暨南大学 邓吉
长期以来, 组织作为理性的系统,被理解为一种技术性的社会工具,与其所处环境有严格的边界,组织运行依赖于事先严格的计划与有效的执行,追求利益最大化、用最小投入获取最大产出的效率机制在组织研究领域中盛行,即所观察到的组织现象是追求利益和效率的结果。
科斯1937年《企业的性质》一文的发表开启了研究组织问题的新视角,古典经济学和新古典经济学分析方法的合理性受到质疑,而利用组织理论的新制度主义来研究组织问题得到了学者们普遍的关注。随着组织研究的深入,当前新制度组织理论研究开始从场域层次转移到跨民族国家层次来探讨各种新的治理模式,而随着新兴市场经济的兴起以及与不同于西方成熟市场的制度环境,对新兴市场中组织行为的研究已越来越受到学者们的关注。
在组织理论领域,传统经济学家一直对组织的研究大多集中于单个组织,通常采用边际分析方法,从经济学的角度分析组织的行动选择,而忽视影响组织运作的制度环境的作用。科斯(1937)[1]利用边际成本分析方法探寻了交易背后的制度选择,引入了交易成本的概念,试着沿用新古典主义的研究范式和分析方法来分析制度本身,在规范和实证两个层面深化研究制度在组织中的内生化作用,开启了用新制度主义的分析视角来研究组织问题,但对于制度内生于组织作用的分析还不是很完善和深入。Meyer & Rowan(1977)[2]发表的《制度化的组织:作为神话的仪式》成为了新制度主义分析的奠基性工作,他们提出制度同形性原理,指出作为制度环境神话和仪式的正式结构在组织中的广泛应用,强调制度趋同对组织的结构和实践产生了影响而不是效率机制的逻辑,但是却没有明确给出制度同形性背后的具体机制。在Meyer & Rowan对制度同形性进行宏观分析之后,DiMaggio& Powell(1983)[3]则从微观角度对制度同行性的机制原理进行细微的探索,提出在组织场域中存在三种机制使组织逐渐趋同:第一种机制是源于政治影响和合法性问题的强制性趋同;第二种是由不确定性压力引起的制度趋同;第三种是源于专业化要求的规范趋同。Scott ( 1995 )[4]在综合不同学科对制度的定义的基础上,提出了制度三系统的理论模型,即管制制度、规范制度与认知制度,将组织的合法性从制度的三个层面进行了阐述。
Meyer & Rowan、 DiMaggio & Powell 、Scott均是从组织的合法性角度,引入组织场域的概念扩展组织分析的边界,从组织所处的正式与非正式制度环境分析西方成熟市场中出现的组织趋同现象,很好地说明了制度对组织的影响作用,为我们分析组织行为提供了更为广阔的分析视角。
对于组织行为,新制度组织理论从组织趋同和合法性角度进行了分析,但是新制度组织理论过于强调组织作为被动的行动个体,只能被动按照制度环境压力进行趋同选择。Oliver(1991)[5]提出制度环境并不是单一的一元化环境,组织也并不是消极被动去适应制度环境,组织会根据自身所依赖的资源对制度压力做出能动的反应。Pfeffer & Salancik(1978)[6]从资源依赖理论指出当组织自己不能生产生存所需的资源时,组织必须与它所依赖的环境互动,组织的生存建立在一个控制它与其他组织关系的能力基础之上。资源依赖理论的核心假设是组织需要从环境中获取资源来维持生存,没有组织是自给的,都要从组织所处的环境中进行交换来维持生存。Barney(1991)[7]认为组织之间存在着某种异质,从资源依赖理论的角度提出组织通过获取有价值的、稀缺的、不易被模仿和替代的资源使企业拥有可持续竞争力,使组织区别于竞争对手。
新制度理论和资源依赖理论均从合法性角度强调外部压力的作用,但两者关注的焦点不同,新制度理论强调社会规则、规范和认知等制度因素的合法性作用;资源依赖理论强调组织竞争力赖以支持的资源的作用,组织在资源受限的压力下采取最有效的行动措施。新制度组织理论和资源依赖理论均能很好地分析组织行为,但是随着研究的深入,组织经常面临二者互相冲突的条件,组织的行动准则受到互相冲突的影响作用,学者们便进一步深入研究并发展出制度逻辑的新视角。
