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德发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济南250014)
将胡适置于中国新文学史平台上进行评判,无不承认他是开风气之先的新文学倡导者与实验者,似乎他开了风气之后对新文学的建设与发展再也没有实绩可言,或者他对新文学再也没有新的努力和追求,因而对胡适的肯定或评说仅局限于新文学的倡导期。但是,若有兴趣追寻胡适一生的文学踪迹或有精力阅读48卷的《胡适全集》①,那就会发现胡适毕生没有放弃对白话文学的倡导、实验和研究;尤为可取的是不论其身处何地何境或者心情有何变化,他都没有改变白话文学的宗旨和看法,不仅开了白话文学风气之先并且终生坚守白话文学阵地,求索它,捍卫它,完善它,弘扬它。众所周知,胡适是白话诗的力倡者与尝试者,尽管白话诗遭到一次次诋毁诽谤,而且真正优秀的白话诗并非出于他之手;然而胡适毕生护佑白话诗,实验白话诗,创作白话诗,要没有文学先驱们这种百折不挠、坚持不懈的探索的创造精神,就没有新文学的新文类的茁长。不只如此,胡适对“传记文学”这种文类也颇感兴趣,其对新文学的贡献并未止于开风气之先,而是终生为其呐喊为其实验。正如他自己所言:“因为我对传记文学有特别研究”,也“因为我这二三十年来都在提倡传记文学”;不仅在北京、上海多次演讲来提倡传记文学,并且利用平常谈话的机会劝说老朋友梁任公、蔡孑民、梁士诒等写传记②。胡适于1953年在台湾省立师范学院讲演“传记文学”,说他这“二三十年都在提倡传记文学”,从1953年向前推二三十年正是五四新文学运动由倡导到建设的高潮期;由此开始胡适就不遗余力地提倡并实验传记文学。对于胡适与传记文学的关系及其所作出的贡献,学术界有人曾作了研究,有些论述已面世;但笔者阅后在受到一定启示的同时,也引发出重新探索传记或传记文学的学术激情。
一
数千年的人学文本或史学文本不乏人物传记,而且“传的名目很繁多:列传,自传,内传,外传,别传,家传,小传”③等;不过对各种传记难以查到文体的释义,只有逮及五四文学革命,“传记文学”作为一种新文体才被正式命名,成为真正现代文学的文体概念。因此“传记文学”的倡导,既丰富了现代文学的文类,又使现代文体理论增加了新范畴。至于何为“传记文学”,胡适并没有从理论上给出明确而严格的界说,虽然以史实写人物的生命完整史或断代史成为古己有之的传记,但是把“传记”与“文学”捆在一起而凝成“传记文学”其成为现代文体范畴,却是胡适的开创;即使不是胡适的独创,也可以说他是“传记文学”提倡得最多者,实验得最勤者。传记的本体最求真最讲实,而且是客观的真客观的实,来不得半点虚假,来不得丝毫伪造,若失了真丢了实,那传记就丧了本体亦掉了魂魄;一旦把传记纳入文学系统,它必须具有文学的特质。然而,究竟什么是传记的文学特质?这里不妨引用胡适对“什么是文学”的定义,给以间接的阐明。胡适曾说:“语言文字都是人类达意表情的工具;达意达的好,表情表的妙,便是文学”。传记作为文学的一种类型,当然亦应达意达的好、表情表的妙,这样方可称得上文学;并且作为传记文学的本体的客观事实,只要经过写传者的梳理和选择无疑亦蕴含着“意”与“情”,前者主要指理性的思想而后者则主要指感性的情感,若是传记具有了“意”与“情”那它也有了文学的特质和属性。怎样才算达意达的“好”、表情表的“妙”,胡适认为这样的文学必须具有三个条件:“第一要明白清楚,第二要有力能动人,第三要美。”所谓“清楚明白”就是要求最能尽职的语言文字能够把情或意明白清楚地表达出来,使人懂得,使人容易懂得,使人决不会误解。所谓“有力能动人”,就是文学能使人懂得还不够,必须要人不能不懂得,懂得了则要人不能不相信,不能不感动,即“我要他高兴,他不能不高兴;我要他哭,他不能不哭;我要他崇拜我,他不能不崇拜我;我要他爱我,他不能不爱我”,这就是“有力”,也可以叫它“逼人性”。中国旧“文学”如碑版文字,如平铺直叙的史传绝不能“动人”,绝没有“逼人”的力量。所谓“美”就是“懂得性”(明白)与“逼人性”(有力)二者融合起来自然发生的结果;孤立的美是没有的,例如“五月榴花照眼明”一句诗之所以“美”,美在用的是“明”字,而这个“明”字含有两个美的分子:“一是明白清楚;二是明白之至,故有逼人而来的影像。”④依据这三点相互联系的美学要求,传记只有具备了“懂得性”、“逼人性”、“美感性”,才可以算得上“传记文学”;也就是说以客观真实为本体的人物传记能够达到明白清楚、有力动人和美感有味,则应是作为现代文体的传记文学这一美学范畴的核心内涵。
胡适热衷于传记文学的提倡与实验竟达二三十年,不能不对传记文学的美学特征、写作技艺、文体功能等有深切的感受与独特的认知;虽然他没有把所有的感受与认知升华到理论层次进行系统的总结与阐发,但是若将其散落于文本中的论断或结语或体悟加以整合性地概述与分析,也可以认清胡适对传记文学的创新性的独特把握和理解,以及从理论上对传记文学所给出的新开拓新境界,为现代中国传记文学的昌感繁荣提供的强有力的理论支撑与智慧援助。
