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静
十八大报告提出建设“生态文明”,“要实施重大生态修复工程”的提法也首次出现。“‘海绵体城市理念完全符合十八大报告精神!”刘波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刘波是湖南省常德市环卫处宣教中心的一名普通干部,却怀抱改变中国城市规划、城市水资源持续利用和生态修复的理想。
在接受《瞭望东方周刊》采访时,刘波给记者翻看他2012年5月4日向七大流域干流城市市长寄出80封信的邮局存根,脸上显出失望和无奈。“把上面的条形码输入中国邮政的主页就能查到,寄过去的信没有丢,都已经被签收了。”
2011年两会期间,刘波曾通过常德市一位九三学社代表提交了《关于建立完备的城市流域管理水资源法律法规体系》、《关于建设海绵体城市,提升城市生态还原能力》等7个方面内容的提案。水利部回复了近10页纸,但除了列举水利部多年来在这些方面所做的工作,可实质性操作的内容不多。
这条路没走通。2012年,刘波想起给长江、黄河、珠江、海河、淮河、松花江、辽河七大流域干流的80座城市市长写信,千字左右的《中国七大流域干流城市市长宣言》中明确写出了他的改造构想:七大流域干流各城市政府以2012年城市硬化面积为基准,从2013年起,每年减少城市硬化面积3%至5%;从现在起,以建立“海绵体城市”为切入点,有步骤地开展城市生态修复工作。
按照刘波最初的计划,在2012年5月30日前,如有超过60%的城市回复同意,此宣言生效,他会将宣言交给国务院及国家有关水资源管理组织备案,并拟建议第三方机构对宣言中的实践内容进行跟踪评估。
然而,至今无人回复。
全流域管理
刘波关注水资源利用始于2000年他在湖南省环卫协会任职期间。那时他到湖南省各城市开会调研,看到许多地区垃圾场都是露天堆放,直接污染了当地水源,农村就地取的地下水基本不能喝。这些环境问题也引起了当地官员的关注,请来德国专家对湖南省负责垃圾管理的技术人员做培训。水资源管理的理念也是在当时湖南和德国的合作项目中被引入的。
2005年,在一位旅居德国的常德人牵头下,德国汉诺威市、荷兰乌特勒支市和中国常德三座城市联合向欧盟提交了城市水资源环境对话项目的申请。尽管申报材料并不十分完备,但水资源环境话题得到了欧盟的重视,在同时申报的100个项目中,唯独这个通过了。
欧盟提供了50万欧元的经费,项目于2006年3月在常德启动。在频繁往返于欧洲调研的过程中,刘波真正领会了欧洲的水资源管理理念。正是在这种理念的指导下,欧洲上世纪80年代曾经态势严重的德国鲁尔工业区、巴黎塞纳河的水资源污染问题都得到了有效治理。
“他们最主要的理念是全流域管理。大的流域管理是国家级的,地区性的流域管理要成立管理委员会,一二三级流域,形成树状结构,从根部管到每一片树叶。而我们现在不是树状,是碎片化管理。”刘波指出国内水资源管理理念中不科学的因素。
欧洲国家的水资源管理都是在《欧盟水框架指令》的指导下进行的,水框架指令的核心要点是强调整体流域系统的概念,所有河流改善计划的细节都要公布、让民众自由发表看法,所有国家都要定期向欧盟报告工作进展,配合以严格的惩罚条例,对无法完成指令的国家进行惩罚。
我国虽然有长江水利委员会和黄河水利委员会等组织,但是它们并没有行使流域管理的职能。我国《水法》中强调行政区域管理和流域管理相结合的方式,“实际上就无形中削弱了流域管理的作用,地方政府搞开发的时候,不会向流域管理系统申报开发项目对当地水资源造成的破坏和修复办法。”刘波解释。
打造“海绵体城市”
在严格的水框架监督下,欧洲的水资源管理、污水治理、城市生态修复在最近30年内“脱胎换骨”。
“完备的流域管理法律体系和有效的管理机构;注重流域管理规划和城市建筑开发中的水土保持;按就地处理的原则收集和处理雨水和污水;重视河流的生态保护和尝试亲水型防洪策略。”刘波对欧洲经验做出了总结,这其中,他对法律强制城市建筑小区蓄水的做法尤为印象深刻。
德国上世纪80年代末就把雨水的管理与利用列为90年代水污染控制的三大课题之一。当地在新建工业、商业建筑和住宅区前,均要设计雨水利用设施,若无雨水利用措施,政府将征收雨水设施费和排放费。
上海市水务规划设计研究院副总工程师赵敏华告诉《瞭望东方周刊》,“德国法律要求每个建筑开发后限制排出来的水量,强制蓄水。上世纪80年代,全球水价最高的是德国,一吨水4马克,其中1马克是上水,脏水回到干净的水,处理费要3个马克,这就是在水价上做引导。而目前欧洲水价平均是1. 75欧元一吨。”
与德国重视雨水管理的方法类似,美国提出了雨水最优化管理方法BMPS,日本也在上世纪80年代末提出了“雨水流出抑制型下水道”,采用各种渗透设施截留雨水并收集利用,该计划纳入国家下水道推进计划,国家在政策和资金上给予支持。
借鉴上述经验,刘波将城市生态修复的理念概括为打造“海绵体城市”:建立雨水收集和利用系统,开发、改造城市社区建筑物、道路、绿化带、停车场、广场、公园等公共设施蓄留雨水的生态功能,尽可能恢复城市原有河道、水塘、沟渠,减弱城市热岛效应,提高雨水渗透率,重视地下管网的普查、检测和修复工作,防止地质灾害。
