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别视域下的母女关系主题——《母女二人》与《无处告别》中母女关系书写对比

2013-04-07 09:49:16王朝红关丽君
关键词:波德弗吉尼亚母女

王朝红,关丽君

(1.渤海大学 大学外语部,辽宁 锦州121013;2.辽宁大学 外国语学院,辽宁 辽阳111000)

20世纪以来,随着女性主义在世界范围内的逐步兴起与发展,母女关系题材常常出现在许多中外女作家的笔下。这些作品不但引发了无数女性读者的情感共鸣,也同样受到了文学评论界越来越多的关注。然而,对母女关系的书写并非女性作家的专利,一些男性作家也曾就这一题材创作了发人深省的作品,英国著名作家D.H.劳伦斯的中篇小说《母女二人》便是极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母女二人》写于1929年,当时女权主义在西方社会方兴未艾,但劳伦斯却渐渐地转向了男权主义。他一改以往对两性关系话题的热衷,从一个崭新的角度讲述了一对中产阶级母女间错综复杂的情感关系。母亲波德茵太太丧夫后旅居欧洲各地,在与女儿分分合合五年后终因割舍不断母女亲情而回国,希望与女儿建立一个“双人之家”。年过三十的女儿弗吉尼亚是某政府机关的部门负责人,工作压力和爱情失败使她倍感压抑,她与母亲的关系也逐步恶化,直至最终决裂。无独有偶,这种因家庭中父亲角色缺失而引发的母女关系变化同样出现在中国女作家陈染的中篇小说《无处告别》中。《无处告别》创作于1992年,讲述了一对中国母女的情感故事。女儿黛二曾是大学老师,因出国而辞职,但不久后又因内心孤独而选择了归国。年近三十的她既没有爱情又没有工作,内心非常压抑。与此同时,黛二的母亲由于丈夫去世而将情感全部转移到女儿身上,母女间因此爱恨交织,争吵不断。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劳伦斯和陈染以同样的敏锐观察到了现代社会中母女关系的畸变,但由于他们所处时代的不同和性别角色的差异,两位作家在各自的小说文本中使用了完全不同的视角。劳伦斯在《母女二人》中采用了男性视角和男权主义话语,陈染则在《无处告别》中采用了女性视角,立场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女性主义意识。

一、两性作家对母女关系的共识

在《母女二人》和《无处告别》这两篇小说中,母女关系异化都是叙事的重要部分。两位作家对母女关系的描写突破了以往慈爱的母亲与乖顺的女儿相亲相爱其乐融融的传统范式,代之以充满了矛盾、冲突甚至仇恨的复杂画面。虽然弗吉尼亚母女与黛二母女在文化背景和所处时代上均有差异,但她们的母女关系异化都是在家庭中父亲角色缺失的情况下凸显出来的,而且两位作家惊人相似地使用了“敏感”一词来描绘这种微妙的母女关系。《母女二人》中对弗吉尼亚母女关系的描述是:“多年的经历,让她们两人变得像一对夫妇而不是母女。她们相互十分了解,各自对对方都十分‘敏感’。”[1]227《无处告别》中则说:“黛二父亲去世后的这几年,黛二与母亲这两个单身女人的敏感日子真是过得举步维艰。”[2]97不仅如此,这两位作家在对这种母女关系产生变化的原因上有几点共识。