真实性是一切文学类型的生命,而对于传记文学来说尤为重要;因为“好的传记文字,就是用白话把一言一行老老实实写下来的”,甚至“把自己做事的立场动机赤裸裸的写出来”⑤。虽然小说特别写实型小说亦要求真实地描写人生的本来面目,或者反映出生活的原生态;但是小说所追求的真实不必是客观上实际存在的真实,可以是完全出于作家头脑中虚构出来的真实,只要不违背人生或生活的应有的逻辑均可视为真实。而传记文学所要求的真实性,首先是实有的真实,是客观存在的真实,这是从既有的事实中经过去伪存真、去非留是的检验辨识而提炼出的真实,不论“被作传的人的人格、状貌、公私生活行为”⑥或者所思所感所言所行,都能合乎或贴近人生的本相和生活的原态。当然,传记文学并不完全排斥虚构或想像,必要的虚构或想像也是传记文学的内在机制,否则传记文学的美感性就会受到削弱;问题的关键不是传记文学存不存在虚构或想像成分,而是如何掌握好或处理传记文学结构体的虚构或想像。若把传记文学视为独立艺术结构,那它的本体是由传主的生存或生活的事实或人生踪迹所构成的,并规定着传记文学的客观真实性,从而以充分可靠的实证性来确证传主的生命史或思想史或人生史的真实性与可信性。传主的人生事实或踪迹既然构成了传记文学的本体,那么虚构或想像的成分只能是对本体的补充或完善,决不能也不会改变传记文学的质的规定,即只能增强其客观真实性绝不会削弱其真实性。具体来说,虚构或想像之于传记文学,只能在这些方面发挥作用:或重要的人生经历已有确凿的事实可以梳理出叙写出,只是需要补充一些无关大局的细节使之更丰富更真切,此时可以进行适度的虚构或想像;或剖析传主的心理活动或做事的内在动机,而对于内在主观世界的透析只强调如实地客观描写难以凑效,必须借助一定的虚构或想像方有可能确保心理剖析的真实性和深刻性时,不妨用之虚构或想像。总之,传记文学的构造,虚构或想像不可或缺,但运用起来务必谨慎,掌握好虚与实之间的“度”。真实性不仅是传记文学的生命,也是其美感之源。胡适曾这样赞美《齐白石年谱》:“我觉得他记叙他的祖母,他的母亲,他的妻子的文字,都是很朴素真实的传记文字,朴实的真美最有力量,最能感动人。”⑦朴素真实的传记之所以最美最感人,固然原因很多,但主要在于不论自传或为他人立传都是为活生生的个体人或群体的人作传,尤其是为多个体的人立传;而立传者的人生史或生命史,有的或许是平平常常的普通人,有的或许是轰轰烈烈的英雄人物,有的或许是为人类作出突出贡献的思想家,有的或许是才华横溢的文艺家,有的或许是在一生中走过弯路的成功者,有的或许是误入歧途总不悔改的历史罪人……总之人是复杂的,各有不同的人生和不同的历史。只要为自己或为他人作传的主体能以一支公平的笔饱蘸着人文关怀之情,将传主的真善美的人性或亦真亦假亦善亦恶亦美亦丑的人性及其所作所为,朴朴实实地真真切切地写出来,该褒扬的褒扬,该贬斥的贬斥,那些有价值的人性得到肯定,那些无价值的人性得到否定。试想,这样如实描写的真人真事真性真情的传记能不感人吗?人生最有价值的东西被残酷无情的摧毁了,能产生强烈的悲剧美;人生那些无价值的东西被毫无吝惜的毁掉了,能产生耐人深思的喜剧美。所以传记文学能否具有真美的力量,取决于人物传记能否达到“朴素真实”的美学境界。
如果说真实性是传记文学的生命,那么思想性则是传记文学的灵魂。传记文学的思想性不是外加的而是固有的,不是作传主体赋予的而是内在的;若是小说的主题思想可以体现作者的创作意图,或根据外在需要而把思想理念注入小说世界;那传记文学的思想性则要求作传者从传主的固有思想中去发掘去选择,使那些富有真理性的思想意识,凝成传记文学的独创思想性。对此胡适深有感触也极为重视,尤其那么些大哲学家大思想家的传记在胡适的心目中都是“世界文学中最美、最生动、最感人的传记文学”;因为这样的传记文学既蕴含着伟大的思想又体现出伟大的精神,所以胡适十分推崇古希腊大哲学家苏格拉底临死前其弟子或友人以谈话录方式为他写成的三种传记文学:一是大弟子柏拉图所描写苏格拉底在法庭上为自己辩护的对话,叫做《苏格拉底辩护录》;二是写他在监狱里等死的时候,和一个去探监的学生的谈哲学讲学问的对话录;三是写苏格拉底死刑已服毒的情景,他仍然从容不迫地与其学生谈思想讲哲学,即使毒药发作要夺去他的生命也幽默嘱咐学生“到医药之神那里献上一只鸡”。这三种谈话录所承载的伟大而丰富的哲学思想是人类宝贵的精神财富,苏格拉底在狱中为宣传真理、捍卫真理而表现出的视死如归的毫无畏惧的精神感天动地震撼人心,故胡适称赞谈话录“为世界上不朽的传记文学”⑧;并从而可以看出,崇高的思想性或深邃的哲学意蕴,对于传记文学的创新趋优是何等重要!基督教《新约全书》中的《约翰福音》、《马太福音》、《马可福音》、《路加福音》这四福音的后三个福音,胡适之所以称其为“西洋重要的传记文学”,主要因为“都是记录他们所爱的人在世的一言一行的”,弘扬了博爱的人道主义思想。英国18世纪博施惠(Boswell)创作一部《约翰生传》,胡适赞美它“是一部很伟大的传记,可以说是开了传记文学的一个新的时代的”;不仅因为约翰生博士是一个了不得的文学家,更因为“这个人谈锋很好,学问也很好”,当然有睿智的思想见识,为这样的人作传既能使传记葆有文学性更能蕴含深刻的思想性。特别是欧美90年代以来问世的“真正伟大人物的传记”如政治家林肯、科学家巴斯德(Pasteur)等的传记,更值得一读,不只是其卓越的思想、伟大的业绩令人敬佩,而且人格魔力更是感人至深。胡适虽然说过“二千五百年来,中国文学最缺乏最不发达的是传记文学”,这似乎有点崇外贬中之嫌,至少对古代中国传记文学的成就估计不足;但是从中外文学的比较角度考察,以西方传记文学作为参照,中国文学系统中的传记文学并不发达,这是史实,当然这并不包含“中国的正史”中的“传记”在内,西方文学中有不少“真正传大人物的传记”,而“我国并不是没有圣人贤人”,“只是传记文学不发达,所以未能有所发扬”,这应该是中肯的批评,也是有意义的反思。要是中国古代的圣人贤人都能做成传记文学,不仅丰富了中国文学的文类,弘扬了圣贤的崇高思想和人格力量,更能增强我国传记的思想内函,难怪胡适说“这是我们一个很大的损失”⑨。