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晓真
历史学
离乱杭州
——战争记忆与杭州记事文学
胡晓真
杭州富庶繁华,又有西湖依傍在侧,从来是四时游赏之地,士女闲都之所。这个城市的联想是奢华、艺文、才情,以及西子般的美貌丽容,蕴藉风流。然而杭州也是江南要地,更曾是多朝帝都,改朝换代之际,又何能凭斯文一派躲过兵燹?战乱一向是城市历史记忆重要的一环,于杭城亦如是。每逢兵祸,因城市人口密集,又有城墙与外界隔绝,故坚守则往往困于粮运阻断,一旦城破,则不免集体劫杀焚掠,在极短的时间可造成极大的破坏。当此之时,以文为事者,虽身遭离乱,仍多有以耳闻亲见的经历笔之于书者,大约总是希冀一己之见,能为事件留下见证。然而所谓“见”,实不只是“视见”,也是“识见”,因为记载者总是寄寓了自己对事件前因后果的理解与判断。乱定之后的诸多追述,其历史诠释与评价的企图就更明显了。本文所论,便是在此基本认知下,阅读一系列与战乱概念相关的记事文学,而聚焦于杭州,特别是与太平天国军队两度陷城前后有关的材料。我在这里笼统使用“记事”一词,主要是为了与严格文类意义的“叙事文学”区隔。在战乱中,或紧接着战乱之后写出的文字,以诗、文为主,戏曲小说通常是较为后起的。这些诗文作品主要在记述事件,然后议论臧否,因此概称为“记事”。这些数量庞大的文本,通常不在传统文学批评的考虑范围之内,也谈不上经典意义,然而正因为这些文本往往呈现驳杂、无秩序的特性,且具有强烈的个人性与地域性,所以当这些与记事文学表面要求的叙事逻辑发生冲撞时,文本的裂缝犹如撕裂的伤口,又引我们探测历史的深度、心灵的幽黯与文字的魔力。
据说宋仁宗时,处士徐冲晦在家训中训示子弟,杭州乃是善地,永无兵燹,故子子孙孙,宜世世不离钱塘。岂知徽宗宣和年间便出了方腊之变,杭城居民十死其三。徐冲晦的预言,承平时期用以称美,动乱时期便可资感叹甚或反讽。民国时期,锺毓龙(一八八〇-一九七〇)编著《说杭州》一书,其第八章“兵祸”便罗列东汉以来以至日本占领杭州的多次兵革事件。据锺氏的统计,杭州之兵祸自后汉献帝时钱塘大帅彭式称兵起,至民国丁丑岁(一九三七)日军陷杭止,大小凡三十七次。其中战况比较激烈的,有北宋的方腊之变,以及宋金对抗时金兀朮两度入杭等,而最惨的是常遇春攻打张士诚部队控制下的杭州,当时城中绝粮,居民多饿死。①锺毓龙编著:《说杭州》,王国平主编:《西湖文献集成》第11册,第5-6页。锺毓龙,杭州人,终身为教师,曾任浙江通志馆副总编,著有《中国神话史》、《说杭州》、《浙江地理考》等。当然,若论留下的纪录最多,又最为人熟知的,则是明清鼎革之际的动乱,以及清代咸丰年间太平军两次攻陷杭州的战役。入明以后,文学作品触及杭州战乱的不少,在这个城市晏乐浮丽的表层之下,隐隐埋藏了战争苦痛的记忆。动乱结束之后,人们反省战争,或者为其屠戮找出理性化的线索,或者俯伏于无亲天道之下。然而往往更动人心弦的,是对战争之前的太平景象的思忆,那如梦似幻,如露之晞,却分明曾经存在的繁华一瞬。我以为,正是这些因素的累积,使得杭州的繁胜,正如其他诸多所谓历史名城,总是暂时遮蔽着随时可能破出的幽暗。这是与感伤、神秘、危险、毁坏以及死亡紧紧相连的深层幽暗。
而杭州与城外西湖互为参照,还有一层女性化的联想。②胡晓真在《声色西湖——“声音”与杭州文学景味的创造》一文中已就此一层面有所论述。见《中国文化》25/26期(2007年秋季号),第72-92页。值得留意的是,在文化传统上佳人的隐喻很丰富,不单指向美貌,还有薄命、贞烈、倾城、毁灭,等等。故而一旦将杭州及西湖比为美人,那么其繁华面固然平添媚态,但其幽暗面却也更难捉摸。笔者在本节并不打算讨论直接“记载”杭州战乱经验的作品。我希望呈现的,乃是根源于绵长的历史与苦涩的集体记忆,在城市的炫丽外表与胜景的佳美情怀的底层,所潜伏埋藏的对死亡与毁坏的恐惧,或者想象,而美丽与毁灭,又都以阴性的符号赋予象征。
明朝开国重臣刘基(一三一一-一三七五)有《悲杭城》一诗,诗云:
观音渡头天狗落,北关门外尘沙恶。
健儿披发走如风,女哭男啼撼城郭。
忆昔江南十五州,钱塘富庶称第一。
高门画戟拥雄藩,艳舞清歌乐终日。
割膻进酒皆俊郎,呵叱闲人气骄逸。
一朝奔迸各西东,玉斝金杯散蓬荜。
清都太微天听高,虎略龙韬缄石室。
长夜风吹血腥入,吴山浙河惨萧瑟。
城上阵云凝不飞,独客无声泪交溢。③刘基:《刘基集》,第395页,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
此诗所述是刘基目睹杭州在元末所遭的劫难。作者对比了战前的艳舞清歌与乱中的山河萧瑟,号称最富庶的钱塘,如今但成追忆。刘基虽然并非出身杭州,但的确是浙江人,他的悲伤有个人心理基础。当然,刘基其实寄褒贬于感慨,他所批评的是雄藩(指张士诚)当日的贪逸无状,而今安在哉?后来田汝成(一五〇三-一五五七)④田汝成是钱塘人,明嘉靖五年进士,撰有《西湖游览志》与《西湖游览志余》等。辑录杭州资料,在《西湖游览志余》卷六专列“板荡凄凉”“板荡”一章,正是因为战争的记忆是塑造城市性格的重要元素,其中引述刘基《悲杭城》一诗,不但借以凭吊元明之际杭州的劫难,也继承了刘基对浮糜风气的批判。此种论调,后文将再行讨论。
其实,除了对本城战乱的记忆以外,杭州的另一个与战争相关的重要历史记忆是英雄与忠臣。埋骨杭州的英雄中,南宋的岳飞 (一一〇三-一一四一)与明代的于谦(一三九八-一四五七)大约是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岳飞是河南人,冤死于京城杭州,平反后葬于西湖边的栖霞岭,立“宋岳鄂王墓”。于谦本是钱塘人,死在明代的京城北京,而归葬于杭州的三台山。岳飞自是南宋名将,身为文臣的于谦也曾大战蒙古也先,两人虽然异代,却因为同葬杭州,而在当地并称两大忠烈标杆,纪念诗文多如繁星。就连以民间生活情趣为主调的西湖竹枝词,一旦体材为文人所袭用,也曾出现这样的作品:
山川不朽仗英雄,浩气能排岱岳松。
岳少保同于少保,南高峰对北高峰。⑤黄周星:《山川不朽仗英雄》,顾希佳选注:《西湖竹枝词》,第120页,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5。
这首竹枝词出自明末清初的黄周星 (一六一一-一六八〇)之手。南高峰与北高峰都是西湖胜景,而以南高峰、北高峰双峰并提,则是西湖竹枝词诸多程序中相当常见的一种,内容多以景物、习俗、男女之情为主,而黄周星则将之转化为英雄的颂赞,以南北高峰作为忠烈崇高的形象。我们可略举数例,以见黄周星如何转化双峰的联想。元代杨维祯 (一二九六-一三七九)便有此句:“劝郎莫上南高峰,劝侬(一作郎)莫上北高峰。南高峰云北峰雨,云雨相催愁煞侬。”①杨维祯编:《西湖竹枝集》,王国平主编:《西湖文献集成》第26册,第83、88-89页,杭州:杭州出版社,2004。同是元代人的贾策则有此名作:“郎身轻似江上蓬,昨日南风今北风。妾身重似七宝塔,南高峰对北高峰。”②杨维祯编:《西湖竹枝集》,王国平主编:《西湖文献集成》第26册,第83、88-89页,杭州:杭州出版社,2004。可见在元代文人所作的西湖竹枝词中,南北高峰对举已是描写儿女眷恋、欢场留情的现成格式。明代的例子,如晚明的邢云路有作:“南高峰头云氤氲,北高峰上雨纷纷。两峰相对隔湖水,妾心愁雨又愁云。”③邢云路:《妾心愁雨又愁云》,顾希佳选注:《西湖竹枝词》,第120页。或邵泰宁之句:“外湖水是里湖水,南峰云挽北峰云。”④邵泰宁:《水色山光死不分》,顾希佳选注:《西湖竹枝词》,第116页。亦皆以双峰之秀景连结情意之缠绵。但在黄周星的竹枝词中,西湖的绮丽风情,却不再指向儿女私情,一变而成山川浩气。甚且,山川之不朽,不在于己身之价值,而识英雄烈士精魂之赋形。王思任(一五七五-一六四六)的《于忠肃墓》一诗云:
涕割西湖水,于坟望岳坟。
孤烟埋碧血,太白黯妖氛。
社稷留还我,头颅掷与君。
南城得意骨,何处暮杨闻。
一派笙歌地,千秋寒食朝。
白云心浩浩,黄叶泪萧萧。
天柱擎鸿社,人生付鹿蕉。
北邙今古讳,几突丽山椒。⑤王思任:《避园拟存诗集》,《四库禁毁书丛刊·补编》第78册,第199-200页,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
此诗中,王思任同样将于、岳对举,同时又点出杭州“一派笙歌”的繁华城市背景,于是突出英雄牺牲的壮烈与杭州的游赏特质之间,自有一种似乎相悖却又彼此烘托的张力关系。也就是说,元末明初的刘基感怀杭州遭难,出于较为单纯的兴亡之叹,以及对豪奢风气的批判,黄周星与王思任在明末的作品,却已将忠烈英雄的精神、事迹,以及他们所牵涉的血腥战争,与西湖之佳胜完美地结合起来了。对动乱的记忆,对忠烈的崇拜,对现实的焦虑,都是他们游赏体会西湖之美的一部分。张岱(一五九七-一六七九)在明亡后作《西湖梦寻》来追忆国变前的杭州,他之回忆西湖,本以风月胜景为事,然而在谈到“岳王坟”、“于坟”等地方时,同样是把忠烈之士的历史记忆,与西湖之美融为一体。