首先,在《母女二人》和《无处告别》中,两位不同性别的作家所塑造的母亲都拥有强烈的母爱,而母亲过度的关爱和控制正是导致这两对母女关系出现矛盾的共同原因之一。《母女二人》中波德茵太太是深爱着女儿的,她会在发财时寄上支票与女儿分享,她会为女儿精心策划房间,她期待女儿恋爱结婚,并愿意做她的陪衬。为了取悦女儿,她会悉心准备饭菜,当女儿无精打采时,她无比焦虑,当女儿乱发脾气时,她沉默忍让。但是,另一方面,波德茵太太的心从来没有离开过女儿,她始终对女儿有着一种支配的力量,“一种微妙的统治力,让人震颤的女性力量。”[1]227在她们的“双人之家”里,弗吉尼亚受制于母亲,完完全全受着母亲魔力的驱使。这种过度的母爱和母权使她难以承受,“可怜的弗吉尼亚,一边是紧张的工作,一边是母亲那可怕的牵肠挂肚,这一切让她处在了崩溃的最边缘。”[1]249于是,这对母女间的矛盾和冲突愈发严重。同样,在《无处告别》中,黛二母亲也深爱自己的女儿。黛二出国时,母亲出于关爱恨不得让她把所有的衣服都让她穿在身上。黛二回国后母亲辛辛苦苦地帮她找工作,还流着汗回到家,并且老远地买了许多黛二爱吃的东西,为她祝贺。可以说,黛二父亲去世后,母亲将全部的注意力和情感都倾投到她的身上,但这过度的母爱已使黛二觉得厌倦至极,她甚至认为母亲是在用爱心来折磨她,暗暗在心里发誓一定要离开她。同时,黛二也无法忍受母亲的权威角色,她认为母亲“最大的问题就是她有一套思想方法,她总是要向你证明她是正确的,并且总在告诉你如何处事做人,如何决定一件事。”[2]103

其次,子女在成长过程中对父母的认识在不断改变,他们对父母的存在价值往往会经历一个从认同到否定的过程。在劳伦斯和陈染的笔下,女儿们思想成熟之后逐渐对母亲的自身存在价值产生了怀疑和否定,这种由认同到否定的变化不可避免地导致了母女关系出现裂痕。《母女二人》的开篇曾提到,弗吉尼亚并不真想欺压男友亨利,但因为不得不对家衷心耿耿,也就站到了母亲一边,成了母亲的“同谋”。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逐渐有了自己的主见,并开始和母亲对立。故事中最具代表性的情节是:弗吉尼亚一遍遍地听着那些差强人意的幽默唱片听到了第六遍,波德茵太太忍不住抱怨说自己都可以背诵下来了,这时弗吉尼亚却只简单地回答了一句“没错,我相信你能”,然后就自顾自地接着去听第七次。劳伦斯感慨道:“这简单一句话就足以表达她对拉切尔波德茵全部的轻蔑,她看不起她的能量、她的活力、她的头脑、她的肉体,总之,她本身的存在都让女儿看不起。”[1]253可想而知,女儿的这种令人心寒的否定彻底打垮了波德茵太太。同样,在《无处告别》中,黛二也完全无法认同母亲的存在价值。尽管母亲是一位有知识有头脑的女性,黛二深知自己无法像对待一位家庭妇女母亲那样糊弄她、敷衍她,但她又绝对无法让自己听从她。在她眼中,母亲活得很累,做了一辈子无用功也不自知。当她看到母亲为了工作全神贯注地在地毯上“爬”文章时,内心窃笑不已,认为“五十多岁的人了,何必呢!”[2]102不仅如此,她甚至认为母亲写文章是在浪费国家的纸张,觉得中国落在自己这一代身上而不是母亲那一代人身上才有希望。