也许有人会问:传记文学的思想性与其事实上的真实性是否矛盾?在我看来并不矛盾,越是关注传记文学的事实上的真实性越能突现出固有的思想性,这是因为传记文学结构本体的事实乃是传主的所言所行所作所为所感所思的实实在在的历史,不论其言行或作为并非都是盲目的无意识的,而是有这种理性信仰或那种思想意识、这种伦理道德或那种无意识的自觉或不自觉的引导或规范,即使追求绝对自由的人也是有思想有意识的;既然传主是个有思想有情感的健全的灵肉一致的人,那么他用真实言行写的人生历史无疑是有思想或有灵魂的历史,而构成人生史或生命史的种种事实无不渗透着这种思想或贯穿着那样意识,甚至有些传主本身就充当灵魂工程师或者从事哲学思想研究工作。所以传记文学若是真正能够如实地写出传主的生命或人生的史实,那就能揭示其固有内蕴的思想意识,以形成传记文学的思想性,这便使真实性与思想性达成有机的统一。
趣味性是传记文学必具的美学特征,它与传记文学的真实性思想性的重要特征互有联系,相得益彰。所谓趣味性是与传记文学的有无美感相联系,美感越浓烈趣味性越强,美感越淡薄趣味性越弱。至于何为传记文学的美感,它是由很多美的因素聚集而成;而其中最重要的美的因素是源于栩栩如生的传主形象被描写得是否与事实存在那样的真实可信,其思想感情被揭示得是否与实际内心世界那样的丰富深微。要是对传主通过事实的叙写达到了这样的艺术境界,那真实性就能生发动人的美、思想性就能产生理趣的美,有了真实的美与思想的美必然就会有趣味性;使人读了这样的传记文学便从审美感受中体验其不同的趣味,既满足了一定的阅读期待又适应了一定的审美追求。况且,趣味性又是传记文学的固有属性,并非所有的传记都能进入文学殿堂,也就是说人物传记不胜枚举,然而能真正称得上传记文学的就必须具有审美的趣味性;有些传记读起来枯燥无味令人生厌,根本不能算传记文学,即使滥竽充数地冒充传记文学也只是伪劣品。胡适特别强调传记文学的趣味,既视它为传记文学的美感特征又把趣味性作为衡量传记的价值尺度。胡适虽然说“中国文学最缺乏最不发达的是传记文学”,但是对于“中国的正史”中的传记却给予肯定性的分析,认定《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晋书》等正史中的短篇传记有很多写得生动有趣:太史公的“项羽本纪”,写得很有趣味;“叔孙通传”,看来句句恭维叔孙通,其实句句在挖苦他,颇有讽刺趣味;《汉书》外戚传中的“赵飞燕传”,描写详细,保存史料多,也有趣味;《晋书》中有趣味的传记很多,搜集了许多没有经过史官严格审查的小说材料,它们可以“成为小说传记,给中国传记文学开了一个新的体裁”⑩。胡适坚持“趣味性”的美学标准,从中国的正史中挑选出不少短篇的传记文学,也算对“中国文学”系统缺乏传记文学的一个补充。特别他提出一个“小说传记”的新概念,不仅从理论上拉近了小说与传记这两种文体的关系,也说明传记文学中有小说的成分、小说里也有传记的成分,一个侧重于实另一个侧重于虚,这两者是可以互补相融的,正因为传记文学汲纳了小说的虚构成分,所以才增强了它的趣味性特征。胡适不只以“趣味性”为价值观对中国正史中的传记文学给出梳理性的考析,尤为可取的是,对中国古代言行录式的传记文学进行了探察与评述;而把言行录或语录体都命名为传记文学,这应似胡适的独创,不仅抬高了它们的文学价值,也为“中国文学”系统缺乏传记文学而充实了新的内容。中国最早、最出名而全世界都读的言行录则是《论语》,它是孔子的一班弟子或弟子的弟子,怀着对孔子特别大的敬爱之心和无限诚挚的思念之情,把孔子生平的一言一行忠实记录下来,汇集而成的;因此在胡适看来,这种“言行录往往比传记还有趣味”。在中国历史上《论语》是最好的言行录,它用的虚字最多,通过言行的真实记录把孔子的音容笑貌、思想风采、性格特征、精神状态,活灵活现地烘托出来;这是由于“实字是骨干,虚字是血脉,精神骨干重要,血脉更重要”,《论语》就是运用虚实兼有的白话老老实实地记录了孔子及其弟子的言行,所以“应该把《论语》当作一部开山的传记读”。“若从语言文字发展的历史来看,更可以知道《论语》是一部了不起的书。它是二千五百年来,第一部用当时白话所写的生动的言行录”,也是“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最重要的地位”的有趣的传记文学[11]。实质上,要把《论语》定义为传记文学,那它应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真实性、思想性、趣味性相结合的语录体的传记文学,故而胡适对它的评价如此的高。
功效性也是中国传记文学应有的重要特征,它正是真实性、思想性、趣味性综合作用而在传播或阅读过程中所产生的必然效果。任何文学形态只要它具有整体结构功能都能发生这样的功效或那样功效;所谓文学借助媒介产生的或大或小的效果,或者通过阅读接受而生发出的或强或弱的效果,无不是文本的结构功能所致。故而文学的结构功能越大其传播或阅读的效果越大,功能与效果是成正比的;即使那些高喊“为文艺而文艺”或“为文学而文学”的作家所创构的文本也不是完全超功利而无功能的,只要它能传送美学信息使人接受可以满足某种审美或娱乐需求,这就是它的功效。况且,传记作为一种新体裁的文学,它的构成文本既函纳了事实上的真实性又彰显出内蕴的思想性和浓郁的趣味性,因而它的功能效应是极为明显的甚至也是相当强烈的。胡适曾从不同的角度阐明传记文学的功效,强调它的特有的价值和意义。