这种特殊的情感,与明末的情境似乎脱不了关系。明亡前夕,杭州仍多宴乐,但战乱则即将由记忆变为现实。广东文人黎遂球 (一六〇二-一六四六)后来成为南明烈士,他在明末曾长期居住在杭州,着有《西湖杂记》,其中多是颂美西湖的篇章,但也收录了以下两首与时事关系密切的诗作。其一题作《湖上同胡小范夜饮坐中听其家元戎敬仲与房都护占明盛谈往事》,诗曰:
我客西湖已十载,濯足往往临高溪。
今季失意乃寒疾,束书枕琴眠招提。
欲归未归天气好,买舟方上严滩到。
湖头词客兰桡过,银烛相看树星晓。
渔阳老将雄酒间,吴闲美人长眉弯。
白眼瞠瞠向前语,曾立奇功山海关。
逆珰诛求意不足,银铛夜系血如浴。
黑狱沉沉竟失明,流落江南眠石屋。
坐中髯客复何为,犴狴曾同袁督师。
令箭初飞缒城出,騕褭牵来只让骑。
罪案相寻连内阁,壮士何妨委沟壑。
煅炼严刑死不招,督师磔肉如花落。
至尊意解不深求,忽蒙放出归云游。
逍遥独钓湖天月,旧事伤心烟雾愁。
烟波惨淡生前席,酌酒与君望天色。
英雄成败古何常,得似扁舟五湖客。
胡郎别我归城中,掀髯大醉凌寒风。
相期更伴钱塘去,千顷潮头驾短蓬。
美人清歌笑回首,长笛一声折杨柳。
为君舞剑复弹筝,玉腕还持一杯酒。①黎遂球:《西湖杂记》,丁丙编:《武林掌故丛编》第9集,第2431-2432、2432页,台北:台联国风出版社,1967。
作者在湖上的宴会中,与曾经遭到政治迫害的两位英雄聚会。其中一位抗金有功,却惨遭冤狱,之后流落江南;另一位是袁崇焕的部下,与他一同下狱,并遭到严刑拷掠,在袁崇焕死后,遇赦放归。西湖的烟波,在英雄的自述中,令人联想的不是逍遥,而是伤心的过去,以及可能更为惨淡的未来。此时,西湖之美,宴会之乐,或者侍酒美人的善解人意,都笼罩在战争的阴影之下。另一首诗题作《吴静腑席上偕侯赤社晤方尔止》,②吴静腑,其人待考。侯赤社,本名侯方夏,侯恂子,侯方域的兄弟。方尔止即明末清初名士方文 (1612-1669)。其中享乐与征战的对比,更为彰显。诗曰:
烽火征兵望将旗,可怜吾党但论时。
满堂客为侯生赞,五字城凭方叔师。
酒半断桥携烛至,雪中枯柳认舟移。
娇歌妙舞江南乐,只是闻鸡醉复悲。③黎遂球:《西湖杂记》,丁丙编:《武林掌故丛编》第9集,第2431-2432、2432页,台北:台联国风出版社,1967。
此诗再次将当下的歌舞宴乐与看似遥远实则逼近的烽火并置,凸显了作者一干文友无力回天的悲愁,以及随时准备加入战争的自觉。黎遂球在甲申后投入南明的复国工作,于丙戌年在赣州虔城殉国。此日宴中与他共论时局的朋友则度过了易代之难。根据查继佐(一六〇一-一六七六)为黎遂球所作的《传》,“甲申三月国变,公见所就义诸公,皆平日握手与深语者,益自愤痛哭,誓死为国讲复仇勤王策”。④《西湖文献集成》第3册,第1151、1152-1153页,杭州:杭州出版社,2004。上文所引的诗作,可说是明亡前夕南方文士之写照。今释澹归(金堡,一六一四-一六八〇,杭州人)为《西湖杂记》作《书后》,则说黎遂球“生之名士,死之鬼雄,忽而冰玉洁,忽而刀剑鸣,忽而虎豹变,忽而蜂蝶游,忽而雷电合,忽而风月丽,皆文人之心之跌宕而不可测者……公乃不愧为番禺文人冠冕矣!”⑤《西湖文献集成》第3册,第1151、1152-1153页,杭州:杭州出版社,2004。这样的描述,虽然直接的指涉是黎遂球,又何尝不可读作西湖之小影呢?文人心跌宕不可测,正如湖上烟波千顷啊!
西湖风月与美人的联想更为普遍,也似乎与战争无甚关系。虽然如此,湖上佳人的系谱却与忠烈碧血一般,颇沾有几分死气的(东坡将西湖比西子,我们可别忘了她本来就是吴越大战中的一颗棋子)。当然,女性对杭州的城市性格有决定性的影响,笔者之前已有所论述。香市里推挤的女香客,元宵夜盛装观灯的大家妇女,以及湖船上吟诗清游的才女,无不为杭州女性化的一面作了最好的陈述。⑥胡晓真:《声色西湖──“声音”与杭州文学景味的创造》,《中国文化》25/26期(2007年秋季号),第72-92页。清代某闺秀便直接将西湖称为美人湖,一连八首诗,都以美人作结,分别是“美人湖上美人家”,“美人湖上美人坟”,“美人湖上美人祠”,“美人湖上美人楼”,“美人湖上美人来”,“美人湖上美人题”,“美人湖上美人还”。⑦薛纤阿诗,收入陈文述编《兰因集》,见《丛书集成续编》第38册,第862-863页,上海:上海书店,1994,据武林掌故丛编影印。如此,则西湖与才子、英雄的连结一概暂时切断,独独突显美人。然而这个画面其实有个很大的缺漏,便是“死佳人”。人谁不死?佳人亦然。然而清代中叶以后,杭州文人往往刻意将受难佳人与忠臣高士合而观之,重新塑造西湖的历史记忆。这样的企图乍看之下似乎与明末清初盛行的 “贞妇与烈士”论调相呼应,若细观则可知两者之实质大不相同。简单地说,清代中叶文人重新将女性带入西湖记忆的工作,是在社会相对稳定时期充沛的文化活动的一部分。这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人物与事迹,当推杭州文人陈文述(一七七一-一八四三)一系列的重修祠墓活动。康正果曾精辟分析陈文述一生的文艺生活,给予中肯的诠释与评价,并借此呈现清代文人心理与文人活动的一些普遍现象。⑧见康正果 《泛文与泛情——陈文述的诗文活动及其他》,张宏生编:《明清文学与性别研究》,第727-760页,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根据他的解释,陈文述看似丰富实则自我消解的诸多诗文创作,实在是当时热闹的文艺场域的产物,诗文超量生产的一环;痴迷于奖掖才女,也是文人与韵事、佳话这些概念结合的结果。所言极是。康正果同时讨论了陈文述回到杭州后,修复诸多历史人物之坟墓与祠堂的背景与动机。他认为这都是出于“思古情怀”,对当时的文人来说,可以表现文化道德关怀,表扬忠烈孝义,等于“物质化了的县志”,或说是一个“巨大的文本”。①见康正果 《泛文与泛情——陈文述的诗文活动及其他》,张宏生编:《明清文学与性别研究》,第727-760页,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此说亦有见地。而笔者以为,正因为修祠墓与文化道德关怀有关,故陈文述修西湖三女士墓,确应视为他个人重塑杭州历史记忆的工作。佳人的祠墓,是历史名城必备的死亡想象。
陈文述修复了不少名人祠墓,但他最重视的一项工程,是在西湖修小青、菊香、云友三女士墓,并将事情始末以及众人题咏结集,刊为《兰因集》一书,所收包括王士禄(一六二五-一六七三)、施闰章(一六一八-一六八三)等人的诗,当然更少不了自己家族的女性,以及门下女弟子的贡献。这三位女士,杨云友是明末杭州名妓,传说与董其昌关系密切,宋代的周菊香与明代的冯小青则是虚实难辨的人物,而陈文述一律将她们视为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女性,并且认为她们的共通之处便是薄命冤屈。他的侧室管筠特别为此事写了一篇 《西湖三女士墓记》,根据她的记载,菊香、小青墓在孤山,云友墓在葛岭智果寺西,陈文述为之重修立石,“并建兰因馆于巢居阁西,小楼三楹,中为夕阳花影楼,右为秋芳阁,以祀菊香,云友附焉。左为绿阴西阁,以祀小青”。②管筠:《西湖三女士墓记》,陈文述编:《兰因集》,见《丛书集成续编》第38册,第853页。管筠之所以如此投入,是因为她相信自己与小青之间有特殊的因缘,③管筠自称 “家母梦大士携青衣垂髫女子持双头莲花而生余,说者以小青后身解之”。陈文述编:《兰因集》,第862、853页。甚至可说是小青后身。她在文章中特别发挥了小青的象征意义:
筠以乙酉之初来谒墓下,徘徊祠壁,窃有感于婵媛之遭际也……(小青)爱之者以为千古第一有情人,怜之者以为千古第一伤心人矣。筠尝读其贻杨夫人书及焚余草,远鐩孤灯,境何惨也;零膏冷翠,语何悲也;玉烟花蝶,观何达也;絮果兰因,志何决也。女辞家而适人,臣出身而事主,慷慨成仁者易,从容就义者难。卒之超轮消劫,礼佛以终,靓服明妆,留照而去,平心论之,殆千古第一之贞姬烈女欤?④管筠自称 “家母梦大士携青衣垂髫女子持双头莲花而生余,说者以小青后身解之”。陈文述编:《兰因集》,第862、853页。
小青故事流传之后,成为薄命才女的原型,以及文人同情甚至认同的对象。但管筠的逻辑比较特别,她发挥了儒家伦理中女适人、臣事主的忠贞模拟关系,径行将小青定义为从容就义的女英雄,故小青不应与不遇文人比附,而应与忠烈之臣并提。甚至,由于殉身的过程有缓急难易之别,所以小青还比壮烈成仁的战争英雄更崇高。这么一来,修立美人祠墓,便与奉祀忠烈具有同样的高度了。也就是说,死佳人的文化联想不只是红颜薄命,而是贞烈牺牲。犹记黄周星“岳少保同于少保,南高峰对北高峰”之句,互读之下,可知在文人的某种论说逻辑中,杭州的岳飞墓、牛皐墓、于谦祠,在深层意义上是与小青墓等同的。