两代人价值观差异是导致她们母女关系出现矛盾的另一个原因,这是两位小说作者的又一个共同观点。两位作者在各自的小说中都通过一些细节揭示了两代人在对待爱情、婚姻和友情方面的价值观差异。在《母女二人》中,在波德茵太太眼中,女儿所选择的第一个男友亨利是个既没钱又懒惰的寄生虫,于是她不断挤兑和欺压这个年轻人,直至他退却并与弗吉尼亚分手。后来,她建议女儿与出身良家可能会有前途小伙子阿德林交往,认为他是男人中最好的人了,但弗吉尼亚却偏偏不愿嫁他,并想借此恶毒地嘲弄一下母亲的眼光。当弗吉尼亚结识了年近60的老阿诺特时,母亲表示不希望女儿把他当成私交,不愿在招待别的客人时请他,弗吉尼亚立刻抱怨“在你自己家里选择你自己的朋友竟难到这份儿上”[1]259。最终,当弗吉尼亚决定嫁给阿诺特时,波德茵太太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和伤害,决定不与女儿的丈夫有任何来往,母女矛盾迅速升级。母亲选择离开女儿时道别的话语中句句透着轻蔑,认为女儿说到底就是阿诺特这个“亚美尼亚爷爷”的一个妾而已,至此,她们的母女关系最终决裂。同样,在《无处告别》中,黛二母亲则时常会从女儿身边的朋友中选中一位女儿最为珍视的朋友作为她内心最搁不下的人,每当她感到被冷落或不被注意,就会抛出这位‘假想敌’与黛二小姐论战一番,黛二的朋友们就会被母亲指责一番。思想传统的母亲从来都无法认同女儿那些男男女女的朋友,她抱怨墨非有了老婆还对别人家的女孩讨好,勾勾搭搭的;她认为黛二交的男男女女的朋友一个个全是流氓;她骂那个“谁谁的儿子”是什么狗东西、臭流氓。母亲对自己朋友们的否定引起了黛二极大的不满,她觉得母亲太缺少对人的理解、同情、宽容,认为母亲小心眼、神经质,警告母亲说不允许她这样说自己的朋友。母亲责骂她“我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总要出格,一件接一件地干荒唐事!你就不能像个听话的女孩那样”时,黛二冲动地反驳,“我就是喜欢勾勾搭搭,就是喜欢当婊子,你别指望我!”[2]105这些言语冲突充分显示了两代人内心的价值尺度互不相容。

此外,两位作家都意识到了在母女关系出现矛盾时女性往往会有逃避问题的倾向。在《母女二人》中,弗吉尼亚失去亨利之后和母亲大吼大叫一通,接着便开始气急败坏地躲避母亲。此时,波德茵太太因为女儿让亨利这条上了钩的鱼溜掉了而对她又气愤又瞧不起,于是两人开始相互躲避,一躲就是五年。后来,她们也试图修复受损的母女关系,但并没有进行足够的情感沟通。当母亲看到女儿无精打采时,她内心非常想问女儿是否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实际上却一言未发。她焦急地盼女儿回家,可一听到女儿用钥匙开锁的声音就飞快地躲起来,女儿弗吉尼亚更是一回来就直奔自己的房间。这对母女近在咫尺却大部分时间都独处一隅,彼此间的关系在相互逃避中一步步恶化。在《无处告别》中,虽然黛二从母亲为她所做的许多事情中感受到母亲全心全意地爱着自己,却不愿意被母亲从外边观察和窥视,“她不愿被母亲窥视到她的内心,不愿被她分担,她也无法分担。”[2]105黛二宁愿一个人孤独,因此常常有意逃避母亲的目光。小说中生动地描写了黛二和母亲争吵后的场面:“每当这时,黛二总是丢一句‘有病!’然后摔上门,躲进自己的房间……黛二不敢去看房门,她害怕和那双疑虑的全心全意爱着她的目光相遇。”[2]100。当她发现房门玻璃窗上的布帘卷起一个角时,她就从抽屉里翻出一个按钉,把那窗帘的卷角展平,用按钉按在门框上。这一细节描写强调了黛二宁愿自我封闭而拒绝与母亲沟通的心态。当然,这种母女间的逃避不但无法弥合彼此关系的裂痕,只能引发更深的矛盾。