20世纪30年代初胡适对《四十自述》这部自传的功效与意义给出这样的估价:“我们赤裸裸的叙述我们少年时代的琐碎生活,为的是希望社会上做过一翻事业的人也会赤裸裸的记载他们的生活,给史家做材料,给文学开生路。”[12]这个评说,也包括当时已经出版的郭沫若、李季的自传,胡适至少指明它们有可能生发出三种功效或意义:一是示范带头效用,希望做过一翻事业的人都能像胡适、郭沫若、李季那样写出赤裸裸的自传,为“中国近世历史与中国现代文学”增添“美玉宝石”;二是为史家书写不同格式的历史文本提供丰实可靠的史料,因为传记文学所运用的史料是经过甄别考证的,既切实具体又准确可靠,特别是那种能真实反映历史原态的典型细节是更为难得的史料;三是给中国现代文学开辟新的发展道路,开发新文学的新的增长点,这是因为传记文学在胡适视野中是一种新体裁新文类,中国古代文学系统中的传记文学并不发达,只有散文、诗歌、小说、戏剧四种文体形成了传统的文学格局,若是中国近世能够积极提倡并撰写传记文学,那就为中国现代文学的繁荣昌盛开辟一条潜力巨大的生路,20世纪中国传记文学的发展史实已证明胡适对传记文学功效的预见是正确的。胡适认为,不仅那些干过一翻利民利国事业的或者有光荣历史的人所作的传记能够留下可贵的史料,就是那些历史上有过污点曾受到社会毁谤的也应作传记“给历史添些材料”,借助写自传的机会“把自己做事的立场动机赤裸裸的写出来”[13],让历史作出结论,让公众给出判断,这也是传记文学应产生的功效。此外,好的传记文学具有感人至深的教育功能和启人智慧的认识功能。胡适阅读近代新医学创始人巴斯德(Pasteur)的传记,“使我掉下来的眼泪润湿了书页”,“我感觉到传记可以帮助人格的教育”[14]。胡适认为绍兴师爷汪辉祖写的《病榻梦痕录》和《梦痕余录》皆是自传文学,它的主要功效则是名副其实的“做官教科书”,强调了它的认识功能。凡是传记文学写得生动有趣的,都具有强烈的美感功能,是属于文学史上应该留名的审美佳作,胡适对此倍加赞赏。
胡适自认“对传记文学有特别研究”,所形成的理性思维成果不可能不散发于不同的文本,上述仅从四个层面考察并评析了他对传记文学特质的认识,也是胡适对现代文体理论的开拓与贡献。既然传记文学是种新体裁新形态,为现代中国文学开辟了生路,那么怎样才能运用好这种新体裁而创作出更多更优的传记文学?对此胡适作了多方面探索,这里着重论述一下作传主体,不管为自己作传或为他人作传都是为传主作传的主体,他本身务必具备这样一些素质或条件:一是“养成搜集传记材料和爱读传记材料的习惯”[15]。先说养成搜集材料的习惯对于做传记的重要性。搜集材料既是做传记的先导又是做传记的基础,没有完备详细的材料写作技艺再高超也写不出好的传记文学;一个人的历史不管是普通人或者是英烈伟人都是由事实材料或实际言行举止谱写而成的,所以搜集的事实材料越丰富越坚实越能写出充盈厚重稳健丰实的传记文学,否则就写不成传记文学,即使勉强地写出传记也是枯瘠贫血的或者经不住推敲琢磨的传记文学。但是搜集材料必须讲究方法,这就是“尊重事实,尊重证据”[16]的科学方法。因为搜集的传记材料并非都是真实可靠的,或是被扭曲的材料或是被粉饰的材料,也许是黑白颠倒是非混淆的材料,也许是以讹传讹的材料;如果以这样的材料为基石建起的传记文学大厦,那无疑是“瞒”和“骗”的最容易被推倒的“伪”传记文学。所以只有采取科学的方法对搜集的材料下一番“去伪存真”的考辨工夫,把那些真正经得住事实或证据检验的真实可靠的材料掌握好、理解好、运用好,才能确保写出优秀感人的传记文学。写好传记文学养成搜集材料、甄别材料的习惯固然重要,养成爱读传记文学的习惯也很有必要;要是能够放开眼界饱览中外古今的优秀的传记文学,不仅能广纳博采地汲取写作传记文学的成功经验和艺术技巧,强化对传记文学的审美修养,拓展已有的传记文学的知识结构,并且能够从阅读感受与体悟中学习如何运用科学方法去搜集材料、整理材料、辨识材料和掌握材料,以及如何把真实材料纳入写作主体的艺术构想中而建成传记文学文本。二是写好传记文学,写作主体既要坚持公正的立场又要具有“实事求是”[17]的态度。不论古代的中国或现代的中国,为自己作传或为他人立传都不能进入自由自在的写作境界,有来自政治方面的阻力,有出自思想方面的障碍,也有来自习惯势力的阻遏,甚至自己为难自己;若是这些阻力或障碍不清除,那优质的传记文学就写不出来,现代中国的传记文学也难能得到健全发展。胡适研究了中国古代文学,获得了“传记文学写得好,必须能够没有忌讳;忌讳太多,顾虑太多,就没有法子写生动可靠的传记了”这条重要的经验教训,“忌讳”就是写好传记文学的思想阻力与心理压力,能够导致写作主体的恐怖感和畏惧感。“中国的帝王也有了不得的人,像汉高祖、汉光武帝、唐太宗等,都是不易有的人物。但是这些人都没有一本好传记。”[18]重要原因在于“忌讳”太多;只有坚持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抱有一颗公正之心,消除这样忌讳或那种忌讳的思想压力,提供一个宽松自由的社会环境,写作主体方有可能为历史上帝王将相写出好的传记文学。虽然清末的德菱公主没有什么忌讳,想做文学的买卖写了一部《西太后传》,她根本不了解西太后,“所以从头就造谣来骗外国人”,这样的传记由于写作动机是“发财”当然不会有什么价值[19]。没有公正之心,没有纯正的动机,写不出好的传记文学。除了“忌讳”,民族偏见、阶级偏见、党派偏见也是写好传记文学的思想障碍。