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帆元, 张传彪
(宁德师范学院外语系,宁德 352122)
“望文生义”与中国人的语言认知
龚帆元, 张传彪
(宁德师范学院外语系,宁德 352122)
“望文生义”是中国人学习汉语的基本途径,也是人们与生俱来的认知本能,但它却不宜移用到英语学习中。作为一种表义符号,汉字是中国文化“比类取象”思维的产物,具有表现力强,意象丰富,适于意合的特点。“望文生义”与汉字汉语之间存在着一种与生俱来且天经地义的内在联系。
象形文字;意合;英汉翻译;望文生义
学习英语的中国人对bluegrass肯定无师自通―――不就是“蓝色的草”?至于到底是不是蓝色的草,天底下有没有蓝色的草,那是第二步的考虑。理由很简单,“望文生义”乃是中国人与生俱来的认知本领。笔者曾做过一个实验,请大一新生们立刻说出如下三个英语单词的意思:bluegrass;sweetbread;gunship。结果不出所料,92%以上的受试都异口同声:蓝色的草、甜面包、炮舰。
全错!以bluegrass为例,其本义是“一种用吉他和小提琴等演奏的音乐”,跟“蓝色的草”风马牛不相及。能够把一个英语单词中的字母随意组合加以理解,中国人“望文生义”的认知悟性可见一斑。其实这并不奇怪。能够正确读出鲁迅先生“蔽芾葱茏,恍逢丰木,鳟鲂鳗鲤,如见多鱼”[1]中所有汉字的中国人可能并不多,然而,透过琢磨每个汉字的构形而猜出其意思者却不少。这是为何?面对这句话中饱含暗示性和喻指性的汉字偏旁部首,中国人早已在“望文生义”的过程中对“蔽芾葱茏”、“鳟鲂鳗鲤”所描绘的意境了然在胸。笔者的问题是:造成中国学生“望文生义”认知定势的原因何在?
凡学过汉语的人都清楚,在阅读汉语文本的过程中,读者很可能不知道每个汉字的准确发音,但通过“望文”却能够“生义”,而且所生之“义”在许多情况下相当靠谱。比如,这样一则灯谜:“狌猄狒猢哭,魑魅魍魉笑”,完全懂得这12个汉字的中国人恐怕百无一二,但透过“望文”而能大体理解其意思者却不少。请问,这样的“望文生义”该如何解释?
东汉文字学家许慎在《说文解字·序》中提到:“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而“文者,物象之本也”。这里的“文”是指文章吗?非也!它指的是经过象形(或象征)的抽象过程的文.字图象。而“望文生义”中的“文”也同样如此。请问,对这种“文”的望而生义何错之有?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写道,“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这段话中的“文”,指的也不是“句子”或“文章”,而是人对客观世界认知以后形成的概念。然而,成语“望文生义”在《现代汉语词典》中的定义却是:“不懂某一词句的正确意思,只从字面上去附会,做出错误的解释。”(p.1411)此解可以说从根本上忽略了汉字图象性、会意性、联想性对视觉感悟的影响,忽略了汉字汉语的本质属性,明显无视中国人学习汉字汉语的普遍规律,可谓义不符实。以鲁迅先生上面那句话为例,学习汉语的中国人完全可以通过对其中同义符字的审视,也即通过“望文”,而轻而易举地想像出它们的隐约意象来。诚如辜正坤所言:“汉字笔形结构时时刻刻把我们的想象拉近现实世界,使我们心中浑然不觉地产生物我交融的境界。”[2]当我们读到“波涛汹涌,风云开阖”,“浩浩荡荡,横无际涯”时,我们就仿佛看到了那水浪滔天的景象。殊不知,象形表意的汉字原本就是诉诸视觉而非听觉的,换句话说,“望文生义”从来就是汉语母语者文字认知的基本手段。而文字自身的形体能够与诗、词、文、赋中的意象互为映衬,这是除了象形汉字,任何其他文字所不具备的独特魅力。
汉语组词构句造文的基本方略不是句法、不是语法,而是如刘勰所言:“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因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刘勰《文心雕龙》)刘大櫆在《论文偶记》中也指出,“积字成句,积句成章,积章成篇。合而读之,音节见矣;歌而咏之,神气出矣。”这无异于告诉我们,汉语组词构句所仰赖的其实是中国人意合思维下的“积字”、“积句”、“积章”。在“合而读之”,“歌而咏之”的过程中,汉字汉语留给解读者(也包括书写者)的自由把握空间要远远大于西方拼音文字。而对文字的这样一种把握,离开了对字形以及字词搭配的观察、审视和心理运思,行吗?
