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锐《太平风物》农具书写的文化意蕴

2013-03-23 12:04王家平
东岳论丛 2013年9期
关键词:系列小说李锐风物

王家平,高 雁

(1.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9;2.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北京 100029)

中华民族是农耕民族,耕作是人们生存的根本,而耕则离不开农具。因此,农民——农具——土地,便构成生产和生活的一个链条,农具更是伴随着农人生活的始终。翻土要用铁锹,耕地要用犁铧,播种要用耧车,锄地要用锄头,收割要用镰刀,打场要用连耞……这些农具在中华文明的构建中既是参与者,也是在场者。不过,相比于农具在历史建构中的作用而言,它们得到的关注却是微乎其微的。2004到2005年,李锐在《收获》《人民文学》《十月》《小说月报》等期刊上发表了14篇总题为“太平风物”的农具系列小说,打破了农具长期以来少人关注的局面。2006年小说结集出版,名为《太平风物:农具系列小说展览》,全书共16篇小说,除上述14篇直接以农具命名的文章外,还收入了《寂静》和《颜色》两篇,因未直接以农具命名,故放在了附录中。系列小说涉及的农具包括袴镰、残摩、青石碨、连耞、樵斧、耕牛、牧笛、桔槔、扁担、铁锹、犁铧、镢、耧车、麻绳。

一、农具与农人:在变与常之间

李锐曾在吕梁山邸家河村插队六年,这一经历使他对农民和农具十分关注,他的很多作品都是以吕梁山区为背景的,如《厚土》系列、《无风之树》及《行走的群山》等。在这些小说中,他已经描写了很多农具,如纺锤、箩筐、麻绳、磨房、锄、锨、镰刀、镢等。不过那时的农具只是农人手中的工具,农人用它们侍弄庄稼,与土地打交道,它们所发挥的功用与千百年来没有分别。当时的李锐并未有意识地将农具作为书写的主体,它们只是乡村生活必不可少的物件而已。

真正让李锐写农具系列小说的机缘在于李锐1987年夏天偶然在旧书摊上买到的一本叫做《中国古代农机具》的小册子,他在《太平风物:农具系列小说展览》的前言中写道:“……这本不起眼的小册子对于农具历史的讲述,看得我惊心动魄。所有农民们使用的农具,都有长得叫人难以置信的历史,都有极其丰富的发展经历。”①李锐:《太平风物:农具系列小说展览》,北京:三联书店,第4-5页。自那时起,李锐心中已经埋下了书写农具的根苗,那让人“惊心动魄”的农具历史造就了李锐对农具“寂静”的书写。

从他有意书写农具的历史到农具系列小说出版,已经时隔近20年了。在这近20年的时间里,农民和农具也经历着变与不变。

被农民拿在手中的农具最大的特点就是其在几千年岁月的淘洗中所呈现的“超稳定”结构。农具的发明是农业史上的一大进步,不过,自农具的功能和外在形态基本定型后,在几千年的农业生产过程中,一直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其原因有二:一方面,在小农经济中,生产力低下;另一方面,正如张柠所说,传统农业工具的设计遵循了“技术性要素”和“人性的要素”,“中国农民以劳动(使用工具——消耗个体能量——协调整体关系)和生产(自然物质和人口双重增值)为目的,而不是单纯以工具的效用为目的”①张柠:《土地的黄昏》,北京:东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90页。。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中国农业社会的稳定,以及农民日常生活的绵延性。

虽然祖先们创造的农具本身在历史的岁月中并未发生太大的改变,现实世界却变了。城市化进程裹挟着乡村加速前进,时至21世纪,这一进程更是有势如破竹之势,农人、土地、农具在这一过程中受着无情的拨弄,甚至改变了命运的轨迹。很多农具或者弃置不用了,彻底退到了历史的暗影之中;或者丧失了原来的功用,它们或是作为杀人的工具,或是作为行走的工具,或是作为道具,或是变成了展览的对象。李锐曾痛心地谈道:“农村、农民、乡土、农具,这些千年不变的事物,正在所谓现代化、全球化的冲击下支离破碎、面目全非。尽管在偏远的乡村里,古老的农具还在被人们使用着,但人与农具的历史关系早已荡然无存,衣不蔽体的田园早已没有了往日的从容和安静。”②张丛:《李锐:拒绝对农村诗意化的写作》,2007年5月12日第6版《农民日报》。

