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新诗史上第一部新诗批评著作

2013-03-31 12:17
关键词:著作朱自清诗集

陈 卫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 福建福州 350007)

中国新诗史上,最早以著作形式评论新诗的,公认为草川未雨的《中国新诗坛的昨日今日和明日》,1929年由海音书局出版。海音书局是由保定的海音社成员草川未雨与谢采江、柳风一同在北平创办的民间书局。①

草川未雨本名为张秀中,曾有过“荒村寒烟”等笔名,热衷翻译外国诗文。②他还是一个有革命倾向的文学青年。据申春的《记左联作家张秀中》[1]和《张姓历代名人》[2],张秀中于1923年开始新诗歌创作,1925年后到北京大学做旁听生,曾组织过进步文学团体“海音文艺社”,发起编著新文艺“短歌丛书”,开办“海音书局”。海音社活动结束后,他投身革命,1930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次年加入北平左翼作家联盟,担任过中共地下重要工作,出任《华北文艺》编委,主编过《华北文化》。著有诗集《晓风》、《清晨》,出版过论著《中国新诗坛的昨日今日和明日》及译著《莫泊桑的诗》等,1944年病逝。

由《中国新诗坛的昨日今日和明日》的出版时间可以推算:1929年,张秀中正在海音书局出任编辑。由于张秀中本用化名在文艺界活动,此后又未专职从事文学工作,1944年,39岁的他过早离开人世,学术界对他的情况更是知之甚少,致使有关《中国新诗坛的昨日今日和明日》的写作缘由后人不得而知,著作在当时的学者和诗人们眼里到底有过什么影响,此方面材料还相当稀少。当代学人陆耀东、吕进等人的著作中偶谈及此书,多出于对诗歌史的梳理,提出此著是第一部新诗批评著作,疏于评价。朱自清1935年选编《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时,在“选诗杂记”中有过一句简单的评论:“草川未雨的《中国新诗坛的昨日今日和明日》,那么厚一本书,我却用不上只字。”[3]可见朱自清对此书不甚满意。

朱自清是中国现代诗学重要的奠基人之一,他编选的《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为后来新诗研究者的重要参考书,诗集导言所提观点为多部新诗史著作引用。从完成时间来看,草川未雨的著作完成更早,而很少史家将之当成新诗史的奠基之作,也少引用他的观点。为什么?

因此,我们很有必要了解草川未雨著作的具体内容,重新估价中国新诗批评的最初状况,试图寻找它存在的意义。

一、略窥著作全貌

《中国新诗坛的昨日今日和明日》共四章,分别为“新诗坛的萌芽期”(一章)、“草创时期”(二章)、“进步时代”(三章)、“将来的趋势”(四章)。从论著的章节设计可以看出草川未雨明显受到达尔文“进化论”思想的影响,借用自然规律的进展描述诗歌的发展阶段。

诗学观念讨论是著作一部分,安排在第一章和第四章,第二和第三章前半部也有相关论述。诗学观念大多结合时代因素进行复述。比如“萌芽期”部分,草川未雨从胡适、陈独秀的新文学运动开始,概括胡适提倡的诗体大解放、刘半农的文体学改良观、康白情的音节论、梁实秋、俞平伯、周作人之间关于“丑的字句”讨论等。此外,著作也谈及自己对新诗的看法。如他认为新诗最重要的是“诗是吟咏的,不是描写的,是发现的,不是记述的,在暗示涵蓄,不可说明显露,要意在言外,言近而旨远的”。[4]他很注意对新诗与古诗差异、诗与散文不同、哲学与诗、诗歌中情感与理智的关系等基本命题的探讨,指出诗歌形式是“长诗”、“短歌”、“散文诗”,他还喜欢预测新诗发展的趋势。

