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努河》中的民族文化反思

2013-03-22 14:36张珍珍
大理大学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民族传统文化

张珍珍

(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昆明 650500)

作为瑶族文学的代表作者之一,蓝怀昌曾收集、翻译、整理了布努瑶的创世史诗及民族歌谣,他“谙熟本民族的历史,对于用文学形式再现本民族的生活怀有庄严的使命感”〔1〕。在创作《波努河》过程中,他大量运用了得失互见的神话、诗化模式。神话的间续运用使小说的历史感加强,诗化的景物及对话则让作品充满艺术化了的、审美化了的寓意。同时,双重模式的运用也存在缺陷,如诗化语言固然优美,但有时易失去小说状物的细致。这样的艺术建构,为小说进行文化反思搭建了厚实的民族传统文化背景。《波努河》将具有“山水美,风情美,艺术美,人性美”〔2〕的波努寨、波努人放在了“对外开放,对内搞活”和“时间就是效率,效率就是金钱”的经济变革浪潮中,在传统与现代的矛盾中,波努寨、波努人用其特有的方式进行着一次并不成功的经济改革,其中蕴含着无处不在的岜桑弥洛特之魂的深沉魅力。从这样的“地上河”“地下河”〔3〕配合的行文方式,不难看出,作家的实质并不停留在表层,而是要探索经济发展与传统文化汇合前行的道路,进行一次深刻的民族文化反思。

一、小说主人公玉梅的自主启蒙

康德在《何为启蒙》一文中表述了对启蒙运动精神实质的经典概括:“启蒙运动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不成熟状态就是不经别人的引导,就对运用自己的理智无能为力……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智!这就是启蒙运动的口号。”启蒙就是人借助理性达到自主状态。启蒙的自主性则要求在现代社会市场经济基础具备的条件下进行飞跃。

小说《波努河》中,主人公对于自身的启蒙始于商品竞争,他们审视自己的不成熟,逐步认识新世界中的经济与文化。在经济改革的浪潮中,由于传统文化的深厚底蕴,使玉梅这位年轻人的自主启蒙经历了曲折的由表及里的漫长探索。玉梅,一个有着“柔和美,鲜嫩美,野性美”的波努姑娘,但她又是非常态下的传统民族女性——充当家中男人的还债者,双重身份的重叠为她的自觉提供了条件。在一个被形形色色的雾笼罩的村寨中,灼人的阳光下,玉梅在背水还债。此时的她“沉思。沉默。她恨那火辣辣的光,但是她又爱她。她能驱散白茫茫的雾,给山、给水露出真面目,给人、给鬼露出真面目。”她渴望有一束光射入她的生命,她觉得“光是有力量的,她的生命为什么不能是一束光?”这束光是她朦胧的启蒙之光,不仅带给她进城去看看的想法,更开启了她不凡的人生。玉梅对城市、对经济改革的初步认识来自于受教育过程中阅读的小说《红岩》里对城市繁华生活的描摹,来自一份讲述着一个保姆在家政工作中获得农业知识后成功创业故事的报纸。其实,这只是一种表层的对富裕生活的憧憬,“城市不就是那高楼大厦,那商场,那人,那喇叭。”

“……寨里人打得一只山羊,现在在滩头分,我们也去,见者有份,晚了可拿不到羊肉。”玉竹说着拉玉梅的手。

“我不想去。”玉梅显得十分难为情。“人家是用汗水换来的羊肉。我们……我们没流汗。”