在20世纪中国的某些特定历史时期,或者狭隘的民族意识或者机械的阶级观念或者唯我独尊的党派偏见,一度形成社会主潮,严重影响了传记文学的写作,不仅某些传主的人生史特别是政治史被歪曲,而且其心路历程或思想灵魂或被美化或被丑化,这样的人物传记失去了公正公道的实事求是的评价,既没有多大的思想价值认识价值也没有什么审美意义,若是胡适见到这样的传记文学也不知该如何评说?其实,私心太强的人,虚荣心太重的人,或者自我澎涨而不能正确认识自己的人,都写不好传记文学,更写不好自传,因为有了这种私心杂念就不能主持公道,就不能确立公正之心,更不会在为自己立传为他人立传的过程中始终坚持实是求是的科学态度。三是写好传记文学,写作主体具有公正之心和科学态度固然重要,但是能够坚持“一种赤裸裸的写法”同样重要,这是胡适反复强调的。他认为“中国最近一、二百年来最有趣味的传记,除了《汪辉祖病榻梦痕录》及《梦痕余录》外,就是《罗壮勇公年谱》;它之所以成为最有趣味的传记,主要因为当大兵出身的罗思举所写的传记,不论他作的大事或小事,或者体面事或难以开口的私秘事,“都是用的很老实很浅近的白话”来写,哪怕做贼偷东西、被叔父活埋这样的事,也“可以说是写得很老实的”[20],即使叫化子军打狗吃狗肉披狗皮这样的事也赤裸裸地写出来,这就使传记文学极为真实也颇为有趣。而这种赤裸裸的写作方法与写作主体所具有的公正之心和实事求是的态度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前者的方法为后者所决定,前者获得的效果进一步印证了惟有心正态度端才能写好传记文学。
二
通过对中外传记或传记文学的深广研究,胡适从理论上对传记文学的本体及其特征给出了开创性的探察与概括,为他提倡传记文学并积极尝试实验传记文学提供了理论制导;虽然胡适实验性地写作了不下40篇传记或传记文学,但是真正合乎传记文学写作规范且达到相当美学高度的成功之作并不多,如同他尝试白话诗一样理论上的追求与其实验结果总是有一定差距。尽管如此,不过胡适能自觉地把提倡传记文学、实验传记文学和研究传记文学三者相结合,这是对中国传记文学所作出的独特贡献。传记文学理论的探索给胡适写作传记文学的实验以指导,胡适积极尝试写作传记文学的实践不仅验证了他的传记文学观,也充实丰富了传记文学的理性认知。这里不想对胡适长短不等的传记或传记文学进行具体分析,而是选取三篇有代表性的文本予以个案剖解,以窥测传记或传记文学的构造特征及其独具的价值意义,与上述相照应以获取互文性的效果。
且不论胡适于1908年所作的有名的《姚烈士传》[21]、《世界第一女杰贞德传》[22],而是对五四新文学运动兴起胡适写作的《许怡荪传》、《李超传》进行个案分析。胡适是怀着恭敬悲悼的情感为亡友许怡荪作传的,故名之为《许怡荪传》[23]。作为写传者的胡适与传主许怡荪既是同乡、同学又是可以相互交心的挚友,即使胡适赴美留学七年与怡荪未见也从没断了书信的交往;胡适不仅对传主的生平经历了解得多感受得深,而且对其内心世界与性格品质也吃得透摸得准;尤其掌握了怡荪给他的十几万字的信函,因为书信特别是挚友的信函是最可靠的心理事实和最真实的思想镜像,所以运用这些亲身体验过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的事实材料写成的传记既真实感人又深刻动人。况且,胡适为许怡荪作传并非像编年流水帐不分大小巨细把所有事实都记上,而是有精心的布局结构:开头一句“我的朋友许怡荪死了!”以沉痛悲悼之感奠定了传记的情感基调,接着交代了因急性肺炎医治无效而辞世的病因,从而激起人们的惋惜痛楚之情,“怡荪是一个最忠厚、最诚恳的好人,不幸死的这样早!”这句赞语既强化人们的痛惜之感又为传记举纲。传记的主体部分详略得当,略写怡荪的家庭情况,详写其政治思想变迁过程以及同胡适的友谊;最后结尾“怡荪是不会死的!”一句,与开头相呼应,又以他的精神、人格永久不会死而贯通全传。不过,怡荪短暂一生最动人最能启迪人的事实,乃是作传主体胡适通过信函的真实而深切的内容所展示的:一是传主怡荪民国二年在日本东京留学参加了一个孔教分会,这是他政治思想变化的第一个时代。因为“他是一个热心救国的人,那时眼见国中大乱,心里总想寻一个根本救国方法;他认定孔教可以救国,又误认那班孔教会的人都是爱国的志士,故加入他们的团体。”“这时代的怡荪完全是一个主张复古的人。”他给胡适那封六千字的长信,说他提倡孔教有三条旨趣:“(1)洗发孔子的真精神,为革新之学说,以正人心;(2)保存东亚固有之社会制度,必须昌明孔孟学说,以为保障;(3)吾国古代学说如老、荀、管、墨,不出孔子范围,皆可并行不背;颂言孔教,正犹振衣者之必提领耳”。胡适虽是怡荪的挚友却又是新文化先驱,所以并未因朋友之情为贤者讳,而是站在公正的现代性的立场上对“孔教”的三条逐一进行说理性的批驳,并指出那封六千字的信代表了怡荪的“基本观念是‘政治中心’的观念”。即使他提倡孔教也旨在爱国,“怡荪一生真能诚心爱国,处处把‘救国’作前提,故凡他认为可以救国的方法,都是好。”二是民国五年帝制取消,怡荪是年毕业回国,目睹国内政治紊乱党争激烈,“他的政治乐观很受了一翻打击,于是他的政治思想遂从第一时代的‘政治中心’论变为第二时代的‘领袖人才’论”。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说:“国事未得大定,无知小人尚未厌乱,而有心君子真能爱国者,甚鲜其人”。因此,“是知吾国所最缺乏者,尚非一般人才,而在领袖人才也审矣。”当民国六年怡荪见到“张勋复辟的戏唱完之后,段祺瑞又上台”,这一次民党势力完全失败,“那时怡荪的政治思想已有了根本改变,从前的‘政治中心’论,已渐渐取消,故主张有一种监督政府的在野党‘抵衡其间,以期同入正轨’”。