著作中最为重要的部分是对诗人诗集分节论述。前两章被评的诗人诗作有胡适的《尝试集》、康白情的《草儿》、郭沫若的《女神》、汪静之的《蕙的风》、徐玉诺的《将来之花园》、冰心的《繁星》、《春水》、谢采江的《野火》、宗白华的《流云》、胡思永的《胡思永遗诗》等。“进步时代”的诗集有徐志摩的《志摩的诗》、刘半农的《扬鞭集》(上中)、李金发的《微雨》与《为幸福而歌》、焦菊隐的《夜哭》、白采的《白采的诗》、海音社的“短歌丛书”、谢采江的《荒山野唱》、《弹簧上》。从诗集选择来看,草川未雨有一定的眼光。对比朱自清《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所选,除谢采江、胡思永和焦菊隐以及海音社的“短歌丛书”等书朱自清未有论及,其它诗人也是朱自清选定的重要诗人。只因朱自清做的是一个诗歌选本,不以论诗为主,作为选本,诗歌选择的范围远远大于草川未雨著作的圈定,朱自清选定的人数有51家,大系诗集编订在1935年,也就是在草川未雨著作出版的六年之后完成,因此有更多的新诗人,文学史上诗歌成绩较佳的后期新月诗人以及戴望舒、冯至等都有收入。

草川未雨的著作是谈话风格和用口语写作,并无特别难懂的文学术语。此外还有一特点,他谈论诗人并不在乎诗人的学问有多大,地位有多高,作为批评者的他,指点诗文,自信十分。

以第二章品评诗集为例:草川未雨对胡适《尝试集》的批评毫不留情。他不以胡适为时人看重的学问和社会地位放在眼里,“他(指胡适,笔者注。)的功劳,只是限于提倡,他的诗集的成就也只是在于尝试,说到真正的作品上,以评诗的眼光看去,他是没有作品上的成绩,他的诗并且没有一首能称得起完全的新诗体,也就没有一首使人满意的”。[4](P51)不仅对胡适,对后来新诗史上一直褒多贬少的五四诗人他毫不客气:康白情的《草儿》,贡献在记游上;郭沫若的诗“吵嚷得慌”;[4](P62)汪静之的《蕙的风》是“一部幼稚的作品”;[4](P70)徐玉诺的诗“浮浅而俗陋”;[4](P74)冰心诗歌表现是“犹疑恍惚的,是模糊的”;[4](P80)泛神论思想在宗白华诗歌中“都是最失败的”;[4](P106)逝去诗人胡思永的诗“不是什么成功的作品”[4](P110)等。

对于“进步时代”的诗,草川未雨也多不满意。他认为徐志摩的诗:一个是情感的“滑”,一个是思想的“杂”,变成滥调,“显露出了中国旧的玩情态度”,《雪花的快乐》完全露出那种“装腔作势的态度”。[4](P147)刘半农则是“唱着铿锵小鼓儿词式的诗的时髦派的新诗家”,或者是“吃劲的在唱着高调的洋化派”。[4](P149)倒是对李金发诗歌的批评有中肯之见,肯定其有想象和异国情调,缺点是文白夹杂。还指出焦菊隐的《夜哭》中有几首较好的散文诗,白采的《羸疾者的爱》作为长诗,好不容易得到草川未雨的一句肯定“白采的这篇长诗是可以使我们满意的”。[4](P174)

由此见出草川未雨对“五·四”诗歌的鉴定显示出极强的个性色彩,话锋较为尖锐。在阅读著作的过程中,笔者还发现:草川未雨在批评新诗人之后,常要提及“谢采江”这个诗人。如第二、三章中专门用了三节分别提到谢采江的诗集,一共三部;其它章节还继续谈到谢采江另外的诗集《不快意之歌》[4](P260)和他的诗歌观等。而“谢采江”对笔者来说,是一个非常陌生的诗人名,寻找现有的新诗史著作,几乎难以找到。他是否为一个被史家遗漏的重要诗人?若是重要诗人,朱自清以及苏雪林、废名等早期的新诗传授者、后来的新诗史家以及众多的新诗批评家为什么忽略他?而草川未雨出于什么原因偏好谈论这位诗人?