制度逻辑是在新制度组织理论和资源依赖理论基础上的延伸发展。制度逻辑评判组织合法性的标准是依新制度理论和资源依赖理论的侧重差异决定的,制度逻辑按照组织拥有的资源、目标和所处的制度环境采取一种平衡措施。Jackall(1988)[8]将制度逻辑定义为一种游戏规则,组织在这个规则中能获得并维持一种主导力量,并遵循这种主导力量来实施战略计划。Friedland &Alford(1991)[9]将制度逻辑视为塑造行动者认知和行为的文化信仰和规范,这些信仰和规范是社会的、历史的建构并嵌入到组织实践中,提供合法性标准,组织将依照这种信仰和规范来采取自身最有利的行动方案。
组织理论认为,组织在一个多重和多层次的环境中运营,既有外部合法性要求,又有内部资源配置要求,组织要满足不同体系和权威的期望和要求,应结合多重要求选择最适合的行动逻辑。在组织中,多样的制度逻辑可能对组织的要求各不相同,如市场的逻辑要求组织对利润的获取和效率的保证,家族的逻辑要求组织要维持家族内部的团结和外部形象的地位影响力,宗教的逻辑更多的要求组织关爱人和保护人的各项权利等。
Thornton & Ocasio(1999)[10]对美国高等教育出版业中高层继任问题研究时指出,在编辑逻辑作用下,高层领导提拔具有编辑背景和与知名作家有良好合作关系的管理人员;在市场逻辑作用下,高层领导更看重继承人对公司业绩的贡献作用和与图书销售渠道的合作关系。Lounsbury(2007)[11]研究美国波士顿和纽约两个地区共同基金公司的行动逻辑时指出,信任逻辑下的波士顿基金公司采取相对保守的行动方案,通过各种投资组合来降低投资风险,保证顾客的资本价值不贬值;绩效逻辑下的纽约基金公司采取较为激进的行动方案,通过投资于发展较快的新兴产业和技术,给顾客带来较高的资本回报率。Greenwood(2010)[12]分析西班牙制造业公司中裁员决策时发现多重不同制度压力下,即使面临着市场竞争逻辑,区域逻辑主导着市场集中的大企业的裁员决策,家族逻辑则影响着小型家族的裁员决策。Dunn & Jones(2010)[13]指出在美国医疗教育中,关爱逻辑下的医疗教育课程中心理学、病理学实习相关实践教育较多,更加关注临床经验的教育;而在科学逻辑的指导下,医疗教育实践中更关注科学实验和对各种病理的科学探究。
组织中的制度逻辑由于受到多重或多个层次的不同要求,组织会结合组织自身的目标要求,依据制度压力下的合法性要求,选择最符合组织利益的行动逻辑,为组织的战略反应提供一种新的视角。
组织的战略反应是为了使组织保持竞争优势,有效面对环境的压力和需求而对组织经营方向和策略进行调整。Wood(1991)[14]将企业战略反应视为社会需求与公司经营紧密结合的过程,组织通过投入资源、制定策略、激励员工和评估绩效等方式来应对外部环境压力和利益相关者要求的过程和能力。
组织的一般战略反应过程取决于行业状况、企业特定资源以及竞争对手行动等因素,随着组织战略反应的深入研究,学者们逐渐将制度因素看成是企业战略反应选择的决定因素,包括正式的和非正式的制度因素。Peng(2002)[15]通过研究制度、组织、战略三者间的关系,构建战略管理的制度基础观,形成“制度环境—战略选择—企业绩效”的战略管理范式,将制度因素看作企业战略选择的背景因素:企业战略选择不仅是由行业状况和企业特定资源等技术环境所决定的,还是正式的和非正式制度因素的反应。