与传统的玉竹不同,玉梅的意识中已经出现模糊“按劳分配”的经济分配方式,她没有流汗就没有取得羊肉的权利,这是对波努寨悠远历史中“见者有份”的平均主义的初次否定。当机会来临时,受过民族文化熏陶的玉梅在进城问题上出现了徘徊,其实质是对民族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选择。为了改变这一代人的生活道路,她决定进城去,这个决定是深层启蒙的起点,从此她踏上一条艰辛的改革之路。华夏开发总公司成了玉梅认识商品经济的阵地,她一次次观摩经济发展的前沿工农业后,总是思索,思索进城后“工作的收效和受到的冲击,时而是快乐的,时而是痛苦的,”对新经济、对都市生活与自身存在的传统性有了深刻的认识。按照少数民族作家现代小说的人物命运安排,应该将女主人公推到一定的高度,如彝族作家普飞《红腰带》中的林梅,在小说高潮便成为政治家;相反,玉梅则陷入刺梨酒原料危机事件。作为初出大山的“新女性”,还缺乏商场经验的玉梅却被委以重任,隐约让读者嗅到华夏公司开发计划失败的气息。这件事解决的关键放在了波努寨的人性纯美上,如此安排不难看出作者的初衷是在商品竞争中进行传统文化反思。

“‘启蒙’一词作为舶来品传入中国,虽然在传播过程中,其内容必然发生位移,但大致的主张没有改变,即主张主体的独立、自由、平等,以人的解放和人权保障为旨归,倡导以个人自由为核心的人权意识,这些成为‘启蒙主义’最基本的内容”〔4〕。然而世代传承的民族心理和特殊的时代追求,使得民族认同的社会思潮也相伴而行,其中也涉及到对传统民族文化的反思,对中国经济改革时期的文学作品影响深远。

二、民族文化反思贯穿历史与当代

历时性与共时性是文化的两种基本性格,同时又是人们思考文化问题的两种理论视野。“历时性理论所强调的是文化的纵向发展,共时性理论则恰恰相反,它不承认文化的共性”〔5〕。

在具有现代性的很多少数民族作品中,文化反思往往更注重共时性,侧重将一个少数民族的传统文化置于一个特定的社会历史时期进行文化思考,而《波努河》中,作者将文化反思从历时性与共时性两个方向出发,使探索更为深刻。小说在前三章运用神话传说对波努先民的性格形成进行思考,使主人公产生疑问“挑选哪一串是人走的脚印?哪一个是祖先闪光的灵魂?”前方一条路通往康庄,一条路通向民族传统纯美,如何选择?主人公玉梅看到了二者的交点,波努先民是想走出去的,也曾试图走出去,但他们生性善良,难以适应外面世界的争夺,这是瑶族“民族文化中出现的消极性和保守性与时代冲突的撞击点”〔6〕,想使波努寨在二者间求发展,就必须弱化来自传统的悠久民族文化的“第二层”和“第三层”。玉梅,作为波努人中觉醒的代表,她从先民的故事中思考本民族历史发展中的文化弱点,并试图进行改革。

据说,祖先是被城里人驱散的,才到了这波努山,才有了土地,才有了木楼。现在,没有仗打了,没有人赶了,为什么要离开这古老的土地?为什么要吵吵嚷嚷进城?

这就是老一辈波努人,一群民族“文化忠实的守望者”。但是,早年的先民却不一样,如岜桑弥洛特让儿子到广州要谷种,儿子经陆路、水路将谷种要回,使漫山遍野长满玉米、小米、稻谷。这就是勇敢的波努先民。勇敢,作为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现代经济竞争中是有积极作用的,就是这种传统精神,让玉梅尝试走出寨门,到商场去开创一条带领波努寨走向富裕的路。出现如此反差的原因,可能是老一辈人经过被迫迁徙,最终决定停留波努山时已经结束了一次民族内部的文化反思。对于新一代的波努人,又将从何处得出自己的答案?途径只有一条,那就是进行民族内部的二次反思。第二次反思始于波努人与布金人比箭夺地(看谁的箭可以射到石崖不落下),波努人落败的故事,波努人不是输给好箭和射箭技术,而是输给了布金人粘在箭头的糍粑,输给了布金人的聪敏灵活。这是第二次民族内部反思的结果,“蛮干、愚昧、无知浸蚀一个民族的灵魂,那结局是一出悲剧。”于是诞生了以玉梅为首的“用纯洁心灵去量度”,选择自己人生道路的这一代波努人。小说在此结束了历史的反思,开始了现代社会下的民族文化扬弃。