二、著作偏好考辨:谢采江与海音社

谢采江到底为何人?海音社是一个什么性质的社团?朱自清在选诗和论述中是无意遗漏还是有意回避了谢采江与海音社?草川未雨为何对此偏爱甚重?这些问题牵涉到中国新诗史是否要重新排序的问题,对此考辨确有必要。

从《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的“选诗杂记”中可了解朱自清当时选诗的情形:因为他在清华大学开设过新文学研究课程,郑振铎向赵家璧推荐他来担任诗集选者,据他自己所说,1926年从《晨报诗镌》出来后就“洗了手”。选诗时,朱自清曾借阅大量诗集,一部分来自清华图书馆,一部分来自朋友赵家璧、周作人处。朱自清最终选了33家的51部诗集。笔者查阅这些诗集后,发现其中没有“谢采江”之名。

谢采江的诗歌是否发表在朱自清所涉略到的报刊,或是在朱自清借来的书里,我们无法具体了解。依照朱自清列出的其它未选书目单,亦无谢采江。只是朱自清明确写到他看到了草川未雨的著作。如果看了,他应该要重视谢采江才对。

因此有两种可能的情况:一种是朱自清没有时间将草川未雨的著作全部看完。据朱自清说,他编这部诗集本想在“春假里弄出些眉目的,可是春假真是一眨眼就过去了;直挨到暑假,两只手又来了个‘化学烧’……真正起手在七月半;八月十三日全稿成,经过约一个月”。一个月的时间,光他需要看的刊物和诗集如此之多,并且还要编诗话、诗集期刊目录等,他是否仔细看完了草川未雨的著作值得存疑。另一种情况是,朱自清因为不喜欢草川未雨的著作,连带谢采江一概拒绝。朱自清在写导言和诗话过程中参考过多人的观点,也回头看了自己的旧作《论新诗》,表示“辞繁意少,真有悔其少作之意”,因此他看到草川未雨的著作,直觉为“那么厚一本书”。朱自清应该是看了,但表示“我却用不上只字”,从他后文谈到“poetry杂志中Acton论中国现代诗文中有些评徐志摩先生的话很好”,[3]可见他认为草川未雨的著作不合他的胃口也是有因可究:二人的审美兴趣不同。是否因此谢采江诗作一概不选?

朱自清所阅选本,除了个人诗集,其它的主要来自《新诗年选》、《分类白话诗选》、《湖畔》、《雪朝》、《春的歌集》、《星海》六个选本,《湖畔》、《雪朝》、《春的歌集》是湖畔社和文学研究会的社团合集,显然没有谢采江的身影。《新诗年选》、《分类白话诗选》两部选集出版于1920年,谢采江的第一部诗集《野火》1923年才出版,无缘。《星海》是1924年出版的,为文学研究会的会刊,尚缺材料显示谢采江是文学研究会成员,只有草川未雨能证明谢采江是海音社成员,可以断定,在选集中也无谢采江。

笔者查阅了现在通行的现代文学史、新诗史和社团史,诸如陆耀东的《中国新诗史》、[5]陈安湖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社团流派史》[6]中都无法找到海音社文字,更别提谢采江等人。据笔者所能,辗转在孙犁于1979年3期《山花》上发表的《文字生涯》中看到谢采江的踪影,他是孙犁的国文老师:“二十年代中期,我在保定上中学。学校有一个月刊,文艺栏刊登学生的习作。我的国文老师谢先生是海音社的诗人,他出版的诗集,只有现在的袖珍月历那样大小,诗集的名字已经忘记了。这证明他是五四以后,从事新文学运动的人物,但他教课,却喜欢讲一些中国古代的东西。”③