制度逻辑视角进一步扩展了分析组织战略管理的方法。通过制度逻辑的分析,组织可以根据不同制度环境中的定位选择合乎情理的行为方式,结合所处的制度环境和拥有的组织资源来制定战略计划。Oliver (1991)[5]按照组织对环境响应的主动性程度,从构建社会与经济规范压力、利益相关者依赖性程度、制度压力与组织目标一致性程度、获得强制手段或规范性制度的支持程度、环境的互动关联程度等五个维度,以及多个视角分析制度压力与组织战略反应的关系,指出组织可以采取默从、妥协、回避、抗拒和操纵等五种战略反应,其中默从战略是最被动的战略,而操纵是最主动的战略。Zajac & Westphal(1998)[16]分析上市公司公司治理问题时指出,制度压力下的公司实施双重战略反应,即表面一套具有合法性的战略行为,仪式性的遵循社会规范、文化认知等非正式制度的要求,而在公司内部则根据公司的资源条件和目标采取更符合公司实际利益的战略计划。
Arnold D.J. & Quelch(1998)[17]将具有较快经济发展速度的,同时政府政策开始转向经济自由化而放松政府管制,采取自由市场经济体制为主要特征的经济体归为新兴经济体。当前新制度组织理论的研究背景主要是市场经济成熟、法律法规和社会经济方面的制度环境较完善的发达国家,随着新兴经济体的崛起和制度环境的不完善,对新兴经济体组织理论的研究引起广泛的关注。
当前,利用新制度组织理论研究新兴市场中组织的战略反应成为热点问题。Peng(2003)[18]指出当制度环境发生巨大变化时,新兴市场中组织的战略选择首先需要考虑影响组织整体环境的制度因素,然后从资源依赖的角度考虑企业能力问题。
Khanna & Palepu(2000)[19]研究智利企业集团时,指出新兴市场中的组织面对不完善的制度环境时,通过联盟战略组成企业大集团来增强企业抗风险能力。Peng & Luo(2000)[20]研究中国“宏-微”观关系时发现,在制度不完善的中国,组织通过关系策略,即经理层广泛的关系网络来制定组织的战略计划。Hoskisson &Eden(2000)[21]研究新兴市场中的战略反应时分别从制度理论、交易成本理论、资源依赖理论三个视角进行阐述,组织的战略反应强调政治、文化的差异性,环境扫描时更多关注制度环境的连续性、复杂性和不确定性。Peng(2004)[22]研究新兴市场中组织外部独立董事与公司绩效的关系时,发现组织外部独立董事的设立更多是为增强组织合法性,采取的是Zajac & Westphal(1998)[16]所述的仪式性遵循战略。由于新兴市场异于西方成熟市场的制度环境,新兴市场组织的战略反应不同于成熟市场中组织的战略选择,如成熟市场中的组织通常较少组成企业大集团而是细化的分工组织,成熟市场中的组织采取基于绩效的公平竞争战略而不注重关系策略等。
当前中国正经历巨大的经济转型,开始由粗放的劳动密集型经济转向内需拉动的资本密集型经济,社会经济、法律法规等制度建设不断完善,这些制度环境的变化将对我国组织的战略反应提出新的挑战。新制度组织理论揭示的合法性机制、组织场域中制度因素的制度化力量对组织结构与行为、合法性资源、组织生存作用的内在机理,成为研究中国企业行为的主要理论基础,为探讨中国情景下基于新制度组织理论的战略管理研究提供了新范式。
当前新制度组织理论尚处于不断发展和完善阶段。新制度组织理论通过揭示合法性机制、合法性资源、组织生存的内在机理,从广泛的制度因素中来探寻组织的战略选择,强调正式制度和非正式制度对企业战略行为的影响。新制度组织理论打破经济理性行动者的效率范式,为组织战略反应的研究提供了新的方向,制度逻辑的新视角更是将组织战略反应的研究细化到制度因素中较为具体的影响因素,从制度层面探索企业的战略行为。但新制度组织理论的发展需要更广泛的研究,从研究多样性的背景、研究视角和方法进一步扩展,以及结合框架理论等进一步深入研究。随着新兴经济体的崛起,将新制度组织理论应用于新兴经济组织的研究显得尤为重要,以及探讨新兴经济的企业战略行为与发达国家间的差异,挖掘多元化的文化和制度对企业战略反应的研究具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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