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隋王海晴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5)
本文所谈的“网络小说”以目前中文主流网络文学网站作品为准。所谓网络小说,与纸质传统小说相比,形式没有太大不同,它也是以文字表达为主的、以线性叙述为主要形式的叙事作品。其实,理想的网络小说应该采用超链接、图片、音乐、视频等多媒体形式等手段,革命性地打破传统的纸质文字和口头小说的单一表达介质及其线性叙述,但是当前的网络小说没有走这条“技术取向”的路。网络小说与传统小说的区别无非是一个在纸上阅读,一个通过互联网阅读,仅是传播媒介不同而已。然而,互联网时代的思维模式很明显地体现在这些“网络小说”上,由此顺带而来的却是不同的文化消费模式,网络小说因此才形成了不同于传统小说的特征。所以要谈网络小说及其定义,必须要研究一下互联网这种媒介形式本身,然后才能分析媒介转换会给小说造成什么后果。
每一种技术背后都有一种人类意愿。例如,我们不想洗衣服,于是有了洗衣机;我们不想走得太慢,于是有了汽车、火车、飞机。在所有的技术里面,关于智力的技术最能改变人的思维,它和人的思维方式息息相关。以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尼尔·波兹曼(Neil Postman)、莱文森(Paul Levinson)为代表的“媒介环境学”(media ecology)学派主张,媒介构成一种环境(或生态),人是生活在这个环境里,依赖这个环境,在某种程度上还被这个环境决定着。
尼古拉斯·卡尔将媒介环境学的理论应用到互联网研究上。他的《浅薄:互联网如何毒化了我们的大脑》认为互联网构成了一种分心机制。根据媒介环境学的理解,纸质书写时代思维模式特点是,深度阅读、沉思冥想,以及紧随其后的线性思维、理性追求。而互联网天生是这种思维的对立面。“互联网多媒体技术融多种不同类型的信息于一屏,从而进一步加剧了内容的碎片化,也进一步分散了我们的注意力。”[1]互联网提供过剩的信息,建构虚拟的强交互性沟通方式,拥有强大的可检索的海量数据资源。这些东西带来的精神刺激如此强烈,人在其中容易应接不暇又无比满足,但人依然很享受这种以供应过量为准则的媒介。这媒介从智力、记忆性、便捷性上,远远超过人类大脑的水平。多任务的短平快信息运作,必然会成为信息过载时代的主流模式。网络文学就置身于这样一种以信息过载为主要特征的“人体-媒介”环境中。
只要我们一上网,互联网就会对我们产生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诱惑。人类“想获取更多的信息,想留下更多的印象,想拥有更复杂的特性”,瑞典神经学家托克尔·科林博格如是说[2]。互联网让人类意愿得到了极大满足,但也使得人类陷入无暇深入思考的忙乱——这是人们始料未及的。互联网碎片化的海量信息,一边诱惑用户,使之欲罢不能;一边又让其应接不暇,忙乱不堪。这种矛盾心态让不少人觉得一旦投入互联网,就处于一种“忙盲”状态。
互联网以强烈的刺激和便利让用户远离深度思考。即使用户被迫“读屏”,也是一目十行地略读,只能对文字进行一种比较肤浅的解读,其理解所达到的深度远远达不到静坐在书桌前凝神静思读书的那种深度。尼古拉斯·卡尔在书中列举大量的实验室测验数据证明了这点。“就在互联网向我们呈上信息盛宴的同时,它也把我们带回了彻头彻尾的精力分散的天然状态。”[3]“互联网被设计成一个中断系统,这是一种旨在分散人的注意力的机制……我们愿意被中断,因为每次中断都会给我们带来一条有价值的信息。关掉这些警告和提示,就要承担感觉自己跟他人失去联系,甚至是被社会孤立的风险。”[4]互联网就是一种这样的设置,最大化地把人卷入其中,令人享受便利又处于“浅薄化”的风险之下。沉溺于互联网会让人们精力弥散、思维浅尝辄止,习惯于碎片化的思考。
麦克卢汉说:“从生理学的角度看,有充分的理由说明,我们的延伸会使我们麻木。”[5]这是因为新的媒介或技术带来的功能放大所产生的新强度,只有借助麻木,才能被神经系统承受。好比有了手机电话簿,我们就再也记不住那些一串串的数字了,每次打电话,我们只需调出姓名,手机就可以自行拨号;而在电话座机时代,没有方便的自动拨号功能,所以对于那些常用电话号码,我们都烂熟于心。也就是说,有自动拨号功能的手机电话薄,让我们部分记忆功能趋于麻木。