从刘福春、徐丽松合编的《中国现代文学总书目·诗歌卷》[7]中找到谢采江的《野火》(1923)、《梦痕》(1926)、《荒山野唱》(1926)、《不快意之歌》(1928)等诗集的出版情况;2010年出版的《河北文学通史》④中有专设一节谈谢采江的诗。在近年整理出来的极少的材料中,谢采江开始露面。

我们不妨先从草川未雨的著作中,了解谢采江是一个怎样的诗人。

著作第二章谈到谢采江的《野火》。[4](P94-95)草川未雨认为谢采江“对人生的观察是深切的,情绪是浓烈的”,其小诗受到冰心影响,却与冰心不同:“冰心小诗是瞑想的,《野火》中的诗是现实的 ”;冰心作品是出世的,没有东西可写而写出“模模糊糊的东西”,《野火》是入世的,“读了立刻想到大街上走走”。

第三章谈到谢采江1926年出版的《荒山野唱》及其第三编短歌《弹簧上》用了33页(全书一共296页,还不包括第三章第六节,第四章对海音社的论述)九分之一的篇幅,仍然强调他的诗是“从生活中写出来的”,并肯定他“经过了更深的修养,生活的陶炼,以战士的资格走到今日的诗坛上来了”,[4](P199)一方面用大量的篇幅举例证明肯定他诗歌中的思想进步,另一方面指出他的叙事诗“在新诗以来是第一次的成绩”。事实上,同是河北人氏的冯至的《吹箫人》早在1923年,《帷幔》在1924年、《蚕马》在1925年,《寺门之前》在1926年发表。朱湘的叙事诗《猫诰》也在1925年发表。从草川未雨两处对谢采江的评论中看到,草川未雨要么不完全了解诗坛情况,要么出于同仁友谊,生发出一些个人赞美。

谢采江的诗到底如何?笔者有幸搜罗到谢采江的两部诗集《野火》[8]和《荒山野唱》。[9]不过读过之后,感觉谢采江不过是冰心小诗模仿者中的一员。他的诗歌也多从自然景物中表现瞬间体悟,如:《野火·十一》“月亮!/不要骄傲;/那些闪闪的星儿们,/本体都比你大!”也有与冰心同名的《春水》“冷黙的,/柔动的,/美人传情似的/汪洋的/缓慢的,/流去的春水哟!”也有写爱情的,如《病中》、《可怕》、《星》,不过是汪静之风格的模仿。描写现实的一些诗,如《伤兵》、《新兵》等较有特色,多采用白描的方式。被草川未雨极力称赞并在著作中多次引用的《弹簧上》,是八十首不分行的短句组成的描写单恋的诗篇,并无特别之处。⑤

著作中除提及谢采江的章节较多之外,还多次提到海音社。有关海音社的资料,除马云在《河北文学通史》中有简要介绍海音社文字,申春先后有两文做了较为详细的介绍。⑥据说,海音社是由保定育德中学的谢采江和张秀中1925年发起的,在文学史上没有留下“多少盛迹”,但“曾经得到鲁迅的支持和关怀”。该社前身是由国文教员潘梓年和谢采江于1924年前后成立的育德中学的“文学研究会”,张秀中去北平前,决定改名海音社,社团活动中心由保定转到北平。到北平后,张秀中、谢采江的作品通过海音社成员转给鲁迅,得到鲁迅支持。该社成员集资入股,开办海音书局,出版过三百多万字二十六种作品,有短歌集、小说、散文集等,还出版外国翻译诗歌、戏剧、小说等。1929年因经济困难而停止活动。

在著作中,可看到草川未雨大力宣扬海音社在推广漫画式的文艺和“短歌丛书”,谈到该社的文学主张:“用简练的文字,作很富于诗趣的表现,以收更速更深的效验,便是我们所要提倡的文艺,这一层,大文豪还没注意到,或者知道了也不赞成,然而却甚合于我们北方民族的历史性。”在肯定海音社的同时,草川未雨又不道名地暗讽“这几年我国的新文豪真进步了,指顾间舍去草昧时期,走入昌明时代,居然大提倡其长诗,又非有新规律不可。什么字数当一般多咧,什么按拍押韵咧,于是人人张口大骂短章的自由诗”,他还觉得“‘小诗’始终有存在的生命,尤其是现在!”[4](P130)但是,如果对中国新诗史有所了解的人都会知道,出乎草川未雨的意料,小诗的时代在五四时期不过短暂一季,而海音社的活动也不过四年时间。

