。马克思注重人类解放的客观逻辑和历史条件,把市民社会视为一定历史阶段上生产关系和交往关系的产物,是暂时的社会结构形式和生产方式。
费尔巴哈离开了感性活动,看到的是人的自然本质,只能把社会关系等同于自然关系或物之间的关系,无法透视到物背后隐藏着的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所能做到的只是对市民社会的直观;黑格尔不懂得感性活动,抓住的是人的精神本质,视社会关系为观念、精神之间的逻辑关系,从而市民社会的真相被神秘主义或泛逻辑主义所遮蔽。可见,离开实践活动,用静态直观或纯粹思辨的方式沉思市民社会,不能把握人、社会及其人与社会之间关系的历史性特质,获得的超时间、超历史的空洞抽象,维持现存是必然结局,“纯粹的自然关系或被神秘化为自然关系的社会形式在人们面前表现为固定的、完整的、不可改变的实体,人最多只能利用它们的规律,最多只能了解它们的结构,但决不能推翻它们”⑦[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商务印书馆1992年版,第69页。。马克思借助历史辩证法,透视到物背后的社会关系,破解了各种拜物教的秘密,从市民社会的内在矛盾中,发现打碎既有社会结构并超越其极限的自否性,从始源上解构了旧哲学的立足点,为新唯物主义立脚点的确立腾空了地盘。
总之,市民社会的自否性并非以某种理念为根据,它内存于市民社会自身发展的内在逻辑之中,颠覆市民社会的诉求是对其社会关系的历史性和有限性的理论自觉,而只有新唯物主义站在社会化人类的制高点上,才能形成关于市民社会有限的历史必然性清晰的逻辑架构。
社会化人类是最高级、最丰富的社会组织体。马克思立足于社会历史的高地,透视了市民社会的组织结构和生产关系,将一切存在之物历史性地置于交换社会运行逻辑之下,从而理顺了被物化意识形态扭曲、颠倒、转译的本真的社会存在。对此,马克思写道:“人体解剖对于猴体解剖是一把钥匙。反过来说,低等动物身上表露的高等动物的征兆,只有在高等动物本身已被认识之后才能理解。”⑧《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3页。
人类社会或社会化的人类是自由王国的另一种表达。马克思写道:“事实上,自由王国只是在必要性和外在目的规定要做的劳动终止的地方才开始;因而按照事物的本性来说,它存在于真正物质生产领域的彼岸。”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 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928页。
马克思区分了两种劳动:谋生劳动与自由劳动。前者是作为必然性和外在目的规定的要做的谋生劳动,分属必然王国的领域;后者是作为天然禀赋和内在目的规定的自由劳动,是人们自由地从事自我完善和发展活动而形成的社会关系领域,划归自由王国的领域。自由王国是真正人存在的根据和本体,是人本质的实现与完成,但并不意味着在这个领域内一切劳动形式的消除,具体地说,自由王国终止的只是“由必然性和外在目的规定要做的劳动”,保存的是与人的本质相一致的自由劳动。如果说,在黑格尔那里,人是思辨完成的,自我意识是在逻辑理念的异化与扬弃中达及绝对,实现自身。那么,在马克思那里,劳动作为人的自由生命的展现方式,与人的本质是同一的,但是,劳动在其历史展开中,以异化的形式表现自己,这就是私有制以来,特别是市民社会中的谋生劳动。谋生劳动虽然使人失去自身,但是,它构成人自我实现的必要环节,对人的自我完成是必要的。自由王国不是超越历史的形而上存在,它的建构具有经济的性质,扬弃并终止谋生劳动以及在这种劳动中形成的市民社会,才能进入彼岸的自由王国。
与黑格尔哲学不同,马克思用“一个消除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联合体来代替旧的市民社会”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94页。,从而否定并终结了包括市民社会在内的私有制社会。一方面,社会化的人类与市民社会构成鲜明的两极观照,前者犹如普照之光,映照出市民社会是一个由单质的、量化的、异己的社会关系构成的自发的、异化的总体,暴露了它压抑人、剥夺了人的自由和全面发展的缺陷和不足,标举着人类社会发展的终极价值目标。另一方面,社会化的人类不是在“应有与现有”的抽象对立中寻找根据,而是从资本主义特有的商品生产与交换的辩证运动出发,揭示资本运行的客观法则,从而使终极价值构图具有了无可辩驳的历史和逻辑根据。
