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霞
(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云南昆明650500)
鲁迅作为20世纪中国最忧患的灵魂,他对国民性问题的反思与批判,他的探索与失望、呐喊与彷徨、反抗与挣扎的精神世界,深刻地影响了中国现当代思想、文化。“他从人的生命价值中升发出的现实精神与为人生的精神,开辟了中国现代文学广阔的道路……鲁迅代表了中国人不畏艰难、积极进取的社会脊梁的形象,他的出现不是新文化的完成,而是新文化的开始。”[1]16面对满目疮痍、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中国社会和一群愚昧、麻木的国民,鲁迅一方面再现了中国社会铁屋子般的黑暗、窒息,忧愤地揭示了人吃人的病态社会的症结;另一方面,又不满于现状,寂寞而勇敢地呐喊,表达了叛逆与反抗的精神。
奥地利的卡夫卡是西方现代派文学的开山鼻祖,其重要地位正如英国诗人奥登所说:“就作家与其所处时代的关系而论,当代能与但丁、莎士比亚和歌德相提并论的第一人是卡夫卡……卡夫卡对我们至关重要,因为他的困境就是现代人的困境。”[2]卡夫卡所处的时代是19世纪末20世纪,当时的政治经济现实,特别是世界大战带给人精神上的毁灭性打击,使欧洲社会流露出一种普遍的悲观绝望情绪。卡夫卡虽然没有参加一战,但是不能不受其影响。一战是在基督徒之间进行的,使基督教所宣扬的爱、公平、正义成为谎言。人们认识到: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救世主,没有一个至高的终极精神,没有天堂和地狱。由此,在基督教文化长期影响下所形成的社会秩序感和道德感便理所当然地被人们怀疑。人们在精神上感到自己成为上帝的弃儿。作为生活在当时的一个敏感的作家,卡夫卡不能不受到这种信仰失落的影响。所以他的作品真实地反映了当时孤独无望的西方人在这个非理性的荒诞世界上的生存困境。他作品中的主人公大多是“弱的英雄”,他们一方面柔弱无助、恐惧不安,生活孤独而无望;另一方面又在绝望中挣扎着、坚持着、反抗着。
鲁迅与卡夫卡虽然有着所处国度、文化背景等种种不同之处,但是作为20世纪最敏感的知识分子,他们都能够超越时代语境,对人以及人的生存处境有着十分清醒的认识与思考,并用文学作品阐释了他们的绝望与反抗。他们的作品都在诠释着一个这样的问题:既然人活在世界上是那么孤独与绝望,那么人继续这样生活在这个荒唐的世界上还有意义吗?人究竟应该怎样去面对这样一个世界,应该怎样去活?是放弃还是坚持?出路何在?可以说,绝望与反抗在他们的文学作品中占据着十分重要的位置,是两个彼此矛盾的对立统一体。那么,鲁迅与卡夫卡精神、心理层面上的绝望与反抗是如何在其文学作品中体现出来的呢?是什么原因造成了他们二人的这种共同性?对这些问题的思考,将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鲁迅与卡夫卡的人生态度、精神世界及创作特点。
现实的黑暗与虚无、荒诞与病态,让鲁迅感到深深的绝望与孤独。“鲁迅把一种压抑感投射到小说之中,在极为郁闷的旋律里,展示了绝望与反抗的主题。”[1]47《祝福》中的祥林嫂既丧夫又失子,无人能够理解她的痛苦,她默默地承受着人们对她的厌烦、冷漠和嘲笑。《在酒楼上》、《故乡》、《孤独者》中的人物都对自己的故乡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忧虑,身在故乡,却像一个无法融入的陌生人、局外人。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在鲁迅看来,无论是魏连殳还是吕纬甫,他们仿佛陷入了无物之阵。周围是惨烈的冷漠,人们的心是隔膜的,生存只是单调的重复。在这些极度苦闷的调子里,我们可以隐隐地感觉到小说叙述者在用带泪的声音控诉着中国社会的罪恶。”[1]47