蓝怀昌曾说:“我之所以创作《波努河》,最初的动意有两点,一是民族的责任感,二是时代的责任感。”在改革开放的时代步伐中,民族如何处理传统与现代的矛盾?如何在改革中求发展?成为文化共时性反思的关键。一个民族的经济分配制度要从平均到按劳,是经济意识的飞跃。传统的意识强调群体性,要将商品竞争的经济风吹透田园村寨是一场改革,每一次的成功都是传统文化与时代潮流的一次整合。民族文化特性与经济的有效结合才是解决民族共时性反思的途径。小说中,在如战场的商场上,玉梅陷入与对手公司抢夺刺梨酒原料的困境,最终问题得以解决并非单纯的经济因素,而是经济与民族个性的叠加。对手杨成和作为久经商场的老手,深知原料的重要性,于是暗中与玉梅争夺刺梨,抢先与梨农签订具有法律效益的合同。原料流失看似已成定局,幸运的是玉梅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张匿名纸条“赶在九九前面把明、后年合同签署,价格可略高一些。去了,不要忘记给外婆捎点烟叶。”这烟叶不仅是烟叶,更是波努人的暗语,是一种沟通的媒介,玉梅就是靠着波努人亘古不变的习俗才找到解决危机的切入点,在盘五叔的帮助下得到波努人的信任,这种信任是“以共同的文化,民族心理为前提的,艺术必须根植于文化,民族心理,才会被观众接受,进而产生情感共鸣”〔7〕,接着举办了一场庆祝公司成立四周年大会,其实是要优惠供应烟叶、丝线、布料等民族用品,可用现金或刺梨换取。事实证明玉梅的方案是正确的,“眼看着那一篓篓,一筐筐的刺梨果倒进了刺梨酒厂的仓库里”,杨成和慌了,玉梅乐了。波努人已不再是以前的“听话的”波努人了,他们的思想在改革浪潮的光照下“拨雾见天”了。

《波努河》的作者“没有犯文化反思中的流行病,没有像一些流行的浅层的反思者那样把民族的艰辛与苦难简单地归罪于民族传统文化。恰恰相反,小说中的每一个章节都融入了民族的密洛陀文化和精神”〔8〕。

三、民族文化反思走向和谐

近现代以来我们的社会从经济、文化两个方面都经历了一场深刻的转型,时至今日我们依然处在由这场转型为我们塑造的文化视域中,我们的生活方式,文化产品,精神状态却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全面改变,商品化、市场化的背后是理性精神的支撑。对于少数民族来说,必须清楚地认识到“一个停滞和保守的文化总是难免衰落的命运”〔9〕,因而他们从对民族文化的单一性承袭,转为民族文化与转型社会的反思,他们怀着一种探索的心理去聚焦人类发生改变背后的理性精神支撑,所以,进行文化反思,亦或对本民族文化的自信憧憬,一种多角度的文化情绪开始弥漫,更体现在少数民族作家的作品中。