相对于中国几千年农耕文明而言,上述变化不可谓不大,唯一不变的是静静地倚在农人门扉下的农具。李锐对发生在土地与乡村中的变化既深为痛心,又深知这一趋势的不可改变,因此,他用“超文本拼贴”的方式为我们呈现了很多“变”与“常”的故事,既为我们勾勒了农具的历史,又为我们打开了农具新的历史一页。

如果从农具的族谱和历史来看的话,其实它们曾经是一个庞大的家族。“在《诗经》中就出现了砍伐器具、掘土器具、中耕除草器具、收获器具、储藏器具、农业运输器具及劳动保护器具等多种多类。”③陈朝鲜:《〈诗经〉中的农具研究》,《农业考古》,2008年第4期。斧、耒、耜、耒耜、钱、镰等生产用的农具都已具备,如《周颂·载芟》:“载芟载柞,其耕泽泽。千耦其耘,徂隰徂畛。……有略其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实函斯活。”④程俊英撰:《诗经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537页。其中就提到了掘土工具耜,而且还有耦耕技术的记载。这可以看出农具在西周时期就已经与现在常用的规模相似了。农民们也一直在土地上用几千年不变的农具耕作着,人生如常,温暖着人们的内心;但是,所谓的全球化、现代化打破了乡村世界、农具家族的沉寂,世事多变,侵蚀着乡村世界。从另一个角度说,常与变又是相对的,尽管乡村世界在日益发生着变化,但是对土地和农具怀着深爱的老人却像守护神一样守住了乡下的日子。

《残摩》以一个“散了架子”的摩开篇。这“散了架子”的摩正是乡村现实的巨大隐喻。在城市所可能兑现的巨大利益的诱惑下,“原来热热闹闹的一个村子”,现在几乎成了老人和孩子留守的空巢。青壮年的儿孙们都到城市生活,留守的老人,在一次摩地的时候不但弄伤了脚,也把摩弄坏了。老人不顾自己的疼痛,第一反应是去看他的摩是否坏了,当他看到那摩再也没有办法修补的时候,痛惜不止。在这里,农具已经与他融为一体了,农人与农具具有不分彼此的和谐。李锐也在与格非的一次访谈中说过,他既把把农具作为写作的主题,同时也把农具看作是小说里的人物⑤李锐,格非:《拒绝对农村诗意化的描写》,国学网,2006年11月22日。。其实,几千年来的农人与农具的关系也大致如此。置地、盖房、娶妻、生子,是传统农民用一生来实现的梦想,当然,对于老人来讲,儿孙满堂自然是乐事无穷了。然而,老人的儿孙们都到城市生活了,老人原来梦想的三幢房子连起来的“好画”,现在也成空了。尽管老人想象的儿孙绕膝的生活破碎了,老人门前那被砍了的大树年年发出的新芽似乎又暗示我们希望总是隐隐地在的。

《锄》以及《耧车》的主题与《残摩》相似。如果说在《残摩》中现代化还是只是叙事的一个背景,那么在《锄》和《耧车》中,现代化则成为前景,它左右了农民的生活。百亩园的土地一亩卖了一万五千块钱。这个数字对于从土里刨食的农民来说是个“天价”,“想一想就让人头晕,你得受一百多年的辛苦,流一百多年的汗,才能在一亩地里刨出来一万五千块钱呐!”⑥李锐:《太平风物:农具系列小说展览》,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53页,第126页,第128页。可见,金钱和资本自然战胜了土地本身所固有的价值。但六安爷知道百亩园对子孙的意义,也知道农具与百亩园的关系。因此,他虽然知道百亩园已经卖给了煤炭公司,仍然风雨不误地去地里锄地。用他自己的话说,他锄地不为别的,为的是“过瘾”。一句“过瘾”就把中国农民世世代代在土地上流汗的全部情感都呈现出来了。

《耧车》开篇就为我们设置了一幅“悠远得好像一个神话的开头”那样的农耕场面:“孙子牵着黄牛走在前头,爷爷扶着耧车跟在后头,一个七岁,一个七十岁”⑦李锐:《太平风物:农具系列小说展览》,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53页,第126页,第128页。。这一场景与汉画像的开耕垄上的情形差不多,时间却穿越了几千年。李锐设置的这一开篇更为整个小说布满了淡淡的、不易察觉的忧伤,因为这悠远的画面即将随着老林沟的消失而消失。