但由于政治形势“南北更决裂,时局更不可收拾”,致使怡荪所抱的“领袖人才和强硬的在野党”这两种政治希望都不能实现,于是他写信道:“所谓社会制度,所谓政治组织,无一不为人类罪恶之源泉”。三是民国七年怡荪的政治思想进入第三个时代,其重要的标志就是其信中所说:“最近以来,头脑稍清晰的人,皆知政治本身已无解决方法,须求社会事业进步,政治亦自然可上轨道”。“这时候,他完全承认政治的改良须从‘社会事业’下手,和他五年前所说‘一国改良之事,尤须自上发之’的完全不相同了。”于是他写长信给胡适商量办杂志的事,他认为“政治可以暂避不谈,对于社会各种问题,不可不提出讨论”。“这时代的怡荪完全是一个社会革命家。可惜他的志愿丝毫未能实现,就短命死了!”写传主体就是遵循怡荪政治思想伴随着外在客观政治局势的变化轨迹,简明而真实、中肯而深刻地勾勒出一个忠诚于祖国的政治家和社会革命家的精神风貌与内心世界。不仅如此,“怡荪是一个最富于血性的人。他待人的诚恳,存心的忠厚,做事的认真,朋友中真不容易寻出第二个”。这是胡适从与怡荪十年朋友的密切交往的心心相印的真实感受中,所发出的由衷赞美与诚挚评价,完全是肺腑之言掏心之话;然而这不是空论,胡适是与怡荪相交过程中选取了几件感动最深的刻骨铭心的事实,真真切切地予以描述,充分彰显出怡荪这位真诚朋友的人性或人格已达真善美的境界。“他现在虽死了,但他的精神,他的影响,永远留在他的许多朋友的人格里,思想里,精神里”。传记就是这样的从政治思想与人格人性相互关联的两大维度,以生动真切的事实形塑了许怡荪的可敬可爱的生命丰碑。《许怡荪》作为五四文学革命写成较早的传记文学,不只是开风气之先,而且有其可取之点:胡适重视以书信为事实材料来揭示传主的思想灵魂或精神面貌;重视从传主身上发掘思想意识以增强传记的思想性;重视以饱含感情笔锋实写悲剧人物的人生,借以强化传记感人的悲剧美;重视结构的完整性,选材的典型性和描述的详略得体;重视传记贯穿线索的复调性。不过也有可挑剔之处,过多的依赖书信材料而不搜集其他事实,往往所刻画的传主只见思想不见行动,影响所写人物的丰盈性;特别是有血有肉的细节的缺乏难以使传记趣味横生。总之,如何处理好真与美、形与质的关系是写好传记文学的关键,也是胡适努力解决而未完美解决了的问题。
《李超传》[24]也是胡适在新文学倡导期写的一篇感人至深的传记,它的传主不是热衷于政治的社会革命者而是一个追求个性解放的时代女性;说她是时代女性也许有点拔高,因为她不是个迎击时代风浪的弄潮儿,也不是个热衷于妇女解放运动的积极参与者,而仅仅是个希骥通过接受现代教育成为一个知识女性以摆脱旧家庭来掌握自己命运的独立者。她父母早死而是父妾将其养大,其父无子家产虽丰厚却掌握在继兄手里。“她独自在家,觉得旧家庭的生活没有意味,故发愤要出门求学”,从广西到广东最终成了北京国立高等女子师范学校的正科生。因为“她本来体质不强,又事事不能如她的心愿,故容易致病”,于民国七年八月肺病恶化而死于法国医院,年仅二十三岁。这是英年早逝的悲剧,如同许怡荪一样,所不同的有二:虽然同死于病魔,但许怡荪是流行性的急性肺炎,纯属天灾所致,而李超则是事事不如愿伤心过度而致肺痨,这是人祸所致;作传者的胡适与许怡荪是至交挚友为其写传乃情理之中的事,而胡适与李超既不是同乡又不是师生关系却要给她作传,一方面说明身居北大教授高位又是文学革命领袖的胡适不仅具有平易近人的平民意识也有深挚的人文情怀,另一方面说明给李超立传胡适有独特的发现与考虑,这就是:“觉得这一个无名的短命女子一生事迹很有作详传的价值,不但他个人的志气可使人发生怜惜敬仰的心,并且他所遭遇的种种困难都可以引起全国有心人之注意讨论。所以我觉得替这一个女子做传比替什么督军做墓志铭重要得多咧。”这就是胡适写这篇传记的动因,至于如何来写?似乎在构思上与《许怡荪传》有点相似,先简述其生平行踪及其死因然后详写传主的悲惨命运;然而仔细读来却感到布局有所不同,许传重在写政治思想变迁史,而李传则是通过一封封信函的真实内容来揭示传主英年早逝的社会根源和文化根源,借以批判封建家族专制及其宗法意识的吃人本质,与五四时期以人的解放为核心主题的启蒙新潮相呼应。传记行文对李超悲剧原因的开掘既有层次感又有可信性:从李超给继兄的信中,既表达了“妹每自痛生不逢辰,幼遭悯凶,长复困厄”的命运,又倾诉了“无论男女,皆以学识为重”而“欲趁此青年,力图进取”的急切愿望,正如胡适所点评:这“已带着一点呜咽的哭声”。再看她给亲朋的信,“妹此时寸心上下如坐针毡”,表明她内心的痛苦已达极致,继兄嫂对她已届20岁仍无订婚很不高兴,想把她早早嫁出去而独享其家产。这从她的胞姊惟钧和姊寿松的信中可以看出:“妹虑家庭专制,恐不能遂其素愿,缘此常怀隐忧,故近来体魄较昔更弱”。这是胞姊对李超不想结婚的心理分析,乃是李超最难告人的痛苦;“她所以要急急出门求学,大概是避去这种高压的婚姻。”而她的继兄“不愿她远走,也只是怕他远走高飞做一只出笼鸟,做一个终身不嫁的眼中钉。”李超有强烈的冲出旧家庭的个性要求和出门求学的坚强意志,于是写信给继兄要求赴广州求学;但是她继兄执意不肯,并回了一封信,而“这封信处处用恫吓手段来压制他妹子,简直是高压的家庭制度之一篇绝妙口供”。李超不管其兄的阻挠,决意去广东求学,继兄断绝与她通信,只有其嫂陈文鸿多次来信规劝她回广西“以息家之怨”;但一家的怨恨并未动摇李超逃离苦海外出求学以解放自己的决心。在广州换了几个学堂,总觉得不满意,“李超那时好像屋里的一个蜜蜂,四面乱飞,只朝光明的方向走”。