鉴于以上对于《中国新诗坛的昨日今日和明日》写作概貌和写作者偏好的考辨,依照我们对于朱自清学术风格的了解,朱自清对草川未雨著作的评论,除了不喜欢长篇大论的东西,还应有多种理由,其中批评风格也是一大缘由。

三、批评风格比较:草川未雨与朱自清

朱自清是传统型的谦谦君子。在他编选的《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里一般只提出某一观点,再引经据典借他人的话来评论。如胡适自己说《关不住了》是“他新诗成立的纪元”,尽管朱自清认为这不过是胡适翻译的一首诗,但也不会激烈地做出特别批驳。胡适提倡说理的诗,朱自清只承认是新诗初期特色,借用周作人的看法“这是古典主义的影响,却太晶莹透彻了,缺少一种余香与回味”。[3](P2)1918年以来,周作人提倡人道主义,胡适提倡“诗的经验主义”,朱自清只解释两个概念的含义,都不费力褒贬。朱自清的杂文虽然带有强烈批判性,但他在学术上更趋向孔子所倡的中庸作风,也不采用流行的进化论思想去评论诗坛现象或是某些观念。在《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的“选诗杂记”中他说到为什么先写诗话的原因“为的是自己对于诗学判断力还不足,多引些别人,也许妥当些”。[3](P19)与草川未雨相比,朱自清显得相对稳重,富有包容性,草川未雨更似初生牛犊不怕虎,喜论是非。

面对共同的评论对象,朱自清多持肯定态度,显然是要维护新诗的发展,而草川未雨更愿表达对新诗创作和批评风气的不满。如评郭沫若的诗时,草川未雨批判“什么时代的产物啦,时代精神的表现啦,什么又地方色彩了”,他明确自己的态度——“一向讨厌这些”。他批评郭沫若的诗,一是用了“抽象的写法”,第二是“艺术的不经济”,而且是“概念的世界,是哲学的世界,决不是诗的世界”。⑦朱自清评郭沫若,在“诗话”中几乎全引用朱湘的观点:郭沫若的诗让人觉得紧张,“有三个重要份子:单色的想象,单调的结构,对一切‘大’的崇拜”,还指出郭沫若是一个泛神论者。在题材上“取材于现代文明;在工具上求新的倾向也有两种:一是西字的插入,一就是单调的结构”,这两种倾向都不好,都是学惠特曼的。在《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中,朱自清更多呈现,不带感情色彩概括郭沫若的做诗主张,指出郭沫若所提的“诗是写出来的”为许多人误解,生出恶果,“但于郭氏是无损的”,更指出他诗歌中的新东西:“泛神论与二十世纪的动的和反抗的精神”。他还特别标明引文来自他人的评价。谈到郭沫若的泛神论,朱自清从作者文集中找来相关的句子帮助解释:“中国缺乏瞑想诗。诗人虽然多是人本主义者,却没有去摸索人生根本问题的。而对于自然,起初是不懂得理会;渐渐懂得了,又只是观山玩水,写入诗只当背景用”,然而他又断定“看自然作神,作朋友,郭氏诗是第一回的”。[3](P5)草川未雨不是不知道泛神论思想。在解释宗白华诗歌的时候,曾引用过一段泛神论思想进入批评文本。但他似乎对郭沫若诗中的泛神论不大理解,他直接从《凤凰涅槃》中举出诗例,吵架式地指责“你、我、他,火连缀到一块,硬说成一个,就是几何上的‘甲等于乙,甲等于丙,甲等于丁,所以甲乙丙丁都相等’的说法,其抽象已到非理智不能解,使人看过,空无一物,丝毫感不到什么,结果只是十七页废纸而已”。对郭沫若的《天狗》所说“我便是我呀!我的我要爆了!”他也不能理解。在笔者看来,虽然坦诚,草川未雨本身存在一个知识消化的问题,在理解诗歌时过分注意文字的日常性而忽视了文学的想象与夸张特性。

