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与我的指纹

2013-03-25 05:45彦妮
雨花 2013年1期
关键词:牲口骡子毛驴

彦妮

我扛着一把锹,漫无目的地在路上摇晃,村长见了,问去哪儿

,我说想挖块金子回来。他笑了,知道我说的是气话。然后他像

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对我说:“救济下来了,这次也照顾照顾

你,明天到乡上去领吧。”

烤土豆

当最后一茬庄稼被他们用架子车拉走之后,我的幸福时光就真正

来临了。

一个羊把式,从清明开始,到白露结束,没有一天不操心,没有

一天不找寻刚拔完粮食的庄稼地,让羊们吃到最新鲜的嫩草——

可是这帮不识抬举的,总瞅着空子往粮食地里窜,害得我跑上跑

下顾得了这头顾不上那头。尤其那只长着马耳的家伙,简直是梁

上君子转世,只要我稍一麻痹,它就能带着大部队“血洗”谷子地

……

忍耐、委屈了大半年,想着有时把嗓子都喊哑的情景,此时此刻

,面对宽天宽地的山坡,我终于惬意地长出了一口气。

是的,到了我优哉悠哉的时候了。这都是我的领地,我就是山里

的王。无论我吼乱弹还是漫花儿,无论我躺着还是睡懒觉,谁都

不能拿我怎么样。就算我把《辕门斩子》唱成《兰花花》,或者

即便我伏在地上跟一只屎壳郎赛跑,也没人指责我神经有问题。

我再也不密切注意“马耳子”的动向,再也不操心半坡里的糜子或

梁顶上的荞麦——不识抬举的家伙,现在你们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只要你们不和老鼠一样打个洞钻进土里去,我就能牵着你们乖

乖儿回家。

孤独无聊时,我还会隔着山头喊一个同伴来。我们把两群羊伙在

一起,谈天说地、捉蚂蚱论英雄,嘻嘻哈哈就能把一天过了。如

果正好遇到一块没有挖尽的土豆地,我们甚至还会生生在山坡上

营造一段野炊的美妙时光。

先在庄稼地里翻出主人没挖尽的土豆,然后用剁铲挖一个“锅锅

楼”。别看此“楼”没什么技术含量,若是掉以轻心,不是火势不

旺就是塔顶提前坍塌。灶间须有足球般大小,天窗也要开得适中

,天窗周围的圆形土坷垃“城墙”更要空心和稳当,塔顶犹如垒积

木,非得保持足够的耐心才能垒好。

捡柴不费工夫,有一堆绵蓬或刺蓬就已足够。关键是烧火,稍不

谨慎就能将塔楼给烧塌。待到土坷垃被烧红,就可以把土豆小心

搁进“灶间”,然后趁着土豆“噼噼啪啪”响的时候,迅速快捷地将

红红的土坷垃击碎、踩实,不得留一丝空隙。

为了遏制愈来愈浓的土豆香味勾引我的食欲,我一般都会躺下来

看看书。清风不识字,替我乱翻书。遇到好诗文,我有时甚至会

脱下皮袄,在山坡上摇头晃脑地“表演”朗诵。

土豆终于熟了。挖开热土,看着它们一个个容光焕发丰乳肥臀的

样子,感觉它们不像是被烤熟的,而是刚从韩国的美容院回来。

随便挑一个在手上,那种又烫又软的感觉,早已抚平了我们所有

牧羊生活的寂寥和艰辛。咬一口焦黄香酥的沙土豆,谁也不再问

此时究竟是春夏还是秋冬,都只会把舌头搅来搅去,各自喉咙里

发出“嗷嗷”的叫声……

耕地

天一冷,土头变重,耕地就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情。

三旦梁统共十几亩地,我犁了三架还有一半多。

四哥听说后,说我干活没恒心,跑那么远的山路,去了也不多犁

一些。我心里既难过又着急,真想半夜起来就往三旦梁跑。可现

在起早了也没用,太阳不晒一晒,地就犁不动。

我就尽量让牲口吃好一点,虽然上顿下顿都是干麦草,但我还是

想着法子往里面拌些麸子,或者找点秕谷喂它们,使它们能在耕

地的时候,多使份力。毛驴已老,骡子尚幼,这样的劳动量其实

也够它们受的,可有啥办法呢?地本来就少,再不犁,开春种不

进去咋办?

因为心里有事,我早早就醒了。带点干粮、饮了牲口,一路小跑

就到了三旦梁。一面套牲口、一面给自己下任务,说今天务必得

犁到哪儿哪儿,否则明天还犁不完……“嘚求嘚求”高声吆喝,马

不停蹄犁不离地,当时我真恨不能一犁就犁一耱宽!