这个比喻形象地显示出李超在争取个性解放自我独立的道路上勇于探索敢于追求的慌恐而执着的精神。因而她毅然决然地奔赴北京,投进高等师范学校。谁能想到她这样做承受了多大的精神压力与经济压力?虽然她到了北京,但是难以承受的撕心裂肺的煎熬与痛苦,已把这个身体虚弱的女子压垮,致使她在生死线上挣扎。胡适仍是引录书信的内容并加以评点的分析,道破了社会或家庭给李超的致命重创:一是虽然其姊夫欧君是个难得的好人,承担了李超去京求学的学费,但是她的继兄嫂却断绝了她的财源,“哥嫂不但不肯接济款项,还写信给她姊夫,不许他接济”,这就意味着砍断她求学的经济生命线,对于一孤身寄京而举目无亲的弱女子无疑是致命的痛击。二是李超的家产要算富家,其继兄嫂之所以对她冷酷无情拒绝接济学费,“原来他哥哥是继承的儿子,名分上他应得全份家财”,“不料这个倔强的妹子偏不肯早早出嫁,偏要用家中银钱读书求学”;况且李超还在信中说,“此乃先人遗产,兄弟辈既可随意支用,妹读书求学乃理正言顺之事,反谓多余,揆之情理,岂得谓平耶?”这不只是与其继兄的击中要害的抗辩,也是对不合理的家族制度的挑战,故胡适说“这几句话便是她杀身的祸根”。三是李超到京不够半年,家中闹翻天,其嫂为她的事上吊寻死,其兄钱不寄也不准她再提“先人”两个字,李超经不住屡遭打击而病倒吐血,惟有姊夫多次去信为她排解心事,并询问她受尽“种种困苦艰难,以至于病,以至于死”,“这是谁的罪过?”“这是什么制度的罪过?”从反问中既揭示出其致死的原因又控诉了罪恶的家族制度;李超死后的棺材停放在北京的破庙,其继兄嫂不闻不问,其兄来了信还痛斥妹子“至死不悔,死有余辜!”这个具有蛇蝎心肠的继兄连禽兽不如。胡适怀着悲愤之情为这个“素不相识的可怜女子”作完了传,再次申明他用这么多功夫为她作传的目的:“因为她一生的遭遇可以用做无数中国女子的写照,可以用做中国家庭制度的研究资料,可以用做研究中国女子问题的起点,可以算做中国女权上的一个重要的牺牲者。”这从结构上照应了开头,使之布局完整,而从思想意蕴上则是深化了传记的主旨;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家长族长的专政”、“女子教育问题”、“女子承袭财产的权利”、“有女不为有后的问题”等四个值得研究的时代课题,这既升华了传记的思想意义又呼应了五四反封建争取妇女解放的民主潮流。从传记文学的实验来看,《李超传》尽管并不完美,然而它与《许怡荪》相比,其相似的美学品格却得到了强化:两个传主或许怡荪或李超都是学生出身,都是病魔夺去了年青的生命,导致令人惋惜的人生悲剧,虽然两个悲剧都感人,但是李超的悲剧不仅更感人而且能激起人们痛恨旧家族制、清除吃人宗法思想的愤怒情感和令人深思的现代理性批判力量;同时以信稿与行状为事实来形塑两个传主的思想性格,许怡荪是强势的社会革命家,热衷于政治救国治国,而李超充其量是弱势的个性解放的追求者,热衷求学获取新知,比起前者,胡适对后者的刻画更具体因而也更真实感人;同是带着强烈感情为两个早逝的年轻人做传,并从传主本身来发掘固有的思想性或人性美,但是对李超的思想性格的发掘或人性美的发现更深微一些,所赋予的主体情感除了怜惜同情还有强烈的愤恨,化为怒火烧向罪恶的家族制度,这就把感情融入了思想的深度。虽然《许怡荪传》和《李超传》都是五四新文学倡导期出现的较好的传记文学,但是后者在我看来却优于前者。
在胡适视野中,好的年谱也是传记或传记文学;若《许怡荪传》、《李超传》是胡适为现代人做传,都体现出真实的时代感;那《章实斋先生年谱》[25]却是胡适为古人做传,与现代人的传记相比它又有什么新特点?这倒是值得研究的有新意的话题。胡适做《章实斋年谱》如同做《许怡荪传》、《李超传》一样,总有个明确的动机或目的,也许这是写传记或传记文学的必有特点,至少胡适开风气之先的实验是这样做的。他做《章实斋年谱》的动机,乃是起于民国九年冬读日本内藤虎次郎编的《章实斋先生年谱》所受到的刺激,他觉得章实斋是位专讲史学的人,“不应死了一百二十年还没有人给他做一篇详细的传”,而“第一次作《章实斋年谱》的乃是一位外国的学者”,这使他最感到“惭愧”;于是胡适趁民国十年春在家养病之机,带病做了这样几项精工细活:重读细研《章氏遗书》,“真正了解章实斋的学问与见解”,为写年谱备好材料打实基础;再读《内藤谱》,不仅写得太简略,而且只写“一些琐碎的事实,不能表现他的思想学说变迁沿革的次序”,不仅写得太简略,而且只写“一些琐碎的事实,不能表现他的思想学说变迁沿革的次序”,这为其做新谱模清底细;学习“最好的年谱,如王懋竑的《朱子年谱》,如钱德洪等的《王阳明先生年谱》,可算是中国最高等的传记”,并“认定年谱乃是中国传记体的一大进化”,若这些“年谱单记事实,而不能叙思想的渊源沿革,那就没有什么大价值了”,这就为他写好年谱提供了参照。“因此,我决计做一部详细的《章实斋年谱》”,比“《内藤谱》加多几十倍”,“不但要记载他的一生事迹,还要写出他的学问思想的历史”[26]。这部传记性的年谱写成,下了苦功夫与细功夫,获得了成功得到了好评。正如何炳松的《序》所指出的:“替古人做年谱完全是一种认世知人的工作,表面看去好像不过一种以事系时的功夫,并不很难;仔细一想实在很不容易。我们要替一个学者做一本年谱,尤其如此;因为我们不但对于他的一生境遇和全部著作要有细密考证和心知其意的功夫,而且对于和他有特殊关系的学者亦要有相当的研究,对于他当时一般社会的环境和学术界的空气亦必须要有一种鸟瞰的观察和正确的了解,我们才能估计他的学问的真价值和他在学术中的真地位。所以做年谱的工作比较单是研究一个人的学说不知要困难到好几倍。