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春会,于 馨
(大连医科大学 外语教研部,辽宁 大连 116044)
《呼啸山庄》是英国19世纪著名诗人和小说家艾米莉·勃朗特的杰作。这部小说最突出的特点是艾米莉运用悬念的方法对题材的戏剧化处理。《辞海》对悬念的解释有两个:一为“挂念”;二为“欣赏戏剧电影或其他文艺作品时的一种心理活动,即关切故事发展和人物命运的紧张心情”。[1]作家和导演为体现作品中的矛盾冲突,在处理情节结构时常用各种手法引起读者和观众的悬念以加强作品的艺术感染力。
悬念之所以产生强烈的艺术效果,主要是因为真正的戏剧是生活中的矛盾冲突在剧作中的集中而典型的反映,是情节发展和冲突的直接产物。不同人物之间的思想性格的冲突,通过舞台表现出来,形成某种平衡状态的破坏,造成一种引而不发的情势,从而使观众产生对情节和人物遭遇的注视与关怀,渴望着必然场面的出现。这也正是悬念的魅力,由此不得不感叹艾米莉·勃朗特独创的叙事天才。她从整个故事中挖掘出一个又一个的戏剧场景,通过不同人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层面,以悬念迭起网状结构形式,避免了拖泥带水的平铺直叙,使得情节的发展能从一个场面快速转换到另一个场面,也使得从生活的矛盾中产生出来的悬念,既符合人物的性格又更能够激化矛盾,扩大矛盾的冲突,为故事情节的发展推波助澜。
艾米莉·勃朗特在小说中用了讲故事的方式进行叙述。开篇先让一个局外人房客洛克乌德讲故事,然后再由另一个局外人女管家丁耐丽向洛克乌德逐渐展开故事情节。作者通过这样两个人物的讲述、分析、观察,一段一段像一块块补丁一样把故事讲述出来。丁耐丽的故事讲解,伴随着各级悬念始终,穿针引线,每一块补丁都是故事的进展,又都是上一级悬念的结果以及下一级悬念的起因。沿着线索之绳,把故事中主悬念、二级悬念和三级悬念贯穿起来。作者通过讲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从整个故事中挖掘出一个又一个的戏剧场景,结成网状式结构。同时在语言上,该小说通过女管家丁耐丽和房客洛克乌德的机智、幽默的对话,使得整个故事叙述流畅而过渡自然,加之口语与书面语相结合,给读者留下了更多想象和思索的空间。
倒叙部分属于小说叙述事件的必要组成部分,删去它会影响事件的完整性。它是把事件后面的结局或某段时空提到开头或前面某个地方,以造成悬念,引起读者的注意。艾米莉·勃朗特开篇就借用了一位闯入呼啸山庄的陌生人——房客洛克乌德先生之耳目,采用从故事的中间切入的戏剧结构手法,把故事的女主人公凯瑟琳已死去的结局告之给读者,此时正是希刺克利夫极度暴虐地惩罚两家族的第二代的时候,这就在故事的开始时设置了一个巨大的悬念,使读者急于追索事情的前因,引起读者强烈的阅读愿望,时时关注着其中人物未来的命运。
补叙与倒叙接近,补叙也属于小说叙述事件的必要组成部分。艾米莉·勃朗特先把事件的某段时空隐匿起来,在后面的关键时节予以披露,这就是补叙。补叙手法可以使前面埋下伏笔的某个环节真相大白,大大地增加读者的悬念感,使得故事中的人物保持了一种可信的现实感与真实感,产生强烈的戏剧效果。比如小说第三十二章中洛克乌德最后一次来到呼啸山庄,想和山庄主人希刺克利夫谈谈房租的事,女仆丁耐丽告诉他“一定得跟希刺克利夫夫人接洽了”[2]303。这是怎么回事?洛克乌德显出惊讶的神色。不仅是洛克乌德,就是读者也会感到吃惊。这和开篇他第一次来山庄的情形是多么的不同!希刺克利夫哪里去了?为什么这次得跟希刺克利夫夫人接洽?为什么“或者还不如跟我(丁耐丽)说”[2]305?