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非“音”*——浅析卡夫卡《一条狗的研究》中的音乐

2013-04-01 00:55
长沙大学学报 2013年6期
关键词:音乐性猎狗威力

王 扬

(曲阜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山东曲阜273165)

《一条狗的研究》是奥地利作家弗兰兹·卡夫卡(Franz Kafka)的遗作,在其逝世十年后才由好友马克思·布罗德(Max Brod)整理出版[1]。小说以一只年老的狗为第一人称叙事者,向读者介绍了它的生活经历、学习研究以及它对狗的世界的认知和看法。其中,两次音乐经历成为它人生中的重要转折:一次是在幼年时期,它遇到了七只用身体奏乐的音乐狗,这次经历使它认识到了音乐、开启了它的研究生涯并贯穿了它一生;第二次是它将近老年,为了进行研究它在灌木丛中忍饥挨饿时偶遇了一只会唱歌的猎狗,这次经历让它把研究对象从音乐转为狗的天性。由此可见,音乐在本文中的地位举足轻重。然而,文中的音乐现象,用一般文学研究采用的保罗·谢尔(Paul Scher)对“文学中的音乐”的划分[2]并不足以诠释。保罗·谢尔将“文学中的音乐”分为“文字音乐”(Word Music)、“音乐性结构及技巧”(Musical Structure and Technique)及“以文述乐”(Verbal Music)。而本文从叙事者的音乐经验出发,将文本中文字叙述的“音乐”视为音乐本身,以探讨卡夫卡笔下音乐的特征及其特殊的表现方式。

一 文中的音乐

(一)音乐经历的镜像结构

音乐与其威力之间的关系在两次音乐经历中截然相反:在第一次经历中叙事者先意识到了音乐,其后才感受到了它的威力;而在第二次经历中还没有出现音乐的任何踪迹,叙事者已经看到了猎狗所说的被视为“不言而喻、理所当然的事”[3]的音乐。音乐和沉默之间的关系亦是如此。音乐狗用身体奏乐,之后好像受到了一种强大的力量的控制便陷入沉默,即使叙事者问它们问题它们也闭嘴不答、继续表演,最后只得由叙事者揣测音乐的本质和演出的意义。而在第二次音乐经历中,叙事者与猎狗先就是否离开的问题起了争执,猎狗介绍了它打猎的职责并让叙事者提问题,之后猎狗才想要行动,即离开和打猎。在认知过程上,音乐狗表演之后叙事者才从它们的动作辨认出音乐,而在猎狗开始歌唱之前,叙事者已经听到了音乐。由此可见,两次音乐经历不仅前后呼应,其中的互动和认知过程也恰恰相反,如镜像般呈现。

(二)音乐的两个层级

总体来看,文中的音乐可分为两个层级:一是狗的音乐性,涵盖了音乐狗演出中的动作和沉默、狗的缄默本性及猎狗未唱出的歌曲;另一个则是表演之外的在每次音乐经历中突然显现的音乐的威力。

叙事者在讲述第一次音乐经历时,尤其谈到了狗类特有的音乐性。音乐性的第一个作用是作为经历中的音乐与狗的一种普遍能力之间的纽带。在开场白中音乐狗被尽可能地去神话化,以使这次音乐经历被看做完全正常的事件。其次,音乐性是狗的特殊才能,是其天性的一部分。因为叙事者在音乐狗演出之前尚未认识到这种天赋,所以当它作为“内心的渴求”[4]出现并促使叙事者屈服于音乐的威力时,叙事者只得顺从。也就是说,音乐性表现了一种内在的驱动力,这种威力促使狗类寻找一种它们遵从的威力并创造出一些意义非凡的、在沉默中可被表达的东西。因此,每只狗都向音乐展现了它顺从的姿态。