由于马克思与黑格尔哲学立足点的不同,对市民社会的处置各异。其一,黑格尔力图对市民社会的抽象形式进行批判,这种抽象形式正是交换社会的产物,但是,受商品交换造成的不可通约的事物之间虚假的平等外观的蒙蔽,他只能从一般生产、交换和需要的角度分析市民社会,无力从交换社会中劳动与资本的不平等关系中,揭示社会始源上的不合理性和非正义性,反而幻想通过国家维护市民社会,致使黑格尔对市民社会的考量,一方面始终“站在现代国民经济学家的立场”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 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20页。上,另一方面他用带有浪漫特质的伦理唯心主义批判了市民社会的诸种缺陷,无法理解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正是这些缺陷产生的根源,使意识形态中闪烁不定的幻念变得更加模糊难辨。马克思立足于社会化的人类,揭示了被物遮盖的人与人之间的深度奴役和控制关系。市民社会以货币为媒介所进行的物物交换,使具体劳动转化为抽象劳动,造成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被物的交换关系所掩盖的盲区。主体间富有阶级利益关系的特点潜藏在物的幕帐背后,漂浮在生产关系和交往关系之上的主体间魅化了的平等自由的关系只是幻象。无产阶级的原形是商品的堆砌,廉价的商品身份是自主市场条件下社会关系的本质,而无产阶级作为社会结构的主体,背负着可能的人类解放的使命,从而这个阶级本身孕育着超越物化的统治、获得自由的契机。与黑格尔维护市民社会的保守立场相反,马克思旨在“改变世界”。其二,黑格尔容忍市民社会特殊利益和普遍利益之间的适度紧张,为国家存在的必要性论证,其价值取向并非消灭市民社会,而是竭力挽救它,赋予它以活力和秩序。黑格尔以漂浮在表层的伦理原则为标尺,指认“神自身在地上的行进,这就是国家”③[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扬、张企泰译,商务印书馆1961年版,第259页。。当他宣称君主立宪制是最理想的政体形式时,便无可置否地站在市民社会之上了,其哲学成为维护资本主义社会秩序的意识形态。而马克思旨在消除异质利益之间的对抗,扬弃市民社会,建立消除个体和类、存在与本质紧张关系的自由王国。马克思一针见血地道出黑格尔哲学立足于市民社会的实质:“作为交换主体的个人的经济关系,在这里是简单地从它们在上述交换过程中所表现的形式上来考察的,而不涉及发展程度较高的生产关系。”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 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47页。
黑格尔无力挪出旧哲学的基地,有其重大的历史理由。黑格尔哲学是市民社会孤立的个人与其真实生存条件在逻辑理念中的一种表征。资本的统治逻辑渗透到整个社会有机体中,资本作为超个人的社会力量,在资产阶级思想家那里是有所洞悟的。亚当·斯密的“看不见的手”,黑格尔的“第二自然”、“理性的狡计”,均是对自然法则的借喻,但是,在理论上,他们都无法超越和驾驭在交换过程中形成的铁律。资本的私人功能与宏观的经济功能处于异质的对峙状态,一方面,宏观的法则不顾个人的意志,强有力地左右着历史的总结局,另一方面,思想家只能从微观资本的角度观察经济生活和社会生活⑤参见[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商务印书馆1992年版,第120页。,个人的意志力量与超人格的自然强力相互冲突,原则上思想家既不能从现实中也不能从理论上解决市民社会问题,更无力超越。
总之,马克思把历史辩证法置于对市民社会存在样态的历史考察中,揭示了整个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不可避免走向死亡之路的性质,确立了新唯物主义的立脚点——社会化的人类。新立脚点的确立,表征着马克思在更广阔的视域内对历史真理的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