然而不过一小时,毛驴就“吭哧吭哧”起来。看着母子俩腿胯下都

是汗水,我也于心不忍。便停下来休息,吃点干粮喝口水。谁想

这一歇毛驴就再也不愿动了,它低着头,眼睛瞪得跟死鱼似的,

任凭我吆五喝六张牙舞爪,它就像没听见一般。

我不得不动用了武力。一根拇指粗的杨木鞭杆没打几下就折了,

便只好用拳头。毛驴却像装满沙子的沙袋,任尔东西南北风,我

自岿然不动。再用脚踢时,它也像早准备好似的,立得跟雕塑一

样稳。折腾了有半小时,毛驴非但没挪动半步,反而干脆卧地,

直接躺在刚刚翻过的软土里,将旁边的骡子也拽得近乎要跌倒。

这是三旦梁,不是动物园,没人会看见我气得要哭的模样。我拿

了一小块馍喂进毛驴的嘴里。看着它大口大口地把馍吞咽下去,

我以为这一招终于感化它了,便故作友好地拍了拍它身上的尘土

,想扶正犁把子继续耕地。可就在我的“嘚求”还没有喊出来时,

人家又突然明了似地垂下头,然后迅速恢复到先前那种死猪不怕

开水烫的状态。

我只能卸了驴套,踢了几脚,老家伙却飞也似地往回跑,样子竟

像一两岁的小马儿——真是个驴转的东西!

到了家里,母亲问咋这么早就回来了,我一言不发。母亲以为出

了事,更加着急地盘问。我便大声喊:“驴一步都不走,我咋犁

呢?”话未说完,居然热泪盈眶……

当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雪,三旦梁耕地的事情就彻底泡汤了。那

些当年未耕完的土地,在第二年的春天,长出了许多绿色的蒿子

。它们骄傲地在风中摇曳的情景,让我又多次想起那头爱装蒜的

毛驴,同时,我也不得不暗自承认,驴是有智慧的灵物!

救济

第二年的春天,我拆东墙补西墙地种上麦子,屋里就几乎没啥东

西可吃了。连续四年大旱,村里已有好多人跟我的状况差不多。

田野空荡荡的,天上连一丝云彩也没有,每天下午,总见几个人

从县城买回来大袋小袋的白面或小米,那种对粮食的渴求神态,

令我焦虑而紧张。

但焦虑是没有用的。我想出去打打工啥的,没个多了总有少呢。

可孩子还小,妻便走不了。放不下他们,我又不能吸清风果腹,

所以内心极度矛盾。

我扛着一把锹,漫无目的地在路上摇晃,村长见了,问去哪儿,

我说想挖块金子回来。他笑了,知道我说的是气话。然后他像下

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对我说:“救济下来了,这次也照顾照顾你

,明天到乡上去领吧。”这真是喜从天降,我的心突然像刚启动

的电筛子,一次比一次跳得快。

回到家里,我像功臣一样对妻报告了喜讯。似乎只要领到救济,

我们家所有的困难都会迎刃而解。

翌日早晨,我骑了破旧的自行车,“咣当咣当”一路。虽然冷得直

流鼻涕,但是我的嘴里还哼着《冬天里的一把火》。

到了乡政府,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直在屋檐下等到十点多,才有

一个人姗姗来迟。我搓手说明来意,他打着哈欠,问我:“今天

不是星期天吗?明天再来吧。”

我只好明天再来。

但到了第二天,我的自行车俨然累了,它“叭”地一声叫喊,然后

就气息奄奄地等着我去扛它。正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段,我

推着自行车,迎着早春的寒风,一步一步向前丈量着。到乡政府

尚有十五里的路程,要搭“蹦蹦车”最少也要五毛钱,而我的口袋

里只有前天吃东西时留下的馒头渣。

终于坚持到了目的地,我迫不及待地敲开了办公室的门。他们让

我去财务室。会计找出名单,要我的私章,我大眼瞪小眼,只说

按个手印吧,我的私章早就丢了。会计是个精明能干的小伙子,

他板着脸要坚持原则,幸亏这时我们的村支书正好骑着摩托车过

来,我托他求情,才算领到了救济。

我的救济是15块钱。

把钱揣在口袋里,推着自行车到街上找修车铺。修车师傅把车胎

扒出来,摇一摇头,说车胎已经完全废了……

好说歹说,十块钱总算换了车胎,所余的另外5块钱,我买了十

个干粮馍。

收谷

“白露糜子寒露谷”,寒露一到,我就和妻子、小妹拉着架子车,

直奔十里外的谷地里去了。

难得今年多下了几场雨,谷穗沉甸甸的,一串一串倒垂下来,看

着叫人踏实。喝一杯水,脱掉外套,整整一下午,我们连拔带割

、又捆又背,终将坡地上一片黄澄澄的谷子背到了梁顶。

山风吹着满地的谷茬与杂草,我坐在地上,靠在潮润润的谷捆旁

,浑身虽然已被汗水浸得紧巴巴的,但内心甚是欣慰。要不是暮

色将近,我真想躺下来好好睡一觉。一年庄稼两年收,故乡十年

九旱,能躺在一堆小山似的粮食跟前,怎不叫人满足?