草川未雨对五四时期的多数诗人及诗歌作品提出异议。比如,他曾毫不客气指责《晨报诗镌》上的诗人“根本走错了道路”,说他们的诗歌“四行成一节啦,每句的字数都是一般多啦,看起来如刀子切的一般,这不是离开新诗相去万里了……几乎送了新诗的生命”,其理论“也古怪极了”。[4](P120)在朱自清的《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中,同样的对象则成为大书特书的一个群体,朱自清的导言几乎用了三分之一的篇幅来论述他们的语言探索。他谈到刘半农的增多诗体尝试,陆志韦主张舍平仄而采抑扬,闻一多的诗的格律影响最大,他的两部诗集,《红烛》“讲究用比喻,又喜欢用别的新诗人用不到的中国典故,最为繁丽,真叫人有艺术至上之感。《死水》转向幽玄,更为严谨”等等。朱自清从诗歌形式、美学特点方面进行赞扬,同时也指出其存在的问题:“他们要创造中国的新诗,但不知不觉写成西洋诗了。”[3](P7)草川未雨批评徐志摩的思想杂,情感滑,滥调,朱自清不吝赞美“他是跳着溅着不舍昼夜的一道生命水”。[3](P7)相较而言,朱自清所持态度宽容敦厚,不偏不倚,更接近中国传统文人的中庸作风。他的这些观点后多被新文学研究者采用,导言已成为一篇经典论文。草川未雨更有五四青年的激进之风,观点多表现出非我即彼的极端性。

谈到诗歌的明日,草川未雨即以谢采江的《不快意之歌》与张秀中(草川未雨本名)的《动的宇宙》为未来诗歌范本。他认为《不快意之歌》具有漫画、幽默趣味,张秀中的《动的宇宙》“也是从深味而来的”,作者的以前的《清晨》与《晓风》是“静”的。《动的宇宙》是“动”的,他还引申为“人生是动的,动才是进化,才能创造自己”,[4](P265)可见其为进化观念者。朱自清虽也受一些进化论影响,但总体上还是一个多元论者。如在对第一个十年诗派的划分上,他明知难为,借口“强立名目”,还是谨慎做了一番设计,“这十年来的诗坛就不妨分为三派:自由诗派、格律诗派,象征诗派”。[3](P8)

四、批评之批评

草川未雨的著作从时间上搭建了一个史的框架,将新诗分成四个发展阶段。在论述中对新诗发展过程所出现的部分概念进行了辨析:新诗特点,新诗内容、写作方式、诗与散文等,某些批评方式和观点现在看来还有一定的见地。

著作中多次用图式方式配合文字说明。比如第一章论述后,用了一张图表,[4](P43)以金字塔图式方式把诗分成写(新诗人的修养)和作(诗的作法、文字)两项。写(新诗人的修养)又分五方面:人格的修养、哲理的研究、知识、艺术、感情的修养等。具体的要求另有细分,如人格修养指发展一个绝对的个性,哲理的研究是使情感有意义与价值,知识修养包括读书,读诗学、美术、修辞、社会等方面的书,观察是对自然和社会,以穷究宇宙奥蕴,透见人性的真相等的观察。艺术修养分直接(实习)和间接(浏览),多读有价值的作品,多习美术、图画、音乐。在诗的做法方面,他指出要注意诗的戏剧作用,注意含蓄,以及选意、布局,环境化。在诗的文字方面,重视音乐作用,使诗歌可以听出音乐式的节奏与协和;绘画作用,则可以表写出空间的形象与彩色。从这张图表可以看出草川未雨是一个受到现代西方艺术思想影响的新一代诗歌研究者,思辨能力与逻辑推理能力相对比五四时期的文学爱好者要强,他走出了袭承传统的印象式与点评式批评。尽管有些分类方式,如诗分成写与作的方式不十分准确,但提出的诗人修养五个方面还是很合理的建议。他对诗的作法和诗的文字要求主要针对当时诗歌写作提出,不一定全无道理。

