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静
(河北经贸大学 人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61)
《飘》(《Gone With The Wind》)是美国 20世纪著名女作家玛格丽特·米切尔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发表于1936年。这部引起巨大轰动和反响并获得普利策奖、美国出版商协会奖和诺贝尔文学奖的优秀现实主义长篇小说,以美国南北战争和战后亚特兰大城重建为背景,生动地再现了南部种植园经济和奴隶制由兴盛到崩溃的历史脉络。小说以一个南方种植园主的长女奥哈拉·斯嘉丽在新旧世代交替中的生活遭遇、感情纠葛为主线,着力塑造了一位由种植园主转变为新兴资产阶级实业家的天真与叛逆兼具、善良与自私共存、坚强与贪婪同在的“乱世佳人”形象。由于作者饱含复杂的情感,成功地塑造了一个矛盾的、难以调和的鲜活的艺术形象,突出地表现了斯嘉丽的双重性格特征,奠定了这部作品在世界文学史上独特的地位和永久的艺术魅力。我们可以透过作者提供的“鲜活的这一个”艺术形象及其性格特征,去领略这部作品独特的艺术魅力和美学价值。
一部伟大的作品,必定具有深刻的思想、波澜起伏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和鲜活的人物形象。而这三者的关系是,用曲折感人的故事情节让人物形象丰满鲜活,在人物与故事的变迁中反映出作者要表达的思想和立意。小说《飘》以一个新旧时代交替的重大历史事件——南北战争为题材,其思想内容极为深刻厚重;男女主人公的各种生活遭际和情感纠葛复杂多变,使故事极尽曲折。思想立意与故事叙述无疑都显示出米切尔深厚的文学功底,但真正吸引打动读者、让读者爱恨交集的还是女主人公奥哈拉·斯嘉丽这个有血有肉、敢爱敢恨、集天使与魔鬼于一身的独特鲜活的艺术形象。她天真、善良、坚强、乐观、智慧、勇毅,同时又叛逆、自私、贪婪、残酷。她既是一个有清醒的头脑、敢于蔑视陈规陋俗的有胆有识的女强人,又是一个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的自私鬼。可以说在斯嘉丽身上,既有天使的品质又有魔鬼的灵魂,是天使与魔鬼的结合体。正如美国学者吉尔伯特在小说《阁楼里的疯女人》中认为的那样,女人都患有“精神分裂症”。她们既是美丽善良的白雪公主,又是邪恶残忍的王后。[1]
在这部作品中,作者突破了以往塑造人物“恶则无往不恶,美则无往不美”的传统手法,而致力于表现人物的性格张力,努力形成一个对读者有着巨大吸引力的“性格张力场”。正如文学泰斗列夫·托尔斯泰所说“所有的人物都是黑白相间的花斑马——好坏相间、好好坏坏、亦邪亦正”。[2]高尔基也表达过相同的意见,他说:“人们是形形色色的,没有整个是黑的,也没有整个是白的,好的和坏的在他们身上都搅在一起。”[3]成功的艺术形象一定都是矛盾复杂的结合体,斯嘉丽就是一个极其典型的天使与魔鬼的结合体。
米切尔显然不想重复前辈们的老套去塑造一个品行卓越、姿貌超群、能力出众的完美淑女,而是将真善美与假恶丑这两种极端的特质注入到斯嘉丽的性格当中,并使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性格特质相反相成地构成这一形象真实、深邃、丰满的艺术魅力。
生活在塔拉庄园的斯嘉丽是一个刚刚从女子中学毕业的花季少女,安逸富足的家庭让斯嘉丽锦衣玉食,父亲的宠爱让她任性率真,天生丽质的容貌让她充满自信。这个不知人间甘苦的“白富美”,充满着青春的活力和激情,情窦初开的年龄,对爱情充满着美好的幻想。她不需要为其他生活琐事发愁,每天就是穿着漂亮的衣服穿梭于上流社会的各种舞会,用美貌和娇媚来吸引“高富帅”,享受着成为所有异性追求焦点的虚荣和快乐。她单纯地、一厢情愿地爱上了跟她门当户对但性格迥异的艾希礼,也坚信着艾希礼爱她,甚至在得知艾希礼跟梅兰妮订婚后,仍天真地相信艾希礼真正爱的人是她,并极力说服艾希礼跟自己私奔。这份爱情单纯、纯粹、执着,却又天真、幼稚、可笑。但这恰恰是这个年龄在优越环境中长大的女孩子最真实的感情表达与体现。