鲁迅在寂寞灵魂的思索中,竖起反抗的旗帜,以唤醒那些在黑暗中沉睡的人们。“‘绝望’是真实的,对‘绝望’的反抗作为一种生存态度赋予了孤独的、荒诞的个体以意义。因此,构成鲁迅人生哲学特点的,不是‘绝望’,而是对‘绝望’的反抗。”[3]但是,这种反抗在强大的现实暴力和不可把握的命运面前,又显得有些力不从心,既然无力改变现实,反抗就成为一种仪式。鲁迅清醒地认识到,在当时的现实情况下,希望和出路只能存在于这种反抗本身。虽然“鲁迅没有为我们寻找到什么,但他的那种状态,那种在没有路的地方踏出新路的悲壮之举,确实是我们灵魂的前导”[4]。
《过客》中的“我”,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要到哪里去,彷徨于天地间,无所归依,孤独而无望,就像是被抛弃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尽管如此,困顿与疲倦的“过客”还是坚持要往前走,因为“回到那里去,就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我憎恶他们,我不回转去”[5]。“过客”为了摆脱和逃离现实世界的虚伪与黑暗,不停地往前走,他生命的意义就在于这种奔走。“‘过客’显然是梦醒后无路可走而又不停地奔走者的形象。在绝望中,徘徊不前是没有希望的。走便是出路,走便是意义。没有义无反顾的精神,就无法达到人生的彼岸。‘过客意识’的全部内涵就在这里。在‘过客’看来,世界是一个不真实的虚妄的存在,全部实在的意义都凝聚在人自身的行动中。生命意志向人们展示的正是在奔走中所形成的抗争情绪和创造情绪。”[1]73
卡夫卡的一则微型小说《起程》表现了类似于鲁迅《过客》中的为了离开而离开,为了奔走而奔走的行动意识和抗争情绪。主人公“我”骑上马要走的时候,仆人问“我”去什么地方。“我”却说不知道,“只想离开这儿,只想离开这儿。经常地离开这儿,只有这样,我才能达到我的目标”。仆人说:“那么你知道你的目标?”“我”说:“我刚才不是说了嘛,‘离开此地’,这就是我的目标。”[6]这则小说中的“我”只是为了离开而离开,离开本身就是目标。虽然对前途和未来存在种种不确定,但是仍坚持往前走。之所以要离开,只是不甘于生命的静止和停顿状态,想为自己寻找一个目标和生活的方向。行走的本身就是度过、耗费生命的一种方式,就是目标本身,就是在用自身的行动反抗着死水般静止的现实存在。
卡夫卡作品中的人物在精神上都是漂泊者,焦虑、孤独无望、恐惧不安、无所适从,处于一种没有出路的两难境遇中。《审判》中的约瑟夫·K无缘无故被判有罪,于是他同司法机构展开斗争,证明自己是无罪的,但不论他怎么坚持,结果都是一种徒劳的挣扎,最后甘愿认罪死去。《变形记》中一向善良、有责任感,为了工作尽职尽责的格里高尔竟然在一夜之间变成一只巨大的甲虫。《判决》中的父亲竟然命令儿子投河自杀。在卡夫卡的笔下,生命就像一个无法摆脱的噩梦。所以我们在读他的作品时,最突出的感受就是有一种梦魇之感。他的故事也许是荒诞不经的,但表现的却是最为真实的心理感受。一方面,人在强大的外在现实世界面前感到无望和无力,没有出路和未来;但是另一方面,生存的本能又使他们在困顿的境遇中坚持着,做出被动的选择和反抗。《饥饿艺术家》中的艺术家尽管得不到人们的尊重与承认,但还是为了纯粹的艺术荣誉感而坚持挨饿,并献出生命。《变形记》中的格里高尔虽然变成了甲虫,亲人也渐渐对他不耐烦,觉得他是个负担和累赘,但他至死都保持着人的情感,都在挂念着亲人。饥饿艺术家和格里高尔正是以自身的坚持、行动来控诉与反抗着现实的不合理。