以习近平在十八大记者招待会上的一句俗语“打铁还需自身硬”为例,虽然中国人对这句汉语口头禅耳熟能详,可要真正较起真来,理解还是不免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为什么?对这句话的“望文”不同,所生之义自然也不一样。这“自身硬”到底是指铁锤自身?人自身?还是金属材料自身?当时的现场译员译为:To be turned into iron,the metal itselfmust be strong(指金属材料自身)。有些国外媒体,比如英国的BBC也照搬了这个译法,只是在文字顺序上稍稍做了调整:Themetal itself must be hard to be turned into iron。另有一些西方媒体则基于各自的理解,分别译成To forge iron,you need a strong hammer(指铁锤自身)(英国《每日电讯报》);To forge iron,onemust be strong(指人自身)(美国《纽约时报》)等等。而新华社事后播发的官方英文版本则干脆绕开“打铁”这个喻体,整句话意译为:To address these problems,we must first of all conduct ourselves honorably。从外宣翻译的角度,这个转化意译也不失为一个成功的佳译。上述情形之所以会出现,原因就在于汉字汉语的行文靠的是意会组合,对它们的理解自然也离不开望文与意会。这便是汉语望文生义属性所带来的直接后果!
《现代汉语词典》对成语“一失足成千古恨”的释义是:“一旦堕落或犯了严重错误,就成为终身的恨事。”可是想过没有,如果读者偏偏把它理解为“一次失误,足成千古恨”(“一失/足成千古恨”),又有何不可呢?据最新考证,被国人传诵千年的“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其实是曲解了孔老夫子的原意,此言更合乎情理的解读应该是:“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样一来,意思就截然不同了。顺便说一句,中国古人的不少话语之所以后人聚讼不休,其因盖出于古人不用标点,断句全凭个人领悟。由于每个人的“望文”不尽相同,所生之“义”自然也各有异。而几千年来,中国古人就是靠着这样一种“望文生义”,一路走来的。
正因为中国人具有“望文”、“意会”的认知本能,汉语中许多成语出现了被重新定义、重新组合的历时性变迁―――或是基于组合欠妥、或是基于语义扭曲、或是基于时过境迁。有趣的是,汉语操持者竟然个个乐观其成,这是为什么?无他,语言是活的,“望文生义”的心理运思也是活的,而根据老祖宗训诂得出的词典释义却是死的!以成语“每况愈下”为例,其实它是“每下愈况”的讹误写法,其原初本意是“越往最底下的部分去推求,就越能弄清真相”。可谁也没有想到,随着后人的望文生义,该成语的意思居然变成了今天的“情况愈往下愈严重”。导致这种现象的根本原因,说穿了,就是中国人对待成语、对待典故,总是“望文生义”者众,追本溯源者寡。更何况,汉语字词原本就是靠着粘合,靠着意会来构词成句的。只要意思清楚,事理逻辑关系成立,汉语书写者大可堂而皇之造句行文,汉语阅读者也大可依据自己的悟性解读之,而这种默契已经延续了数千年。在这个过程中,“望文生义”早已成为汉语母语者心照不宣的认知套路。
在汉字语境下,“望文生义”是一种客观存在的语言认知现实。可以说,中国人凭借“望文”(不必借助读音)而“生义”丝毫不足为奇。而印欧语者面对一个无法拼读的单词或句子,是绝对无法识其“文”而知其“义”的,无论怎么“望”都无济于事。
傅仲选先生曾指出,“语言作为具备音形外壳的符号,是可感的,直观性很强并可模仿……,而且这种直观和模仿并不限于感性形式的外壳,而是连同语言的思想内容,包括情感风格。”[3]傅先生这里所说的语言的直观性、可感性,其实正是汉字的图画视像特点。
汉字认知离不开“望文生义”,这早已是不争的事实。许慎的《说文解字》洋洋千言,不释字义只析字形,或曰通过字形释字义,便是最好证明。汉字源于古代华夏先民的原始图画,一个汉字往往就是留存在汉族先民心中的某个原始表象,比如“龟”、“男”、“美”。难怪李丛芹先生指出,“汉字并不是忠实地记录语言,而是与思维直接联系的独立的表意系统,即汉字与概念直接发生关系”[4]。与印欧语拼音文字不同,直接表达概念的汉字中看不出语音的标识,但却富含华夏先民的造字理据,这就为汉语读者的理解和想象留下了极大的施展空间,而这个空间毫无疑问只能建立在“望文生义”的基础上。正由于汉字的理据性传承于汉族先民的具象思维,其对汉民族的思维方式、表达方式、语言认知方式的影响是根深蒂固的。可以说,中国人在汉字汉语诞生之初,就已经与其达成了“望文生义”的万古默契,只要仓颉的灵感不灭,象形的汉字尚在,这份默契就当永世长存!
