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娟娟
(江苏教育学院 宿迁分院中文系,江苏 宿迁 223800)
黄宗羲是明末清初伟大的思想家、史学家,生活在明清交替之际。作为一位坚定的遗民代表人物,明遗民身份对黄宗羲思想价值观的形成有着重要影响。
“遗民”是中国古代社会一种重要的政治、文化现象,以商周之际为起点,一直到满清覆亡,凡朝代更迭,无不有遗民出现。作为一种生存状态、生活方式,“遗民”始终是一个颇引人注目的话题。“明遗民”,许多学者也曾予以界定。对于谢正光在《明遗民传记索引》中说:“明遗民者,殆其生于明而拒仕于清。”[1]何宗美先生则认为:“明遗民指的是在明清易代之际固守气节、不降清更不仕清的具有爱国精神的仁人志士。”[2]
他们都从明遗民的政治立场出发,强调了明遗民鲜明的政治态度和匡时救世的时代精神,这也正是明遗民的核心元素,是就品质元素而言;就时间元素而言,明遗民当是指生活在顺治至康熙这一阶段的遗民,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清朝统治日益稳定,遗民们逃脱不了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遗民作为一个社会群体逐渐消失了。
和宋遗民相比,明遗民具有以下特点:
一是数量众多。佚名朝鲜人所著的《皇明遗民传》收录明遗民716人,孙静庵所著的《明遗民录》收录800余人,谢正光所著的《明遗民传记索引》收录遗民2311人,钱仲联先生的《清诗纪事·明遗民卷》仅收录的遗民诗人就达439人。无锡病骥老人在为孙静庵《明遗民录》作的序中指出:“尝闻之,弘光、永历间,明之宗室遗臣,渡鹿耳依延平者,凡八百余人;南洋群岛中,明之遗民,涉海栖苏门答腊者,凡二千余人。”[3]372而这些都还是有据可查的,“而其所遗漏者,尚汗漫而不可纪极也”[3]375。由此可以想象,明遗民数量之众。
二是分布地域广泛。明遗民的分布地域极其广泛,从上文病骥老人的序中可以看出,许多遗民流亡于海外朝鲜半岛、日本群岛和南洋诸岛。这些遗民因资料匮乏而无从考察。单以国内论,根据遗民的活动空间,就可以分为西南、岭南、江南、淮扬和关中等地区,每一个地区都有一批杰出的遗民代表人物,如西南、岭南地区的屈大均、吴中蕃;江南地区的顾炎武、方以智、黄宗羲;淮扬地区的吴嘉纪;关中地区的李颙等。
三是生存环境恶化,生存方式多样化。清政府建立了北京政权后,一方面继续展开残酷的军事征服;另一方面推行野蛮的民族歧视政策。这对于深受儒家文化浸染的士人来说是无法接受的。“当时南方士民拥护明政权之热心,远不如其拥护衣冠制度之甚(只要政体不变更,王室推移,无关重要,至于衣冠文物,则为民族文化之象征,不肯轻变)。”[4]849这激起了遗民们的强烈反抗,也招致清廷更残酷的镇压,“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即是明证。遗民们为了生存下去,其逃生的手段也趋于多样性。赵园先生在《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一书中就专章论述了遗民的生存方式,包括逃禅、衣冠、交接、生计、葬制等方面。[5]289-345钱穆先生则划分得更细,分为出家、行医、务农、处馆、苦隐、游幕、经商等七种。[4]851明遗民的生存环境之恶劣,生存方式之多样化也就可想而知了。
四是遗民斗争持续时间长。“甲申年(1644)总不失为一个值得纪念的历史年。”[6]对于明遗民来说,则是痛苦纪元的开始。从这一年开始,直到康熙三十四年,杰出的明遗民黄宗羲逝世(黄宗羲卒时86岁,在清朝生活了51年,时间跨度较之大多数遗民要长;另一方面,作为思想家,其思考的广度和深度都具有代表性,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作为一个群体,遗民才逐渐消失,遗民的斗争史长达50年左右。
五是出现了一大批遗民思想家,引领思想潮流。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等,这些今天依然耳熟能详的名字,都是赫赫有名的明遗民,他们的存在,强化了明遗民的历史地位。诚如赵园先生指出的那样:“‘遗民’无疑是古代社会一种重要的政治、文化现象。明遗民在古代中国的‘遗民史’中尤占分量。这不仅因其人数之多,也不止因有关文献之丰富,甚至不止因其在生存方式、表达方式上引人注目的因袭与创造——遗民的自我形象制作,还因其中的杰出人物,如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等所提供的深度,他们将‘遗民’作为现象的重要性大大地强调了。”[5]256
黄宗羲的一生历经明代三朝、清代两朝,35岁的时候明朝覆亡,从时间长度上看,他生活在清代的时间更长一点,不过明代的时间段正是他世界观形成的重要时期,鲜明的遗民立场,强烈的遗民意识是如何体现的呢?