二、性别视域下对母女关系的不同书写

尽管劳伦斯和陈染对母女关系问题有许多共性的认识,但由于他们自身的性别差异以及所处的时代不同,观察问题的视角必然不同。应该承认,劳伦斯在早期的文学创作中塑造了许多个性鲜明、独立自强的女性角色,显示出了一定的女性主义倾向。然而,随着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整个西方社会经济的衰退和女权主义呼声的高涨,他对西方民主思想不再信任,认为女权主义者的斗争走过了头。他强烈反对女人要处处与男人平等的要求,认为那些激进的女权主义者是家庭和社会中的女性暴君,此时的劳伦斯逐渐向男权主义的阵营靠拢。在《母女二人》的叙事中,读者可以明显地从他对波德茵太太的刻画中察觉到劳伦斯的男权思想和话语。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女性主义文学思潮漂洋过海,配合着改革开放后中国女性家庭和社会地位转变的步伐,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在中国迅速发展。陈染便是这批重要的女性主义作家之一,她在作品中充分表达了对女性主体意识的关注,《无处告别》正是她以女性的独特视角审视人际关系的成功之作。人们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对比分析两个文本中所体现出的作家性别视角的差异。

(一)对异性人物的贬抑化书写

在古今中外的传统文学作品中,女性人物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具有美丽、温柔、善良、纯洁等品质的好女人,另一类则是具有丑陋、强悍、可怕等妖魔化特点的坏女人。“这种传统的女性性别角色特征一方面来自现实生活中男权中心社会对女人的期望和控制,是传统男权的女性价值尺度在文学中的折射;另一方面它有作为一种文化现象长存于人类的历史之中,使之逐渐成为人类的常规文化心理。”[3]作为一位男权意识形态影响下成长起来的男性作家,劳伦斯自然而然地也在借助小说中男性角色的视角,观察和描述女性人物。在《母女二人》中,劳伦斯不断重复“妖怪”、“女巫”、“女魔”等词语对弗吉尼亚及母亲进行了诸多贬抑化书写。例如,在弗吉尼亚的第一位男友亨利的眼中,这对母女一个是老女巫,有着斯芬克斯般的肌肉;另一个年轻的则是个被迷住的女巫,她们要把他的骨髓吃掉,吞噬了他大量的精气,他甚至把与弗吉尼亚分手看作是拯救自己。同样,在弗吉尼亚母女邀请的男宾眼中,“两个女人神采飞扬地坐在桌子两端,全然是磁铁的两极,就像两个女巫,比《奥德赛》中的女魔赛西还要厉害,她们不仅是要把男人变成猪,还要把他们变成烂泥,相比之下男人则更愿意变成猪了。”[1]243在弗吉尼亚后来的男友阿诺特的眼中,她母亲波德茵太太的形象与食尸鬼、阴间的妖怪一样可怕,面对这个老女人时,他甚至会暗自叨念着神的名字来保佑自己。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在《无处告别》中,女作家陈染则以女性的视角有意地以贬抑化的方式刻画了一些影响着女主人公命运的男性形象。作者先是对黛二出国前所在大学的人事处长进行了漫画式描写,在黛二的印象中,那家伙“白白胖胖,脑袋又大又圆,灰白的胡须在嘴唇四周蓬开,俨然一个大胖猫”[2]82,从外表上看去一派老前辈大首长傲慢架势,内里则是一个不读书的只会玩弄权术的家伙。随后,又以极尽细致的笔触刻画了黛二的好友缪一的公公“谁谁”,他虽然位高权重,却“新近得了小便失禁的毛病,像退回幼儿时期一样,早晨醒来总是一床冰凉的尿湿;甚至白天精神稍有紧张的时候,或者大会发言时的几声咳嗽,也会使他的裤裆阴湿一片。”[2]107不仅如此,他说话时嘴唇吃力地翕动,带着嘶哑的老鸦般的声音。此外还有一些次要的男性人物的形象也未能逃出这种被贬损的范式,如邻居403的男人,他“由于身上多余的脂肪太多,特别是胸部和腹部,颤颤巍巍颇似女人”[2]102,他心理障碍重重,说话吭吭吃吃;再如道貌岸然内心卑鄙的气功师等。作者似乎在以这种对男性的贬抑化描写来对抗男权社会对女性的种种不公正的看法。