卡夫卡的长篇小说《城堡》描写了一个叫K的土地测量员,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来到城堡下属的一个村子。K为了进入城堡费尽心机,但是每次都失败了。小说没有写完,但有一次卡夫卡的好朋友马克斯·勃罗德问起这部小说将如何结尾时,卡夫卡说:“那个名义上的土地测量员至少将得到部分的满足。他不放松斗争,但却终因心力衰竭而死去,在他弥留之际,村民们聚集在他的周围,这时总算下达了城堡的决定,这决定虽然没有给与K在村中居住的合法权利——但是考虑到某些其他情况,准许他在村里居住和工作。”[7]
这是一个看起来很荒诞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K的一生都在为进入城堡,得到城堡的认可而努力。只有进入城堡,得到城堡的认可,他才可以在村子里生活和居住,才能拥有一个正常人所需要的安身之地。但是村子里的人都对他这个异乡人持怀疑、拒绝态度,甚至没有人愿意留他过夜,他不得不屈辱地住到学生们上课的教室,还要忍受老师的责骂。尽管如此,K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一直在坚持和努力。
综上可见,鲁迅、卡夫卡的文学作品中的人物,象征20世纪人类的生存困境,这些人物大多是被现实世界所挤压的“边缘”人,在社会中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孤独而绝望,同时又不甘于被这种荒诞的困境毁灭、吞噬,于是在“沦陷”的状态中挣扎与反抗。他们的作品充分地表现了理想与现实之间巨大的落差感与幻灭感;表现了世界的荒诞、冷漠,甚至是无情残忍;表现了有形或者无形的无所不在的暴力对人的压迫和奴役以及命运的不可把握;表现了在这样的世界中生活、挣扎着的人们的人性之扭曲和生命的毁灭。从这个意义上说,鲁迅与卡夫卡都在通过揭示世界与人的这种生存状态来进行艰难而寂寞的反抗。
由此,我们看到了处于不同时空的鲁迅与卡夫卡的共通之处。他们都生动而形象地展示了20世纪人类的生存状态,并且探讨了一个共同的问题:在一个荒诞、强大、黑暗的外在世界面前,人应该往何处去,出路何在。他们的答案是:在绝望中反抗,尽管这种反抗可能是一种无力的挣扎,但是人们应该以自身的行动来展示人之所以为人的生命意志,生命不息,奋斗不息。
中国的鲁迅与奥地利的卡夫卡虽处于不同的时空,但是他们都深刻地思考了20世纪人类的生存状态以及出路何在等问题,他们的孤独与绝望中都含有抗争精神。他们所处的时代环境及个人经历的相似性是造成他们这种共通之处的重要原因。19世纪末20世纪初,整个东西方世界都处在剧烈的动荡和变革之中。处于这样一种时代语境中的鲁迅和卡夫卡也感受到了世界的裂变对人的心灵所带来的强烈震撼与冲击。同时,鲁迅与卡夫卡在个人经历、精神气质上也有许多相似之处。正是他们精神世界中的绝望与反抗影响了他们并反映到文学创作中。
鲁迅青少年时期的记忆很多都是抑郁和苦涩的。由于家庭的变故,从小康变为困顿,13岁的他要经常到当铺去典当衣物首饰。这使他过早地品尝到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社会的虚伪和无情。年少的他不仅要默默忍受祖父和父亲的“苛刻暴决”,还要忍受别人的轻蔑、歧视和冷漠。可以说,少年的这段记忆影响了他的一生,直到晚年,他仍不能摆脱这段灰暗的记忆。他的作品《五猖会》就深刻地表现了孩子幼小的心灵因成年人的训斥而痛苦的情景。青年的鲁迅在南京、日本求学,屡遭异族的歧视和羞辱,后来又在母亲的压力和包办下,无奈地接受了一桩不幸的婚姻。此外,政局的变幻莫测、理想的破灭、同胞的愚昧麻木等等,也都使得他的性格变得更加忧郁激愤、悲观绝望。“鲁迅的内心是极苦的,他越是尖锐地看清自我与社会的本质,就越难以摆脱恍惚与凄然。当他超越了蒙在人们视角上的现实的虚幻的外壳之后,他的理性曾一度瓦解了。他走到了一片精神的荒原。在那里,一切都是陌生的,虚无的,仿佛绝望之所在。”[1]111但是,也正是这份深沉的绝望让鲁迅不断地反思与批判,在孤独与绝望中抗争。