老林沟和百亩园的命运轨迹是一致的:煤矿被发现——失去土地——农具被弃置。所不同的是,李锐在《耧车》中还为我们展示了“新农村”建设,一切都是标准化的配置,在诸多“统一”中“新农村”还是露出了它现代化的面影:“统一盖房,统一安自来水,统一安电灯、电话、卫星电视”⑧李锐:《太平风物:农具系列小说展览》,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53页,第126页,第128页。。失去乡村风情的“新农村”也只是在名字上还有一点乡村气息,实际上却是城市的复制品。此外,作家借老福田之口不厌其烦地叙说了天、地、人、耧车之所出。盘古开天辟地、女娲造人、鲁班造三脚耧,这些在我们看来遥远得没有边际的神话故事告诉我们的其实是中国土地文化的源远流长,以及土地对人的养育,也表达了作家以及中国的农民对于天、地和人类先祖的敬畏。但是,当敬畏消失的时候,当资本大行其道的时候,耕种了“千年万年”的土地只能面临变成荒地的命运。李锐在叙述农村所发生的这些变化时是不露声色的,并未对所谓的城市或资本进行正面的批判,但叙事中所隐含的惋惜之情却时有流露:“变成荒地什么庄稼都不长,就变回几万几千年前那个模样了,就和伏羲爷、女娲娘娘在世的时候一个样了,荒林遍野,猛兽横行呀……咳,谁知道呢,也许变得回去,也许作孽太多永辈子也变不回去啦!”①李锐:《太平风物:农具系列小说展览》,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132页,第3页。其实,作家借人物之口表达的还不只是惋惜,更有深深的忧虑。面对即将消失的肥沃土地,李锐不止在一篇小说中用到“最后一次”的修辞。“最后一次”不管从语义还是具体的语境上看都多少有一些悲壮和悲情。六安爷最后一次锄地,老福田最后一回种庄稼,百亩园最后的风景……“最后”是对土地的惋惜,是对农具的缅怀,也是对即将消失的农耕生活的留恋。而对“最后一次”的坚守是由老人实现的,《残摩》中的老人、六安爷以及老福田,老人对土地的爱正是大地在沉沦中的希望。只有让这种情感延续下去,人类才能在所谓时代大变化中走得更远。坚守这种对土地的大爱,也正是李锐书写农具的题中应有之义。

二、农具的异化

“异化”,一般的哲学含义是指主体(人)在发展的过程中,由于自身的活动而产生出自己的对立面(客体),而这个客体又成为一种外在的、异己的力量,转过来反对主体自身②引自《甘肃社会科学》1984年第1期的“名词解释”《什么是“异化”》。。简单地说,就是自己成为非己。异化概念最早的出现是基于人的,不过现在的异化概念扩展到了其他领域和学科,有着普泛的意义。“太平风物”在王祯的笔下是充满诗情画意的田园风光的代名词,而李锐用它来命名一部关于农具的小说集,则具有反讽的意义,一则因为“赤裸裸的田园没有半点诗意可言”③李锐:《太平风物:农具系列小说展览》,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132页,第3页。;一则因为农具已经被异化,成为自我之外的“他者”。

在小说中,这些农具有的异化为杀人的工具,有的作为行走的工具,有的被改造为偷煤的工具,有的成为自残的工具,有的成为展览的对象。农具的异化,似乎是现代性难以摆脱的副产品,也是现代化进城中不可避免的现象。

镰是一种普通的收割工具,因为收割不同庄稼的便利,镰又分为很多种类。袴镰是其中的一种。在《袴镰》中,它的功能发生转化看似在意料之外,实际上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这是一个农民面对不公、面对乡村权力的滥用,投诉无门时用自己的方式(暴力)加以解决的一个案例,同时也具有普遍意义。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将乡村的权力分为横暴权力、同意权力、教化权力和“长老统治”四种④费孝通:《乡土中国》,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73-85页。,前两种是乡村基本的权力机制,后两种权力是前两种的衍生和发展。在现代社会不断向前发展的过程中,乡土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乡村政治权力结构也发生了变化。中国的民主法治观念还远未普及到乡村世界,因此,村长便作为乡村权力的象征,其位置是不可撼动的,以至于很多村民面对村长的权力暴力敢怒而不敢言。有来就是这样一个居于底层的备受村长欺凌的农民。有来的哥哥查出村长贪污的证据,告了五年都没告下来,却在一次井底出工伤被砸死了,没有人相信有来的哥哥是出工伤死的。有来知道哥哥是冤死的,但又状告无门,只能忍气吞声。有来情绪的总爆发是在村长说出那句看似平淡的话:“不给自己留后路也给儿子留啊。”长期被压抑的有来不愿自己的儿子也像他一样处于被压制的地位,所以才用袴镰割下了村长的头。袴镰的功能也发生了奇妙的转化。有来以暴制暴的结局是近乎荒诞的,已经决定不逃跑的有来倒在了枪声之中。小说结尾那一枪既击在了有来的身上,也击在了中国乡村权力无人监督的顽疾上。这一声枪响让人们在为有来的死感到痛心的同时,也不得不思索农具发生异化的根由。

