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蕾
(1.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天津300387;2.盐城师范学院文学院,江苏 盐城 224002)
论纳吉布·马哈福兹的平衡之道
——以 《续天方夜谭》为例
唐 蕾1,2
(1.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天津300387;2.盐城师范学院文学院,江苏 盐城 224002)
马哈福兹通过 《续天方夜谭》里13个故事集中地表现了他对平衡之道的理解和看法。取舍有度、善恶平衡以及舍得之道是概括其平衡思想的3个方面。马哈福兹试着和人们探讨以平衡之道控制人心并最终获得内心的宁静与归属之可能性,并以寓言的形式向人们表达了温和的劝诫。
纳吉布·马哈福兹;《续天方夜谭》;平衡之道;埃及
马哈福兹改编后的 《恸哭者的故事》在故事的主人公形象、情节内容和主题表现方面都和前者有很大的不同。《恸哭者的故事》的主人公是 《一千零一夜》中听山鲁佐德讲故事的唯一听众——国王山鲁亚尔,这已经和前面那个无名的男主人公毫不相关。故事的情节也有很大改变。山鲁亚尔渴望能如辛巴德那样经历冒险和神奇的旅行,在彻底抛弃王权之后,他独自去野外漫游,偶遇一群人在旷野里恸哭,为了搞清楚这些男人们恸哭的原因,他悄悄地潜入了人们身后石头的入口,来到了世外桃源般的理想国。在这儿,他和天仙一样的女子结了婚,但妻子对他唯一的要求就是永远不不打开那扇门。妻子对他说:“当你把过去完完全全忘掉的时候,你会体会到真正的幸福的。”[1]279山鲁亚尔执拗地想揭示谜底,最终按捺不住好奇心打开门,又回到了孤寂的起点。美好和希望转瞬间化为烟烬,而这一切让他明白那些恸哭者为什么在黑夜来临时大声痛苦又在黎明前悄悄离去。很显然,这部作品也有好奇心这一母题的再现,但情节的改编使得作品有更深层的意义。故事的结尾处 “疯子”那一席恰恰是点晴之笔,它集中表达了马哈福兹取舍有度的平衡之道。“度”是一种分寸和尺度,它是衡量人日常行为的一种准则。差之毫厘都是无度的表现。
马哈福兹对于人性有十分深入的研究,他认为人性中必然存在多极的矛盾面,而人们无法剔除那些丑陋的、不合秩序的想法和念头,他认为人的理智来自于对于善的、恶的、有序的和无序的想法的控制和把握。《恸哭者的故事》中那扇神秘之门是人性中不可公开化的阴暗面,它悄悄地存在于每个人身上。门在关上的时候,意味着人们可以用自己的理智和智慧控制好自己身上的 “恶”,而开启时,则意味着理智和意志均已失效。这扇门永远存在于人的身上,而人们所要做的不是把门砸烂,而是正视它存在的同时又能以理智控制好它。平衡之道在这个故事中可以理解为以理智控制妄想、以善扼制恶。马哈福兹在这个故事里依然重复了 《一千零一夜》里有关 “幸福在人间”的主题,但是幸福如何获得更是他关注的重点。幸福生活在作家看来是平衡和取舍,它的获得取决于人们能否在自己的人生里平衡自己的善与恶、过去和未来、已知和未知的一切。疯子想告诉山鲁亚尔的是那扇门是人们罪恶念头的起点,它是人们内心世界的一种重影。如果山鲁亚尔能和别的人不一样,真正相信自己的妻子是完完全全忠实于自己的、所谓的秘密只是一种假象,那么他就不会离开真正的理想国不可复得且痛不欲生。但是,有人能够真正做到不去打开那扇门吗?——很多人在读完故事之后都会思考这样一个问题。答案应该是肯定的:很少有人能做到。除非他是 “聪明的愚者”,就像瓦格纳剧本里的帕西法尔一样的人可能才能真正做到控制住自己、摒弃所有尘世的陋习包括过度的好奇心。马哈福兹并不是要否定人类的好奇心或借用这个小故事来打压人类积极进取的决心,他只是想借用一个寓言式的故事告诉人们,任何过度的行为或者失去控制的做法都可能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马哈福兹相信幸福在人间,但是人们应该如何去把握幸福、留住幸福,这是他所理解的平衡之道。