为什么丁耐丽说“她还没有学会管理她的事情呢,没有别人啦”[2]305?之后丁耐丽才在让他喝了陈年老酒后,向洛克乌德和读者提供了“关于希刺克利夫的历史的续篇”——如她所解释的,希刺克利夫的“古怪”的结局:由于年轻的哈里顿和小凯瑟琳越来越强烈地让希刺克利夫回想起已故的凯瑟琳——以及他在童年时代和她的关系,他越来越难以适应人间的世界了。于是,一天早上,他在沼泽地里游荡了整整一夜之后回到呼啸山庄,“眼里有一种奇异的欢乐的光彩”[2]308。他相信自己终于重新见到了凯瑟琳,并且渴望与她靠得更紧些。他把自己锁在凯瑟琳原来的卧室里,绝食四天后,他静静地死去了。希刺克利夫这样的变化结局,出其不意和不落俗套,使读者对这个本有着谜一样的身世的人物更增加了悬念感。这样的命运突变,使得这个人物变得更加神秘,高潮的到来也就意味着悬念的最终揭开。
艾米莉·勃朗特采用多重的第一人称,从不同的角度用前后呼应的方法叙述一件事情,每个“我”都给读者制造出一定的悬念,这就更增强了故事的亲身感受效果,增强了真实感,将一个近乎荒唐的浪漫故事写得真实可信。网状悬念也因此在更可信的层次上展开,达到了悬念的审美效果。例如:小说的第三章里叙述的是房客洛克乌德留宿呼啸山庄时读到了一本日记,那是二十四年前凯瑟琳涂写在书本上的。由此读者和洛克乌德一样,了解在老恩萧去世后,“倒霉的礼拜天!”[2]18凯瑟琳和希刺克利夫受到哥嫂的辱骂,被赶到了冰冷的厨房,“希刺克利夫和我要反抗了——今天晚上我们要进行第一步”[2]18。然后这二人冒雨逃入旷野,因为她相信“在雨里我们也不会比在这儿更湿更冷的”[2]18。到此叙述中断,那么两个孩子雨中跑入旷野,结果会怎样呢?洛克乌德说“我猜想凯瑟琳实现了她的计划”[2]19,读者显然也想了解,因而会被吸引,悬念就此产生。直到小说的第六章这一悬念情节才得到连续,从丁耐丽的平稳叙述中读者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了两个孩子的失踪给呼啸山庄引起的反应。“当我去叫他们吃晚饭时,哪儿也找不到他们,我们搜遍了这所房子,楼上楼下,以及院子和马厩,连个影儿也没有。最后,辛德雷发着脾气,叫我们闩上各屋的门,发誓说这天夜里谁也不许放他们进来。全家都去睡了,我急得躺不住,便把我的窗子打开,伸出头去倾听着,虽然在下雨,我决定只要是他们回来,我就不顾禁令,让他们进来。”接下来希刺克利夫深夜独自回到家中,解释了和凯瑟琳从家跑出去后的遭遇,以及他眼里所看到的画眉田庄林顿一家的情景。希刺克利夫说“凯蒂和我从洗衣房溜出来想自由自在地溜达溜达”。“在画眉田庄,本来我也可以待在那儿,可是他们毫无礼貌,不留我。”[2]25这样一件事情,通过洛克乌德读日记、凯瑟琳写日记、丁耐丽的讲述和希刺克利夫的解释几个“我”的叙述,得以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层面交代完整,使得这一部分的叙述有机地联系成一个完整的片断。
再比如:凯瑟琳落葬一事,艾米莉也是用了不同人在不同的场合进行的“复调式的叙述”[3],在读者心中会产生不同的悬念。这些悬念构成网状分支,彼此间相互呼应,使读者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在不同的层面上观察到落葬一事的全景。在小说的第十六章里,丁耐丽讲述了凯瑟琳和希刺克利夫会面的当天夜里,凯瑟琳病重,她昏迷中生下一个女孩便死去了。希刺克利夫整夜守在庄园里,当得知凯瑟琳死了,他用力地把头撞在树干上,“天啊!没有我的命根子,我不能活下去呀!”