除了《袴镰》中所反映的乡村政治,李锐用更大的篇幅为我们描绘了新的乡村现实:乡村买卖婚姻、农民为工业化所付出的巨大代价、城市对农民的冷漠、乡村贫困等等。农具在这里只是承担了一种叙事的功能,李锐最想表达的还是这块土地发生的变化,而变化的根源在于人们世代耕作其上的土地如今能为人们创造的财富无法与工业化带来的利润相比。在《青石碨》一文中,拴柱之所以要买老婆,根本还在于按照正常的情形,他是娶不上老婆的。因为茹家坪环境恶劣,生活在这里很苦,连喝水都要走六里山路。茹家坪的女人最大的梦想就是嫁到山下去。因此,如果不靠买老婆,村里的年轻男性就只能打光棍了。巧合的是,被拴柱买来的老婆竟然是人贩子,既是受害者也是犯罪者的郑三妹最大的愿望与茹家坪的女人本质上没有什么分别:她梦想成为城里人。因此,她一次次地逃跑,一次次地被捉回来。拴柱在试了其他的办法后,终于发现了被弃置的石磨的好处——用来拴逃跑的老婆。有着两千年历史的青石碨,在这个封闭的茹家坪滑稽地担负了它的新使命。

除此之外,本来砍柴用的樵斧变成了断自残的工具,而青川地面每年都有四五千根手指被切下来的事实,却淹没在工业化生产机器的轰鸣声中:“我们青川市是全中国的小五金生产中心,开了大大小小七八万家五金厂,每天都有工伤,每天都有手指头被冲床切下来,你说的那四五千根手指头与本案无关……”①李锐:《太平风物:农具系列小说展览》,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46页,第116页,第117-118页。现实中,两位办案的警官并不关心了断被切下的手指。这正是人被异化的表现,只关心利益以及与利益相关的东西,而不关心人本身的命运。了断也因此用樵斧给自己去势净身。他只是工业化进程中一粒棋子,没有人关心他,所以他经常说,“绝不再活在他们那个世道里”。这既是了断对社会的绝望,也是对这个社会的弃绝。除了《袴镰》《青石碨》及《樵斧》外,桔槔和扁担也在现实中异化为其他的工具。桔槔经过上过中学的大满的改造,成为他们兄弟偷煤的工具,而这一令小满和其他“同行”颇为羡慕的发明也最终成为结束大满生命的工具;满怀梦想到北京谋生的金堂在一次交通事故中失去双腿后,他的扁担也变成身体的一部分,支撑他完成回乡之旅。

上述小说所要表达的,与其说是农具的异化,不如说是乡村世界以及人在外界的影响下发生了异化。卡夫卡在《变形记》中为我们呈现了一个现代社会人异化为甲虫的故事。这为我们解读李锐农具系列小说中的篇章提供了一个可以参考的视角。在《变形记》中,失去了谋生能力的格里高尔变成甲虫,最终在冷漠的包围下孤独、绝望地死去。从本质上说,现代社会人与人关系的淡漠才是杀死格里高尔的利器,而人之所以会变得冷漠,根本原因就在于人在工业化的过程中被异化为非人,物质和资本所能昭示的美好前景使人们趋之若鹜,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就变成了赤裸裸的金钱关系。《袴镰》《青石碨》《樵斧》等篇章从表面上讲述了农具别有他用的故事,是农具在现代社会中的异化,但实际上却告诉我们,正因为使用农具的人发生了变化——他们把自己异化成另一种工具,所以人与人之间的温情才会被扼杀。