当时美国南方社会人们还恪守着根深蒂固的男权观念,但斯嘉丽不是一个忍气吞声的传统女性。从小她就表现出与众不同的叛逆精神:喜欢跟黑人孩子一起玩耍、厌恶装淑女、直接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敢爱敢恨。在十二橡树庄园的宴会上,当其他女孩子矫揉造作地故作文雅娴淑时,她却毫无顾忌地挑战着各式各样淑女的准则;她不顾一切地向心上人表达爱情,丝毫也不矫揉造作。在遭到艾希礼的拒绝之后,她冲动地嫁给了一个自己根本不爱的男人,全然不顾这种无爱的婚姻会给自己带来什么伤害,更不顾忌这种不负责任的婚姻是否有违道德。这是一个毫无生活经验、毫无心机的单纯女孩子跟自己命运开的一个玩笑,也是对社会伦理道德规范的叛逆。斯嘉丽在战争中成了新婚寡妇,她全然“不守妇道”,照样出入宴会、跳舞、骑马,完全无视别人的异样的目光和议论指责,我行我素。战争毁坏了一切,当生存成为最大的奢望时,这个在乱世中经历过生离死别的女孩变成了一个心机成熟的女人,却一如既往地无视一切传统礼教。她编织谎言,利用自己的美貌抢走妹妹的未婚夫;为了达到发财的目的,她采取上流社会最鄙视的手段与同行竞争;为了得到更多的财富,与上流社会最瞧不起的瑞特结婚……斯嘉丽的特立独行、我行我素是她区别于其他同时代南方女人的性格,更是其执拗品性在遇到挫折阻挠时表现出的强烈反叛。即使每一次叛逆的后果都让她伤得体无完肤也执迷不悟。这就是独一无二的斯嘉丽!
无论用什么标准去衡量评价斯嘉丽,你都不能否认她是个善良的女人。斯嘉丽的善良表现在她对身边人的照顾上,尤其是对情敌梅兰妮。她第一次见到梅兰妮时就不喜欢她。当梅兰妮和艾希礼结婚后,她不仅厌恶她,甚至希望她死去。但是在亚特兰大被敌军攻陷的最后时刻,她却为了照顾即将分娩的梅兰妮而放弃了逃离危险的机会,冒着生命危险救出梅兰妮并日夜照顾她和她新生的婴儿。这固然是她信守对艾希礼的承诺,但更主要的是她内心善良的本性使然。战后面对死亡和饥饿,她以自己柔弱的肩膀承担起全家人和艾希礼一家人的生计重负。她还全力帮助汤尼和曾经的黑奴山姆。斯嘉丽人性中善良的光芒使得这个人物形象魅力无穷又美丽无比。
斯嘉丽的缺点和优点同样突出。在她所有的性格缺陷中,表现得最充分最自然的就是自私自利。斯嘉丽任何时候都毫不掩饰自己的自私自利。少女时代的斯嘉丽不懂风情却卖弄风情,她利用自己的姿色让所有的男人围着自己转,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也正是因为只有艾希礼没有成为她美色的猎物而更激发了她征服他的欲望,而她却误把这种征服欲当做爱情,为此付出了全部的青春岁月的巨大代价。在守丧期间,孝服却怎么也包裹不住她内心的激情,如在舞会上与人人都反感的瑞特一起跳舞而大出风头,目的就是要成为舞会瞩目的焦点。战后为了达到生存和发财的目的,她不仅不顾姐妹亲情抢走妹妹的丈夫,而且也可以跟自己不爱的人结婚。她的三次婚姻都是以牺牲别人满足自己为目的的,尽管她实际上并未从中得到幸福。在战后重建的竞争中,她更是靠投机和盘剥不择手段地大发国难财。这个曾经单纯的如同一颗晶莹的露珠一样的女孩在乱世中变成了一个自私残酷的投机商人。任何事情她都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即使出于善良的动机,她也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这就是唯我独尊的斯嘉丽!