与一些诗歌理论家制造观念所不同的是,草川未雨探讨的诗歌观念多由诗歌分析中得出,他喜欢诗人与诗人间比较,也长于概念的辨析。比如诗与散文的关系,他认为:诗比散文更宜于智慧的创造;诗偏于文学的个人主义,适宜表现自己,散文偏于文学的实用主义;诗偏于暗示,散文多为解释;诗的感动力比散文更甚;诗比散文更适宜于美的表现[4](P169)等,这些看法皆从焦菊隐的《夜哭》引出。在今天跨文体写作盛行之时,以上观点看上去有些武断,但在新诗起步的时代里,明辨思维方式还是给读者一定的启发。

从批评态度来看,1920年代末出现的名不见经传的草川未雨的确是一位敢于直言批评的年轻人,不为时人之见动摇。闻一多和余上沅那时是留洋归来的学者、戏剧家,草川未雨对他们的批评是:闻一多的新格律和余上沅等提倡的“国剧”一样胡闹。[4](P244)草川未雨还极力反对闻氏的凑韵方式,认为“韵与诗并不是有不可脱离的关系”。对于译诗,他的态度明确,“翻成韵文的也行,译成散文的也未尝不可,译成散文的保存原有诗意与其风韵,便是一首好的诗”,把一篇小说译成韵文,“那也决不能算诗”。他还说:韵必须出自天然,不可勉强去凑。[4](P244-245)他还批评整个中国文学界,“自古以来,不是宣传礼教,便是猎取共鸣,不然便是发个人的牢骚,没有什么顾到人生和人类的,浅薄无聊的东西多,所到人心真处的东西少,这贪利好虚荣的妖气直到现在还充满在文学界”。[4](P254)这番话或许打破了我们今天对于五四时期文学的美好印象。他从文学与人生的角度批评中国自古只有“文字”而无“文学”,“文字”“文章”又作了“礼教”“实利主义”的工具,导致的结果是“人民受不着文学的影响,中国人的思想精神是四千年来如一日,没有真的灵魂,成为现在世界上一种劣败民族,这也应该!”[4](P254)话中饱含鲁迅式的忧国忧民。胡适的改良,都是形式的改革,“现在虽然有了冒牌的文学的名目了,但仍然是在给实利主义,虚荣心作附庸而已。……空洞无聊与浮浅便成了现在作品的中心;不是一种轻薄的恋爱谜语,便是一种隔靴搔痒的诅咒人生,悲观与伤感更成了作品中的趣味”。[4](P255)主张为人生的文学,最终使草川未雨走上了改造社会的道路,文学观、人生观直接影响到他的行动。

对于文坛作风,草川未雨非常反感。他认为当时的文学工作者缺少诚信,文坛的抄袭作风严重,“只知道从过去的黑洞里托出几个偶像来吓人”,“胡乱抄出人家的几篇东西,就算研究了,鉴赏,创作了。抄出人家的诗,照着改成中文,就算是自己的创作了”;研究界,“身世不知,思想不知,只知道他属于那一派,或者硬派他属于那一派,结果不过是在昏迷的中国人目前自己造偶像,筑宫殿,借此欲得些暂时的香火崇拜”。[4](P256)笔者认为这话即使用在当代,同样也有警醒作用。信仰进化论的草川未雨一心希望新文学只有新的,不能回头看,因此,他还反对新诗人出旧词集,被他批评的有康白情、白采、刘半农等人。他还十分反感诗歌中的私人情绪,指责郭沫若写出了“大团圆主义的情诗”《瓶》,徐志摩“只是在他情人的怀里闹什么乖乖”等。不过在笔者看来,旧词本来也是文学的一种,在现代社会出版并非有害,它不过延续了古典文学之美,没必要非从文学中剔除,毕竟它不是病瘤。至于爱情诗,更是文学中的主题。草川未雨的绝然否定应与他存在的时代有关:那是一个新诗在争取合法化的时代,革命运动激励年轻诗人到大众中去,为大众争取利益。带有“左倾”意识的草川未雨认为写旧词是文学倒退,也不能赞同曾为文学革命主将的人在爱情中沉醉,若置于历史语境中,可以看到其批评不乏有一定的合理性。