再来看互联网,它可以让具有多种诱惑和刺激的程序同时运行,并且一旦有最新信息立刻会推送给在线用户,只要用户在线,猛烈的信息诱惑和极易获得的各种便利就摆在用户面前(手机的日渐智能化、网络化,给暂时不在线用户也带来了“福音”)。与口头媒体、纸质媒体、电光媒体相比,互联网用户的参与度无疑是最高的。这样的媒介给网络文学强烈的塑型作用:它必须好读、轻松,甚至连故事情节也必须相似以便于理解,同时情节的发展、转折必须迅速有力以保证对读者麻木的神经形成较强的刺激。
“在网上漫游需要具备一种强度极大的并发处理多重任务的脑力。多任务还会给我们的认知过程增加脑科学家所说的‘切换成本’。”[6]互联网是一种让人健忘的设备,让人始终处于强迫性的忙乱中,这就是所谓的“忙者生存”。而互联网的“致忙”是技术造成的,是技术作用于大脑神经形成的习惯性后果。相信很多人都有这种体验:只要在电脑前一坐,半天就过去了,期间明明很忙,可仔细一想又觉得什么都没干。这种习惯的养成,又会从根本上改变人的思维方式,从而改变整个文化的走向。一个“浅薄”的时代已经粉墨登场。互联网导致了文化模式的转变。
虽然媒介环境学的观点不无夸张,学界已经开始对此有所反思,而且就互联网本身来讲,它的强刺激、强交互性附带的缺点未必不能被新技术所补救,但媒介形式控制着人的感觉系统是千真万确的。狗通过味道寻找食物,因此嗅觉发达,猫头鹰在夜晚活动多,因此夜视能力好,所以说“媒介作为我们感知的延伸,必然要形成新的比例”。[7]媒介必将重新配置人的感觉模式和比例。从这个意义上讲,互联网思维模式很明显地影响了我们的网络小说。接下来,本文试图以网络小说中的穿越小说为例,谈谈互联网的分心机制如何改变了网络小说的形态。
随着“穿越剧”近年来的风生水起——电视剧《宫》、《步步惊心》创下不错的收视率,“穿越小说”也为多数人所熟知。同时,以此为契机,网络小说还在产生“跨产业”效应,据说网络小说正在成为影视改编的富矿,以后影视剧的脚本会更多地取材于网络小说。不难想象,网络文化的美学特征正在通过跨产业的整合流通,慢慢渗透到我们的生活中。
言归正传,回到“穿越小说”。网络文学语境下的穿越小说与穿越时空一类的科幻文学几乎无关,而是一种新兴的面向女性的言情文学。可以说,是传统言情文学家族在互联网时代孕育出的新成员。穿越小说的主流模式是这样的:某现代少女触动了某种玄机,然后“穿越”到了古代大富大贵之家,在复杂危险的后宫斗争(“宫斗”)或家族斗争(“宅斗”)中,谈一场“多位美男独宠我”的恋爱。围绕“女主角”的一般是三四个年轻英俊的但性格有很大差异的“王爷”、“贵族”或者“国君”。女主角经历各种波折后,最终完成“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使命。
穿越小说有着固定的模式。女主角拥有现代人的科学知识,具备古代人并不具备的各种观点和技能。用现代人的方法在古代生活,自然给古代人带来大不一样的视野和强烈的震撼。这种似乎拥有“超能力”的女主角们,能够在面对古代的各种冲突时轻松巧妙化解(这正是“肥皂剧”观众喜欢的俗烂情节)。因此,无论女主角穿越之后的斗争多么激烈,环境多么艰难,都能够迎刃而解,甚至借危机成就事业。
人们都注意到了,穿越其实和武侠、普通言情一样,都是一种显见的“白日梦”、“YY”(网络用语,指意淫)色彩浓厚。但或许让人有点吃惊的是,穿越小说的故事设置充分利用了既往的言情、武侠、历史电视剧或者相关的通俗读物。与其说穿越小说穿越了历史,毋宁说它穿回了某些通俗文学经典塑造的文学想象空间。穿越文学的一些代表作(比如桐华的《步步惊心》、金子的《梦回大清》等)很明显就是穿越到了二月河的《雍正皇帝》,尤其是由这部小说改编的电视剧《雍正王朝》形成的想象空间中。穿越小说既不重视逼真的历史感,更不热衷于小说构思的原创性,它只是把广为人知的电视剧和通俗小说当成资源,批量化地借用、挪用、套用、化用。因此,在看网络小说的时候,我们总是觉得它的人物不够典型,甚至大多数都似曾相识一样,因为这些人物共享了那些通俗经典里早已为我们熟知的众多脸谱。即使有所变形,但其貌依然依稀可辨。
