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汉代西南夷早期豪族的形成条件*

2013-04-01 19:56:43尹建东王勤美
楚雄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8期
关键词:汉族移民

尹建东,王勤美

(云南民族大学,云南 昆明 650500)

南中大姓是东汉魏晋时期除巴蜀豪族之外,活跃于西南地区的另一个有重要影响力的地域性豪族群体,学术已对其做过大量研究。然而由于文献阙载,南中大姓的早期发展情况却一直不为人们所知,研究者一般都认为,南中大姓主要是从当地汉族移民中发展演变而来的。但问题是,西汉中期以来,豪民、商贾、屯户等内地移民在进入西南夷之初并不是以家族为迁徙单位的,绝大多数是以个人或家庭为单位。这样,西南夷早期移民人口中实际上并没有多少血缘关系成分,其宗法性血缘结构的形成无疑要经过若干代人的长期积累。[1]在这种情况下,南中大姓的形成显然也要经历一个由结构形态单一的早期豪族向集宗族、财富、权力、文化为一体的典型豪族的过渡阶段。而这一点则正是以往研究中所忽略的。对此,本文拟就南中大姓发展过程中的早期阶段——即西南夷早期豪族的形成条件做初步的分析探讨,求教于学界同仁。

一、社会条件:“夷汉分治”格局的长期存在

“夷汉分治”主要是指中央王朝对生活在同一地域中的夷、汉人口分别采取不同的统治方法。由于西南夷地区在社会、经济、文化、语言、风俗等方面与内地相差甚大,因此,两汉王朝在开发西南地区的过程中,从一开始就实行了郡县制与羁縻制双轨并行的统治方略,从而导致了西南夷各地夷汉分治局面的形成。

从文献记载来看,西汉王朝在西南夷设置郡县与汉武帝时期对这一地区的开发经营密切相关。从建元六年 (公元前135年)到元封二年 (公元前109年)的二十多年间,先后设置了犍为、牂牁、越嶲、沈犁、汶山、武都、益州七个“初郡”,奠定了西南夷行政区划的基本格局。与之同时,西汉王朝还从内地迁入了大量“实边”的汉族移民,在这些移民当中,主要成分为“屯户”,另外还有一定数量的豪民、商贾、吏卒以及罪犯等。汉族移民的介入,在很大程度上打破了西南夷原有的人口及民族分布格局,在此局面下,对于同一地域内经济文化差异性较大的夷汉人口如何进行有效的管理政治,自然成为了当时统治者面临的首要问题,对于土著“夷人”来说,“以其故俗治”[2]显然不失为一种明智的办法,但是对于入边的汉人,同样也需要郡县官吏对其进行组织和管理。《后汉书·西南夷列传》载:“沈黎郡置两都尉,一居旄牛主徼外夷,一居青衣主汉人。”这是史籍中有关“夷汉分治”最明确的记载。特别是东汉以来,随着西南夷地区汉族人口比例的增加,“夷汉”或“民夷”之类的指称也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史书当中。如《后汉书·西南夷列传》:“建初元年,哀牢王类牢与守令忿争,遂杀守令而反叛……肃宗募发越嶲、益州、永昌夷汉九千人讨之。”《华阳国志·先贤士女总赞》:“(郑纯)为益州西部都尉。……纯独清廉,毫毛不犯,夷汉歌叹。”又《三国志·马忠传》云:“拜忠牂牁太守,……处民夷之间,……然处事能断,恩威并立。”方国瑜先生曾指出:早期迁到云南的汉人,主要是统治机构内部的屯兵,有些改变为民户,数量还少,没有与夷户分别;到了王莽时期,落籍户已多,而且多数散兵流落下来,益州太守文齐及时把他们组织生产,修建障塞,于是汉族人户与夷族人户有了显著区别,统治者要利用汉户来巩固政权,把汉夷相区别,于是总称人口中用“夷汉”字样。[3](P317)方先生的这一推论为我们进一步探究“夷汉分治”的形式及发展过程提供了重要的依据和线索。不过需要补充说明的是,第一,早期移民当中除了屯兵之外,实际上还包括了其他类型的移民人口,屯兵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并非移民的主体;第二,“夷汉分治”的出现,最早应从汉武帝移民西南夷时候开始,其产生时间恐怕不会晚至汉西末年;第三,“夷汉”一词在史籍中频繁出现并不是偶然现象,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既是汉族移民大量迁入的结果,也是夷汉分治格局下民族融合尚未形成的具体表现。