鉴于汉字的视觉依赖性,在这个世界上绝对找不到另一个像汉字那样音译必定纠结字义的文字。试想,一位名叫Melanie的“世界小姐”,其芳名译成“玫兰妮”、“没阑你”、“霉烂泥”……,汉语读者对该女子的形貌联想会是一样的么?可它们在读音上却并无二至。Budweiser是享誉欧美的名牌啤酒,在中国也颇负盛名。假若当初Budweiser不是译成“百威啤酒”,而是“败胃啤酒”,阁下您还敢喝吗?
鉴于汉字汉语极强的理据性和分析性,汉语语言思维一方面能够充分发挥具象功能,一方面又能把大千世界的复杂形态分析成一个个音义全息的发散性基本粒子。可以说,象形汉字“形”、“义”关系的恒定性与“音”、“形”关系的松散性,正是导致汉语称名音译“义溢出”的根本原因。也正因为这个原因,象形汉字一旦成为了思维和表达的工具,其对中国人的思维方式、表达方式、语言认知方式的影响就是潜意识的,也是永恒不变的。在这个过程中衍生出的一个最直接后果,便是汉字的望文生义属性与汉民族的望文生义本能。
著名翻译家许渊冲先生将陆游《钗头风》词第一句“红酥手,黄滕酒”译成pink hands so fine,gold-branded w ine.是个很受推崇的佳译例子。然而,许先生的“pink hands so fine”却是对“红酥手”本义的误读,后者真正指的是宋代宫廷中的一种点心,而非唐婉的那双娇手。然而,作此误读的当代人却多不胜数,原因不是别的,正是中国人与生俱来的“望文生义”本能使然。有趣的是,这种望文生义的解读居然还能生出别样的精彩!
笔者曾设想,假若汉语也是一种拼音文字,类似这样阴差阳错的现象还会发生吗?答案绝对是否定的,因为拼音文字是记录语音(语言)的符号,纯粹拼音的“红酥手”的所指和能指都只针对宋代宫廷里的那种点心,跟汉字“红”、“酥”、“手”三者的意象并无半点联系,自然也就不可能产生语义上的关联。一旦这种宫廷点心失传,或者改了名字,作为拼音文字的“红酥手”一词也就没有了存在的意义。由是观之,许渊冲以及其他《钗头风》译者对“红酥手”的误解误译,客观原因当数汉字汉语自身的“望文生义”属性。
其实,中国人何止只是对文字本身“望文生义”呢?就连跟“文”毫不相干的数字“8”与“4”,仅仅因为其与汉字“发”与“死”谐音,结果一个莫名受宠,身价百倍;一个无端蒙冤,倍受嫌弃。能够从大致相似的读音中悟出“文”来,生出“义”来,“无”中且能生“有”,面对形义兼备的书写汉字,“望文生义”又何足道哉?
“望文生义”的前提是形、义联想和视觉感悟,而汉语恰恰是以书写象征意义的语言。由于象形汉字建立在形、义联想和视觉感悟之上,所以它属于特别契合“目治”的意义符号。恰如申小龙所指出,汉字之有别于拼音文字,根本的一点在于“汉字的音化是在意化的框架内进行的。”[5]可以说,对“望文生义”的贬抑性定义,其实是以西方文字形音义关系理论作为参照而导致的结论错位。
由于拼音文字的摹音特点,单纯的“望文”是不会“生义”的,一定得通过“语音”这个中介。而基于摹音功能的文字其书写是抽象的音、形组合,抽掉了语音实质,字形与概念之间就失去了联系。汉语则不同。一个汉字的书写形式并不表音值,而是直接表示那个字所指的概念。比如“鞋”字,中国各地操不同方言的人对它所发的音各不相同,“鞋”字所代表的概念却没有两样。就以前面提到的bluegrass来说,其概念所指是通过它的读音[′blugras]来获得的。可对于学习英语的中国人,情况就不是这样了。中国学生可以轻而易举地从bluegrass的字形中悟出义来:“blue(蓝色的)”+“grass(草)”=“bluegrass(蓝色的草)”。
《汉英误译精解》一书[6]列举了如下三个误译句例,有趣的是许多接受试验的学生们给出的答案竟然如出一辙,请看:
例1 Just now the w ind blew north.