(二)对女性社会性别特征的不同解读

根据社会性别理论的观点,男女两性各自承担的性别角色并非是由生理决定的,而主要是后天的、在社会文化的制约中形成的,所谓“男子气概”和“女人味”的种种描述和界定,包含了长期以来在男权文化的影响下形成的大量偏见和功能性假设。在男权意识主导下,女人的社会性别特征往往被柔顺、随和、纯洁这样的词语所限定,她们是被动、消极的次等客体。正如皮埃尔·布尔迪厄所说,“人们期待她们是女人味的……而所谓女性特征通常不过是一种满足男人真实或假想的期待的形式特别是在增强自我方面。”[4]90一旦女人拥有独立的意志、不驯的个性、聪明的才智等被视为男性特质的气质,她们将会招致贬低和否定。

作为活跃在20世纪早期的男性作家,劳伦斯有意无意间常在作品中流露出对理性化、知识型妇女的排斥,认为她们失去了女性气质,成为家庭的君主、世界的主宰,破坏了男女之间统治与服从的关系。实际上,“男性主动智慧有力量与女性被动无知温顺等性别气质并非与生俱来,而是父权制意识形态‘有意’建构的文化产物。”[5]所以当劳伦斯在作品中对具有所谓“男性力量”的波德茵太太大加谴责时,这种男权意识的影响清晰可见。劳伦斯认为波德茵太太母女关系的失败主要是由于她自身的社会性别角色错位造成的。小说中所刻画的波德茵太太外表完美,但她身上蕴藏着很强的内在能量和某种强大的活力,是个独立自信的人尖子。她的这种能量和自信是不符男权意识中的女性特质的,小说中议论道:“是一种奇特的雄性力量钳制着波德茵太太,真奇怪,不少女人一过五十岁就浑身充满着这种能量,一般来说,其表现形式是招人讨厌的。”[1]227劳伦斯认为波德茵太太这种女巫般的魔力扼杀了那些年轻男人们的自然冲动,是他们无法和弗吉尼亚恋爱结婚的主要原因。不但如此,劳伦斯还借弗吉尼亚的男友阿诺特的视角批评波德茵太太:“可是,老天呀,身为女人,你算怎么一回事?你既不是妻子,也不是母亲,又不是情妇;你毫无性别气味,比一个土耳其士兵或一个英国军官还可怕。这世上没有哪个男人敢拥抱你。”[1]263然而,在《无处告别》中,陈染则认为黛二母女的紧张关系主要是由注意力不公平造成的,完全没有涉及母亲社会性别错位的话题。相反,作者以相当肯定的态度描述了黛二的独立和自信,不仅特地提及她能够轻而易举地解决掉家里本该由男性处理的问题,如修理马桶水箱、改造家里电路等,还称赞她内心有力量,对自己、对别人、对情感、对世界都有相当的把握力。

两位作者对女性社会性别特征的不同理解也体现在他们对女性角色与工作的关系上。在男权意识中,女人合适的社会位置是家庭,一旦她们走出家庭,往往会迷失自己。劳伦斯在描述弗吉尼亚的工作时流露出了女人无法和男人一样胜任工作的男权意识。在他看来,“一个男人尽可以唤起自己天生的犯罪本能去苦斗以干好自己的工作,可女人却只能靠殚精竭虑才行。她没有男人那种拼搏劲头。女人的本性与这种工作无缘。所以说,精神上的责任感、心智的专注和损耗最使女人憔悴不堪,特别是当她是一个部门的头头自以为不是在为别人干活时,就更是如此。”[1]249虽然弗吉尼亚固执地不肯放弃自己的工作,但工作让她大失尊严,她无法从工作中得到任何慰藉。相比之下,《无处告别》中的黛二对原工作的放弃和对新工作的追求则是有明确目的的。她出国前选择放弃工作是因为自己在工作中的付出没有得到认可,她感到自己的尊严受到了践踏,她心里想的是:“你以为我稀罕你那大学教师的职位呢!人活得总不能像条狗那样,总还得有一点尊严。”[2]84回国后重新寻找工作时,她也清楚知道自己并不想要什么工作,她之所以做着与本性相悖的努力,只是“想挣钱从而获得生活的独立;只是想向别人证明她并不是无法适应这个世界而处处都逃跑;证明她也具有一个被社会认同的女子的社会价值。”[2]118在黛二的思想中,工作是她社会角色特征当中必不可少的部分。