总而言之,秀丽的山水,惨酷的兵劫,忠烈的英雄,薄命的佳人,这些都是共同组成杭州历史记忆的重要质素,而且互相产生联想。因此,太平与劫数,靡丽与毁坏,生命力与死亡召唤,当我们接触杭州各种文史数据时,这些看似矛盾的力量都不断同时涌现眼前。待到太平天国事件发生的清代中后期,历史记忆的复杂与幽暗早已深深盘踞着杭州的繁胜意象。
近代西欧城市兴起之初,文学作品便往往将城市的腐败与乡村的真朴对立起来。惟有让一个纯洁的乡下小伙子在因缘际会之下进入城市,见识浮华,窥视光鲜外表下的黑暗百态,并且亲身遭逢险恶之后,他才能体会淳朴生活的真实意义。这可能是许多早期城市小说的基调。现代的世界各大城市可能更为繁华、便利,也可能更为拥挤、杂乱,甚至成为罪恶渊薮。而我们仍不时听说,某某人厌弃了大都会,但远迁之后,又不觉怀念起城市生活,因为自由、机会、精致、消费、娱乐、时尚、文化,早已成为某某人习以为常而不自觉的呼吸吞吐了。又听说,另一个选择离开城市的某某,全心拥抱新生活,往日的喧嚣嘈杂,暗巷惊魂,真心掩蔽,都将封存在记忆的角落。传统中国也发展出大城市,但是在十九世纪中叶以前,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长篇城市小说。韩南曾指出,所谓城市小说,应以城市的公开或半公开空间为主要场景,对于该城市的里巷坊市,也有具体的描述,尤其必须呈现人在其中的经验。根据韩南的研究,第一部中国的长篇城市小说当是一八四八年序,一八八三年才在上海出版的《风月梦》。这部专门以扬州为背景的作品触及当地的语言、习俗、食物、音乐、娱乐等层面,成功传达了城市的特性、文化与传统,也就是所谓城市的“气性”(ethos)。①见 Patrick Hanan,“Fengyue Meng and the Courtesan Novel”,HJAS 58.2(Dec.1998),pp.345-372。笔者之前探讨的所谓“西湖小说”,则都是短篇小说集,见胡晓真《声色西湖──“声音”与杭州文学景味的创造》。当然,晚清以后,以上海为中心的城市小说就大大发达起来了。在城市小说出现以前,中国城市的面目与气性经常出现在志书、游记,以及梦忆体文字中。回忆北宋都城汴京的《东京梦华录》便是最好的例子。记忆之为用大矣。
中国文学中怀念城市的作品,往往与对政治中心(京城)的渴望有关(正所谓“长安不见使人愁”),又或者是今昔境遇对比下的感叹。明初,瞿佑以诗祸遭谪保安,在边境过着萧条的生活。田汝成记载,永乐年间,贬谪中的瞿佑分别在庚子与辛丑年元夕共作了六首 《望江南》,以怀念故乡杭州。庚子(永乐十八年,一四二〇)元夕他写道:
元宵景,淡月伴疏星。戍卒抱关敲木柝,歌童穿市唱金经,箫鼓忆杭城。
并且自注:“元夕城市寂寥,惟闻戍卒击柝声,幼童数辈,沿街歌唱佛曲而已。怀想故乡,慨然有作。”②见《乐府遗音》,《续修四库全书》第1723册,第435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次年辛丑年(一四二一)又续作四首:
元宵景,野烧照山明。风阵摩天将半夜,斗杓插地过初更,灯火忆杭城。
元宵景,巷陌少人行。舍北孤儿偎冷炕,墙东嫠妇哭寒檠,士女忆杭城。
元宵景,刁斗击残更。数点夕烽明远戍,几声寒角响空营,歌舞忆杭城。
元宵景,默坐自伤情。破灶三杯黄米酒,寒窗一盏浊油灯,宴赏忆杭城。③见《乐府遗音》,《续修四库全书》第1723册,第435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杭州的城市特质,在边境的对比,以及往事悠悠的心情下,更加突显出来。若非边境在元宵夜依旧漆暗,怎显得当年在杭城所见的元宵灯火之盛?若非边境人烟稀少,怎显得当年杭城士女出入的热闹?若非边境只闻单调凄凉的角声,怎见得当年杭城歌舞遍地?若非边境生活困窘,怎念得当年杭城宴会上的丰食美酒?若非边境只听孩童不成调的诵经之声,又怎忆起当年杭城箫鼓乐声之悦耳?因为是特定的节庆,杭州繁胜的城市特质才在谪人的思忆中一一突出。此时,瞿佑肯定不会想起杭州元宵太过拥挤吵闹,也不会担心男女相杂有违礼教吧。
与其他城市相比,杭州依傍西湖是很大的特色,而且在人们的记忆中,西湖往往抢过城内的风采。尤其在文人的心目中,西湖才是感怀所寄的场所,是记忆的空间。君不见张岱(一五九七-一六七九)在明亡后思忆的,可不是杭州城内的里巷,而是城外的西湖。在《西湖梦寻》的《自序》中,他深刻思考失去之后,记忆与现实对人产生的作用。他说:
余生不辰,阔别西湖二十八载,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未尝一日别余也。前甲午、丁酉,两至西湖……一带湖庄,仅存瓦砾。则是余梦中所有者,反为西湖所无……今所见若此,反不若保我梦中之西湖,尚得完全无恙也……余之梦西湖也,如家园眷属,梦所故有,其梦也真……从今而后……惟吾旧梦是保,一派西湖景色,犹端然未动也。儿曹诘问,偶为言之,总是梦中说梦,非魇即呓也。因作《梦寻》七十二则,留之后世,以作西湖之影。①张岱:《西湖梦寻·自序》,张岱:《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第171-172页,北京:作家出版社,1995。
张岱写此文时,已自称老人,但仍对西湖念念不忘。然而这种思念,由于历经战乱毁坏与时代变迁,无法以旧地重游来缓和。此时,张岱的策略是“保我梦中之西湖”,而无所取于现实中的西湖。因为记忆中的西湖与本人往昔的生活早已融为一体,是内在而非外求的,所以只要人在,湖便在。然而这种记忆的真实,欲透过言语文字传递,结果往往令人失望,正是因为接受者与这个记忆并无生命的接触。张岱说他对儿曹言说西湖,只能当作魇呓,即是此意。这也是《东京梦华录》以降,诸多梦忆式文字的作者共同的无奈。
记忆城市,总是在繁华落尽之后,然而并不是所有的记忆都如张岱的梦寻,如此恋恋。在战乱中消逝的城市,究竟何以遭此厄运?因为痛惜,更想找出足以解释大难的理由,于是城市的原罪便浮出了。当然,笔者在此只是借用原罪一词,而非指涉基督教义。杭州乐土,西湖歌舞,终将误国,这是许多士大夫发过的议论。元代的刘一清著有《钱塘遗事》一书,他便主张“高宗不都建康而都于杭,大为失策。士大夫湖山歌舞之余,视天下事于度外,卒至丧师误主,纳土卖国,可为长叹息也。观是书,不能无所感云”。②刘一清:《钱塘遗事》,《四时幽赏录外十种》,第5、6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他在称赏西湖十里荷花的美景之余,仍不忘再追加几句憾词:“然湖山之清丽,使士大夫流连于歌舞嬉游之乐,遂忘中原,是则深可恨尔。”③刘一清:《钱塘遗事》,《四时幽赏录外十种》,第5、6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这与南宋诗人林升“暖风吹得游人醉”的名句,实是异曲同工。并不是说杭州没有天险,没有屏障,或没有腹地,而是因为杭州湖山之胜过于诱人,所以注定要毁人心志,使人身陷闲赏之乐而不治国事。杭州之危险,差似倾国的佳人,媚主的妖姬。故而,在这个逻辑中,杭州实在从根柢上就不适合作为国都,这是杭州的本质,非人力可以改变。
在以上简述的论调中,作为国都,杭州有人力无以挽回的先天劣势,因为闲赏与治国有基本的矛盾。另一种相关的论调,则与杭州的社会风俗有关。也就是说,有斯土,有斯民,杭城既有享乐的天然条件,杭人便有奢靡浮华的恶习,安居时但觉是无边乐境,一旦祸至,则遭天之谴,无所遁逃。其实,这种说法也便是历史记忆累积之下,对灾难与死亡潜存的恐惧感的表现。田汝成在《西湖游览志余》中便如此讨论常遇春围杭的事件:
杭民尚淫奢,男子诚厚者十不二三,妇人则多以口腹为事,不习女工,日用饮膳,惟尚新出而价贵者,稍贱便鄙之,纵欲买啖,又恐贻笑邻里而止。至正十九年己亥冬十二月,金陵游军斩关而入,城门闭三月余,各路粮道不通,米价涌贵……一城之人,饿死者十有六七。军既退,吴淞米航凑集,聊藉以活,而又大半病疫死。岂平昔浮靡暴殄之过,造物者有以警之与?④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第6卷,“板荡凄凉”,见王国平主编《西湖文献集成》第3册,第352-353页,杭州:杭州出版社,2004。
此一围城之役是杭州史上最惨酷的战祸之一。因为城内粮尽,粮路不通,以致城内居民病饿死者极众。大约基于报应不爽的逻辑,田汝成为了解释杭人饿死的命运,便归因于杭人以浪费饮食为代表的“尚淫奢”的生活态度。总之,人心浇薄,不勤不俭,竞相享乐,这便是所谓“浮靡暴殄”的城市民风,终将招致天命的惩罚。问题是,即便提出此说的田汝成本人,在《游览志》与《志余》二书中,对杭州繁华与西湖风月,仍是一往情深,很难说他真心期待杭人一律放弃城市的乐趣,回归勤谨俭朴的简单生活。也就是说,浮靡是城市的本质,是城市的原罪,两者往往相互定义。那么,既然无法彻底改正这种浮靡的风气,城市是否便只能永远怀着一份刺激的罪恶感,等待不可预料但终将发生的天谴?