在夷汉分治的历史背景下,汉代以来西南夷地区郡县的编户主要是汉族移民人口,除了部分汉化及“内属”的土著人口外,一般情况下,“夷人”并不被编入郡县户籍。因此,在《汉书》、《后汉书》中所记载的西南夷各郡户数及人口数,应该主要是当时汉族移民以及早期移民后代的户口统计数。如据《汉书·地理志》统计,汉平帝元始二年 (公元2年),犍为郡,户109419,口489486;越嶲郡,户61208,口408405;益州郡,户81946,口580463;牂牁郡,户24219,口153360。这些人口统计数字的可信度如何,已不可考,有可能是一个大致的估计,同时也不排除人为夸大数字的可能。但是我们至少可以从中看出,经过汉武帝以来一个多世纪的移民活动,西南夷地区的汉族人口数量已得到较大幅度增长。尽管这些人口分别居住在不同的区域,但以郡县为中心移民聚居区的形成以及移民圈内部相对单一的汉族文化环境,使汉民族传统的生产生活方式和社会结构得到了较为完整地维系和传承,而且在长期聚居的过程中,人口不断繁衍,“又因家业世承、利害与共、坟墓相连、祭祀同福,同族意识得以增强,族的力量也就日趋强大。”[4](P120)新的血缘性社会群体在形成之初,虽然还不能看作是早期豪族已经形成的标志,但它无疑为地域性豪族的最终形成奠定了基础。

二、经济条件:传统农耕经济持续稳定的发展

西南夷地区农耕经济产生的时间较早,特别是分布于高原群山间的坝子 (盆地),地势平坦、空间开阔、土壤肥沃,有利于农业生产活动的展开。因此,生活在滇中、滇东及黔西一带的土著居民在很早就“耕田,有邑聚”,[5]过着较为稳定的定居生活。滇池地区,“旁平地,肥饶数十里”,[5]“河土平敞,多出鹦鹉、孔雀,有盐池田渔之饶,金银畜产之富。”[6]“(朱提郡)川中纵广五、六十里,有大泉水,僰人为千顷池,又有龙泉以灌溉种稻。”[7]汉武帝开西南夷之后,大量入边屯田的移民主要就集中在这些区域。在地方官吏的鼓励和扶持下,汉族移民区的农业经济得到较快发展,而较为先进的汉族农耕技术,也开始逐渐影响甚至部分取代了坝区土著居民原始的耕作方法。史载,西汉末年文齐任犍为南部都尉时,“穿龙池,溉稻田,为民兴利,亦为立祠。”[5]这里所谓的“民”指的就是汉族移民,像这样有组织的开展农业生产,显然是西南地区移民经济活动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文齐迁益州太守后,“造起陂池,开通溉灌,垦田二千余顷。”[6]《华阳国志·南中志》亦称:“造开稻田,民咸赖之。”说明滇池一带移民区的农田水利事业也取得了一定成效。另外,在考古资料中,亦可找到相关的证据。1975年,在云南呈贡小松山东汉墓中,出土了一具长方形陶制水田模型,模型从中间分割成两大部分,一端是一个完整的大方格,应该是蓄水池 (池塘)。另一端是代表水田的12块小方格,池塘与水田有沟槽相连,形象地表示了蓄水以浇灌水田。[8]1977年,呈贡七步场的一座东汉墓中也发现了一件陶质水田模型,与前者不同的是,池塘中还有莲花、水鸭、青蛙、螺蛳及团鱼等图案,水田和池塘之间的灌溉渠道上还架有一座木板桥。[9]这些水田模型从风格上来看,与当时中原和巴蜀地区所发现的模型基本一致,反映出内地的水利灌溉及耕作技术在西南夷一些地区特别是汉族移民区已得到普遍运用。

内地传统农耕经济在西南夷地区持续地发展,不仅使汉族人口数量大幅度增长,而且也为移民当中宗法性血缘群体的产生创造了条件,成为早期豪族形成过程中不可或缺的经济基础,换句话说,传统农耕经济的发展程度与豪族群体的产生有着直接的对应关系。如果与同期西北地区相比较,就会清楚地看到这种差异性及其所带来的影响。汉代以来,西北地区的移民垦殖规模实际上远远大于西南地区,①如《汉书·武帝纪》:“元朔二年 (公元前127年),置朔方、五原郡,募民徙朔方十万口。”元狩四年 (公元前119年)“有司言,关东贫民徙陇西、北地、西河、上郡、会稽凡七十三万五千口。”又《史记·平淮书》云:“初置张掖、酒泉郡,而上郡、朔方、西河、河西开田官,斥塞卒,六十万人戍田之。”但是由于生态环境和气候条件的制约,使农业经济的发展受到很大限制。加之西北边郡经常受到匈奴、西羌等游牧民族的侵扰,农业生产常处于不稳定状态,农耕经济的发展条件远不及西南地区,尽管屯田人数较多,但移民流动性大,军事化程度高。在这种情况下,东汉之前陇西、北地、河西等西北边陲之地较少出现类似西南地区那样的豪族大姓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三、文化条件:汉族文化的世代传承