这种困难就是章实斋所说的‘中有苦心,而不能显’,和‘中有调剂而人不知’,只有做书的人自己明白”。而“胡适之先生的《章实斋年谱》就是这样做成功的”,“所以就我个人讲,一面想到做《年谱》这种工作的困难,一面看到适之先生这本《年谱》内容的美备,我实在不能不承认这本书是一本‘即景会心妙绪来会’的著作”[27]。这个评语不只道出做《章实斋年谱》的艰辛,也言明了它的学术价值和思想意义,即《年谱》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与文化语境下真实地勾勒出章实斋的生命轨迹,深刻地揭示出他的思想流变史和独特的史学观念,科学地弘扬了他的杰出的学术思想。姚名达读了胡适做的《年谱》决定去“研究章先生”,使其成了有名的章实斋研究专家,因之他说“适之先生这书有一点是我所最佩的,就是体例的革新:打破了前人单记行事的体裁;摘录了谱主最重要的文章;注意谱主与同时人的关系;注明史料的出处;有批评;有考证;谱主著述年月大概都有了”[28]。胡适本人也承认这部《年谱》虽然沿用了向来年谱的体裁,但有几点颇可以算是新的体例,其见解有些与姚名达略同:“第一,我把章实斋的著作,凡可以表示他的思想主张的变迁沿革的,都择要摘录,分年编入”,以证实其学术思想的演化;“第二,实斋批评同时的几个大师,如戴震、汪中、袁枚等,有很公平的话,也有很错误的话”,“我把这些批评,都摘要抄出,记在这几个人死的一年”,“不但可以考见实斋个人的见地,又可以做为当时思想史的材料”;“第三,向来的传记,往往只说本人的好处,不说他的坏处;我这部《年谱》,不但说他的长处,还常常指出他的短处”,“我不敢说我的评判都不错,但这种批评的方法,也许能替《年谱》开一个创例”[29]。总观《章实斋年谱》,尽管在体例上有所创新,也具有传记文学的真实性、思想性、审美性和功效性的特征,但因为文学性或趣味性有点匮乏,只能算成功的传记性的年谱而称不上名副其实的传记文学。
上述选择剖析的三篇传记或传记文学,都是胡适在五四新文学倡导期的尝试性的实验之作,一是社会革命者之传,二是个性解放者之传,三是古代学者之传,虽然算不上最优秀的传记或传记文学,但是却为传记文学这种新文体或新文类的建设与发展奠定了良好基础,开创了文学的新局面;同时,以传记文学的写作实践印证了胡适在理论上探索中外传记文学所获得的真知卓见的正解性和有效性,这就能从理论与实验的有机结合上引导并推动中国现代传记或传记文学的发展,可以说胡适终其一生如同关注白话文学建设一样关注传记文学的营构,视传记文学为总体白话文学系统的有机组成部分。
尽管现代传记或传记文学在20世纪中国文学的演变过程中,曾受过严重挫折甚至出现过抽掉了“五四”科学与民主精神的变态的传记或传记文学;然而历史跨入80年代的新时期以来,在“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和认识路线的指导下,冲决了主观机械的阶级论的桎梏,冲破了党派偏见以及“胜王败寇”历史观的障碍,科学发展观和以人为本思想已成为社会主潮,因此有力地推动了传记或传记文学的写作高潮,各种形态的传记或传记文学如雨后春笋般地涌现出来,形成了空前繁荣昌盛的新文学局面,它既继承了胡适等文学先驱在五四时期所开创的传记或传记文学的传统又将其推上了一个新的发展层次。虽然当下的传记或传记文学良莠不齐甚至优劣混杂,但是经过改革开放的科学与民主思潮的大浪淘沙,21世纪的传记或传记文学的写作定会出现崭新的思想风貌与艺术景观!
草于2012年7月10日
[注释]
①《胡适全集》,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②⑤⑥⑧[11][13][14][18][19]胡适:《传记文学》,1953 年 1 月 13日台北《中央日报》。
③鲁迅:《阿Q正传》,《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1981年版,第487页。
④胡适:《什么是文学》,《胡适全集》(第1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06页至第208页。
⑦《胡适全集》(第19卷),第302页。
⑨⑩[15][20]《胡适全集》(第12 卷),第 426 页,第419 页,第418页,第431页。
[12]《胡适全集·四十自述》(第18卷),第7页。
[16]《胡集全集》(第3卷),第132页。
[17]《胡适全集》(第2卷),第103页。
[21]原载1908年5月30日至9月6日《竟业旬报》第16——18、20、23、26 期。
[22]原载1908年9月16日《竟业旬报》第27期。
[23]胡适:《许怡荪传》,1919年8月15日《新中国》第1卷第4号。
[24]胡适:《李超传》,1919年12月1日至3日《晨报》。
[25]胡适于1921年作《章实斋先生年谱》,1922年1月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经姚名达补订后,1931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再版。
[26][27][28][29]《胡适全集》(第 19 卷),第 29 页至第 30 页,第1页至第2页,第25页至第26页,第30页至第3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