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牛

2013-03-18 00:19刘佳子
智慧与创想 2013年1期
关键词:水车老黄牛老牛

刘佳子

小时候放暑假,镇里的爸妈忙,就把我托付给乡下的爷爷奶奶照看。记得那时候条件很差,又缺水,几天都洗不上澡,山里的蚊子毒,咬得全身是包。夜里奶奶心疼地摇着团扇给我赶蚊子,而我每天满脑子就是想着快些过完这煎熬的暑假赶紧回家。

爷爷家的房子建在半山腰,那是间二层的老旧瓦房,石灰墙斑驳的剥落处露出红色的砖,比我高的地方写着“促进生产”的大字,端端正正的字体下面都是小孩们的涂鸦和雨天溅起的泥渍。房子里面都是木质的隔板,踩上去吱呀作响,几乎每个墙的角落都有蚂蚁窝。下雨天老木头进了水,会潮上好几日。即使这样,这儿还是缺水。

记得爷爷早晨起来干活儿的时候总能轻易将我吵醒。他说一天要做的事情很多,不早点起来是做不完的。这边离城里大约几十公里远,周围不是农田就是其他高低起伏的山丘,山里经常停电断水,周围也没有干净的水源,只能去远一些的箐沟底下拉泉水来给家里用。在我们这个只有老人和小孩的家里,艰巨的拉水重任就交到了一头老黄牛的身上。

我忘记它活了多久,只是从记事起,它似乎就出现在了我的每个假期里。

那是一头又老又丑的黄牛,而且很脏。高耸的肩峰已被常年的车轭压得耷拉下来,皮毛也失去了年轻时候的光彩,蜷缩地掩盖着稀稀落落焦黄色的斑,饱满的肌腱早已瘦削地瘪了下来。它总是大清早出门,在中午前驮着水从远方赶路回来,卸下担子后便耐心而缓慢地嚼着麸皮。眼皮耷拉下来,眼神茫然地不知道投向何方,鼻子哼哧着粗气,细长的尾巴随性地摇摆着,不耐烦地去驱赶身边的蚊虫。别看它慢慢悠悠地吃草、喝水,干起活儿来却干净利落毫不含糊。

每个清晨,太阳才刚要悄悄地爬上山丘,我就在朦胧中听到爷爷把牛从牛栏里牵出来,套上车轭。昏黄的灯光,木头之间摩擦出来的吱嘎声,伴着知了无休止的呻吟,在半梦半醒间刻进了我童年的记忆里。

这头牛不像其他牲畜那样疯野,它会自己拖着车往山下走,翻动着耳朵,认认真真地走上两个小时,到远处的水源取水。水源那边有爷爷的农友,当牛走到水源地时,他们刚好起来干活,看到老黄牛还会笑着欢迎,然后默契地将水桶里装满水,再装回车上,而老黄牛停在一边啃着路边的草等着。完成任务之后,便立即回来,毫不逗留。还会挑选没有坑坑洼洼的平展路面行走,一桶清泉水从山下拉到家里,很少有溅泼浪费的水花。

这样老黄牛就驮着满满的一桶水不紧不慢地走回来,每每这时我刚好起床,奶奶就用干净的水给我洗漱做早饭。一车的水够我们使用一天,于是上午黄牛驮水,下午它便跟着爷爷下地干活,一丝闲暇也没有。

爷爷总是自豪地拍拍老黄牛的背教育我说,要像老黄牛一样勤勤恳恳,踏踏实实的。每当这时,我总是不耐烦地点点头,摆弄着手里的弹珠,心里完全不以为然。爷爷看我心不在焉,就生气地骂我不成才,连牛都不如。我也不开心,闷声不吭,可心里别提多讨厌老黄牛了。

眼看暑假快过完了,我却发现老黄牛早晨回来得越来越迟,茶余饭后听爷爷叹息地对奶奶说:“这牛出去回来越来越迟,而且今天中午我挖了一垛麸皮给它,它才吃了几口就不吃了。我看,它快不行了。咱别再让它拉车了,水用得省一点,别每天都去箐沟挑水了。过些日子再买头牯子牛回来吧。”

我听到后嚷着说:“好几天不洗澡了,而且今早起来也没水洗漱,还没干净的水喝,怎么能让牛不去拉水呢?八成是在山下发现什么好吃的,偷懒休息,才回来这么晚!”

爷爷听我这么一说,非常生气,大声地朝我喊道:“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一急,转身便跑了出去。经过牛棚的时候,还狠狠地朝着老黄牛大吼:“你个不中用的东西,还怕我嫌弃你啊!”说完就一溜烟跑到后山上去了。

等到傍晚,肚子跟蟋蟀一样叫个不停的时候,我才放弃抵抗,默默地回了家。进门就看到爷爷坐在一边沉默地抽着烟,奶奶在边上哭,见我走进来,奶奶赶紧上前抱住我说:“傻孩子跑哪儿去了?”我擦了擦脸上的尘土,说肚子饿了。奶奶笑着抱怨说:“知道饿了才回来!”爷爷看了我一眼,只说了一句“哎,都跑了。”

吃饭的时候,奶奶说牛跑了。我心里洋洋得意:你看,我就说这牛不中用,怕累跑了吧。爷爷不说话,也没有吃饭,叹着气,好像在懊恼着什么。

就在这时,门外远处传来熟悉地叫唤——牛回来了。爷爷赶紧放下手中的烟斗,奶奶搁下手中的碗筷,跑出门外,我也凑热闹地跟在后头。只见老牛拖着水车正在爬门前的上坡,它吃力地拖动着身上的一车水,身体摇摇晃晃的,眼看着就快要跌倒的样子。昏暗的黄色路灯灯光打在它疲倦又瘦削的脸上,依旧是那个即将涣散的眼神。车轮已停止转动,似乎在跟泥泞的土地做最后的挣扎。爷爷赶紧向老黄牛奔去,但光线昏暗,山路崎岖,看着也无法赶在车翻前赶到老牛的身边。我跟奶奶都紧张地尖叫起来。

水车吱溜一声往坡下滑了好几米,奶奶叫得更响了。眼看一场“车翻牛倒”的事故即将发生,我吓得不敢说话。突然,奇迹发生了,老牛像使出了生命里的最后一分力气,“哞”地一声,用尽全身力气,把车子拉过了最后的上坡。爷爷赶到立刻给牛松了套,心疼地抚摸着它颤抖的身躯。

可是已经晚了,老牛嘴里咕噜咕噜吐出—大团白沫,四肢一弯,跪卧在地,硕大的牛头歪倒在地上,那对飘渺的牛眼也慢慢闭上……

老牛死了,为了给我们拉最后一桶水,它拼尽了全力。

“我还想它为什么突然拉着水车跑了。”爷爷悲伤地瘫坐在牛的身边,落下了眼泪。

我的心顿时像被什么东西抽走了一般,空落落的,脸上是火辣辣的感觉,巨大的自责与悲伤包围着我。虽然奶奶和爷爷没有责怪一句,但我知道,老牛是为了自己的尊严才去拉水,它不是不中用的东西,它是一头勤勤恳恳,踏踏实实的牛。

事隔好多年了,我还常常在梦中听到爷爷把牛从牛栏里牵出来,套上车轭。昏黄的灯光下,木头之间摩擦出吱嘎的响声,伴着知了无休止的呻吟和它生命最后一息奋力拉车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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