(三)女性角色的主体意识

主体意识是指人对于自身的主体地位、主体能力和主体价值的一种自觉意识,是人之所以具有主观能动性的重要根据。主体意识是随着社会实践的发展而发展的,女性的主体意识的形成同样是一个渐进的历史过程。在传统的男权社会里,大多数女性几乎没有自己的主体意识,20世纪以来,随着女权主义的呼声越来越高,众多女性的主体意识才被唤醒。这一点可以在《母女二人》和《无处告别》这两篇小说所塑造的两位不同时代女性人物身上得到验证。生活在20世纪早期的弗吉尼亚对女性主体意识的缺乏与生活在20世纪后期的黛二所具有的鲜明女性主体意识形成了对照,这种对照尤其表现在她们对待爱情和婚姻的态度上。弗吉尼亚起初在爱情方面完全受母亲的影响,丝毫没有自己的主体意识。虽然她与亨利彼此相爱,但母亲一挑唆,她就没了主意,轻而易举地失去了他。后来,当她遇到阿诺特时,她虽然不再听从母亲的劝告,却也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喜欢和他在一起,只是认为他英俊、逗人。在与阿诺特的交往中,她感到他的手中包含着抚爱与占有,怕得直颤抖却又无法不由着他这样。阿诺特则是一个具有男权意识的人物。当他意识到弗吉尼亚会屈服于他的力量,他就控制了整个局面,不再犹豫也不再谦卑。在这种男性主导的两性关系中,弗吉尼亚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依附男性的心理。“于是她感到冥冥之中的命运之神。哦,太好了,不用再奋斗了,随命运怎么安排吧。”[1]267她最终选择了对命运和男权传统的妥协和屈服,当阿诺特决定与弗吉尼亚结婚时,作者再次强调:“她在这个男人的抚摸中已经又一次产生了美好的归宿感,全然听从了命运的安排,决定不再努力,一生都不再努力。”[1]275

相比之下,黛二则是一个具有鲜明的女性主体意识的人物。她对爱情和婚姻有着自己明确的理解和把握。在黛二分析她与墨非的关系时,可以看出她本人对爱情的理解非常清醒和深刻。“可一转念又想,爱情这东西不是理智可以完全决定的。他善良、成熟、亲切,你可以信赖他;他才华横溢、智慧丰富,你可以欣赏他;他腰缠万贯、挥金如土,你可以羡慕他;他官运亨通、权势无比,你可以恭维他。但这都不是使黛二产生把身体和生命交付于他的东西,更不是委身于男人的理由。黛二对墨非所怀有的情感,从来就不是爱情。”[2]80当她发现自己与琼斯的关系中有缺憾虚空之感时,总结出那是因为爱情的缺乏,于是当机立断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离开。与弗吉尼亚相比,黛二更加具有独立性,能够把握自己。正如书中所述,“她绝对能够凭借心力控制局面;她可以做到很爱一个人然而爱得不动声色;她还可以做到让她不爱的人自己就先主动离开她,避她惟恐不及;她还具有极强的想象力,她的头脑可以镇定自若地走在时间的前头。很多事还没开始,她已经能够知道结局。所以,黛二小姐对自己未来的展望,确信无比。”[2]82