传统的阿拉伯民间故事 《一千零一夜》里浸染着浓重的道德说教色彩,从暴君山鲁亚尔随心所欲杀害阿拉伯女子开始讲起,到宰相之女山鲁佐德用一千零一天的故事打动暴君结束。整部故事集里的故事全部由唯一讲述者山东鲁佐德完成,而她唯一的目的是要感化暴君、拯救可能会被国王杀害的女人们。《一千零一夜》用近似浪漫和完美的结局告诉人们,山鲁佐德做到了,她不仅成功地感化了国王,而且收获了一份珍贵的爱情和完满的婚姻。这种童话般的结局顺应了大众的阅读期待且完全符合普通受众群体的审美习惯,因为人们都有求真善美的意愿且希望看到圆满的结局。然而,现实和童话毕竟不同——童话回避了人性中种种潜藏的弱点和未来可能发生的危机,而现实则不会加以粉饰。
马哈福兹依然相信 “幸福在人间”,但是他并不天真。在改编后的 《续天方夜谭》中,作家把人性中潜藏的种种弱点暴露无遗,并试着告诉人们一种有关人性的真相。马哈福兹认为人性中始终存在善、恶两种天性。善可以充分地暴露,而恶则被人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来。人了不起的地方不是他没有恶的因子,而是他可以用自己的意志和行动把恶牢牢地控制住,这就像 《续天方夜谭》里的山鲁亚尔、山鲁佐德和那扇幸福而痛苦的门3个形象背后的隐喻。故事 《脚夫阿卜杜拉的故事》中有一段有关宰相丁丹的猜测:“丁丹在想,是国王真的变了呢,还是一时的假象?过去,国王独断专行,残忍冷酷,而现在,他的眼里却时常闪出茫然的目光。”[1]65这段话明确地表示了对国王改变所产生的怀疑,因为,丁丹和山鲁佐德都认为国王的改变也许只是暂时的善遮盖住了恶,或者换言之是善占据了上风。马哈福兹借丁丹之口说出了另一席话:“善与恶就象昼和夜一样,总是交替而至的。”[1]66而山鲁佐德和山鲁亚尔两个人物形象也可以理解为善与恶的抗衡——山鲁佐德代表人性善的一面、山鲁亚尔则象征着人性中随时会迸发出来的暴力和邪恶。王宫里的善恶平衡决定着国家和民族的兴衰成败,而人性中的善恶平衡则决定着人是否可以平静而问心无愧地生活。《续天方夜谭》里的13个故事大致可以用一个元主题来概括,即 “善恶之争”。从 《序幕》里的山鲁亚尔、《批发商萨那尼的故事》里的萨那尼再到 《恸哭者的故事》里的恸哭者,每一个主人公身上都存在着两极对立的人性。人稍微不加以控制潜存的恶,便会导致不可弥补的后果。批发商萨那尼平日里是个老好人,但是居然堕落成杀人犯,直至被行刑示众都让人难以置信。山鲁亚尔和所有好奇的人们一样非要打开那扇神秘之门,最终失去了福地。书里以魔鬼和精灵来象征人性中的魔性和恶,但如果将之恢复现实的真相,人们最终相信这只是人类失去控制力而造成的恶果。神秘之门除了象征人类的好奇心之外,还可以理解为人性中潜藏的恶。马哈福兹试着讲述一个道理,希望人们能从神秘之门的故事中汲取一些有关失控和失衡的教训。
早在古代希腊的神话故事里就有关于 “潘多拉盒子”的传说。故事讲述了英雄普罗米修斯的品性几乎无懈可击而让想惩罚他的大神甚是恼怒,于是,大神们发现了普罗米修斯的软肋——自制力极差的弟媳潘多拉,最终通过这个 “‘有着一切天赋的女人’”[4]4实现了惩罚的计划。潘多拉家里的盒子被打开的一瞬间,各种惩罚随之而来,当潘多拉慌张关上的一瞬间,希望也被关上了。H·A·库恩写道:“邪恶和疾病都是蹑手蹑脚、静悄悄地来的,因为宙斯剥夺了它们的声音,他是在无声息中制造它们的。”[5]92希腊神话以 “潘多拉之匣”的故事开启了有关人性善恶的讨论,而这一话题在《一千零一夜》和 《续天方夜谭》中得以延续。人类如果能够做到正视人性中存在之恶并能够牢牢地把它关闭在神秘之匣内,那么,这个故事的结局应该是另一番的。马哈福兹认为,人类最大的美德是可以以善来制约恶、获得一种内在的平衡和约束。