而读者通过丁耐丽的叙说,了解到的是“恩萧先生当然被邀请来参加他妹妹的遗体下葬仪式”,“可他始终没来”。“伊莎贝拉没有得到邀请。除了她丈夫之外,送殡的全是佃户和仆人。”希刺克利夫也没有出现在葬礼上。“村里人很奇怪,凯瑟琳的安葬地点不在礼拜堂里林顿家族的已刻了字的石碑下面,也不在外面她自己家人的坟墓旁边,却是埋在墓园一角的青草坡上。”[2]163丁耐丽说到此处,给读者留下悬念就停止了。凯瑟琳的死给希刺克利夫带来何种打击?给呼啸山庄的人们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这一段的悬念留到了后面,到小说的第十七章,才通过回到画眉田庄的伊莎贝拉的补叙交代给读者。伊莎贝拉的讲述,使读者才明白:辛德莱·恩萧先生“本该来送殡的。他还特意让自己保持清醒——相当清醒;不像往常那样到六点钟才疯疯癫癫地上床,十二点才醉醺醺地起来。后来,他起来了,不过情绪低沉得像要自杀似的,不适于到教堂,就跟不适于跳舞一样;他哪儿也没去,坐在火边,把一大杯一大杯的烧酒或白兰地直吞下去”。他比以前更阴沉些、更沮丧些、火气也更少了些。“像受过火的锻炼一样。”希刺克利夫“从上星期日到今天就像是这家里的一个陌生人。是天使养活他,还是地狱里他的同类养活他,我也说不上来;可是他有近一个星期没跟我们一起吃饭了。天亮他才回家,就上楼到他的卧房里;把他自己锁在里头——倒像是会有人想要去陪他似的!他就在那儿待着,像个美以美会教徒似的祈祷着,不过他所祈求的神明只是无知觉的灰尘而已;而上帝,在他提及的时候,是很古怪地跟他自己的黑种父亲混在一起!做完了这些珍贵的祷告——经常拖延到他的嗓子嘶哑,喉头哽住才算完——他就又走掉了;总是径直到田庄来”。在那个凯瑟琳下葬的暴风雪夜晚,希刺克利夫回到呼啸山庄时,“他的头发和衣服都被雪下白了,他那锋利的蛮族的牙齿,因为寒冷和愤怒而呲露着,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没有人给他开门,气愤到极点的他与辛德莱发生厮打,第二天,希刺克利夫的前额“变得十分恶毒,笼罩着一层浓云;他那露出怪物的凶光的眼睛由于缺乏睡眠都快熄灭了,也许还由于哭泣,因为睫毛是湿的;他的嘴唇失去了那凶恶的讥嘲神情,却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哀的表情封住了”[2]167。伊莎贝拉乘乱逃回到了画眉田庄。在那个凯瑟琳下葬的暴风雪夜晚,希刺克利夫在外面做了什么?凯瑟琳的死带给他的是什么?伊莎贝拉不知道,读者也不知道,又一个悬念留给了读者。
直到小说的第二十九章,希刺克利夫来画眉田庄,接凯瑟琳·恩萧的女儿凯瑟琳·林顿回呼啸山庄做个孝顺的儿媳妇时,读者和丁耐丽一起从希刺克利夫的讲述中知道,凯瑟琳死后他“发狂了”,每天他“永远在祈求她的灵魂回到我这儿来”。那个下雪的“晚上我到墓园那儿去。风刮得阴冷如冬——四周是一片凄凉。我不怕她那个混蛋丈夫这么晚会荡到这幽谷中来;也没有别人会有事到那边去。我是单独一个人,而且我知道就这两码厚的松土是我们之间唯一的障碍,我对我自己说——我要把她再抱在我的怀里!如果她是冰冷的,我就认为是北风吹得我冷;如果她不动,那她是睡觉……我好像觉得那叹息的暖气代替了那夹着雨雪的风。我知道身边并没有血肉之躯的活物;但是,正如人们感到在黑暗中有什么活人走近来,可又并不能辨别是什么一样,我也那么确切地感到凯蒂在那儿:不是在我脚下,而是在地上。一种突然的轻松愉快的感觉从我心里涌出来,流过四肢。我放弃了我那悲痛的工作,马上获得了慰藉:说不出来的慰藉。她和我同在,在我又填平墓穴时,她逗留着,并且又领我回家”。“我确信我在那儿看见了她。