一是参加抗清武装斗争。清军南下江南,黄宗羲即“纠合黄竹浦子弟数百人,随诸军于江上,江上人呼之‘世忠营’”[7]5,听命于鲁王政权,后又在四明山结寨为营。失败后,先是东渡日本乞师未果,又找到鲁王政权,被任命为左副都御史,辅佐鲁王政权,继续反清复明大业。顺治六年,因赡养老母之虑,回到家乡,但仍不时与抗清义军联系。黄宗羲曾自述:“自北兵南下,悬书购余者二,名捕者一,守围城者一,以谋反告讦者二三,绝气沙坤者一昼夜,其它,连染逻哨之所及,无岁无之。可谓濒于十死者矣。”[7]70这也是黄宗羲作为遗民最为激烈的抗争方式了。
二是拒不与清廷合作。晚年的黄宗羲已是声名鹊起,清廷设“博学鸿儒科”,征召他,他拒绝。全祖望记载道:“掌院学士叶公方蔼先以诗寄公,从臾就道。公次其韵,勉其承庄渠魏氏之绝学,而告以不出之意。叶公商于公门人陈庶常锡暇,曰:‘是将使先生为叠山、九灵之杀身也。’而叶公已面奏御前。锡暇闻之大惊,再往辞,叶公乃止。”[7]8-9清廷修《明史》时再次征召他,他以“母既耄期,己亦老病”[7]9为托词拒绝了。在送弟子去修史之前,他还告诫弟子:“不放河汾身价倒,太平有策莫轻题。”[7]282
三是著书立说,从制度上探讨明亡原因。就黄宗羲的学术研究而言,“遗民情结”深深地影响着他的学术动机、价值取向等。可以说遗民的经历促使他最终转向了学术研究。他曾积极投入到抗清斗争中,但最终他意识到一切都是徒劳,于是转向了学术研究。《鲒埼亭集外编》卷31《书〈明夷待访录〉后》曾说黄宗羲:“自壬寅前,鲁阳之望未绝,天南讣至,始有潮息烟沈之叹,饰巾待尽,是书于是乎出。”[8]《小腆记传》也记载了黄宗羲转向学术研究的原因:“宗羲虽杜门匿影,而与海上通消息,屡遭名捕,幸不死。其后海氛澌灭,无复有加,乃奉母还里门,自是始毕力著述。”[5]377顺治十年九月,他倾注了大量心血的第一部政治思想著作《留书》完成。在《自序》中,他阐明了写作目的:
古之君子著书,不惟其言之,惟其行之也。仆生尘冥之中,治乱之故,观之也熟;农琐余隙,条其大者,为书八篇。仰瞻宇宙,抱策焉往?则亦留之空言而已。自有宇宙以来,著书者何限,或以私意搀入其间,其留亦为无用。吾之言非一人之私言也,后之人苟有因吾言而行之者,又何异乎吾之自行其言乎?是故其书不可不留也。[7]487
态度鲜明地表明他总结历史上的“治乱之故”,目的是为了让“后之人”来践行他的主张,在追究明亡的原因时,他不时流露出强烈的遗民意识,把清朝斥为“伪朝”、“禽兽”、“夷狄”、“虏”等,如《封建》篇,开篇即指出:“自三代以后,乱天下者无如夷狄矣。”[7]4充斥着“夷狄乱天下”的思想,矛头直接指向满清政权。
康熙二年,在《留书》的基础上,他又写出了《明夷待访录》,把批判的矛头由明、清两朝转向了封建君主专制制度,从政治、经济、教育、军事、法律等诸多方面,汲取历史教训,提倡民主,反对君主专制,提出改革社会的构想,从而完成了他作为大思想家的过渡。
从其他方面也可以看出遗民性对黄宗羲的影响:第一个是他的号,第二个是他的著作名。
黄宗羲的《留书》和《明夷待访录》均署名为“梨洲老人”。“梨洲”本是地名,在四明山,黄宗羲抗清时曾结寨于此山,失败后,以“梨洲老人”自称,表明愿永远做明代臣民。对此,全祖望在《书〈明夷待访录〉后》阐释得很清楚:“自序梨洲老人。万西郭为余言:徵君(黄宗羲)自壬寅(即康熙元年)前,鲁阳之望未绝,天南讣至,始有潮息烟沉之叹,饰巾待尽,是书于是乎出。盖老人之称所自来已。”[8]而实际上这一年的黄宗羲还未到60岁,远不够“老人”的年龄。