这里所说的汉族文化主要是指汉民族特有的语言文字、思想观念、文化教育、生产生活习俗以及宗教信仰等等。在西南夷地区,由于王朝统治势力的深入和汉族移民人口的增加,汉文化无疑成为了一种强势文化,它不但在汉族移民中世代传承,而且还随着移民的活动向周边不断传播。从考古资料来看,从黔西、滇东、滇中至滇西一线分布着大量汉代至南北朝时期的古墓葬,这些墓葬大都有高大的封土,民间称之为“梁堆”。这些具有汉族民俗特点的封土墓葬就是汉代以来汉族移民遗留下来的,这些墓葬形式和随葬品与内地的汉墓基本相同,墓室石砌,出现劵顶,有些还有墓道。随葬铜器常见的有壶、洗、釜、盘、灯、镜、钱币、摇钱树等生活用品,另外还有灶、井、水田、六畜、猪厩等模型,有的墓葬品还出土了汉族姓氏的铜印章等器物。[10](P8)这表明,汉族移民南迁后,其社会生活习俗也随之被带到了西南夷地区。

此外,汉族传统的思想观念也为这一时期的移民所继承和发展。在云南昭通城南白泥井“梁堆”墓前出土的《孟孝琚碑》碑文中,记载了孟孝琚卒于其父武阳县令任所,并于汉和帝永元八年 (公元96年)归葬朱提祖茔一事。“归葬”是汉族传统社会中“同宗者,生相近,死相迫”宗法观念的一个缩影,同时也是当时汉族传统家族观念、故土观念在移民社会中长期维系的真实写照。在碑中还提到“四时祭祀,烟火连延,万岁不绝,勋于后人”之语,其中所反映的内容仍然是汉族特有的尊祖祭祖,以保子孙万代不绝的思想观念。另外,碑文中尊孔子为“大圣”,赞美颜渊、子路,并夸赞孟孝琚“十二随官受韩诗,通孝经二卷”等。诸如此类,均折射出汉族思想观念对移民行为方式所产生的深刻影响。

文化教育是文化传承的重要途径,西汉时期,西南夷地区移民文化教育是以何种方式进行的,现在已不得而知。到东汉时期,西南夷一些地区开始出现了类似内地的学校教育。前文中曾提到过,汉章帝元和年间“蜀郡王追 (阜)为益州太守,政化尤异,……始兴起学校,渐迁其俗。”[6]王追 (阜)出身“察举孝廉”,《东观汉记》说他“少年学经,受《韩诗》,声闻乡里。”显然他是以儒家经典来教授学生的。东汉桓帝时,牂牁郡人尹珍,“自以生于荒裔,不知礼义,乃从汝南许慎、应奉受经书图纬。学成,还乡里教授,于是南域始有学焉。”[6]儒家学说在西南夷地区 (主要是汉族移民区)的传播有着重要意义,它一方面使汉族人口在文化结构上与内地保持一致,使汉文化的传承具备了深厚的儒学传统;另一方面,也使移民社会结构产生了显著的变化,形成了一批具有一定知识文化的移民上层人物,这对于当地豪族的形成和发展影响深远。可以说,东汉以来西南夷各地豪族大姓所具有的儒学背景,与这一时期儒学的传播和传承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总之,汉代以来西南夷地区早期豪族的产生并不是偶然现象,不能仅仅看作是汉族传统社会组织结构在这一区域内的简单移植或复制,而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社会、经济、文化等要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尽管这一时期汉夷之间的经济文化交流已较为频繁,但是在深度和广度上还十分有限,特别是文化上的“华夷之别”和统治中的“夷汉分治”,使汉族移民社会在特殊地域环境中的独立生存和发展有了现实的依据和可能,从而为西南夷早期豪族群体的形成和发展提供了必要的前提条件。

[1]尹建东.汉代地域性豪族在形成和发展过程中的差异性——以关东、关中、江南及西南豪族为中心 [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 (哲社版),2012,(6).

[2]汉书卷·食货志 [M].北京:中华书局,1962.

[3]方国瑜.汉晋时期在云南的汉族移民 [A].方国瑜文集 (第一辑)[C].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

[4]邢义田.从战国至西汉的族居、族葬、世业论中国古代宗族社会的延续 [A].黄重宽,刘增贵.家族与社会[C].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5.

[5]史记·西南夷列传 (卷116)[M].北京:中华书局,1982.

[6]后汉书·西南夷列传 (卷86)[M].北京:中华书局,1965.

[7]刘琳.华阳国志校注:卷4南中志 [M].成都:巴蜀书社,1984.

[8]呈文.东汉水田模型 [J].云南文物,1977,(7).

[9]云南省博物馆.云南呈贡七步场东汉墓 [J].考古,1982,(1).

[10]李衍垣.夜郎故地上的探索 [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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