对一个相信天谴说的人来说,杭州在清代咸丰年间遭遇太平军两次攻陷,或许是这个城市发展到“四时行乐,靡丽纷华,无美不备,应接不暇”①这是杭人范祖述在太平军陷城后所写的《杭俗遗风》一书中对杭州的赞语。见范祖述 《杭俗遗风》,第1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以后注定的结果。太平军第二次攻打杭州时,杭州被围两个月,杭人又因为平日生活安逸,惟以窖藏金银为事,从没有大量贮存粮食的习惯,因此不久便耗尽存粮,居民纷纷冻饿而死。当时很多人便指出,这个情形分明是数百年前常遇春围城的翻版。论者以为,这都是杭人平日骄奢淫逸的报应。②见民国时期锺毓龙的《说杭州》一书,王国平主编:《西湖文献集成》第11册,第344-345页。城市既有浮靡的原罪,那么当灾难降临时,最迫切需要拯救的就是腐败的人心。因此,幸存者往往呼吁人们反省自身的罪恶,为过去的错误赎罪。同时,由于当时整个江南皆受创,因此类似的反省意识也大量出现在劝善劝捐论述中。大慈善家余治(一八〇九-一八七四)自署为“梁溪晦斋氏”,在《劫海回澜启》中大声疾呼:“吁嗟乎,此何时,此何势耶?此时此势而犹昏昏未醒耶……此正吾人忧勤惕励之日,而非醉饱嬉游之日也……乃今日之人情果何如耶?纵欲忘反之习,最足以干天怒而召天殃。日前被难之民,未必不由乎此。余前过其地,见其奢华暴殄,心窃忧之,今果然矣!”③收入寄云山人(余治)编《江南铁泪图》,第105-107页,台北:广文书局,1974。这篇劝善书的激昂演说式文体,读来与不久之后出现的革命语言颇为神似,④Tobie Meyer Fong在研究余治的专论中,则指出其演说文体实与太平天国的语言声气相通。见 “Cities of Sin:Taiping War as Retribution for Urban Excess”,宣读于“进入中国城市:社会史与文化史的视野”,台北:中研院史语所,2007年12月13-15日。只是昏睡与醒觉之比喻的内涵却很不同。作者提到的“其地”,指的是江南,但他所警戒的“纵欲忘反”、“奢华暴殄”以召天殃,他肯定会同意可以用来解释杭城之被难。余治以江南人的身份对江北劝捐时,把“江南乐”的形象整个翻转过来,塑造一种共业的想象。他在《江北劝捐启》中说:
呜呼,江南难民之苦,至今日尚忍言哉。夫江南难民犹是人耳,其居心行事,非必大异于江北也;其团练巡防,非必远逊于江北也。乃江南则烽火连郊,江北则黍苗盈野;江南则室家杂散,江北则父子恬熙;江南则树皮草根,搜掘殆尽,江北则暖衣饱食,宴乐如常。同是人耳,彼何不幸而生江南,此何厚而生江北耶?彼何罪何愆而为天之所弃,此何德何能而为天之所眷耶?岂江南之人皆可死,而江北之人多可免耶?岂江南之人皆无善足称,而江北之人皆有福能消耶?⑤寄云山人(余治)编:《江南铁泪图》,第91-02页。
余治用一种迂回的修辞,一方面承认江南人民的罪愆,同时痛陈难民之苦,一方面则暗示江北人民“其实我亦如是”,必须急起行善赎罪,日后才可能免于同样的灾殃。
杭州于同治三年被左宗棠收复。光绪年间,杭州名绅丁丙(一八三二-一八九九)将身历其难者的各种记述辑为一编,题为《庚辛泣杭录》,指杭州于庚申、辛酉两度被太平军攻陷。此书有曾经经历庚辛之变的杭州人蔡玉瀛为之作序,此序作于光绪二十一年,距太平军陷杭,早已超过三十年,编纂者应该希望对此一对杭州影响深远的历史事件下一公断,而作序者也意图作一公允的评论。而蔡氏的论说,仍旧围绕着杭州城的原罪而展开。他认为,杭州风俗人心在唐以前是“朴质近古”的,所以北宋人徐冲晦才有“子孙世世勿离钱塘,可免兵燹”的断语。然而,
逮乎南宋建都,王者之居,渐次宏丽,一百六十年终,踵事增华,东园游幸,西湖歌舞,上下相沿习,为奢华靡丽,阅数百年而不能易。一旦有事,则囷粟空虚,兵力薄弱,束手而陷于寇盗……此杭之可泣所由来也。知其由来,改弦而更张之,一洗泄泄沓沓之习,庶可奋忠义,崇节俭,纯风俗,厚人心,而挽天意焉。⑥蔡玉瀛:《庚辛泣杭录序》,丁丙编:《庚辛泣杭录》,收入《丛书集成续编》第166册,第504页,上海:上海书店,1994,据《武林掌故丛编》本影印。
此序虽是老生常谈,其实企图翻转杭州的历史评价。原来,并不是杭州有湖山之胜,又风气浮靡,使得南宋国家软弱,而是政治中心首先败坏了杭州原本淳朴的质性。这可以说是为杭州“去罪化”吧。但无论如何,作者仍然主张奢华靡丽是杭州干犯天怒遭此大难的深层原因。自宋元以来,杭州战乱的历史记忆与城市的原罪感便是如此如影随形,不可分割。
像太平天国这样重要的事件,史料可谓汗牛充栋,而且由清廷、晚清革命派、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等不同的观点出发,诠释与评价也相当分歧。历代许多重要的战争都成为通俗历史演义的题材,而且与民间对历史事件的评价关系密切。那么太平天国是否曾刺激通俗叙事的想象呢?而杭州文人又以何种形式记录自己的经历与意见?
由于太平天国与庚子拳乱相隔不过半世纪,便有学者比较两个事件在当时所得到的文字处理,根据这项研究,拳乱发生之后,即迅速在小说中得到呈现,而且马上成为新兴新闻文体的书写对象。相较之下,太平天国事件影响虽大,却直到黄世仲(一八七二-一九一二)写《洪秀全演义》(一九〇五开始连载,一九〇八出版),才首次进入长篇小说,在此之前,此一事件主要的记载都诉诸文人笔记的形式。这是因为太平天国影响所及的范围以江南为主,文化精英众多,笔记是他们最熟悉的体裁。①Rania Huntington,“Chaos,Memory,and Genre:Anecdotal Recollections of the Taiping Rebellion,”CLEAR 27(2005),p.60.同时,与前代感怀动乱时代的文章相比,这些江南文人对太平天国乱事记录,似乎对政治象征物(如崩毁的宫殿)等较不着意,他们的失落感主要来自江南园林与城市受到的无情破坏。②Ibid.,p.70.笔者考察杭州文人对庚申、辛酉城陷的处理,的确观察到类似的现象。并没有长篇的叙事文学集中处理庚辛之役,但是有很多以地方文人的立场出发,用日记、回忆录等形式记载事件,以求保存自己一人一家的经验,并为杭州留下地方性的历史见证的例子。这种由地方意识出发的努力,可以丁丙编纂《庚辛泣杭录》为代表。
丁氏本是杭城望族,虽然三世业商,但丁丙、丁申兄弟都是博雅的藏书家、书画家与出版家,更热心地方的慈善事业。兄弟两人最为人熟知的功业,便是在太平军占领杭州期间,他们因缘际会地发现文澜阁四库全书在乱中遭到破坏,便全力奔走,搜罗残帙。后来,凡缺漏部分,他们又四处寻觅底本,再雇人补抄,使得文澜阁四库全书得以恢复。在太平军撤出杭州后,他还以全家之力投入地方的重建工作。丁丙除了出版大量与杭州文史有关的书籍以外,自己又编纂了许多以杭州为主体的书籍,如《武林掌故丛编》、《武林坊巷志》(被称为中国最庞大的都市志)、《杭郡诗辑》、《武林往哲遗著》,等等,可见他对杭州地方文化的保存实在不遗余力。③有关丁氏家族的介绍,见沈新民《清丁丙及其善本书室藏书志研究》,台北:汉美图书有限公司,1991。在他的编纂工作中,《庚辛泣杭录》其实算是很小的一部书。此书之辑录,乃搜集并节录与庚辛之役有关的官方及私人纪录多种,合为一帙,分十六卷。耐人寻味的是,虽然有前文曾提到的蔡玉瀛作序,丁丙本人却并未以编者的身份发言。他对整个庚辛之役的看法,乃是与其他被辑录的各种作品参杂在一起的。笔者以为,这样的设计透露了编者特殊的用心,亦即《泣杭录》一书并没有统一的口径,而是一个文本性的公议空间,容纳同难诸人以不同的角度,或发抒情感,或记载细节,或评论国事。以下将就此一阅读方式略作申述。
首先介绍《庚辛泣杭录》十六卷各卷的大致内容。卷一至卷二为《钦订剿平粤匪方略》,搜集咸丰十年 (一八六〇,庚申年太平军第一次攻城)到同治三年(一八六四,杭州收复)间有关杭州城陷与收复的奏报与上谕。卷三记录昭忠祠的建置、旌恤与碑铭等。卷四记载崇义祠的建置,并录官员仕绅的纪念文字。卷五纪录收埋无主尸骸的义烈墓的建置。卷六收录陈学绳《两浙庚辛纪略》。卷七为缪德棻《庚申浙变记》。卷八为许奉恩《转徙余生记》。卷九为华学烈《杭城再陷纪实》。卷十为李圭《思痛记》。卷十一上为张尔嘉《难中记》,记述数次被掳的情况。同卷下收录张光烈《殉烈记》,记述围城所见,以及其母殉难事。卷十二是秦缃业、陈钟英的《平浙纪略》。秦缃业(一八二二-一八八三),曾任浙江盐运使,修过杭州府志。本文记述乃官军克复杭州的过程,基本上是官方观点。卷十三是王定安的《湘军记》。王定安乃曾国藩幕僚。本文强调曾国藩、左宗棠对收复杭州的贡献。卷十四陆以湉《杭城纪难诗》及许瑶光《蒿目集》。卷十五收张荫榘、吴淦的《杭城辛酉纪事诗》。卷十六是王震元编辑的《杭城记难诗编》。以上十六卷,每一卷都是一个特殊的声音,代表一种面对庚辛之役的态度或角度。其间有许多重迭及互证,但也绝不乏矛盾与歧异。我们不妨就各卷所论,择要予以检视。
前两卷《钦订剿平粤匪方略》,第一卷述庚申年之役,第二卷述辛酉年围城以至同治三年收复及抚恤。全文皆由朝廷的上谕与守城大臣的奏报组成,代表官方的纪录与观点。卷二结尾有丁申的案语,他在此说明自己早已有意汇录庚辛两役中的疆臣奏报与朝廷谕批,但难以完成,光绪辛巳年(一八八一)杭州文澜阁复成,朝廷将“钦定剿平粤匪方略”颁给文澜阁,丁申于是撷取其中有关杭州战事的部分,刊录于此。在此署名为“赏给四品顶戴五品衔候选主事”①丁申、丁丙兄弟皆因在乱中保存文澜阁四库而受到封赏,丁申获光绪帝赏四品顶戴。的丁申,将“方略”的意义定位为“两朝之庙谟睿断,以及当事之履险冒厄、摧陷廓清之烈,胥于是在”。②丁丙编:《庚辛泣杭录》,见 《丛书集成续编》第166册,第301、349页,上海:上海书店,1994,据《武林掌故丛编》本影印。作为官方定版的“方略”置于《泣杭录》之首,可谓必然。