穿越小说的故事设置与情节推进都体现出“二次创作”的痕迹,即“穿越小说中往往充斥着对既往通俗文化作品的篡改、模仿、拼贴和剽窃,也就是说,它寄生在早已深入人心的通俗文化的母体上”[8]。某种程度上,这可以算对以往经典通俗文学进行的二次创作,因此穿越小说有时会显示出颇有后现代色彩的“解构”姿态,它总是有意无意地通过利用调侃、戏仿、拼贴等手段,暴露出以往的经典通俗文化中的模式化和虚假性问题。比如,在《穿越公主我最大》[9]这本小说中,女主角沈萱在受委屈时,不但联想到了《还珠格格》里紫薇与金锁被坏人毒打的哭戏,还在武则天面前娴熟地摆弄琼瑶式煽情句子:“如果没有你,我也不会心痛至死,但是,从此我的世界就没有了光,没有了花,没有了声音,没有了快乐。”以前琼瑶作品中的悲剧,在这本书里变成了喜剧和调侃。
穿越小说对以往通俗文化的再创作,是这类小说最明显的特点之一。本文作者曾指出穿越小说青睐通俗经典的原因:“虽然它(穿越小说)和以往通俗作品一样是白日梦,是欲望的文字载体,但穿越小说换了一种更直白浅薄的体验方式,以既往通俗经典为原料进行了更为粗浅造作的‘二次编码’。女主角的全部功能,就是再次体验通俗文化形成的稳固的集体白日梦。”[10]从这个意义上说,网络小说是比通俗文学更通俗的文学,是以通俗文学为母体的次生物。
我们知道,通俗文化作品本已很浅薄了,而网络(穿越)小说又是以此为原材料进行再创作,多数作品的价值和原创性之贫乏可想而知。但问题是,网络(穿越)小说为何要对以往通俗文化形成的“白日梦”进行二次编码呢?这是所谓的“后现代”来临的文化征兆吗?
至少更直接的原因之一,可以归咎为前述的互联网思维模式。在分心机制、多线程思维时代,大脑易于接受熟悉的东西。而且这样做,也让读者更轻松!试想,网络文学主要是在电脑上读的,可以想象那时候QQ、MSN、微博、社交网站等即时通信工具都开着时刻可能推送新消息,音乐开着时而跳出让人心动的乐曲,其他网页也开着说不定发出什么怪声,甚至游戏都可能开着,还有的甚至是边工作边看小说。如果文章不是这般轻松,易于接受、易于代入,读者必然无法完成有一定深度要求的阅读行为。所以时下的网络小说要对读者熟识的东西再加工,这样读者凭对经典故事模式和人物形象的熟知,更容易融入故事。
目前中国的主流文学网站都实行VIP点击收费制——即一篇小说开头是可以免费阅读的,到了一定字数后就必须付费阅读(作者通常会把VIP付费章节“卡”在一个情节高潮出现前)。作者从网站收费中提成获取报酬。主流的中文网络文学,就是在这一成熟的商业模式下运作的。因此,网络小说必须降低阅读门槛、缓解阅读压力。这时候对读者熟识的通俗文化进行二次编码,无疑就成了方便法门。这固然有付费制度的影响,但是更为基础的还是互联网的“分心机制”使然——阅读在网上进行,如果故事不浅薄、语言不轻快,都会流失读者。
网络小说(不只是穿越小说)的其他显著特征,也与互联网的媒介特性紧密相关。因为读者始终处在一种可能分心的境况,所以网络小说一定要通过故事的悬念高潮和内容的精彩刺激去吸引住读者。网络文学在叙事上的一个重大特征就是:它要不顾一切地制造矛盾,推进情节。连续植入的悬念和小高潮必不可少,像知名网络盗墓题材小说《鬼吹灯》[11]就做到了极致,几乎章章有悬念,五六章就能有一个情节高潮,小说写得紧凑而精彩。对想赚钱的网络小说来说,最大化地、快速地制造矛盾成了主要任务,而故事的“真实感”、人物的“典型化”则退居其次。高度密集的分悬念和小高潮,最后要汇总进一个总高潮,这不但是传统叙事艺术的要求,更是VIP付费阅读的要求。尽管反反复复的强刺激性也会让人疲惫,但是这几乎是网络小说基本的要求。不少网络小说在第一章就有一个大转折,这种“开端便奇险”的网络小说不在少数。
无论形式还是内容上,创作者都倾向于给读者提供更大的刺激和快感。互联网的强刺激性也必然体现在网络小说中。甚至,一些网络小说还会投机取巧地采用“雷、虐、黄”的语言讲述故事。几乎每一页都会有“天雷滚滚”的字句出来(雷:是网络用语,指让人匪夷所思地震惊),比如穿越回古代的女主角教“王爷”如何辨别“草泥马”等等(“草泥马”:网络用语,脏话的谐音);比如不几句就会出来一句“我靠”、“丫的”等不雅之词;比如小说最好还要写得很“虐”,这里又包括“虐身”和“虐心”两种,一般坠崖、流产、折磨是穿越女主角必须要经历的情节。