三、被消费的农具

……怀旧是需要成本的,一旦成本高涨,传统就成了富人的专利,比如穷人爱上了富人的红砖之时,富人倒爱上了穷人的青砖;穷人吃上富人的鱼肉之时,富人倒是点上了野菜;穷人穿上了富人的皮鞋之时,富人倒是兴冲冲盯上了布鞋……市场正在重新分配趣味与习俗,让穷人与富人在美学上交换场地。②韩少功:《山南水北》,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97页。

这段话引自韩少功的《山南水北》一文,将这段话推而广之,可以说,当穷人(农民)放弃手中的农具奔向城市的时候,富人(城市人)已经驾车到乡村寻找田园诗意了,时下兴起的到乡下租地种菜就是现实版的“开心农场”,这种闲暇时间的农耕活动其实是对农耕文明的反动,也是对农具和一种新的生活风尚的消费。李锐农具系列小说之一《犁铧》写的正是一个农具进城的故事。以短篇构制的《犁铧》情节并不复杂:家住吕梁山区五人坪的宝生跟随曾经插队五人坪的陈总来到北京燕山山脉脚下一个叫桃花潭的高尔夫球场工作。这个有着诗意化名字的高尔夫球场最大的亮点不是它地毯一样漂亮的草坪,也不是它雪白的瀑布,而是满金爷手扶犁铧、柳叶儿紧随其后播种的铜雕,以及用高级音响录制的五人坪充满生活气息的声音。无疑,“满金爷和他手里扶着的犁铧是桃花潭高尔夫球乡村俱乐部的标志”③李锐:《太平风物:农具系列小说展览》,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46页,第116页,第117-118页。。有电的时候,一切都很自然,那声音会在人们需要的时候准时响起,然而,没有电的时候,又寂静得怕人,感觉像是一场漂浮的梦。

改革开放之后,人们逐渐成为现代化道路上的急行军,国家层面则用资本主义国家都难以企及的经济增速追赶逝去的现代化时间。疾行之后就是疲惫,以及对疲惫的自我抚慰。宁静的田园生活向来都是人们疗伤的最佳去处。不论是王维为我们描绘的其乐融融的田家生活:“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渭川田家》)还是陶渊明自己躬耕之后所享受的“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自得之乐,都给疲惫中的现代人一种精神回归的暗示和启迪。但是,返身田园却又因种种牵累而不可能实现。在这样一种复杂的情境下,农具们的“新纪元”就真正开始了。这个“新纪元”不是对原有农具的改进,而是对它们自身价值的再开发和再利用,用经济学的原理来说,就是经济效用的最大化;而这种开发和利用与农具的最初功用是背道而驰的。在这一过程中,很多即将退出历史舞台的农具又有了它们的用武之地。经过改造,它们有的成为陈列品,摆在私人空间显眼的位置;有的成为新的道具,被置于高档会所或其他具有文化消费意义的场所,成为诗意的置换;有的则直接进入博物馆,成为人们缅怀和凭吊的依凭,但不管它们出现在哪里,它们基本与农事无关,可消费性是其新的特点。

在《犁铧》中,农具的新功用是被有着双重身份或多重身份的陈总发现的,说他有双重或多重身份,是因为他既是桃花潭高尔夫球场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又是宝生眼中的建国爷爷;他既来自在政治、经济还是文化上都有绝对优势的北京,又曾经在贫穷和闭塞的山区五人坪插过队。按照现代化的逻辑,这里面既包含了过去与现在,进步与落后,也包含文明与愚昧的对观。因为消费性的介入,农具就顺理成章地成了人们的消费品。来桃花潭高尔夫乡村俱乐部消费需要不小的花费,这个数字在五人坪是让人咋舌的:“一张会员卡要缴三十万块钱的会费”,“这个数字要放在五人坪,你得在一亩地里种两千年的玉茭,十亩地里种两百年的玉茭,你得世世代代受苦受累才能挣回来三十万块钱”④李锐:《太平风物:农具系列小说展览》,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46页,第116页,第117-118页。。一亩地、两千年或十亩地、两百年=三十万=一张会员卡,这奇妙的等式反映了在金钱面前,土地、粮食以及乡村的卑微。