装车不用发愁,谷捆又粗又长,不像麦捆光滑,容易走形。我一

边哼着《大坂城的姑娘》,一边将谷捆整齐地堆在架子车上,那

一刻,我感觉浑身都是力量。

抬起车辕,拴住套绳,看到车轱辘深深陷在犁过一遍的土地里。

我喊一声,妻子与妹在后面推,准备下了这道长坡,再把骡子套

在前面拽。但坡太陡、谷捆太沉,刚刚走了不到十几米,就感觉

车速加快、车辕沉重,几至要跌倒。“踩住车尾巴!”紧急关头,

我大叫起来!车子却像听不见似地往前蹿,我只觉一座大山压了

过来,身子忽然变得柔弱无骨,俨然要被叠成两截。

妻和小妹抬起车子,生生将我拽了出来。幸有一道小坎挺住,否

则我真要为那车谷子付出血的代价。

动用智慧,增加车子尾部的摩擦力,让小妹与妻各踩一只车尾巴

,我转过身去,双手擎车,一步一退地下了长坡。

下坡容易上坡难,天已黑尽,路还甚长。我让小妹将骡子牵过来

,准备套上夹板令其助我一臂之力。然而那厮突然挣脱缰绳,一

尥蹶子,眨眼间不见了。我赶紧放下车子追撵,生怕牲口听到我

的声音而加紧逃跑,便抄道绕了大弯子,想在另一个路口截住它

。可那厮俨然得到高人指点,等到我高一脚低一脚地追到路口时

,它以快我两步之遥的距离昂然驰过!我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如果是人,我会乞求他停下来,可这

是骡子,是一匹被我打过的牲口。它在我追撵时奔跑、在我停下

时又慢悠悠地到路边啃草,我拿它没有一点办法。

只好返回去,在星星愈来愈亮、猫头鹰开始在山谷乱叫的时候,

用肩膀扛起了拉绳,拼命地将车往回拉。

天黑路糟,刚收的谷捆又太沉,我只觉得架子车在风雨飘摇的海

洋里颠簸,忽而向左跳、忽而向右跌……一路上,翻过两次车。

每次都是我们三个齐喊“一二三”扛起来的,那样黑的夜、那样静

的山道,小妹和妻她们连害怕也不知道了,只想着怎样把车子“

伺候”好、怎样把谷子拉回家。

山道逶迤,坑坑洼洼,不亲自掌辕不知道车子与路需要怎样的默

契;尤其在上一道大坡的时候,我的腰弓起来、脸几乎能贴在地

面上,那时我便诅咒逃跑的骡子:个毛驴变的,我要让你三天吃

不到草!