因为叙事者在第一次音乐经历时尚未意识到它的音乐性,它还没有能力理解音乐狗的音乐及音乐的威力。在这里,作者通过一个弱小的形象描写了音乐的力量:音乐狗队伍最后的那一只小狗,与其他乐师的“高超的万无一失”[5]相比它有些拿不准。为了刻画音乐的威力对它的作用,作者使用了“旋律的敲击”一词。由此,音乐狗的身体可以被看做产生旋律的工具。最后的小狗很弱小,以至于它在旋律响起时身体有些摇晃。它在自己的意志与音乐的控制中摇晃,如果没有其他高超的乐师它就掌握不住节奏了,也只有它有兴趣回答叙事者的提问。通过狗的音乐性和它们自由意志之间的冲突,表现了音乐是一种不依赖于表演、可以与音乐狗的行为和顺从的沉默相区别的力量。在观察中,叙事者也注意到,音乐是多么专制地对待表演中的音乐狗以及被音乐攫住的狗的无力抵抗。他意识到,狗由于其天生的音乐性不可能抗拒痛苦,只能沉默并忍受音乐的威力。

如果是在第一次音乐经历中叙事者通过音乐狗的表演初尝了音乐的威力,而在第二次经历中它直接体验了这种力量,甚至为了逃脱,它决定离开进行研究的地方。这次,音乐的威力出现在猎狗为了给叙事者留下好印象而慢慢后退之时,没有人能预料到一场音乐表演即将开始,此刻音乐出现了。叙事者拒绝猎狗的命令的同时,也拒绝了音乐这种“不言而喻、理所当然的事”[6],因此,它不可能成为音乐狗或猎狗那样的乐师。音乐狗则把打猎的职责视为理所当然的事,它顺从了自己的音乐性,于是它唱了歌并因此变成了一位乐师。所以,猎狗的音乐性是它坚持职责的唯一原因,它赋予了音乐的力量以威力,最终叙事者被赶走。但是,叙事者起初并没有那么顺从,它顽强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并试图与音乐的威力抗争。猎狗想努力克服与叙事者之间的距离,把它再次拖入狗的对威力顺从的世界。所以,当猎狗向它靠近的时候,它说明了自己的恐惧,即它发现猎狗周围产生了一种陌生的力量,后来它认识到这是音乐:“这条狗有力量把你(叙事者对自己说)赶走,尽管你现在还无法想象自己怎么可能站起来”[7]。之后它在猎狗身上“看到或听到了某种东西”[8]很有可能是音乐:这一刻可以理解为音乐的开始,“某种东西”之后变为了猎狗内心的一首歌。

二 音乐的特征

笔者认为,文中的音乐表现出三种特色:首先,音乐在场时,一切都静默无声。音乐狗奏乐时,它们和叙事者都沉默着;随后,当叙事者总结出问题并向音乐狗提问时,它的叫喊在音乐的威力下陷入沉默。第二次音乐经历中的音乐也形成于静寂中,最后当它以旋律的形式被认可时,叙事者和整个森林都“由于它的庄严悄无声息”[9]。由此可见,音乐是不能容忍言语的。然而,这也不是普遍意义上的音乐。叙事者在音乐狗那里辨认出的音乐类似于舞蹈;叙事者听到的猎狗的歌唱并没有唱出。叙事者在介绍音乐狗的表演时说:“从这空荡荡的地方幻化出了音乐”[10]。言语和音乐出现在这一张力场中,使真正的音乐得以显现,尽管音乐场景更像无声电影。第二,狗之间的沟通交流对音乐的产生是十分必要的。两次经历中不乏口头交流。虽然音乐狗们一直都沉默,彼此之间通过动作交流,甚至它们的表演似乎是在回复叙事者的问候。在第二次音乐经历中人们几乎不能想象,如果叙事者和猎狗之间没有交流,旋律将如何产生,因为音乐的形成与两只狗的争论有着密切联系。第三个伴随音乐出现的现象是驱使叙事者和其他狗进入音乐场景的个体内心的骚乱。幼年的叙事者第一次了解到内心的渴求是在清晨遇到音乐狗之前:它“在晦暗中漫无目的地跑了许久”[11],内心的声音为它指示了方向,让它被迫参与了音乐狗的演出。第二次它和猎狗都经历了与音乐有关的渴求。音乐一产生,叙事者由于越来越强烈的渴望向猎狗提出一个又一个的问题;音乐的增强使猎狗越来越坚持履行打猎的责任。如叙事者所说,狗内心的骚乱有两种倾向:沉默的趋向和发问的趋向。在奏乐时狗多是沉默的,沉默的趋向是只赋予狗类的音乐性,狗在沉默中与音乐交往。此外,沉默不仅造出音乐,也可隐瞒所知。因为狗拒绝表达它们的知识,这些知识永远处于隐藏的状态,沉默为其趋向之源。叙事者的研究并未使它接近真知,反而发现谎言与无知。因为在沉默中知识不能被传递,狗的音乐亦如此。而藏于言语和音乐间空泛地带的(东西或其它什么)是不能被理解的。于是,作为个体的狗只能经历,却无法为自己的经验和知识作证。