不过,有意思的是,落后和贫穷的五人坪却成为救赎在文明中失落的现代人的一棵稻草。曾经在吕梁山区插队的陈总已经不是当年的建国爷爷了,他只是精明的商人,深谙商业之道,他知道现代城市人最需要的是什么——他们只需享受田园生活的情调,但绝对不需要“汗滴禾下土”的辛劳生活,所以,满金爷和柳叶儿耕作的铜雕就永久地陈列在了桃花潭高尔夫乡村俱乐部的显要位置。

……两棵松树下边,和照片上一模一样,走出来扶着犁铧的满金爷。大黄牛脖子下面挂着牛铃,高高地举着犄角,绷紧了身子走在最前头。一脸皱纹的满金爷头上扎着白羊肚手巾,左手握紧扶手,把犁铧深深地插进草地里,右手高高地扬着鞭子。柳叶儿胳膊肘上挂着柳斗子,走在最后边,正低头往犁沟里撒种子。”①李锐:《太平风物:农具系列小说展览》,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121页,第118-119页,第118页,第101页,第101页。

最让人心动的还有陈总用高级音响花费大力气录来的五人坪的声音:

暴热的草坪上突然传过一阵清凉的泉水声,哗啦啦的泉水声里夹着鸡鸣和狗叫的声音,还有孩子们忽起忽落的尖叫声,和女人们隐隐约约的对话声……走着走着就会听到这些远远近近,从附近不知什么地方传过来的高保真立体声的音响——风声,水声,雨声,林涛声,鸡鸣,狗叫,羊群出坡,牛群回栏,老人们在街巷里搭话,女人们叫喊自己的孩子回家吃饭,孩子们游戏追打着尖叫……②李锐:《太平风物:农具系列小说展览》,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121页,第118-119页,第118页,第101页,第101页。

对于桃花潭来讲,这铜雕似乎有点讽刺的意义,“草坪是每个高尔夫球场的门面,草坪质量的好坏直接关系到高尔夫球场的名声,这儿的人靠草坪吃饭,所以,在桃花潭不种庄稼,只种草”③李锐:《太平风物:农具系列小说展览》,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121页,第118-119页,第118页,第101页,第101页。。只种草不种庄稼的桃花潭却把庄稼把式满金爷请了来,这种复制田园场景的做法不能说不含有一种对田园的极大渴望,但实际上却是资本对田园生活的胜利。在桃花潭,不论是满金爷还是五人坪的原生态声音其实都变成了现代社会的消费品。

《铁锹》表达的也是同一主题。铁锹是掘土的主要农具,其最早的原型是耒和耜,耒“是中国最古老的掘土器具,相传在神农氏时代就已经使用”④陈朝鲜:《〈诗经〉中农具研究》,《农业考古》,2008年第4期。;耜与耒使用的年代大致相当。不过,这种在上古时代就被人们使用的农具在李锐的小说中虽然没有像犁铧一样成为展览的对象,但仍未摆脱被消费的命运,被用作表演的道具。小民爸穿上一身颇有怀旧风的表演行头,在小民眼中有点“假人”的感觉:“头上扎着白羊肚手巾,身上穿一件对襟扣袢白布坎肩,腰里别着从来不点烟的旱烟袋,烟荷包上挂着也是当摆设用的一片火镰,脚上蹬一双唱戏才穿的高帮布鞋。”⑤李锐:《太平风物:农具系列小说展览》,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121页,第118-119页,第118页,第101页,第101页。不过小民爸似乎并不像小民那么悲观,他所秉持的是现实的价值观,或者说是农民在艰辛劳动中所总结出的实用生存哲学——“钱和人不一样,人分三六九等,钱可不分等,天底下的钱都是一样的,城里的钱,乡下的钱,男人的钱,女人的钱,中国的钱,外国的钱,都是钱”⑥李锐:《太平风物:农具系列小说展览》,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121页,第118-119页,第118页,第101页,第101页。。不消说,这种金钱理论与实用哲学也是农民在现代化的围剿下所得出的。

李锐在《犁铧》和《铁锹》中对农具成为现代消费品的命运没有批判,也没有控诉,他只是淡淡地、淡淡地讲诉着农具命运的变迁,讲诉着农民命运的变迁,讲诉着大地命运的变迁。他在小说集的前言中也声称,“廉价的道德感动和对残酷现实虚假的诗意置换”不是他写小说的目的。既然现代化、城市化的趋势不可转变,那么无论是抗拒还是声嘶力竭的控诉都不是明智的选择,他只是将这一进程和这一进程中农民、土地、农具的命运以文学的方式展览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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