《波努河》的民族文化反思路线是科学的,它“一面在批判和反省我们传统文化中的劣性和弱点,一面也在寻找和互换祖辈文化的回归”,透过经济方式的改革来铺展,整个作品具有浓厚的经济体系转型意味,却又用诗意的方式来书写。作品开篇写“雾。白茫茫的雾。雾。湿漉漉的雾。从山谷底升腾起来,从天庭里卷下来。遮住了山,遮住了树,遮住了古老的木楼。……”也遮住了波努人走出山寨、发展经济的路。这片雾仿佛是波努山神岜桑弥洛特为阻断改革开放的风而布下的,使想要走出去的这代波努人的步伐更加艰难,这片传统之雾注定自始至终存在于波努人的文化反思中。《波努河》表现着一群在时代急剧发展变化的社会背景下,渴求走出传统,面向新时代,却在走入这座围城后呼唤传统的人。玉梅,勇敢超越封闭的生活空间和意识范围,走向竞争激烈的现代社会,在由她领导的浮浮沉沉的波努山改革中,她潜意识地反思着本民族的文化。初入改革时,她体会到不同于波努人的富裕繁华、多元精彩的生活,随着改革的深入,她的切身感受开始发生变化,一种心里的排斥逐渐产生。类似杨成和那种贪得无厌地争抢、毫无人性地掠夺的野心家一次次冲击着玉梅曾经觉得的美好,同时使她顿悟城市生活的真谛,那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制约,人与人之间内心的无情搏斗,是悲哀者的泪与狂欢者的泪的汇合,是女人撕心裂肺的泣声与异己的笑声的协奏。主人公因单纯的秉性陷入对手的诬陷,好人遭殃,坏人得逞。历史的错位,使人陷入对商品经济的沉思,也是作者对现实的清晰准确的认识。文化反思一直在强调一种和谐,即民族传统文化的和谐,这种和谐不仅是与内部的和谐,也是与时代的和谐。这样的和谐需要传统民族的取精去糟,“我们需要做的不再是简单划分之后的吸取和剔除,而是再把问题向前推进一步:为什么我们在此时此境下对‘精华’与‘糟粕’做出了这样的划分”〔10〕,老一辈的波努人缺乏对外面世界的了解,甚至可以说他们不想去接触,他们坚守传统文化并使之传承,他们该如何与竞争激烈的社会和谐呢?小说中传统文化的代表盘五叔为我们做了完美的解答:“盘五叔是波努寨的‘寨老’。他熟知民族民间文化,又掌握一定的巫卜知识,是当地群众敬重和推祟的‘土博士’。他能言善谈,正直公道,封建而又开明,唯物而又唯心,偏激而又沉着。有时新事新办,旧事旧办,有时旧事新办,新事旧办。如他敢在半年节时召集寨人到岜桑弥洛特塑像前举行‘试心’仪式以辨识制造毒酒事件的奸贼。盘五叔的言行之所以在人们心中产生‘灵应’,是由于人们对岜桑弥洛特女神的矢心不渝的信仰”〔11〕。正是这样的信仰,在玉梅遇到刺梨原料短缺时成了波努人的精神支柱,帮助玉梅顺利度过难关,也是老一辈波努人顺应时事的方式——传统精神的坚守与良性竞争的和谐。

民族文化反思对于一个保守的少数民族而言,是一次极其艰难的探索,正如作者本人所说:“应多一些哲理性的思考,少一点肤浅;多一点理智的反省,少一点盲目的骄傲或悲观”〔12〕。《波努河》中的文化反思从个人到群体,从被动到主动,从历史到当下,摒弃对传统文化的全盘否定,对商品经济的整体接受,最终协调于传统民族文化自身的扬弃,对民族生活的展示和民族精神的追求有了更准确的定位。同时有益于一个民族在发展的道路上摸索出一条适合自己文化传统,又可以顺应时代发展要求的道路。

〔1〕王先霈,张方.徘徊在诗与历史之间:论小说的文体特征〔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87:44.

〔2〕蓝怀昌.波努河〔M〕.桂林:漓江出版社,1987:53.

〔3〕雷猛发.《波努河》深浅蠡测:评瑶族作家蓝怀昌的第一部长篇小说〔J〕援小说评论,1991(1):64-65.

〔4〕鲁毅.思想启蒙与民族认同和文化反思的交错与简化:晚清至五四文学启蒙话语的考察〔J〕.东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12(6):545-549.

〔5〕启良.新儒学批判〔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5:352-353.

〔6〕关纪新.少数民族文学的历史文化批判意识〔J〕.满族研究,1994(2):56-65.

〔7〕王婷.谈《生死线》创作者的文化反思心理〔J〕.语文学刊,2012(4):93-95.

〔8〕杨长勋.苦难与启蒙:对《波努河》的一种理解〔J〕.南方文坛,1988(6):38-39.

〔9〕顾兆禄.对当代民族主体性与本土性的反思〔J〕.南京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19(2):39-42.

〔10〕吴秀杰.文化反思与打造传统〔J〕.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32(6):19-22.

〔11〕农学冠.《波努河》的文化分析〔J〕.中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0(5):5-9.

〔12〕蓝怀昌.希望,在淡淡的哀愁中走来:关于《波努河》〔J〕.南方文坛,1988(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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