卷三到卷五记载的是乱后对殉难臣民的安葬、旌恤等安排。这些公共措施对于战后地方人民的身心安顿,有巨大的影响。第三卷《昭忠祠志》所收,乃范承堃辑录浙江昭忠祠之建置与历年修缮之经过的数据,以及官员或文人所写的碑文、祭文、谒记等。昭忠祠奉祀浙江殉难官员以及军民妇女,所以号称“以全省之忠义节烈合祠”。③丁丙编:《庚辛泣杭录》,见 《丛书集成续编》第166册,第301、349页,上海:上海书店,1994,据《武林掌故丛编》本影印。在本卷的附录中,编者范承堃收录了昭忠祠附建的几座专祠的说明,包括张锡庚、缪梓、李福谦等殉难官员。其中,对“缪武烈公祠”的介绍,引用国史本传,说盐运使缪梓在咸丰十年太平军攻城时,“陷阵杀贼,身被数十创,尚屹立骂贼不止,右足为贼折,始仆”。④丁丙编:《庚辛泣杭录》,见 《丛书集成续编》第166册,第301、349页,上海:上海书店,1994,据《武林掌故丛编》本影印。这个细节初看是忠义叙事的模式化描写,却是《泣杭录》各卷众多歧异点中颇具代表性的一个例子,不妨略予留意。由本卷末署光绪乙未年(一八九五)的编者后记,可知范承堃乃受丁丙所托,为配合《泣杭录》的编纂,才汇刻此一祠志。第四卷是陆桢汇辑的《崇义祠志》。此祠乃是地方人士自发所建置,故不同于昭忠祠的官方色彩,而丁氏兄弟也扮演了积极的角色。根据此志,崇义祠是咸丰十年乱后,地方人士主动发起建置的,由陆檀(点青,本志编者陆桢之兄,丁丙妻舅)捐地,丁申、丁丙兄弟捐资,采访杭州受难军民男妇而祀之。未成,杭州又在第二年遭难,祠毁。杭州收复后,丁氏兄弟出资重建,祠于同治四年落成。⑤丁氏兄弟在乱后致力于地方事业,包括修建名人祠墓,如苏轼、岳飞、于谦祠墓等。为纪念太平军陷杭事件而建的崇义祠及义烈墓也是例子。据本卷末的后记,陆桢乃应丁丙编纂《泣杭录》之需要,才提供旧汇祠志,以供刊刻。于此可知,崇义祠志其实记录了丁氏兄弟贡献乡里的义举。第五卷孙树礼编《义烈墓录》,记载左宗棠克杭后为奉祀无主尸骸而请建的义烈遗阡。根据这个记录,丁丙家族同样在收掩尸骸、建立义祠一事上贡献很多。在这三卷中,《庚辛泣杭录》希望呈现乱后的恢复工作,显然也突显了丁氏在地方上的重要性。同时,由这三卷记录可知,当时在考虑旌恤问题时,将杭州受难军民都视为忠义之士,而且将杭州比做睢阳。例如光绪间刘焜(一八六七-一九三一)《谒昭忠祠》第一首就说:“忠魂十万此蒸尝,一片丛祠落照凉。水火刀兵谁应劫,日星河岳共争光。故侯庭院空萧瑟,上将旌旗已渺茫。留取英名与千载,不徒忠义说睢阳。”由于合城殉难者极多,所以官民同祀,更要强调贞烈妇女的事迹,刘焜的第三首诗便说:“更无贵贱与尊卑,以死勤王则祀之。惨惨衣冠共涂炭,堂堂巾帼亦须眉。”①丁丙编:《庚辛泣杭录》,见《丛书集成续编》第166册,第346-347、416-417、413、419、419、419-420、420页。总之,无论官方或民间,在奉祀死难人员时,都采取以忠烈视之的立场,杭州合城军民都被赋予忠勇抗敌、不屈就义的形象。大体言之,前五卷的文本来源虽不同,但叙事者声音基本趋向一致,代表官方对太平天国陷杭事件的诠释。
卷六以降,所收都是不同的个人在杭州战事中的经历见闻,焦点是个体的生命,不同于前五卷以群体为中心。卷六乃陈学绳《两浙庚辛纪略》,作于同治元年,当时太平军仍占有杭州。文后作者自述在乱中仓卒辞家,羁囚穷巷,全家骨肉分离,之后逃往上海,又转赴泰州,于是将自己两年中的见闻写出,“用代一时之谈论”。②丁丙编:《庚辛泣杭录》,见《丛书集成续编》第166册,第346-347、416-417、413、419、419、419-420、420页。文中记录作者个人的某些观察,例如庚申年第一次城陷后,“卄八日午刻有黑气一道,上冲霄汉”,以及辛酉围城时饿殍载道的惨状。还有一些数据则来自作者在城中的见闻,其中关节,也出现在其他的纪录中,可供比较。例如陈学绳对庚申之役时浙江巡抚罗遵殿 (一七九八-一八六〇)的处理态度的评价是:“庚申……有请战者,中丞(罗遵殿)怯不能应,人以是咎之,然战亦未必胜也。”又,谈到辛酉围城时的一桩奸细案,他的陈述是:“星士王道平者,久寓省中,形迹诡秘,众疑之,擒送协防局,大府未及问,观者争刮其肉,俄顷而尽。”对宁波箔工自愿助战的记载是:“卄七日……城遂陷,进攻满城,宁人业箔于杭者数千人,助满人杀贼,满人由是得全。”③丁丙编:《庚辛泣杭录》,见《丛书集成续编》第166册,第346-347、416-417、413、419、419、419-420、420页。这几个细节,在《泣杭录》所收各篇文章中都将一再出现,是历史诠释的争议焦点。
第七卷收录缪德棻的《庚申浙变记》。缪德棻为庚申之役殉难按察使缪梓之子,该文乃于光绪年间追记,主要叙述城破前的战事,尤其是缪梓被难的细节。因此,这不但是一个记忆的整理,更是一个人物形象的塑造工程。读者很快就会发现,缪德棻的记载与其他记载多有出入。在其记述中,杭城内部的纷乱更胜于太平军的威胁。例如,同样写到宁波人的介入,他说:“宁波之业箔于杭者数千人 (以锤锡箔为业,皆宁波人),鼓其血气之勇,请助官军击贼,因给以军械,令随于后,见贼辄惊溃。官军战数合,以众寡不敌,亦徐徐收队而归。”④丁丙编:《庚辛泣杭录》,见《丛书集成续编》第166册,第346-347、416-417、413、419、419、419-420、420页。这项记载便与卷六的《两浙庚辛纪略》有所不同。缪德棻特别突显援军不发的问题,例如提到广西提督张玉良及其前锋副将向奎在苏省耽延〔“吴中大府(按:指王有龄,后继罗遵殿任浙江巡抚)意谓杭城且失,不及援救,欲……阴固苏省门户”〕,而“米兴朝率三千人自徽州来援,戊午至富阳,怯不敢前,纵兵劫掠,乡民聚众围杀,伤亡数百人”。⑤丁丙编:《庚辛泣杭录》,见《丛书集成续编》第166册,第346-347、416-417、413、419、419、419-420、420页。王有龄是当时两江总督何桂清的亲信,而罗遵殿受知于胡林翼,算是湘军系统,因此缪德棻提及的这一“留军不发”事件,其实涉及曾国藩与何桂清之间的矛盾。此外,杭州守军的战略一一失败,例如缪梓计划火攻太平军据点西竺庵,因大雨而不行;孙懋则“手掷药包,火反扑,创甚,归卧寓中”,则几乎是黑色喜剧效果了。作者认为杭州最大的问题就是军民内讧,他观察到:“孤城岌岌,危在旦夕,而杭人方且与各军为仇,日事修怨泄忿。”例如,“贼之始至,大府下令,饬复胜军焚附郭民居,则仇结愈深”。同时,军民之间往往因谣言而离心离德,甚至居民群起杀戮招募来的军队,他说:“复胜军募有潮勇二百(皆广东潮州人故名潮勇),服饰奇异,言语侏离,遂哗言为贼,伺其入市,即群聚而杀之,尸僵路隅,以一二百计。”继之,作者试图解释当时的众议与官员决策之间出现矛盾的原因。例如,解释居民先要求开城门,后要求开战,而决策均不许,他说:“忽又哗言城外无一贼,请无庸闭城……已而杭人知果有贼,则又以官军不能克日击退,訾当事者之畏缩。”⑥丁丙编:《庚辛泣杭录》,见《丛书集成续编》第166册,第346-347、416-417、413、419、419、419-420、420页。作者指出,最后整个杭州城的民意已发展到非理性的程度,奸细案就是最好的例子。缪德棻的故事版本如此叙述:“有王道平者,卖卜杭城十余年矣,无何,有人疑其通贼,谓已受伪职,为平道王,擒送营务处,请速杀之。发其寓所囊装,绝无左证,略待鞫讯,观者已脔割其肉立尽。”这种种状况都显示当时杭城“连日恇扰喧哄,借端寻衅,理谕不从,势禁不可,将生内变”。⑦丁丙编:《庚辛泣杭录》,见《丛书集成续编》第166册,第346-347、416-417、413、419、419、419-420、420页。在最后一节中,作者叙述父亲缪梓在清波门力战殉身的过程,大致如前文引述国史本传。作者接着描述城陷一刻杭城内部的冲突,他说:“方贼之入城也,下城居民且谓复胜军在上城作乱,益争杀复胜军,既又不问何军皆杀之,各军逃死之不暇,故顷刻间,城上无一兵一卒,而省垣遂陷。”文末并引胡林翼(一八一二-一八六一)、左宗棠等人的评论,指杭州之陷,在于省中无将,兵力单薄,而且“官与绅仇,官与官、绅与绅亦仇,民与军仇,民与民、军与军亦仇”。①丁丙编:《庚辛泣杭录》,见《丛书集成续编》第166册,第420-421、423、424、424、424、426页。缪德棻的这篇追述文字,事关其父声誉,斧凿之迹颇为明显。文中提到的封闭城门、留军不战、复胜军与居民的矛盾、王道平奸细事件,以及缪梓被难的详细情形等,若与《泣杭录》其他篇章通读,显然都有争议性。缪德棻所要争取的,无疑是对事件的诠释权。
卷八节录许奉恩②许奉恩,字叔平,室名兰苕馆,安徽桐城人,活跃于道、咸、同时期。先后受聘于徽州知府张其仁、浙江学政李国杞、安徽巡抚程懋采、江苏布政使倪文蔚、两淮盐运使方浚颐等人做幕。着有《兰苕馆诗钞》、《兰苕馆外史》(一名《里乘》)等。其生平大要可见贺岚澹《前言》,收入许奉恩著、贺岚澹校点:《兰苕馆外史》,第1-2页,合肥:黄山书社,1996。的《转徙余生记》。与此前二卷不同的是,此文并不企图对事件作通盘的观察与解释,而纯粹记述个人在战乱中亲眼所见的经验。正因如此,许氏第一人称的叙事模式也完全不同于之前各篇。值得留意的是,许奉恩要写的是自传,而非国史,只不过他的生命恰巧与重大的国家事件纠结在一起。这么一来,个人的日常生活与惨烈的战事,便在文章中形成充满紧张关系的奇妙结合。开头先自叙出身桐城的作者在战前居留杭州的因缘,以及与对邻才妇的唱和。作者将战祸突起与私人宴乐作了对比:“园有五色木,芍药花,朝日(叶季华)司马就予小酌,以余滴酹花神,祝其速放。忽苍头入报贼大股至湖州,不日即到此,宜早为计。众嗤为谰语。”③丁丙编:《庚辛泣杭录》,见《丛书集成续编》第166册,第420-421、423、424、424、424、426页。当然,战情急转直下,太平军果然不日兵临城下,本文也开始进入日记式叙事,逐日记载战事。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的叙事是以限知叙事进行的。例如记录二十五日夜间,绅民协力击退敌人并修复城墙之后,作者接着写道:
二十六日,雨益大,晚间城外炮止火息,耳目具静,司马谓予曰,日来寝不安席,嘻,甚矣惫,今夜大雨,度贼不来,吾等可安睡一宵矣。司马既去,予挑灯孤坐,心中忑忑,递属更筹,不能就枕。亡何,谯楼鼓绝,窗纸渐白,方欲解衣,突闻炮声不绝,殆城破矣。司马宅距城垣半里许,园中假山最高,启户张盖蹑其巅,见城上各营兵已起,淅米河干,瞥见一人朱衣狐裘,乘白马而来,似曰“起,起,贼已破城,速往攻”。听之不甚了了,军士皆荷戈随之向西而去。不瞬息间,军士返犇,纷纷弃械,缒城遁。④丁丙编:《庚辛泣杭录》,见《丛书集成续编》第166册,第420-421、423、424、424、424、426页。
在这段描写中,叙事者对情势只能凭当下的听觉与视觉猜测、判断,而且所闻所见,又都是片段的讯息,让叙事者仅能曰“似”,曰“殆”,曰“不甚了了”。至于“朱衣狐裘”这样的细节,更是《泣杭录》所录诸多记载中所未见。但这样的叙事,更为生动地表现了城破当时,城上守军事出意外,毫无战力的情况。类似这样的叙事贯穿全文,例如写自己招同亲友数人试图在乱中逃匿的经过:
疾行,抵艮山门大街,刚至半途,则见一绿帷官舆,其杠已折,十余人四围,以手舁之行,后随兵弁数百人,皆受创,血流被体,意是督兵大吏溃而犇,必有贼逐北在后。逢一衖,急招四人同入。⑤丁丙编:《庚辛泣杭录》,见《丛书集成续编》第166册,第420-421、423、424、424、424、426页。
同样的,叙事者提供了细节,例如官舆的颜色与排场,以及随军溃逃的情形,这才能解释自己当时立即的判断。除此,叙事描写藏匿民家小屋,窥听墙外,“但闻群贼噪呼杀妖,其声惨暴”,⑥丁丙编:《庚辛泣杭录》,见《丛书集成续编》第166册,第420-421、423、424、424、424、426页。而兼“大雨如注”,对读者造成的恐怖效果十足,堪称小说笔法。而写脱逃出城途中所见杀戮之惨,则说:“惟街衢尸积如山,所见者凡三,必须越尸而过。既至太平门,门以内尸尽满,无隙罅,相与移尸,佝偻彳亍乃得出。”⑦丁丙编:《庚辛泣杭录》,见《丛书集成续编》第166册,第420-421、423、424、424、424、426页。此等描写以动作(移尸、佝偻、彳亍)代替千篇一律的形容,同样造成震撼的阅读效果。最后,叙事回到一开始提到的邻居才妇陈桂灵,写她逢难时“骂贼死”,孝烈可风,在叙事结构上也可谓首尾照应不苟。在《泣杭录》所节录的自述结束时,杭城已经收复,叙事者则决定不再接受官员的罗致,而按照战前原本的计划,前往新安。?