黄宗羲的著作中,以“南雷”命名的很多,如《南雷文案》、《南雷诗历》、《南雷文约》等。“南雷”,是位于余姚县南的一座山,唐代有名叫谢遗尘的高士曾隐居于此山。黄宗羲以“南雷”命名,即有追慕谢遗尘的思想。所以全祖望说他是“建续钞堂于南雷,思承东发(宋元之际的思想家)之绪。”[7]3其他诸如《海外恸哭记》、《三月十九日闻杜鹃》、《思旧录》等,更是从题名就让人感受到了遗民内心的悲痛之情。正所谓“爱谢皋羽《晞发集》,注《冬青树引》、《西台恸哭记》,盖悲皋羽之身世苍凉.亦以自伤也。”[3]74
随着康熙时期“博学鸿儒科”的开设,《明史》的修纂等一系列政策的实施,抗议的呼声愈来愈弱,民族矛盾日益淡化,清廷政权逐渐为士人所接纳,许多遗民与清廷官员往来日益频繁和密切,一部分遗民更是开始出仕。黄宗羲后期撰写的墓志铭、诗文等开始使用清帝年号,称呼清朝为“国朝”、“新朝”等,甚至称康熙帝为“圣天子”、“圣主”等。如康熙二十七年写的《周节妇传》:
康熙戊辰五月,山西巡抚萨公,以周节妇事上于朝,天子下之有司,乌头双表,天光烂然。……今圣天子无幽不烛,使农里之事,得以上达,纲常名教,不因之而益重乎?[7]612
这些均表明黄宗羲已经开始在某种程度上接受了清朝统治的事实。但是否因此就说明他已经放弃了遗民立场,不再坚守遗民气节了呢?答案是否定的。作为一位能够适应时代变化的进步思想家,此时的黄宗羲坚守的是一种有别于传统意义上的遗民观,即经世致用的遗民观。
从康熙十五年开始,他多次谈到了自己对“遗民”的理解。在这一年所写的《前翰林院庶吉士韦庵鲁先生墓志铭》中,他说:
余观今世之为遗老退士者,大抵龌龊治生,其次丐贷江湖,又其次拈香嗣法。科举场屋之心胸,原无耿耿;治乱存亡之故事,亦且愦愦。如先生者,日抱亡国之戚以终其身,是可哀也。[7]341
表明他不赞同那种面对亡国,终日以泪洗面或自暴自弃的做法。
康熙二十年,他又说:
余见今之亡国大夫,大略三等:或龌龊治生,或丐贷诸侯,或法乳济、洞,要皆胸中扰扰,不胜富贵利达之想,分床同梦,此曹岂复有性情?先生视之如粪也。昔文山入燕,王炎午作《生祭文丞相》文,驿途水步,山墙店壁,所在粘之,恐丞相之不死也。宋室遗民,此为最著。然观其《吾汶稿》、《再上参政姚牧庵书》,惟恐其不相容接。是时牧庵分政江省,而炎午累形干请,则是当路之交际,炎午未尝绝也。岂其严于论人而恕于论己哉!士之报国,各有分限,炎午未便为失,而先生绝匿名迹,当路投分无所,可不谓过乎?[7]691
将遗民定位在“朝不坐,宴不与”,“止于不仕”,并再一次以王炎午为例,指出遗民的正确做法。
在《王义士传》中,黄宗羲道出了自己的新遗民观:
太史公谓伯夷义不食周粟者,盖伯夷先时归周禄以养老。隐于首阳,始不受禄,故谓之不食周粟。若以率土之粟即为周粟,则薇与粟何择焉?[7]422-423
指出伯夷隐居首阳山,不仕新朝,即等同于不食周粟,坚守了遗民情操。
据此,我们可以看出黄宗羲遗民观的变化。那种或为亡国哭,沉浸于自我哀怜中;或“种瓜卖卜”,等同于农夫野老;或“呼天抢地,纵酒祈死”,自残式的遗民行为,都是“过而失中者”,无异于祥林嫂式的“我真傻,真的……”,是一种自我哀怜情绪的宣泄,是伪遗民。只要不仕新朝,就是坚持遗民气节,那种与新朝对立,水火不容的做法不足取。毕竟“上之学性命之学”[7]3, 连生命都没有了,还谈什么斗争?所以,真正的遗民当如王炎午那样,“未尝废当世之务”,拿起斗争的武器,投入到现实斗争中去。
那么,对于黄宗羲来说,他的“当世之务”是什么呢?那就是投身文化事业。文化具有政治不能替代的作用,随着时局的变化,武装抗清已几无可能,那就只有采用其他的斗争武器,作为士人,文化自是不二选择,是他们最有力的“经世”武器。