卡夫卡犹太人的身份以及家庭生活特别是父亲对他的影响,使他感到恐惧不安、忧虑、悲伤,没有归属。卡夫卡的父亲对他的影响是根深蒂固的,在父亲这个强悍高大的权威面前,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座铁塔旁边的一根小火柴棒,并形成一种由外而内的压迫感和恐惧感。那种恐惧感,那种不能独立自主的彷徨感、无望感,以及不被关注的悲伤感,伴随了卡夫卡的一生。卡夫卡在家里感到异常孤独,就好像是一个陌生人,正如他所说的:“现在我在我的家庭里,在那些最好的、最亲爱的人们中间,比一个陌生人还要陌生。近年来我和我母亲平均每天说不上二十句话,和我的父亲除了有时彼此寒暄几句几乎就没有更多的话可说。和我已婚的妹妹和妹夫们除了跟他们生气,我压根儿就不说话。”[8]
同时,作为一个犹太人,他处于一种孤立境地,有一种漂泊感。在当时,犹太人处于德国人和捷克人的夹缝中,常常充当出气筒和替罪羊的角色。特别是说德语的犹太人,一方面会遭到日耳曼排犹情绪和基督教反犹倾向的打击和迫害,另一方面又受到对一切说德语的人怀有敌意的捷克民族的排斥,因此生存处境极为恶劣。作为犹太人的尴尬身份让卡夫卡体会到一种无所适从的不确定之感。德国学者龚特尔·安德尔认为卡夫卡的身世决定了他的性格,他的性格决定了他只能够写出“卡夫卡式”的作品。安德尔的一段话很经典地概括了卡夫卡身份与归属的不确定性:“作为犹太人,他在基督徒中不是自己人。作为不入帮会的犹太人,他在犹太人中不是自己人。作为说德语的人,他不完全属于奥地利人。作为劳工保险公司的职员,他不完全属于资产者。他作为资产者的儿子,他又不完全属于劳动者。但他也不是公务员,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作家。但就作家来说,他也不是,因为他把精力花在家庭方面,而在‘自己家里,我比陌生人还要陌生’(卡夫卡语)。”[9]
鲁迅与卡夫卡作为20世纪世界人类生活状态与生活图景的展示者,不仅生动真实地描写出了人类的生存困境,更重要的是,他们都在试图探索出路,给出答案。他们在通过文学作品指出了现实的不合理与黑暗、人们的生存困境的同时,其实暗含着“不能这样下去”的声音,表明他们渴望的是一种更和谐更美好的生活。这种探索本身就很有意义。
[1]孙郁.20世纪中国最忧患的灵魂[M].北京:群言出版社,1993.
[2]袁可嘉.欧美现代派文学概论[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259.
[3]汪晖.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M].北京:三联书店,2008:104.
[4]孙郁.当代文学与鲁迅传统[M]//孙郁.倒向鲁迅的天平.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53.
[5]鲁迅.鲁迅经典全集[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8:271.
[6]卡夫卡.卡夫卡短篇小说全集[M].赵登荣,张荣昌,等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3:465.
[7]马克斯·勃罗德.《城堡》第一版后记[M]//叶廷芳.论卡夫卡.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18.
[8]卡夫卡.卡夫卡书信日记选[M].郑法清,谢大光,主编.叶廷芳,黎奇,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1:39.
[9]龚特尔·安德尔.卡夫卡:20世纪清醒的醉者[M].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92:1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