到家卸了谷,月亮已出来。看到满场堆的都是自家的谷捆,而自

己则像谷捆中央一点缀。

骡子

老驴竟然下了一头骡子。

骡子棕色,蹄腿粗壮,整日撒欢疯跑,跟老驴互相啃着脖子。那

时我结婚不久,准备整田修渠,想好好从土里刨几两金子出来。

但又遇上了旱年!除了现有的一小垛谷草,我只能起早贪黑,到

河边铲一些野草作为填补,否则,它们真是要挨饿了。

毛驴在一天天变老,骡子却一天天长大了。它奔上跳下,嘶叫不

已,像是存着千钧力量用不完似的,我便把它赶到甘草沟,和老

驴套在一起耕地。地是坡地,差不多呈60度角,骡子有些兴奋地

被哥哥牵着,我在后面小心地扶着犁,不到一个时辰,骡子就气

喘吁吁,大汗淋漓,先前的调皮和兴奋忽然就跑到爪哇国去了…

许是没有调教好,许是骡子不愿这么早就承受生活的重压,还是

只有我一人喂惯它的缘故,骡子渐渐变得脾气暴烈,动辄踢人咬

人,像是别人都欠它似的,我忍耐了一段时间,还用棍棒教训过

它,但收效甚微。

天变得愈来愈蓝,地里的庄稼却被太阳晒焦了。我赶着毛驴和骡

子,让它们艰难地啃食刚没地皮的枯草,在河滩里。

家里就剩一些干麦草了。

在添完最后一背篓麦草以后,我对妻说:把骡子卖给大户人家吧

,咱们养不起。

但没人敢要我的骡子。它动辄踢人的样子把他们都吓了回去。

我有几夜没有睡着。在忍了几忍之后,我还是雇了蹦蹦车,把骡

子装在了车上。骡子圈在车厢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它的黑色

鬃毛被风吹得扬了起来。它的眼里没有泪水,依旧用一如既往的

眼神望着路,望着我。

拉到集市上,要牲口的人只要把手往骡子身上一挨,它便又踢又

叫,烦躁不安。他们只好逃也似地走了。到了下午,集市都快散

了,几个宰牲口卖肉的走到我的身边,看一看骡子,报了一个很

低的价格。

哥哥在跟那人讲价,我拉着骡子在满市场转,它温顺地跟在我的

身后,不知道很快就要被主人送到绝路上去。

宰牲口的人终于冷酷地把牲口拉走了,我的手里徒然留下一根缰

绳。我捏着一根沾满骡子毛的绳索,装着几张薄薄的小钞,悄悄

地回了家。

到了家里,妻习惯性地喊我:天都快黑了,骡子还没饮呢!

我眼里忽然滚出一滴清泪,望着干坼的土地,心如刀绞。

镰刀

我的镰刀终究没有派上用场。

因为没有灌水,水浇地也跟旱地差不多,麦子都用手拔了。我也

没有找架子车,就凭着肩膀和一根麻绳,把它们悄悄背到了谷场

。太阳火辣辣的,根本看不到雨的影子,但是如果不把这些“麦

草”垛起来,准保会有人骂我,说我不成器。我手里提着轻飘飘

的麦捆,看着它们被我捆得小巧而结实的样子,心里愈来愈不踏

实。由于缺少籽粒,麦穗干瘪得很,所以垛起来一点也不吃力,

它们就像给法师定住了似的,稳稳地在谷场中央立成一个桃子形

状。

这是我全年的口粮,它们有些矫情的形状令我气短。我觉得紧张

,同时又感到羞愧!从冬灌到春耕、从锄草到拔燕麦,我几乎是

小跑着劳作的,如今,竟就得到了如此的报酬!孩子们不懂这些

,他们在满谷场疯跑,刚刚堆成的麦垛成了他们藏猫猫的道具。

毛驴在圈里叫着,早晨给添上的那点干草可能早已变成了驴粪。

傍晚的炊烟笼罩了村子的上空,粮食的气味和母亲唤儿的声音勾

引了我的食欲。

我不能停下来,我还有许多事要做,就像一只蚂蚁衔了一颗空的

麦壳,在没有遇到其他果腹的食物之前,它依然要将其拖着往前

走。哪怕只是一个由头。

年迈的母亲走了过来,她的袖子上粘着干草。她说,下午有人来

找我,是来要债的。我的心里有些不满,但很快就释然了,都怪

我当初雄心勃勃,咋就鬼迷心窍赊了人家的瓦?

星星还是那颗星星,家还是那个家。看着锈了的铁门和干裂的菜

园,我不得不想着再度出门了。将那把缺了口的镰刀握在手上,

对着空气我顺手往怀里推拉,如此锋利的镰刀没有东西可割,就

像一个壮汉没有事情可做一样。我拿起镰刀又放下、放下镰刀又

拿起,总觉得像欠了镰刀的情。

约了同伴,喝一口带着咸味的泉水,望一望挂在屋檐下的镰刀,

我们心事重重地离开了故乡。

离开了那块干得冒烟的土地,我们像盲人摸象一样,在建筑工地

或沙漠深处抡起了铁锹。煤窑里每天都出事故,可是只要有钱,

这些除了行囊就只有一条命的打工仔,仍然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

。生死既然由不得自己,那么,就把脖子伸得长长的,任光阴把

我们变成一块冰凉的石头。

春节回家,我的兜里并没有带回多少有用的东西,倒是墙上那把

生锈的镰刀,让我有了一种流浪太久的感觉。在那些熟悉的巷子

里走了一遭,我忽然发现好几个同伴尚未回家。问及母亲,她说

,他们永远不回来了。

哥哥也说,有的人缺回家的路费没有回来,有的人腿炸断了在医

院养伤,还有的人,稀里糊涂的,就连尸首也没有找见,只留了

一把锹头捎了回来……

晚上,立在屋檐下,我抬头望着黄黄的月亮,顺手摸一把挂在墙

上的镰刀,忍不住泪如泉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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