战争的狂风使斯嘉丽的一切美梦烟消云散。那曾经宁静富足温馨的塔拉庄园变成了一片荒芜的废墟,母亲死了,父亲痴呆了,妹妹病了,梅兰妮母子要靠她来养活,斯嘉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风暴彻底扫出了原有的生活轨道。但是战争也最大限度地激发了斯嘉丽性格中的坚强、勇敢、乐观和睿智,她绝不会向命运屈服。在死亡的边缘,她无可推卸地担起了生活的全部重负,成了塔拉庄园的顶梁柱,也成了全家人的主心骨。那个曾经坐享其成的千金小姐干起了以前只有黑奴才干的农活,一双白嫩细腻的手变得粗糙不堪。为了保住母亲的遗物和家中仅存的一点食物,她开枪打死了一个北方士兵。面对一个接一个的困难,她毫不退缩。在重重重压下,她向上天高喊:上帝为我作证,我绝不会屈服的。她以我们难以想象的坚强和睿智解决了生活摆在她面前的一道又一道难题。岁月、战争、生活硬生生地把一个柔弱少女磨砺成了一个坚韧的女人。
但斯嘉丽自私的天性加上生活的浸染让她越来越坚强的同时也越来越贪婪。战争中朝不保夕、战后忍饥挨饿的苦难生活使她充分意识到金钱的重要。于是她开始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机会,去捞取一切可以捞取的金钱。在用美人计从妹妹手中夺走弗兰克后,便霸取了丈夫的财政权和财产权,把丈夫的一切据为己有;不顾尊严向瑞特借钱与北方人做生意,在经营中以次充好,大发不义之才;为最大限度地赚取金钱,雇佣盘剥囚犯,不惜违背法律。在斯嘉丽的字典里,似乎没有道德、荣誉、耻辱等字眼和观念,她坦然地走在一条“金”光大道上。如果说最初利用弗兰克和瑞特是为了救全家于水火之中的话,那么后来她肆无忌惮地追逐金钱却与生活所迫毫无关系了。此时的斯嘉丽为了金钱已经彻底摒弃了一切道德规范与天性良知。在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她以一个弱女子的外表,却释放出比男性更强悍的贪婪和残酷。她凭借着胆大心细、能屈能伸、唯利是图、不择手段,在与男人摩肩擦踵的竞争中战胜了一个个竞争对手,最终成为一个精明得没有人味的投机商人,却使她从少女时代就梦想的爱情随风而逝了。说到底,斯嘉丽还是个悲剧性格。
纵观古今中外的众多文学作品,凡是成功的人物形象,都不是完美无缺的“高大全”式的英雄形象,而是那些性格复杂、血肉丰满、真实可感的立体形象。以人性的真善美来衡量,他们或许并不完美,但也正是因为这种性格上的不完美而正好达到了艺术上的完美,满足了读者的艺术审美,因而具有不俗的美学价值。从《伊利亚特》中的阿基里斯、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到拜伦笔下的唐璜、歌德笔下的浮士德、司汤达笔下的于连、托尔斯泰笔下的聂赫留道夫,等等,这些文学大家的艺术实践证明,越是有较高审美价值的典型人物,就越是具有性格的内在矛盾性。斯嘉丽这个复杂的具有双重性格的艺术形象的美学价值在于她是新女性的代表,是现代人的借鉴样本。