笔者之所以在讨论此卷时,一再使用叙事者一词,乃是因为这篇文字实在是《泣杭录》各篇中,叙事形式最为特别,叙事效果最为成功的一篇。同时,我们也必须面对许奉恩作为作者的角色定位问题。谈到此文的第一人称叙事,笔者不得不略作脱逸,追踪一下《转徙余生记》的原始。《转徙余生记》全文可见于《振绮堂丛书》,而题为“许奉恩述”、“方浚颐撰”。全篇皆以第一人称,自述许奉恩在太平天国乱中十年,间关于道,行走十三省,历经艰险而终于全身返乡的亲身见闻,盖不仅叙述杭州被难事件而已。方浚颐(一八一五-一八八九)①方浚颐(1815-1889),字子箴,号梦园,定远人。1844年(道光二十四年)进士。1869年(同治八年)任两淮盐运使,1876年(光绪二年)任四川按察使,晚年居扬州主讲安定书院。任两淮盐运使时,许奉恩正是方浚颐的幕宾。查振绮堂版 《转徙余生记》,方浚颐称:“吾桐城许叔平,由困而亨,由塞而通,十年之中,天佑善人,历历不爽。读所撰《转徙余生事略》,乃深叹所遭之不偶,而学问行谊卓然可传于世也……予因就叔平所自述者,举其大凡而为之记。”②许奉恩述、方浚颐撰:《转徙余生记》,收入《丛书集成续编》史部第25册,第925页,上海:上海书店,1995。而在《跋》中,许奉恩则自称“欲藉巨制以坿不朽”,获得方浚颐首肯,而方浚颐“不日脱稿,汰滓生光,芟芜就简”。③许奉恩:《转徙余生记·跋》,收入《丛书集成续编》,史部第25册,第943页,上海:上海书店,1995。据此可知,许奉恩必先有文稿,方浚颐只是为他挂名,最多做了一点修润工作。因此丁丙节录此文,直接把许奉恩列为作者,而不及方浚颐,是有道理的。尤须注意的是,许奉恩著有多篇笔记小说,笔记小说集《兰苕馆外史》便有方浚颐同治十三年(一八七四)的序。他本来是个会说故事的人,所以《转徙余生记》记述杭州被难的手法较他人不同。我们尤其要考虑此文的自叙本质与虚构的可能性。《转徙余生记》全文所要呈现的是十年流离的生命史,许奉恩本身才是叙事的重点,所以虽然写了很多太平天国动乱的细节,却是作为背景而凸显叙事者之耳、目、身、心的体验。我们不禁怀疑,惯写小说的许奉恩,在记叙“大时代、小人物”的个人生命史时,运用了多少小说家笔法?《转徙余生记》可以,或者应该,当作小说读吗?相对的,我们之前在《泣杭录》中遭逢的那些诉诸客观、全知叙事的文本,只能当史料读吗?我们无法判断丁丙编纂《泣杭录》时,是否留意到《转徙余生记》的叙事性质,但这确是整部选集里最有个人特色的一篇。
第九卷 《杭城再陷纪实》以战情的介绍为主。第十卷《思痛记》是个人被掳的纪录。这两卷的特色较少,此处暂且不论。第十一卷的第一部份是张尔嘉《难中记》。以作者个人的观察,杭州陷落前,太平军虽占金陵,但“大江以南,静谧如常”,④丁丙编:《庚辛泣杭录》,见 《丛书集成续编》第166册,第432、433、440页。故咸丰十年二月十九日,省门忽闭,长毛到矣,作者是毫无心理准备的。作者提供了一些民间的情况,例如乡间“地棍”趁机“敲竹杠”,洗掠人家,“杭城之避难至乡者,莫不遭其荼毒”,⑤丁丙编:《庚辛泣杭录》,见 《丛书集成续编》第166册,第432、433、440页。后受王有龄巡抚招安,号称“良勇”,但夺掠如故,只是改名“助饷”,最后还散而投贼。作者叙述自己数次被掳成为 “新家伙”(新掳者号新家伙),又侥幸逃脱的经过,也是属于比较个人性的叙事。第二部分录张光烈的《殉烈记》,摘自作者的《辛酉记》一书,主要记录作者母亲殉难始末。由于母亲遇害是作者幼年亲眼所见,所以这篇回忆的文字充满了作者努力面对自己的创伤的痕迹,⑥张光烈幼年时目睹母亲姚氏殉难,成年后把自己改名为“光烈”,并终生致力于表彰母亲。他的文字深深印刻着长年的心理创伤。梅尔清对此有精辟的描述与讨论,见Tobie Meyer-Fong,“Remembrances of a Martyred Mother:Personal Pain and Public Honors in Zhang Guanglie’s Xiuyou ji”,“明清文学文化中的秩序与失序”国际学术研讨会会议论文,台北:中研院文哲所,2008年8月28-29日。也是一个极具个人性的例子。此外,本文叙述第二次围城时城中粮尽的情形,“饿夫行道上,每仆而死,气未绝,两股肉已为人割去”,⑦丁丙编:《庚辛泣杭录》,见 《丛书集成续编》第166册,第432、433、440页。这是一个屡被引述的惨酷纪录。
第十二卷是秦缃业(一八二二-一八八三)与陈钟英的《平浙纪略》。本文记录的是同治二年左宗棠收复杭城前后,并写到胡光墉(雪岩,一八三二-一八八五)受左宗棠赏识之始末。比较特别,而且往往为后人引用的是文末追写二次城陷时王有龄自杀殉难,死后柩送到上海,“既至,当事咸临,奠而发视之,貌皆如生,王公颈帛犹系,张目忽动,血泪并落,人莫不异之”。①②③④⑤⑥⑦ 丁丙编:《庚辛泣杭录》,见《丛书集成续编》第166册,第451、453、456、456-457、460-461、463页。这种异象的传言本是传统忠义叙事的特色,也是记忆建造工程中的标准程序之一。第十三卷收录王定安的《湘军记》,王定安乃曾国藩幕僚,这当然就是代表湘军的立场。本文强调曾国藩、左宗棠对收复杭州的贡献。此记特别描述曾国藩接获王有龄求援信的心情:“国藩发其缄,仅血书‘鹄候大援’四字,国藩深悲悯之,绕室达旦,不能寐。”②突显曾国藩的形象。然而,曾国藩对杭州陷落的态度,杭州民间实有不同说法,下详。
十四卷以降,所收皆为诗作,显示编者认知了“纪难”类诗作的记事功能。卷十四的第一部分收陆以湉的《杭城纪难诗》六十首。陆以湉乃道光进士,晚清著名医家。根据自序,《杭城纪难诗》作于咸丰十年四月二十六日城陷以后,五月十日以前,可说是捕捉当下的记忆。由诸诗可知,作者对杭城大员轻忽战况的心态非常不满,认为罗遵殿等应负最大责任。例如第一首云:“丑党潜从僻径过,庸才防守计蹉跎。忍叫千骑红巾贼,断送生灵十万多。”诗意指太平军众原来不过千余,而主兵者竟然不能实时防御。第二首云:“森严节钺望如神,济变无才陨涕频。坐视万家罹害酷,不叫劲旅出城。”作者自注:“罗中丞……比抚两浙,惟以劝捐为急务,而侈然自大,既不能独运神机,复不能广收众策,优柔不振,以致败亡。”甚至提到:“城破,中丞以殉难闻,民间传言从贼,盖怨之深而为是语耳。”③对罗遵殿苛责极深。对王道平一事,作者以为他确是奸细,而罗遵殿据报却不速发落,可见其优柔寡断,故第九首诗云:“大憞欺人小技施,梅花碑下屋临歧。诘奸枉自多绅吏,当道豺狼竟莫知。”自注云:“蜀人王道平以星相家言售术于城中,居梅花碑前,历有年所。城中十门稽查者,有官吏,有绅士,有军役,皆莫知为奸细也。城破前数日,人见其所往来者,踪迹诡秘,率众入室,搜得寇营文檄甚多,拘送中丞。中丞犹不欲遽杀,众愤齐发,斫而食其肉,心甚黑。盖历年窥伺浙江,皆此人为之主谋。事成,俾守浙江,封平道王,即倒用其售术之名以示巧也。”④很明显,此说与缪德棻在光绪年间追述的《庚申浙变记》完全相反。同时,作为文人学士,作者对“旧游”特别恋惜,有诗云:“频年胜地集朋俦,檀板金尊互劝酬。岩壑犹存人已远,不堪历历溯前游。”自注:“西湖吴山诸胜,时与诸朋好游眺,曾几何时,半为异物。”又记述寇至西湖当日,适逢观音大士生辰,“城内士女游湖者,门内不得入,大半死湖中,香客亦皆被戕”。⑤这也是一个比较特别的记载。作者除一般性的感叹以外,也透露了个人的独特关怀。例如,陆以湉本人对医学有兴趣,所以对杭城一位医生被难的消息特别有感受。他又提到自己多年搜集的医书佚失大半,“匆匆身世百年催,长物何妨付劫灰。惟有奇书难割爱,时时怅触心上来”。自注说:“余于道光己酉岁至杭,即搜求医书于坊间及相知之藏书者,东至越郡,北至吴郡,凡得五百余种,计二千余卷,手自抄录者百余种,计四百余卷,寇至,弃掷满地,寇退往视,仅存四分之一而已。”⑥文人学士的性情跃然纸上。
卷十四第二部分收许瑶光的《蒿目集》。许瑶光为清末官僚,咸丰后期任嘉兴知府,此集是许氏感慨之作,而且都是详加按语的“时事叙事诗”,显见作者以诗存史的意思。比较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对罗遵殿与缪梓多有美言,认为杭民对此两人的怨怼其实出自误会,而王有龄请撤两人恤典,则是挟怨报复。至于辛酉年王有龄抚浙,困于无将、无饷、无援,终至沦陷,极为可悲。他认为,“今则悠悠哆口,淆乱当时”,士夫又以私人好恶排挤已死之人,“更逾数十百年,仅据文饰之奏报,以相品题,而征信已无自矣!”⑦许氏的言论是非常值得留意的。他本人对当时战事的观察与评论是否恰当,是另一个问题,然而他所提出的现象确实存在,即在《泣杭录》一书所收,便可看到诸多彼此扞格的论断,明明仍是时事,却往往连简单的事实都有不同的说法。
