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作者在新书发布会上的讲演

2013-03-27 21:25瑞典谢尔埃斯普马克
东吴学术 2013年2期
关键词:谢尔见证人仇恨

〔瑞典〕谢尔·埃斯普马克 著 万 之 译

瑞典文学研究专辑

《失忆》*作者在新书发布会上的讲演

〔瑞典〕谢尔·埃斯普马克 著 万 之 译

《失忆的年代》是七部较短长篇小说组成的系列长篇,形成贯穿现代社会的一个横截面。小说是从一个瑞典人的视角去观察的,但所呈现的图像在全世界都应该是有效的。杰出的历史学家托尼·朱特最近还把我们的时代称为“遗忘的时代”。在世界各地很多地方都有人表达过相同的看法,从米兰·昆德拉一直到戈尔·维达尔:昆德拉揭示过占领捷克的前苏联当权者是如何抹杀其祖国的历史,而维达尔把自己的祖国美国叫做“健忘症合众国”。

伊万·克里玛(捷克作家)的想法表述得最为清楚:“现代人越来越生活在当下,过去就如一个黑洞,在那里一切都可以消失:英雄、罪犯、明星、无名的群众。它们甚至是活生生地在那里消失,不像古代那样,是当大限来到之时才消失。”这种反映在《失忆的年代》第五卷《仇恨》里再现,其时间角度大大缩短:一个政治家“在作苍白无力的大选演讲时消失”。“而我忘记我爱的人,而我的嘴唇上还有她的嘴唇留下的温暖”。这也是全世界史学家和散文家们都观察的重要现象。但是,把这个重要现象当作一个系列长篇小说的主线,这大概还是第一次。

在《失忆的时代》里,作家转动着透镜聚焦,向我们展示这种情境,用的是讽刺漫画式的尖锐笔法——记忆在这里只有四个小时的长度。这意味着,昨天你在哪里工作今天你就不知道了;今天你是脑外科医生,昨天也许是汽车修理工。今天晚上已经没有人记得前一个夜晚是和谁在一起度过的。当你按一个门铃的时候,你会有疑问:开门的这个女人,会不会是我的太太?而站在她后面的孩子,会不会是我的孩子?这个系列里几乎所有长篇小说,都贯穿着再也找不到自己的亲人或情人的苦恼。

问题在于,没有记忆,没有围绕我们做的那些事情的巨大的语境,单独个别的事物就无法固定下来。每种解释这时就变得随心所欲,路线都游移不定。对此有特别强烈的经验的就是第一部小说《失忆》里的那个官僚艾力克·克尔维尔。每次他试图抓住什么的时候,反而会出现一种不确定性,一种无法聚焦的模糊。正是他要重新找到他所爱之人的尝试,反而使得找到她更不可能了。

失忆是很适合政治权力的一种状态——也是指和经济活动纠缠在一起的那种权力——可谓如鱼得水。因为有了失忆,就没有什么昨天的法律和承诺还能限制今天的权力活动的空间。你再也不用对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只要你成功地逃出了舆论的风暴四个小时,你就得救了。

这些听起来是悲剧性的。但是连悲剧在这种存在中都变得不可能了,在这种存在里的价值等级已经崩溃,没有了高尚,也没有了低下。克尔维尔就注意到,“好像我们头上的空间崩溃了,把我们压在二维空间里,是一种沮丧不已的阴虱,在地球表面闹剧版的模式里转悠”。他发现,“我们的生活变成了一个悲剧,没有任何尊严,一种滑稽短片中的绝望”。批评家们在这些小说中寻找到黑色幽默,这正好回应了作家的创作意图。

这个系列的七部作品都可以单独成篇,也是对这个社会语境的七个不同的切入视角。第一个见证人——《失忆》中的主角——是一个负责教育的官僚,至少对这方面的灾难好像负有部分责任。第二个见证人是一个喜欢收买人心的报刊主编,好像对于文化方面的状况负有部分责任(《误解》)。

第三个见证人是一位母亲,为了两个儿子牺牲了一切;儿子们则要在社会中出人头地,还给母亲一个公道(《蔑视》);第四位见证人是一个建筑工人,也是工人运动的化身,而他现在开始自我检讨,评价自己的运动正确与否 (《忠诚》)。下一个声音则是一位被谋杀的首相,为我们提供了他本人作为政治家的生存状况的版本(《仇恨》)。随后的两个见证人,一个是年轻的金融巨头,对自己不负责任的经济活动作出描述(《复仇》);另一个则是备受打击被排斥在社会之外的妇女,为我们提供她在社会之外的生活状况的感受(《欢乐》)。

《失忆的年代》在写作过程中还有另一个名字,“一个反超人的喜剧”,是针对但丁《神曲》和巴尔扎克《人间喜剧》的文字游戏。在我的小说系列里,人就堕落到了人类的最底层。在这种地狱色彩的时代里的人物,确实落到了底,他们的恐惧、他们的欲望和内在的破碎已经大大具体化了。

这个系列每部小说都是一幅个人肖像的细密刻画——但也能概括其生活的社会环境:好像一部社会史诗,浓缩在一个单独的、用尖锐笔触刻画的人物身上。这是那些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如巴尔扎克曾经一度想实现的目标。但这个系列写作计划没有这样去复制社会现实的雄心,而只是想给社会做一次X光透视,展示一张现代人内心生活的图片——她展示人的焦虑不安、人的热情渴望、人的茫然失措,这些都能在我们眼前成为具体而感性的形象。

在《蔑视》中,那个老女人在医院里看着她病床周围堆积起来的垃圾:空纸箱、橘子皮、湿尿布、报废的冰箱和竖立起来的床垫,所有这一切都是在一群嗡嗡不停飞来飞去的苍蝇下面。这种垃圾堆,是她整个一生体会到的蔑视的具体化。以相同的方式,《仇恨》里的首相也发现自己被关闭在一个商场里。而商场是那些有钱人购物的地方,商场也是市场经济物质化的体现,在这里他感觉自己是被囚禁的,只有很小的活动空间。杀人犯变得那么多,拥挤在他周围,具体呈现了他经验的仇恨,这是他长期以来就从许多方向牵扯到的仇恨。

这个长篇系列中的概况性模式是受到但丁《神曲》中贯穿地狱的漫游的启发。但是,谁是那个漫游者呢?谁在这带有鬼影国度色彩的社会里和一个个人物相遇呢?我的想法是读者。正是对着读者,我的每个人物在说出他们的独白;正是这个读者,每个人物都要抓住他,试图说服他,或许还欺骗他,而首先是要把他抓住成为对话者,因此就能搞明白自己所处的境况。使得这些独白成为可能的正是读者的存在,使它们成为对话的正是读者的回答。这七部长篇小说的真正主角,其实正是你。

补记:瑞典最大的早报《每日新闻》曾经把《失忆的年代》称为“二战以后这个时代的散文艺术中最有说服力的社会批判性展示”。

二〇一二年十月二十三日

【译者简介】万之,本名陈迈平,为长期居住在瑞典的中文作家、文学编辑和翻译家。

谢尔·埃斯普马克(Kjell Espmark),瑞典著名诗人、小说家、文学批评家,曾担任斯德哥尔摩大学文学院院长,瑞典学院终身院士。

* 〔瑞典〕谢尔·埃斯普马克:《失忆》,万之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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