不过,草川未雨对新诗道路上探索的诗人否定多肯定少,经他肯定的参照对象又多为海音社成员,这样一种先抑后扬的做法,显出批评与审美天平的失衡,使人读过这部著作之后,会觉得与纯粹的学术研究还存在一定距离,颇似一份厚重的广告。因此,朱自清不用只字也可以理解。

《中国新诗坛的昨日今日和明日》存在文学史上的价值不应只停留在它是新诗史上第一部新诗批评著作,它论及的一些诗歌观点和研究方法,让读者看到了五四诗坛的纷纭、努力及缺失,他并不成熟的批评态度与预言,可为研究者参照和反省。

[注释]

①据马云《保定海音社创作》,见王长华主编:《河北文学通史》,科学出版社2010年。

②“荒村寒烟”作为译者名,出现在《中国新诗坛的昨日今日和明日》附带的广告上,译有法国莫泊桑《漂亮朋友》、《近代法国名家诗选》。

③孙犁:《文字生涯》,《山花》1979年3期,后为郭志刚、章无忌:《孙犁传》(北京十月出版社1990年)中引用,第二章第三节中提到谢采江:“育德中学有一个铅印刊物,名称就叫《育德月刊》,它的文艺栏经常刊登学生的习作。孙犁的作品变成铅字,是从这个刊物开始的,那时,他还是一个初中学生。关于这层文字因缘,还得提起他当时的国文老师谢采江先生。谢先生是海音社的诗人,他出版的诗集有袖珍月历那样大,这证明他是“五四”以后的新派人物:……但他教课,却喜欢讲一些中国古代的东西。”

④见王长华主编《河北文学通史》第三卷第六章第二节,撰写者为马云,科学出版社2010年。

⑤马云在《河北文学通史》中专设一节介绍谢采江的诗,从内容上肯定他的诗思想迷茫,带有知识分子的苦闷,表现爱情的深沉和反映现实。笔者认为如是这样,谢采江的诗在五四诗潮中并无太大特色。

⑥申春两次发表关于海音社文章,一篇为《鲁迅研究动态》1987年6期发表的《北平的“海音社”》,另一篇为《新文学史料》1993年3期上的《海音文学社始末》。

⑦有关郭沫若诗歌的文字见第62-70页。

[参考文献]

[1]申春.记左联作家张秀中[J].新文学史料,1985(2).

[2]刘巧云.张姓历代名人[M].北京:世界文明出版社,2004.

[3]朱自清.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M].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19.

[4]草川未雨(张秀中).中国新诗坛的昨日今日和明日[M].海音书局,1929.275.

[5]陆耀东.中国新诗史1916-1949(第一卷)[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

[6]陈安湖.中国现代文学社团流派史[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1997.

[7]刘福春,徐丽松.中国现代文学总书目·诗歌卷[M].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

[8]谢采江.野火[M].京华印书,1923.

[9]谢采江.荒山野唱[M].海音书局,1926.

猜你喜欢
著作朱自清诗集
清芬正气朱自清
柴文华著作系列
赵轶峰著作系列
杨大春著作系列
李帆著作系列
诗集精选
诗集精选
诗集精选
老情书 朱自清致武钟谦
诗集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