第十五卷是张荫榘、吴淦所作《杭城辛酉纪事诗》,有陆以湉(即第十四卷《杭城纪难诗》作者)序,可知这些作品都是两位作者逃到上海后所写。作者对每一首诗都作了清楚的按语,所记之事与作者的意见都明白呈现。不难发现作者对后来壮烈殉难的满城将军瑞昌很不满意,先是说他在围城期间置身事外,诗云:“大将专征宠命加,深居简出静关衙。好将杯酒娱衰老,惯对新妆扫髻鸦。”按语明白点出:“贼围城两月,人罕见其面。”①丁丙编:《庚辛泣杭录》,见《丛书集成续编》第166册,第471、474、474、474-475、475、495、496、496页。后又讥讽他计谋拙劣可笑,有诗曰:
将军妙语破人颜,衢路哗传手谕颁。
一盏灯笼旗一杆,教人连夜上吴山。②丁丙编:《庚辛泣杭录》,见《丛书集成续编》第166册,第471、474、474、474-475、475、495、496、496页。
此诗的按语说:“瑞将军昌,谕居民上吴山观战者,每人持旗一杆,灯笼一盏,以助声势。”③丁丙编:《庚辛泣杭录》,见《丛书集成续编》第166册,第471、474、474、474-475、475、495、496、496页。紧接着的下一首诗继续以观战为主题,批评守军:
无端技击暨材官,枪炮空施意总安。
妙绝行军等儿戏,胥山顶上有人看。④丁丙编:《庚辛泣杭录》,见《丛书集成续编》第166册,第471、474、474、474-475、475、495、496、496页。
按语说:“居民上吴山观战,见我军接仗,但遥施枪炮而已,为之丧气。”⑤丁丙编:《庚辛泣杭录》,见《丛书集成续编》第166册,第471、474、474、474-475、475、495、496、496页。由瑞昌将军观战的指令,写到军民观战时见到己军怯战的表现,作者将城破前的对峙,描写为一场舞台化的战争,只是不幸沦为闹剧。事实上,纵观多首诗作,可发现作者多次使用“妙”(如“妙语”、“妙绝”),或者“笑”(如“笑煞”、“堪笑”)等反讽之词,表达悲愤无奈的心情。
最后一卷是王震元编纂的 《杭城纪难诗编》。根据编者自序,这是他在难后三十年间陆续搜集的纪难或者绝命诗作,因为丁丙计划编纂并出版《庚辛泣杭录》,所以提供给丁丙,附于书末。由于是辑录,所收作者甚多,也包括几个殉节妇女的绝命诗。本卷也收了黄燮清的几首《杭城记事──庚申》诗与《武林后纪事诗》(补记辛酉年事)。黄燮清(一八〇五-一八六四),即黄韵珊,是道光、咸丰年间颇负盛名的戏曲作家。他精擅诗、词、曲各体,所作甚有可观。例如记庚申第一次城陷惨状:
金牛湖上艳阳辰,莺燕楼台入战尘。三月桃花红犯雪 (三月初十日大雪,南方仅见),两堤烟草碧成磷(湖上焚掠,被害极多)。可怜佛国同罗剎(城外丛林,半为贼薮),何处仙源结比邻。画舫珠帘零落尽,杜鹃呜咽吊残春。⑥丁丙编:《庚辛泣杭录》,见《丛书集成续编》第166册,第471、474、474、474-475、475、495、496、496页。
他刻意突显特殊的节气与杭州的景物,使用绮丽的语言,而使战争之惨烈从暗示中浮出。较之直叙战事的作品,黄氏的诗可谓寓事于情。另一方面,他对庚申之役中若干引起争议的事件则直接提出自己的看法。例如有一首诗记载军中情报错误,王道平奸细事件,以及当时城内舆论不统一的情况:
森严节钺镇江湖,咫尺烽烟侦探诬(贼离城十里,探称勇溃)。变起腹心奸早俘(卜者王道平为贼间谍,匿省城数年矣,以书败露,民共磔之),军无犄角势先孤(诸军俱纳城中)。赤心报国和衷少,白面谈兵众论殊。十万生灵同浩劫(被难者九万七千有奇),疆臣定识誓捐躯。⑦丁丙编:《庚辛泣杭录》,见《丛书集成续编》第166册,第471、474、474、474-475、475、495、496、496页。
由此诗可知,黄燮清对当时守城官员与军队的能力颇为怀疑,尤其是军情不足,战略不能统一等严重的问题。大臣虽然誓死捐躯,却有十万生灵陪葬,作者褒贬之意已在其中。对王道平事件,黄燮清的认知也是实有其事,并非冤诬,看来这是当时多数人的看法,与缪德棻的说法有出入。同时,对缪梓招募复胜勇以及最后殉职,黄燮清也倾向评断为错误决策,有诗云:“亡命屠沽气焰张,一时应募备戎行。穷搜玉帛惊鸡犬,虚掷金钱豢虎狼(都转缪所募复胜勇,皆凶悍不驯,白昼剽掠)。释甲尽更红抹额,倒戈翻试绿沈枪(贼由清波门缘城而上,勇即大呼城陷,须臾尽变贼装)。临免反噬嗟何及,一死模糊事可伤(都转为勇所戕)。”⑧丁丙编:《庚辛泣杭录》,见《丛书集成续编》第166册,第471、474、474、474-475、475、495、496、496页。国史本传说缪梓乃力战而死,但根据许多民间的记载,他却是被自己招募的佣兵倒戈而从背后刺杀的。我们也可注意,黄燮清的体例是自己脚注,说明某句的特定历史背景,这显示他对诗体的记事功能不完全满意,也刻意要避免读者的猜测与误读。
以上是 《庚辛泣杭录》十六卷的介绍与讨论。此书之编纂,已在杭州陷落又收复的三十余年后,①据丁丙《宜堂小记》指出,《庚辛泣杭录》于光绪二十一年(丁丙六十四岁),二月开始编辑,十一月刊毕。见《先考松生府君年谱》,第210页。丁丙也已从当年奔走抢救文澜阁的年轻士绅,成为受过皇家封奖的地方重要人士,但是晚年的他必然认为两次城陷的经验必须透过辑录的工作,集中保存下来。此书十六卷所搜集节录的文字中,除《钦订剿平粤匪方略》是官方文书,王定安的《湘军记》广为人知以外,其他各篇都少见流传,作者也未必是知名人物,若非丁丙搜集之功,未必能保存下来。丁丙一生的各项编纂工作,都与杭州地方文史有关,实在是一位集体记忆的搜集者,甚至可说是创造者。《庚辛泣杭录》是丁丙编纂工作中规模最小的,却是唯一完全以当代史事为中心而设计的。一方面经过了三十年的沉淀,一方面庚辛之役的幸存者仍多有在世者,余痛犹存,作为辑录者,丁丙理论上很容易以权威者的姿态出现,为庚辛之役的种种作出最后评断。诚然,由《崇义祠记》等篇章看来,丁丙在乱后贡献很大,他显然也准备透过《庚辛泣杭录》,将这些记录进一步流传下去,巩固丁氏在地方上的地位。由各卷的序文可知,丁丙对收录情况是绝对掌握的,多数都由他本人邀集。因此,各卷所发出的个别的声音,应该汇集为一个整体的声音,代表总编纂者丁丙认可的庚辛史实与史论。然而最后的结果其实更为复杂。因为不但丁丙选择隐身于各卷的作者或编者之后,各卷文字之间,更在表面上表忠义、哀黎民的共识下,出现许多细微但至关重要的歧异。编纂者显然并不打算消泯这些矛盾,而是沉默地将之呈现出来。笔者以为,丁丙虽然认为战后三十年已到了辑录资料的时候,但他并不打算为庚辛之役提供最后的版本。这可能是一位终身的文献编纂者本有的面对材料的习惯。无论出于刻意或无意,《庚辛泣杭录》的编纂突显的是太平天国陷杭史事的复杂性,尤其是当时杭州居民对战役攻守的分歧态度。换言之,《庚辛泣杭录》最后表现出来的是一个文本的公论空间。当然,此中完全缺乏太平天国一方的观点。
《庚辛泣杭录》之编辑出版,与陷杭事件之间长达三十年以上的时间差,还可进一步讨论。集中所收的文字,多成于乱中或者乱后不久,早可辑录。其实,丁丙的著作中,还有《宜堂日记》与《宜堂小记》两种,都是丁丙对亲身经历的第一手记录,因为并未刊行,已佚。丁丙之子丁立中在编辑《先考松生府君年谱》时,引用了不少其中的数据,尤其是两次陷杭时期的记录,都是饱富细节的一手时事报导,也不乏个人对当时主事者的评论,若论记事的价值,应可与《庚辛泣杭录》所收各篇相捋。那么何以丁丙完全不选录自己的文字?这恐怕不能只从谦抑的编者姿态来解释。我以为时间的延宕与文本的选择,两者都指向亲身历劫的丁丙面对创痛的态度与方式。丁丙兄弟在乱后投入地方重建,包括收埋、抚赈等,都是刻不容缓的工作;次则修建学校、祠墓等,可谓地方文化基础;又陆续辑录刊刻与杭州历史文化有关的作品,如《武林掌故丛编》、《杭郡诗辑》等,乃至《武林坊巷志》,这些都是经由文本的纂辑,以保存杭州历史文化记忆的努力。《庚辛泣杭录》在这一系列工作中,时间的排序较为靠后,而且不直接收录编者的作品,主要是因为这个集子不只是记忆的搜集以及事件的复习,也同时必须提供疗伤止痛以及历史诠释所需的距离。