《航海家辛巴德的故事》中有一段关于长老对辛巴德的训诫:“‘须知,’长老说,‘要成为一个善者,得越过六道障碍。第一是舍弃享受投入艰苦,第二是舍弃荣耀甘受屈辱,第三是传诵舒适寻求劳累,第四是传诵睡眠忍受困乏,第五是传诵富裕甘愿贫穷,第六是传诵希望准备死亡。’”[1]270长老这席话是要告诉迷惘的辛巴德善和宁静是有牺牲的,这就像任何的获得都必须有所付出。得到的前提必须是舍弃。这段话颇有东方哲学的意蕴,体现了马哈福兹创作的东方文化背景。在另一则故事《贾姆沙·白勒迪的故事》中也有类似的主题。贾姆沙·白勒迪由于犯下了重罪而被判处死刑,但是精灵帮助他活了下来,但是他只能彻底移容为别的模样。“贾姆沙的心中常怀念过去的自己,那样的一个自己,最终生活在虔诚的忏悔中了。一个死了,可他却还活着;或言之,一个人活着,可他却已经死了。”[1]64贾姆沙·白勒迪获得了重生,但也受到了惩罚——他再也回不去了、无法继续享受家庭亲情和温暖。故事中写道:“面对妻子女儿那毫不留意的目光,贾姆沙感到孤独和委曲。她们竟然一次也没有察觉到隐藏在他眼神之中的那深切的爱意,对他的一片深情无动于衷。”[1]64有些人为了荣华富贵舍弃了廉耻和道义、有些人为了苟且偷生切断了与过去的交集、有人为了弥补之前一个过失而担负更大的罪孽、有人为了内心的平静而舍弃所有的身外之物,这些成为 《续天方夜谭》中着意要表现的舍、得两难选择。
舍和得的两难选择表现了作家的善恶观念和基本立场。马哈福兹在创作中对人性寄予了厚望,但是他用批判的态度否定了人性至善的观点,认为人性中更多的是欲念和自相矛盾。如果说这13个故事大多是教训和经验,那么,真正想传达的道理是教人懂得舍弃过多的欲念、保留做人的底线。舍与得之间平衡的支点是人心的平静与满足。在 《续天方夜谭》中每个内心不安的人都会前往长老那儿寻求帮助,但是换来的答案几乎是一致的。长老物我如一的心境和惶恐不安的造访者形成强烈的对比,这是马哈福兹有意要表达的两种态度、两种心境。
盲目追逐耀眼的名利、难以放下不能承受之重、永无止境的贪欲和不思悔悟的自以为是都是人类失衡的表现。马哈福兹借助 “理智的疯子”和长老两个人物反衬物质世界里人们丧失理智、深陷迷途的行为。他认为只有舍弃了太盛的功利性才能真正得到内心的宁静,因此,人类犯错和失控所致的残局也应该由人类自我来承担。作品中核心人物山鲁亚尔作为一个串联式人物见证了无数的悲剧和喜剧,而他自己也一度由暴君变成良君,但活在现实世界里却很难获得内心的宁静和归属,在深刻地反省追问之后,他最终明白自己痛苦的原因正是太在意他人的想法而承受了太多不可承受之重。舍弃窠臼、获得自由是这部作品中最重要的主题。
马哈福兹在 《续天方夜谭》中讨论了人性善恶、幸福在人间等元命题,但其精挑细选的13个故事更集中地表现了他对平衡之道的理解和看法。人在日常生活中行为之度、善恶之间的平衡与控制、舍与得的权衡和把握都是作家着意要表现的内容和观点。任何失去平衡与超越界限的行为背后都暴露出人性的贪念和私心,而这正是人心躁动的主要原因。马哈福兹试着和人们探讨以平衡之道控制人心并最终获得内心的宁静与归属之可能性,并以寓言的形式向人们表达了温和的劝诫。
[1][埃及]纳吉布·马哈福兹.续天方夜谭.[M].谢秩荣,等,译.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1.
