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山壁
小时候,除去母亲之外,最熟悉的是屋里那架织布机。自打落生,家中只有它与我母子朝夕为伴。我爱它又恨它,因为只有它与我争夺母爱。母亲常常撇下我,坐在它面前,“呱哒呱哒”的织布声淹没了我的哭声。但是又不能迁怒于它,因为母亲常说,我们娘儿俩是靠它养活的。
这架织布机是母亲的陪嫁。结婚时,父亲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只有一身好武艺。外祖父是个木匠,早早为母亲设计了生路,精心打造了这架织布机。父亲临时搭建的一间地窝子,没有放织布机的地方,只得暂放邻居家里。眼看姐姐要降生,万般无奈,父亲铤而走险,顶替财主家孩子当壮丁,当地叫卖兵,用一个男子汉的身体换回几间砖房,好把母亲的织布机抬进来。行军路上,父亲挣脱绳捆索绑,蹿房起脊地消失在夜色里,从此变成了黑人。不久他参加了冀南暴动,两年后又投奔滏西抗日游击队,打了几个漂亮仗,成了红人。可惜在我落生十四天时英勇牺牲了。几亩薄地指望不上,织布机便成为我家唯一的生活来源。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那是中国古代织绸缎的机械。我们这一带,自古以丝织闻名。《西京杂记》上说,汉霍光妻赠朋友淳于衍“蒲桃锦二十匹,散花绫二十五匹。绫出钜鹿陈宝光,妻传其法。霍显召入第,使作之。机用一百二十蹑,六十日成一匹,匹直万钱。又与越珠一斛,绿绫七百端,直钱百万,黄金百两。”我们县向来属钜鹿郡,我们村距离现在的巨鹿县城也不过20公里,所以有着悠久的纺织传统。
从古代传授先进棉纺织技术的黄道婆到我母亲这一代已经有六百余年历史了,工艺水平也在循序渐进。外祖父的魏庄是闻名的“棉花窝”,二、七大集,布市占了半条街,母亲经常留意布摊的花色品种,织布技术达到了当时农村的最高水平,三里五乡的女人们常来登门学艺。我从小在织布机旁长大,母亲一直当做闺女使唤,所以对一般纺织工艺烂熟于心。后来看到乾隆年间直隶总督方观承的《棉花图》,工艺流程大体相似。
我看惯了母亲坐在织布机上,手舞足蹈,左右开弓,姿势优美,节奏明快,呱哒呱哒,如同音乐一般。兴致上来,母亲也随着机杼的节奏哼几句小曲。多是民歌《小白菜》和秧歌《三娘教子》一类的苦戏。
我从小跟着母亲搓布节,拐线子,挂橛子,递线头,有时帮助把飞出的梭子从地上捡起来。母亲是织布能手,表现在快和巧两字上。织白布,一天能织一块布,三丈三尺。织花布,功夫在设计图案和颜色搭配上。母亲的三匹综、四匹综不断出新,引领一方布艺的潮流。村里闺女们出嫁,指名要老桃(我的乳名)娘的花色,所以家家新房三铺四盖,床单被面,往往是我母亲的作品展览会。我家这架织布机也出名了,越传越神。
新中国成立前后那几年,头年淹、二年旱、三年蚂蚱滚了蛋,家家没了粮食,吃糠咽菜,有人要出三石高粱买这架织布机。母亲不肯,忍痛把我送到外祖父家寄养,自己没日没夜地纺花织布,率领妇女们用布匹到山西换粮食,然后背着玉茭、豆饼回村来,养活外祖父和我一家人,度过灾荒年。我是穿着母亲的家织布长大的,直到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一直是粗布衣服,粗布被褥,并不觉着土,而是感觉着美,感觉着舒服,以土为荣。这荣就是一位母亲的辛苦劳动。
母亲辛劳一生,长寿而终。人不在了,那架织布机依然默守在那间屋里——那间父亲用生命换来,母亲奋斗一生的屋里——等着我回来。每次回家,看到它就看到了母亲坐在织布机前节奏明快、手舞足蹈的身影,那就是母亲躬织一生不朽的雕像。
这让我涕泪满面,长跪不起。
(月月鸟摘自《渤海早报》2012年3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