再者,如果比较《庚辛泣杭录》与民国后出版的杭州资料中的庚辛之役,前者容忍纷杂的特色也便更为明显。试以钟毓龙(一八八〇-一九七〇)的《说杭州》为例。钟毓龙是杭州学者及教育家,《说杭州》成于杭州被日军占领期间,他参考了各种资料,以全面介绍杭州的历史文化。在庚辛之役一节,作者综合各种记录,以及闻诸父老的说法,作出个人的推断,重组两次城陷的情况。《庚辛泣杭录》所收录的各篇,也都是钟毓龙参考的材料。事实上,钟毓龙也指出各种“见证人”的纪录彼此往往矛盾,而且后人难以判断是非。例如缪德棻与许奉恩对杭州守军人数的估计,相差不只两倍。钟毓龙也提到杭人多半深恨罗遵殿不早出战,但其功过其实不得而知。至于复胜军(潮勇)的角色,王定安称其通敌,而缪德棻则声称杭人多疑而刺杀二百潮勇,兵卒纷纷逃死,以致城陷。钟毓龙指出,此说“直以省城之陷为杭人妄杀之所致,而兵士与带兵者皆无罪,此可怪也!”②钟毓龙编著,钟肇恒增补:《说杭州》,第340页。所以钟毓龙认为缪德棻所言纯粹是为了回护父亲。钟毓龙更提出,湘军记说曾国藩接获王有龄血书,深为悲悯,但他本人闻于父老的版本,则说曾国藩闻杭州城陷,拍案大叫“吾事成矣”,盖喜其“长围蹙敌”战略即将成功。①钟毓龙编著,钟肇恒增补:《说杭州》,第347页。凡此种种,钟毓龙皆直接指出矛盾所在,而且虽然宣称事实难以评断,其实则以自己的见闻与识见,为读者建议适当的读法。另一方面,根据记录,庚申一役中,杭州锡箔工助战守城,与丁丙兄弟的号召有关,②丁丙之子丁立中编纂《先考松生府君年谱》,根据丁丙《宜堂小记》(佚)的记录,指出“(庚申年二月)二十日,先伯竹舟公 (丁申)偕府君劝集箔业工人驻守城”。据丁立中的引述,丁丙对丁申促成箔业工人助战一事,相当肯定。见丁立中《先考松生府君年谱》,收入《清代民国藏书家年谱》第5集,第28-29页,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此事之功过众议不一,而丁丙并未因事关自家,而在《庚辛泣杭录》中提出统一的意见。由此一比较,我们更能清楚看到《庚辛泣杭录》多音的特质。
本节最后,笔者想讨论一个《庚辛泣杭录》未收,但相当有趣的文本,这是赵烈文(一八三二-一八八九)的《庚申避乱实录》。③赵烈文(伟甫):《庚申避乱实录》,谢五知校订,收入谢兴尧辑《太平天国丛书十三种》,中华文史丛书,第8辑,第60册,台北:华文书局,1969。赵烈文是曾国藩与曾国荃幕僚,他的这篇文字曾在一九一七年《小说月报》上刊载过,原名“庚申日记”,记载咸丰十年太平军陷江浙的经过。赵烈文是常州人,当时他也不在杭州城内,所以在杭州陷落这部分的描述,其实是以旁观者的立场出发的。当然,所谓旁观者,并非漠不关心,毕竟战况吃紧,整个江浙都很危险,而是强调城外之人的“想象”层面。由于是日记体,作者的记载有很多透露个人心理及观察倾向的细节。笔者以为其中对战争意象(实为“异象”)的兴趣特别有趣。以下几节文字便是很好的例子:
十四日己酉,风沙蔽天,自初间至今十许日,凄风苦雨间露日色晶白无光,宛如癸丑春贼初至时景象,寒冷异常,风如泼水。
十一日乙亥,严寒大雪,季春气候,如十二月。七十老翁,未见斯异。天垂肃杀之象,兵祸恐不如是而止。夜有白光户天,末为三歧。
十六日庚辰,夜见白虹掩月上,长丈余,横亘而直,晶晶有光。
日晕紫赤,天象昭然。
三月朔日乙丑。日赤如血,午后霰,夜又霰,寒如腊九。是日闻杭州于二十七日失陷。先是,某自省城来言,十八日贼初至,时诸城门骤闭,城中男女数十万,露立雨中,冀城门或开,街衢推涌如潮,一舆至值百千,然驾肩舆而出,无不挤碎,舆中人倾跌,顷刻如泥,行人足不得着地,死者不可胜计。城中乏粮,土匪纷纷思变。至二十七日,贼乃以城外积棺,迭架登城,遂陷。此后淫杀之惨,思之肉战。④赵烈文:《庚申避乱实录》,谢五知校订,第253、255-256、254页。
赵烈文这一部分的日记,几乎完全在战争的阴影笼罩之下。凡记叙重大历史事件,天气往往为叙事者特别点出。赵园便认为甲申之变的记述中,天气参与了当下气氛的营造。⑤赵园:《想象与叙述》,第1-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赵烈文的记事把天气这个因素特别放大,并赋予神秘的预言力量。作者认为自己见到各种天象的预示,而且其意义完全昭显,不需猜测。等到杭州城破的消息传来,作者的感受可能不是新闻,而是预言的实现。而人类对战乱的想象使人“思之肉战”,吾人在《庚辛泣杭录》中读到的许多惨酷纪实,竟只是这想象之词的脚注了。
在本文最后一节,笔者不准备继续讨论有关杭州庚辛之役的笔记、日记、叙事诗或数据辑录。作为结语,我将刻意打破历史叙事的表面逻辑,回到一位个别的杭州文人,简短勾勒他于十九世纪中叶在杭州度过半生诗酒生涯以后,在辛酉围城中的最后结局,借以对比当时杭州文人在乱前普遍的生活情趣,以及乱后的苦难灾厄。笔者之所以如此,乃是在阅读许多战争记事的文字后,深感无论是事件虚实、人物评价,或者历史诠释,都具有飘忽不定的本质。那些挂上客观记录面具的篇章,并不能一槌定音,为太平军陷杭事件找到固定的坐标,反而若干回归个人眼目、身体与情感的文字,提供我们体会创痛(而非认识史实)的门径。如是,则我们亦不妨放下大叙事的企图,把眼光转向一个似乎无关紧要的杭州无用文人。
这位文人便是著有《秋灯琐忆》的蒋坦(一八二一-一八六一)。此人及其写夫妻闺中生活的《秋灯琐忆》因为有提倡小品的林语堂品题,一度颇为人所知。蒋坦的妻子关瑛 (又作 “关鉠”,字秋芙)约于一八五五年左右病故,而《秋灯琐忆》则作于秋芙生前,所以其中所叙都是十九世纪中叶的西湖生活。蒋坦是盐商之子,善文章,工书法,曾从我们前面提到的黄燮清游。后厌弃举子业,致力于诗及古文辞。这对夫妻离开杭州城内东仓巷中父母的宅第,住在水磨头的枕湖吟馆。据蒋坦所作《西湖杂诗》,他与秋芙居于西湖十年,多由家中月给数十金以资盐米。他们的生活情调,可由下引这段文字窥见:
秋月正佳,秋芙命雏鬟负琴,放舟两湖荷芰之间。时余自西溪归,及门,秋芙先出,因买瓜皮迹之,相遇于苏堤第二桥下。秋芙方鼓琴作汉宫秋怨曲,余为批襟而听。斯时四山沉烟,星月在水,琤瑽杂鸣,不知天风声环佩声也。琴声未终,船唇已移近漪园南岸矣。因叩白云庵门。庵尼故相识也,坐次,采池中新莲,制羹以进。香色清冽,足沁肠腑,其视世味腥膻,何止熏莸之别。回船至段家桥登岸,施竹簟于地,坐话良久。闻城中尘嚣声,如蝇营营,殊聒人耳。桥上石柱,为去年题诗处,近为蠙衣剥蚀,无复字迹。欲重书之,苦无从书。其时星斗渐稀,湖气横白,听城头更鼓,已沉沉第四通矣。遂携琴刺船而去。①蒋坦:《秋灯琐忆》,第3-4、4页,上海:世界书局,1935。
虽说嫌弃城中尘嚣,但他们的生活可谓兼得西湖风月之趣与杭州城市之便。这段时间,蒋坦不但得享闺房之乐,也与杭州文友过从甚密,据其传记,夫妻两人设立吟社,家中时常高朋满座,凡春秋佳日,常与友人乘画舫玩游孤山,到了夏天,夫妻则避暑于杭州附近西溪的别墅。由于风雅好客,西泠才人莫不知秋芙女士之名。根据蒋坦自己的陈述,他与杭州以外的文人也有交往,例如他二十几岁时作的《西湖杂诗》中就有这样的记载:“余莲村来游武林,以惠山泉一瓮见饷……莲村止余草堂十有余日,剪烛论文,有逾胶漆。”②蒋坦:《秋灯琐忆》,第3-4、4页,上海:世界书局,1935。余莲村就是前文提到过的余治,后来的大慈善家,太平天国期间曾刊行《江南铁泪图》等书以募款救灾。一度抵掌论心的两个友人,后来的发展竟如此不同,吾人以今视昔,不觉为之深叹。
秋芙有幸,在乱起之前已经故去。太平军犯杭州时,蒋坦也在围城中,刁斗烽火,梦寐惊心。后来杭州城失陷,蒋坦与其家眷属侥幸不死,太平军退走以后,便携子妾及姻戚数人逃往慈溪,投靠友人。后来,王有龄到任,整顿戎备,招集流亡,局势看来颇有起色。蒋坦思念故乡风景,便决定返回杭州。不料此时刚好太平军再次攻打杭州,西子湖头都是炮船,罗网遍地,无处避逃。围城已久,蒋坦藏匿败巷,家中断炊,全家骨肉相继僵毙。这年冬天,杭城二度失陷,此时,蒋坦已在围城中冻饿而死。年约四十。生活在十九世纪中期,处身杭州富室,又享尽西湖风流的这个文人,在战乱中只是杭州街头无数“恻恻无人色”,鸠面鹄形的饿殍之一。这个结尾,实在并不凄美,而且虽然埋骨于围城中,也称不上什么忠义之士。若一面读《秋灯琐忆》,一面想起围城时人仆于道的场面,大概情味全失。当年放舟两湖荷芰之间,厌听城中市声的蒋坦,以及许多与他一样的杭州文人雅士,何曾一念及于战争,然而一旦兵临城下,那么离乱之苦便将抹去一切,使得他们最终成为幸存者的战争记事中的一个模糊受难形象。
最后要补记一段因缘。笔者在此重述蒋坦的生平,资料大多取自丁丙所作的 《蒋文学传》。③见王国平主编《西湖文献集成》,第27、622-624页。丁丙是蒋坦的友人,因为要替他刊行遗作《西湖杂诗》,所以为他写了这篇传记。离乱之世,人生的命运交错至于如此。我们便权且把这当作战争的余音吧。
胡晓真,台北“中研院”中国文哲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