(四)对母亲角色的态度

在《母女二人》中,劳伦斯在男权意识的主导下对母亲波德茵太太所持的是谴责的态度。当弗吉尼亚一言不发、无精打采时,这副样子令她母亲备受折磨,但她只能学会管住自己的嘴一言不发。她知道只要她一问,弗吉尼亚就会抓住机会发一通脾气,尽管这老女人会沉默忍让,可她照样会为此伤透心。以往痛苦的经验让她学会了对付女儿,那就是她一人独自向隅,就像把一只快要裂口子的硫酸桶扔到一边一样。在弗吉尼亚决定嫁给阿诺特时,她感到自己老而无用,她的财产遭到剥夺,人也给赶了出来,只能在巴黎度过残生了。可是直到最后,母亲和女儿却仍然针锋相对,母亲说:“你真值得我好好可怜一番。”女儿则答道:“谢谢您,亲爱的,可你只能得到我一丁点可怜。”[1]277这对母女的关系最终以决裂的方式凄凉收场。

陈染在《无处告别》中通过以女性特有的细腻透视了黛二母女的特殊心理,总结了她们之间既互相依赖又互相排斥、既爱又恨的复杂感情,并借助女儿黛二的视角给予她母亲足够的理解和同情。小说中黛二有时对那种折磨人的母爱感到惧怕,但她能够理解那是源于母亲在失去伴侣后的孤独,并且观察到了孤独是现代社会的通病,而非个案。与母亲爱恨交织的关系让黛二倍感困扰,但她和母亲却始终都没有放弃对彼此关系的修复。例如,因为担心母亲在她出国后面对长久的分离而不知如何是好,黛二曾给母亲写过最恰当最安慰的话,希望母亲将生活调整成健康、充实、愉快同时又有所追求的状态。回国后看到母亲为她的工作奔走,她理解母亲独挑一家的不易,心里掠过一阵感动,想着要对母亲好一些。虽然在日常的生活中母女之间不时地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争吵之后,黛二仍会为母亲难过,为她的孤独难过,因为她懂得母亲。“她宁愿自己去死,也不想活着失去母亲。她爱母亲。”[2]106于是,小说中出现了这样温馨画面:战争平息的时候,黛二小姐依旧与母亲在傍晚时候闲闲款款地散步。无疑,尽管矛盾并未最终解决,但紧张的母女关系得到了暂时的缓解。

三、结束语

在传统文学作品中,为了迎合父权意识下的母性神话,作家们塑造了大量的圣人般的完美母亲形象,掩盖了母女关系可能出现不和谐的现实。随着社会的发展进步和女性主义的兴起与成长,女性在文学作品中的形象不再单一化、程式化,她们在个体生存中所面临的诸多现实问题和情感问题也逐步受到了应有的关注。20世纪以来,作为女性情感问题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母女关系这一特殊主题不断出现在两性作家的笔下,劳伦斯的《母女二人》和陈染的《无处告别》只是许多同类作品中具有一定代表性的两个范例。两位作家揭示现实生活中母女关系纠葛的视角不同,但他们一致认为缺乏足够的沟通和理解必然导致母女关系异化。当前,随着越来越多的女性走出家庭,她们不得不面对女性性别角色和社会性别角色的双重压力,母女关系所面临的挑战更加严峻。如何在现实的生存困境中调整与修复这种异化的母女关系,值得每一位读者去审视、反思和期待。

[1]劳伦斯.“母女二人”劳伦斯作品精粹[M].黑马,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7.

[2]陈染.无处告别[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3]刘慧英.走出男权传统的樊篱——文学中男权意识的批判[M].北京:三联书店,1996:16-17.

[4]皮埃尔·布尔迪厄.男性统治[M].刘晖,译.深圳:海天出版社,2002.

[5]高小弘.成长如蜕——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女性成长小说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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