[2][阿拉伯]佚名.一千零一夜 [M].郅溥浩,等,译.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09:148,149.
[3]郅溥浩.神话与现实—— 《一千零一夜》论 [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7:55.
[4][德]斯威布.希腊神话与传说 [M].楚图南,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4.
[5][俄]H·A·库恩.古希腊传说与神话·秋枫 [M].佩芳,译.北京:三联书店,2002:92.
(责任编辑:朱世龙)
The Path of Balance in the W ork of Naguib Mahfouz——Taking The Sequel to the Arabian Nights as an Exam p le
TANG LEI1,2
(1.School of Literature,Tianjin Normal University,Tianjin 300387,China;
2.School of Literature,Yancheng Teachers'College,Yancheng 224002,China)
Naguib Mahfouz shows the concept of the path of balance in the book The Sequel to the Arabian Nights.The concept consists of three parts:mesure of demand,banlance between good and evil,and path of willing.Naguib Mahfouz tries to find the possibility of obtaining the peace ofmind through the path of balance and expresses his gentle persuasion in the parables.
Naguib Mahfouz;The sequel to the Arabian Nights;path of balance;Egypt
I106.4
A
2095—042X(2013)06-0065-04
10.3969/j.issn.2095—042X.2013.06.016
《续天方夜谭》初版于1982年,从名称到内容均有意模仿了阿拉伯民间故事 《一千零一夜》(又名 《天方夜谭》)。然而有所区别的是,《一千零一夜》的内容庞杂,包含着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故事,其中长故事200多个、短故事400多个,而《续天方夜谭》只精炼地讲述了13个小故事,每篇篇幅相近,内容各不相同;从结构上看,传统的《一千零一夜》故事以框架式结构来叙述故事,其中又有串联式结构并用,而纳吉布·马哈福兹续写的 《续天方夜谭》则完全是串联式结构,颇有西班牙流浪汉小说 《小癞子》的遗风,结构相对明晰,各个故事之间有前后承接关系。很多人问起马哈福兹为什么要续写 《一千零一夜》,而作家并没有明确的回答。13个故事截取了无数个人的生活片断,这就像电影经常使用的切换镜头,挑选了最有矛盾性和表现力的场景来阐述作者的某种立场和态度。故事集最后一篇 《恸哭者的故事》里这样一段话似乎能够清楚地表现马哈福兹有关平衡之道的内涵:“既不能让人求得真谛,又不能让人为之绝望。要使他进退维谷,沉溺疑海。谁以为已经得到,可与之隔绝;谁以为永世难求,可予以期望。使之进不得,退不得;取不得,舍不得!”[1]281由此,我们可以把 《续天方夜谭》理解为寓言故事集。
一、取舍有度
《续天方夜谭》第13篇故事 《恸哭者的故事》改编自 《一千零一夜》里的 《终身不笑者的故事》。两个故事都很短小精悍,但却意蕴深远。《终身不笑者的故事》讲述了一个神奇而悲伤的故事:一位落魄的青年人在路上偶遇一位老者。老人请求他照顾自己和身边的老人直至安葬,并且承诺青年人会让他重新过上幸福的生活,而唯一的条件是对 “看到的一切严守秘密”[2]148无论任何时候都不去追问人们哭泣的原因。青年人答应了老人的请求并且严格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在照顾了老人们20后,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的青年人问起最后一位快要死去的老者恸哭者的 “秘密”,得到的答案是 “不要打开那扇门”。[2]149但是年轻人并未听劝,他得到幸福又错手失去,当回到原地时,他看到一个个和他同样笑不起来的男人们,终于明白了先前逝去的老者们的秘密,因为他们的悲伤和自己的一模一样。《终身不笑者的故事》似乎是一系列母题的再现,诸如:好奇心母题、世外桃园母题等等。郅溥浩在 《神话与现实—— 《一千零一夜〉论》中写道:“这类故事反映了人类探奇冒险、打破禁区的心态和精神。其内涵不仅于此,它还反映了人们追求世外桃园式的人间仙境、理想国而不可得的复杂心理,多少类似于我国的 《桃花源记》”。[3]55
2013-08-07
唐蕾 (1978—),女,江苏响水人,博士,讲师,主要从事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研究。
2012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项目 (12BWW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