三 音乐的特殊表现

在第一次音乐经历中,音乐是通过许多小的细节表现出来的。一方面,这是因为叙事者当时年幼尚无法全面领会眼前的音乐现象。另一方面,这也是卡夫卡特殊的表现方式,即在没有声音、符号或形容词的文字中描绘音乐。这里的音乐既没有影射某种声音,也没有关联特定声响,因为音乐狗奏乐时所有的狗都是沉默的,现场也没有乐器。音乐狗奏乐的身体比声音得到了更多的强调,它们的动作才是最重要的。通过叙事者“一切都是音乐”[12]的定义,奏乐身躯的律动取代了声音作为“音乐”一词的所指,塑造出不同于一般意义的音乐概念。

沉默作为音乐的意义卡夫卡在其他作品中也有阐释,比如《塞壬的沉默》和《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中都出现了“谛听,方可不听”[13]的现象。瓦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说:“……在他(卡夫卡)那里音乐和歌唱是某种表达,或者至少是一种‘逃脱的代价’”[14]。面对猎狗的叙事者倾听是为了使“他的内心深处连命运女神也侵入不了”[15],也就是放弃自己的音乐性,音乐和沉默便不会进入它的内里,它才能获得最终的解脱。这样的音乐意义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至乐无声”有异曲同工之处。作者无意描绘音乐或声音,所以音乐在叙事中不会被明确地表现出来,而是体现在奏乐主体的意图、行为和话语中。很有可能卡夫卡知道,他所想传达的音乐及其意境是文字等媒介无法表现的,所以他干脆放弃了声音的刻画,在描写奏乐主体行为和话语时只用了“音乐”、“旋律”、“喧闹”等词语来影射,这些话语和律动才得以存留。

卡夫卡在《一条狗的研究》中介绍叙事者的两次音乐经验时运用了特殊的表现方式,从而挖掘出沉默“与音乐最深沉的关系”[16]。他在文中进行了一次表现的实验,这发生于表现主义盛行的时代,恰巧与表现主义的理念相近。(关于卡夫卡的流派问题学界一直有争议,不少研究者撰文时直接把卡夫卡归为表现主义的代表作家。本人认为,卡夫卡的作品确实体现了许多表现主义文学的特征,但在此并不把他的这部小说归为表现主义或其他某种主义。)文中音乐的特殊表现可以看做是作者体现实验理念的一种方式,同时也提升了文学作品中音乐元素的认知和层次,为读者提供了新的视野。

[1]Deuting Dagmar.Vergiss das beste nicht“Walter Benjamins Kafka essay:Lesen/Schreiben/Erfahren”[M].Würzburg:Konigshausen und Neumann,2004.

[2]Scher Steven Paul.Literature and music[M].New York:The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of America,2002.

[3][4][5][6][7][8][9][10][11][12][15]卡夫卡.卡夫卡中短篇小说选[M].韩瑞祥,仝保民,选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13][14]Benjamin Walter.Franz Kafka-Zur zehnten wiederkehr seines todestages[M].Frankfurt/M:Suhrkamp,2001.

[16]Kudszus Winfried.Musik und erkenntnis in Kafkas forschungen eines hundes[M].Berlin:Schmidt,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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