黄宗羲尝言:“儒者之学,经纬天地”[7]433,感叹“先王之大经大法,兵、农、礼、乐,下至九流六艺,切于民生日用者,荡为荒烟野草。”[7]136表明了他的学术要能够经世致用的思想。正是从这样一种经世致用思想出发,他在政论、史论、诗学等领域都提出了自己的主张。
政论方面,在《留书》和《明夷待访录》等书中,他追究明亡原因,从宦官专权、朋党之祸、学风空虚、异族入侵、兵制弊端、管制败坏、土地制度等政治、经济、文化诸层面论述了明亡的深刻原因,在《明夷待访录·题辞》中,黄宗羲说:“吾虽老矣,如箕子之见访。或庶几矣。岂因‘夷之初旦,明而未融’,遂密其言也!”[7]1表明了自己的理性思考:他的理论是期于后世,以“待后王”来实践的。
史论方面,黄宗羲指出:“夫二十一史所载,凡经世之业亦无不备矣。”[7]81全祖望说黄宗羲曾指出:“学必原本于经术而后不为蹈虚;必证明于史籍,而后足以应务。”[8]1059这些都表明了黄宗羲对史学经世功能的认识。他创作了《行朝录》、《弘光实录钞》、《思旧录》等著作,记录了明清易代之际的社会现实的风云变幻,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的资料。
哲学方面,黄宗羲将理学与心学整合,建立了自己认识世界的体系,其目的也是为了“后人但持瓦掸杓,随意取之,无不满腹者矣。”[7]78极大地方便后来者,以达到经世致用的目的。
诗学方面,黄宗羲提出了以“风雷之文”为核心的诗学思想。在《缩斋文集序》中,黄宗羲借助评论其弟黄宗会文章之机,提出了他的“风雷之文”说:
虽然泽望之文可以弃之,使其不显于天下,终不可灭之,使其不留于天地。其文盖天地之阳气也。阳气在下,重阴锢之,则击而为雷;阴气在下,重阳包之,则搏而为风。商之亡也,《采薇》之歌,非阳气乎?然武王之世,阳明之世也,以阳遇阳,则不能为雷。宋之亡也,谢皋羽、方韶卿、龚圣予之文,阳气也,其时遁于黄钟之管,微不能吹纩转鸡羽,未百年而发为迅雷。元之亡也,有席帽、九灵之文,阴气也,包以开国之重阳,蓬蓬然起于大隧,风落山为盅,末几而散矣。[7-13]
黄宗羲指出,阳刚的文风,遇到盛世,以阳对阳,则感染力不强;阴柔的文风,遇到盛世,阴阳激而为风,但时间不长即散去,影响不远。唯独阳刚之文,遇到乱世,才具有极大的感染力。这里的所谓“阳气”,实际上是民族的普遍的心理精神愿望和需要。在易代之际,这种愿望和需要遭到禁锢,受到压抑,一旦迸发,“留于天地”,则“搏而为风”、“击而为雷”,“发为迅雷”之文。而这种文风,正符合了易代之际遗民的心理需求,也正是从这个意义出发,赵园先生才指出:“诗在明亡之后,不啻士人的一种生存方式。”[5]452
当然,在教育观、经济观、科学观等方面,黄宗羲无不从遗民立场出发,提出了许多经世致用的观点,限于篇幅,不再赘述。
总之,如果没有明代的覆亡,没有南明王朝的颠覆,天下局势如果不是天崩地坼而是歌舞升平,当时的中国可能就多了一个政客、一个官绅,但也因此将失去一位杰出的思想家和大学者。和黄宗羲生活在同一时期的英国哲学家约翰·洛克在自述身世时曾说:“我刚在世界上知觉到自己存在的时候,就发现已经置身于暴风雨中。”[注]转引自赵柏田《相遇黄宗羲》,发表于《东方艺术》1996年第4期。黄宗羲和他一样,经过时代暴风雨的洗礼后,他的思想境界得以升华,最终成为一代智者,深刻地影响着后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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