如麦克卢汉的判断:媒介本身决定了它表达的内容——网络小说的现状很大程度上由互联网运作机制决定。一个时代的主导媒介不同,人们的文学要求也就不同,甚至人们的文化口味都会不同。
这很容易理解,就好比今天的人看20世纪90年代以前的老电影,总会有种强烈的不适感。一对比就能发现,以前的电影情节推进不够直接、太舒缓,而我们在耳濡目染下,已经习惯于每个片段只有两三秒钟长的“幻灯片式”剪辑以及快速直接的故事推进。我们对事物的感知方式不知不觉地被改变了。
借助于新媒体,文化工业总是倾向于给受众提供更刺激的享受和更强烈的快感,让观众欲罢不能。长期浸泡其中的我们对此习焉不察,只有隔很长一段时间后再往回看,才能窥见其中的物是人非。在网络时代,我们再回望20世纪八九十年代被质疑为低俗的武侠言情小说作者,竟然俨然有大师气象了!比如这几年有望登进大雅之堂的金庸、古龙、张小娴、亦舒等等,跟网络小说一比,他们又是是代表高雅品位的大师了。
正如麦克卢汉所说,“一切媒介都要重新塑造它们所触及的一切生活形态”[12]。“技术是人体的一部分……一旦拱手将自己的感官和神经系统交给别人,让人家操纵——而这些人又想靠租用我们的眼睛、耳朵和神经从中渔利,我们实际上就没有留下任何权利了。”[13]我们发明机器满足我们的意愿和欲望,最后总有人用这些被调动起来的欲望牟利。我们越便利,我们被支配的程度也就越大。这是个永恒的难题。
或许有人争辩说,人们也许只是在来回上下班路上用手机读一下网络文学,网络文学可以与经典文学并行不悖地存在。道理固然如此,但是网络文学的“溢出效应”有多大,恐怕目前还难以判断。目前,一些国产电视剧已经具备了鲜明的网络思维特征——不由分说制造矛盾、快速推进情节(也不管这样做会不会让故事情节太“狗血”)、各种元素大混搭(抗日片可以奇侠化,奇侠片又可以穿越,穿越片可以情景喜剧,情景喜剧又可以网络段子化等)、台词“雷”人、情节“虐”心等等。那么,网络文学的溢出效应会不会抵达电影、话剧,甚至正统文学,进而波及更大的文化领域呢?这还是个有待观察的新问题。
口味的变迁是一个很难察觉的东西,尤其是身处其中,我们只能谨慎得出结论,而很难用实际数据来论证它的“进程”,只能对之进行象征性的人文批评,尽力避免简单粗暴的道德化评判。
[1] [美]尼古拉斯·卡尔著,刘纯毅译.浅薄:互联网如何毒化了我们的大脑[M].北京: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2010:96-97.
[2] 同上,128-129.
[3] 同上,129.
[4] 同上,144.
[5] [加]马歇尔·麦克卢汉著,何道宽译.理解媒介[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75.
[6] [美]尼古拉斯·卡尔著,刘纯毅译.浅薄:互联网如何毒化了我们的大脑[M].北京: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2010,143.
[7] [加]马歇尔·麦克卢汉著,何道宽译.理解媒介[M]. 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87.
[8] 王海晴.《穿越:让通俗更通俗》[N].新京报,2011-9-21.
[9] 红娘子.穿越公主我最大[OL].http://vip.book.sina.com.cn/book/index_49950.html.
[10] 王海晴.《穿越:让通俗更通俗》[N].新京报,2011-9-21.
[11] 天下霸唱.《鬼吹灯》系列[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06.
[12] [加]马歇尔·麦克卢汉著,何道宽译.理解媒介[M]. 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86.
[13] 同上,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