实际上男尊女卑观念绝不是东方传统社会的专利,在西方世界同样源远流长。在我们熟悉的很多文学作品中都可以深切感受到,自人类进入父权制社会之后,女人作为男人的附庸便成为天经地义的社会法则。在斯嘉丽所生活的时代,美国女性的地位与其他国家传统社会也并无二致,她们没有独立的经济地位、社会地位、政治地位,不能拥有自己独立的思想,一切以男人的意志为主。被作为斯嘉丽的一个强烈反差而塑造的温良贤淑的梅兰妮就是这样一个符合传统男权制观念的“完美”女人。而斯嘉丽却偏偏要彻底颠覆这种传统观念。她天真、率真、本真,毫不掩饰自己的内心真实,哪怕是内心的罪恶与丑恶。她从不按照社会伦理道德规范约束自己。不管遭受到来自周围怎样的压力,也不管这种压力是亲人的善意规劝还是别人的恶意指责,她只要维护和保持自己的内心真实,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都在所不惜。在古今中外的所有文学作品中,斯嘉丽这一形象是一种美学意义上的“另类”。
斯嘉丽具有一般女性所没有的倔强、独立、自由、顽强、睿智。在她的意识中,似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约束她。如果一定要找到一种可以约束她的力量的话,那就是她自少女时代就一直在追求的纯粹的爱情。可是当纷繁复杂的岁月把无数杂质揉进她的生活、让她幻想和向往的爱情随风而逝时,她也只能以比岁月强加给她的杂质更复杂的性格来应对生活的不纯粹了。因此我们就看到了一个天真与叛逆兼具、善良与自私共存、坚强与贪婪同在的斯嘉丽。
从作者的角度讲,作为一个女性作家,米切尔一定是把斯嘉丽作为一个正面形象来塑造的,所以她会极尽全力来表现斯嘉丽独立的人格、坚韧的品质、顽强的生存能力、永不言败的进取精神、对爱情的执着追求等美好的闪光点,而与之相伴共存的残忍、自私、贪婪以及为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的缺点,实际上作者也都一一做了合理的辩解,找到许多开释的借口。而从读者的审美角度讲,斯嘉丽是一个与传统女性完全不同的新女性,审美与审丑在她身上达到了和谐统一,共同构成了这一艺术形象的美学特征,因而具有全新艺术形象的美学价值。
正是斯嘉丽所彰显出的与众不同的女性风采,使生活在商业时代的现代人从这一文学形象中获取了现代生存的启示和社会心理共震的审美心理。生活在现代社会的人们,由于生活工作的压力会产生不同程度的危机感。这种危机感虽然来自不同的生命体验和周遭不同的挑战,但人们都能从斯嘉丽所遭受到的种种艰难困苦中看到自己在职场、官场、商场、情场拼杀的影子,并找到它们当中的吻合之处,因而产生从感情和心灵深处对斯嘉丽的接受和认同。就像我们在观看一部由现代人杜撰出来的清宫大戏《甄嬛传》中那些嫔妃的争风吃醋时,总能把它和现代职场人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联系起来一样。戏中那些女人无所谓对与错,每一个人都在一个算计和被算计的怪圈中挣扎,每个人都是受害者同时又是施害者,每一次罪恶都有一个看似合理的理由和借口。同理,斯嘉丽性格中所有恶的行为都变得可以被谅解甚至被同情,而她所有善的行为也就成为现代人赞赏和学习的榜样。在为斯嘉丽的自私、冷酷、贪婪等缺点找到合理的理由和借口之后,那么在斯嘉丽身上蕴涵着的主要精神就是顽强、乐观、自信、拼搏、进取、睿智了,而这些正是现代人在激烈的社会竞争中普遍需要和追求的精神形态。而要想把它们变成现代人普遍的生存状态,斯嘉丽给生活在这个竞争日趋激烈的人们提供了一面镜子:给失败者以信心,给成功者以反思。这或许就是《飘》的生命力和魅力长盛不衰的原因吧。
[1]黄梅.阁楼上的疯女人[J].读书,1997,(10):56.
[2]【俄】列夫·托尔斯泰.文学名家论创作[M].南宁:漓江出版社,2002:82.
[3]【苏】高尔基.文学书简[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