刚才风吹向北边。
例2 There are two basic types of sm iles:passive smiles and active smiles.
笑有两种基本类型:被动笑和主动笑。
例3 他年轻,不懂事。
He is young and he does not understand things.
全错!为什么会出现如此趋同的理解失误呢?原因就在于,中国学生看到Just now the w ind blew north,便会情不自禁地遁入汉语母语的惯性思维:Just now→“刚才”;thew ind→“风”;blew→“吹(向)”;north→“北边”。对号入座的结果不言而喻。再以例3为例,“望文”之下的“不懂事”不就是“does not understand things”?而以上3例英文的正确翻译则分别是:刚才风从北边吹来。/笑有两种基本类型:会心的笑和有意装出的笑。/He is young and thoughtless.
中国人掌握汉语的重要手段之一是“语言直觉感应所形成的句法语感”[7],这也是中国人潜意识外语认知的一条重要路径。而这种“句法语感”说穿了就是“望文生义”的直觉反应!另一方面,汉语的一大特点是以意驭形;换言之,汉语的字与词、词与句,乃至句与句之间主要是靠意义上的关联来“粘合”,而非靠词法、句法之类的刚性规则。徐通锵先生提出的“字本位”理论就认为,汉语语法实质上是语义性的,而这种语义性特点是由汉字“一个形体、一个音节、一个概念”的结构性质所决定的[8]。正因为汉字汉语的语义性特征,汉语中的许多表达在顺序上可以随意组合,却都能被接受。以“她不想嫁”为例,可以随意改成“她想不嫁”、“不嫁她想”、“嫁她不想”,……意思几乎不变。而这在西方人看来,绝对是天方夜谭!
这种随心所欲的组词构句方式说明了什么呢?它说明:汉语其实是一种重内省、重具象、重悟性、轻结构、轻逻辑的语言,一句话,汉语组词构句讲究的是语义,而不是语法或逻辑关系。浸淫于这样一种倚重视觉、倚重感悟、以意驭形的语言环境中,“望文生义”绝对不是一个对还是不对,要得还是要不得的语言认知现象,而是一个原本就客观存在的语言事实。
走笔至此,相信读者对“望文生义”传统定义的偏颇已经不言自明。那么请问,对“望文生义”的英译是该延续《汉英大辞典》的“take the words too literary”?还是该改成understanding through intertextual association?
注:本文中的“望文生义”乃是对传统释义的颠覆,故译法与众不同。
[1]鲁迅.自文字至文章[M]∥鲁迅.鲁迅全集(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44.
[2]辜正坤.中西诗比较鉴赏与翻译理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223:14.
[3]傅仲选.实用翻译美学[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3:131.
[4]李丛芹.汉字与中国设计[M].北京:荣宝斋出版社,2227:136.
[5]申小龙.汉语与中国文化[M].上海: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224:423-212.
[6]张传彪,缪敏.汉英误译精解[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211:81-169.
[7]刘宓庆.新编当代翻译理论[M].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225:148.
[8]徐通锵.语言论[M].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126.
“Understanding Through Intertextual Association”and the Im portant Role of Cognition in the Study of Chinese
Gong Fanyuan, Zhang Chuanbiao
(Department of Foreign Languages,Ningde Normal University,Ningde 352100,China)
For Chinese,understanding through intertextual association,the so-called Wangwenshengyi,is just acceptable and doubtlessly right in the process of cognitive learning.However,the same practice should be avoided in learning English,especially in the translation between English and Chinese.As ideographic w riting,Chinese characters are the product of imagery thinking under the impact of the Chinese culture,“comparing the kind to take the image”.The Chinese language is,therefore,characterized by being expressive,rich in imagery and of paratactic prom inence.The author believes that there is a natural and inevitable connection between Wangwenshengyi and Chinese.
hieroglyph;parataxis;translation between English and Chinese;understanding through intertextual association
H 221
A
1229-895X(2213)22-2127-24
2212-11-12
龚帆元(1961-),男,副教授。研究方向:英汉语言文化对比与翻译。E-mail:austiniaaa@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