我确信她跟我在一起,我不能不跟她说话。到了山庄,我急切地冲到门前。门锁了;我记得,那个可诅咒的恩萧和我的妻子不让我进去。我记得我停下来,把他踢得喘不过气来,然后就赶忙上楼,到我的屋子和她的屋子里。我急躁地向四周望——我觉得她在我身边——我几乎看得见她,可是我看不见!我当时急得要冒出血来,出于苦苦的渴望——出于狂热的祈求只要看她一眼! 我一眼也看不到。”[2]285至此,围绕着凯瑟琳·恩萧的死去和落葬,从丁耐丽、伊莎贝拉和希刺克利夫三个人各自作出的不同反应——尽管他们的叙述鲜明地显现着各自的性格,都带有各自的主观感情色彩,细心的读者还是了解了事情的全部过程。
好的悬念不仅要合情合理,还要动之以情。如果说合理是悬念的“命脉”,那么动情就是悬念的“灵魂”。凯瑟琳和希刺克利夫之间的那种深沉的、激烈而狂热的爱情,超出了任何世俗的爱情,在故事的发展过程中,作者层层地加深,推进凯瑟琳和希刺克利夫之间的那种超乎寻常的爱情冲突,震撼着读者的心。一会儿山重水复,一会儿柳暗花明,有力地表现了凯瑟琳和希刺克利夫蔑视所有的权威、宗教以及世俗的一切的爱情。比如凯瑟琳说“他比我更是我自己”,“我就是希刺克利夫”,希刺克利夫则说“我不能离开我的生命而活着”。他们轻视辛德莱的家庭专制,瞧不起辛德莱与妻子平庸的爱情,嘲笑约瑟夫对辛德莱的愚忠和对上帝的盲目崇拜,他们也不相信祈祷,并且对进入天堂毫无兴趣……他们对于世俗及道德发出的挑战,吸引着读者。他们能通过万般阻挠,追求到生生死死的爱情吗?当凯瑟琳坚定地宣称“无论我们的灵魂是由什么制成的,他的(希刺克利夫的)和我的一模一样”,当辛德莱、约瑟夫、林顿等所代表的世俗道德不承认他们的爱情,想方设法阻挠他们的结合时,希刺克利夫和凯瑟琳能够跨越由这些人设置的鸿沟吗?林顿的出现使得这道鸿沟加深,因为林顿家从第一眼看到他们时就在他们之间设立了一道分界线:凯瑟琳是“绅士的女儿,一个小姐”,所以被请进画眉田庄,成了座上宾;而希刺克利夫是“一个吉普赛人,一个流浪汉”,“一个坏孩子,不配进入体面的家庭”。林顿插入到凯瑟琳和希刺克利夫中间,成功地使得凯瑟琳成为他的妻子,那么有着世俗的虚荣以及自私心理的林顿容得下凯瑟琳和希刺克利夫的灵魂之恋吗?凯瑟琳会作出怎样的艰难选择?希刺克利夫又会忍受怎样的折磨呢?这些尖锐的悬念冲突,一个接一个,充满强烈感情冲击力,赢得了读者的同情,使得读者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对作品放之不下。从情感上紧紧抓住了读者的这些悬念,也使得作品产生出诱人的艺术魅力。
《呼啸山庄》在艺术上最精彩独到的手段之一,
就是戏剧化悬念的设置和运用。这种以悬念结构统领全局的写作手法使得作品艺术精湛,充满引人入胜的艺术魅力。悬念,是这部小说最基本、最成功的结构方式,也是构成小说浓厚的戏剧化艺术氛围的重要手段。这就使得《呼啸山庄》这部具有复杂的叙述系统、用现代艺术技巧写成的古典作品,不同于她同时代的其他人的小说。它在令现代读者为其作品内容的深刻而吸引的同时,又使读者为其作者精湛的艺术手段所折服。
[1]辞海编辑委员会.辞海[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79:1593.
[2]勃朗特.呼啸山庄[M].杨 苡,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
[3]方 平.一部用现代艺术技巧写成的古典作品——谈《呼啸山庄》的叙述手法[J].外国文学研究,1987(8):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