“要让城市像海绵一样,有时能吸水,有时又能挤出水。”刘波说,“这里说的吸水和挤水,几乎都是运用自然排放和收集的方法,实现雨水和绿地间的自然交换,不依靠抽水泵等高耗能高排碳的人工方法。实现从人工化城市向自然城市、生态城市的转换。”
从居民楼的屋顶开始改装
北京“7·21”特大暴雨山洪泥石流灾害,让城市蓄水排水问题成为社会关注热点。数据显示,在原始森林的天然流域状态下,98%的雨水都可以下渗和蒸发,只有2%从地表流走。但是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城市路面硬化率增高,失去了自我消化能力,雨水无法下渗,径流量超过50%,北京甚至达到90%,雨水流走后,地面蒸发马上产生热岛效应。
“怎样有效留住雨水,又在需要的时候挤出水,成为中国城市特别是北方缺水城市要重新考虑的治水观。”刘波说。
“7·21”暴雨过后,北京水务局和设计院专家也和赵敏华讨论过,认为是北京的排水标准太低。赵敏华说:“这种找原因的方式,还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没有对症下药。北京地势高低不平,广渠门的积水是从上游流下来的,客水为洪,才造成了人员伤亡。改变‘只排不蓄的概念,从蓄水到排水到用水,系统考虑才能治理好。”
雨水在数千年前就被人们利用,进入工业化时代,城市快速发展,雨水反而成为一种负担,被当做需要解决的“废水”。“北京团城的排水系统,是古人遵循天人合一、敬畏自然的观念修建成的,都江堰这样成功的水利工程也是因势利导的结果,成功治水,要顺应自然。”刘波说。
刘波建议,“海绵体城市”首先从小区居民楼的屋顶开始改装,屋檐做成凹形槽,雨水通过管道流下,在与地面交汇处堆上鹅卵石缓冲水流下泄压力,然后将雨水引到小区中央的生态湿地,湿地下面连接蓄水箱。“或者像德国一样,一些建筑物屋顶直接改装成生态绿地。但渗透速度必须经过科学计算,如果遇到暴雨,能不能满足最大的暴雨径流,这些都跟草皮下面的沙子直径有关。”刘波向本刊记者展示德国某小区内部的人工湿地资料,小型湖泊旁设置了瀑布景观,瀑布的水就是雨季蓄水。
用收集到的雨水补充地下水,是防止地陷、天坑现象的有力措施。在干旱季节,能够维持小区景观,调节小区的微气候,绿地土壤含水量较高,可以自然给小区降温。
“而单体建筑做了雨水收集处理,就是健全了城市的蓄水细胞,如果每个细胞都这样处理,那么城市生态必定大为改观。”刘波说,停车场和道路两旁也做同样的改装,做成下凹式绿地。绿化带路面稍有倾斜,水都流进绿化带设置的缺口里。初期雨水含有汽油等油污,含铅量比较高,土壤和草皮可以对前10分钟的雨水进行自然的净化过滤。
“通过海绵体城市建设保存好地下水,10~20年后收效会非常明显,100年之内,地下水基本恢复正常。”刘波说。
最近刚从杭州出差回来的刘波惊喜地发现,2001年开放的位于杭州市元宝街的胡雪岩故居,古宅建筑的屋檐采用了和欧洲一样的排水蓄水管道,雨水经过这样的系统收集到一个大水缸里,形成了天然的人工湿地。
“古人有‘天水不外泄的观念,我正在考证这个系统是胡雪岩家里本来就有的,还是故居后期修缮加上去的。如果是早期就有的,那古人在很久以前就理解了‘海绵体的意思,并把它运用到自家住宅当中,保持自然生态平衡。”刘波说。
“从飞机往下看处处是刀痕”
一些发达国家的停车场本身就具有储水排水的功能,对比中国式的道路绿化,刘波直言很多时候是做表面功夫,“绿化带的植物用托盆高高挂起,完全起不到涵养雨水、调节气候的作用。天安门广场那么大面积,如果结合湿地改造的功能,对调节北京城中的气候能起到相当重要的作用。”
在我国快速修建高速公路和城市高架桥、立交桥的同时,城市与乡村的天然河道被切割成碎片。“从飞机往下看处处是刀痕。”刘波说,“最典型的就是卧龙大熊猫自然保护区被公路割成碎片,大熊猫的活动区域因此进一步减少。”
理想的人工系统和自然系统应该紧密融洽地结合在一起,一些德国的案例显示人工桥梁下面就是步道,河流下面可以交流,河岸的生态廊道也不会被桥梁阻隔。而当地河流沿线布置着较大面积的人工湿地,积水通过公路下的缺口流下,硬化路面下面是沟通的。梯形拦水设施顺着道路坡度修建,一级一级流下来,水流的冲击力也得到缓解。
在中国许多地方,河道经历了由自然坡度向90度垂直大坝演变的过程,刘波的海绵体城市构想要做的,还包括把这个趋势逆转回去。
“修建大坝截断了河道,阻断了鱼类的回游产卵通道,破坏了生物多样性,生物链条阻断后,自然净化能力就变低,即使不向河里排污,水质也会变差。”刘波说,“建防洪堤都是堵的方法,应该改成生态堤岸,建生态水库、湿地,用柔性波岸代替硬性河床,可以减缓水流冲击力,还能恢复生物多样性。”
三峡大坝现在就在修复鱼类洄游的生态廊道。对于年久失修、已经丧失功能的病险水库,刘波建议直接打掉,把加固资金节约下来用于生态投资。
“生态产业在中国还是朝阳产业,将来它创造的GDP含金量非常高,产业分工明细后还能带动就业。目前我国的生态修复研究往往停留在纸面研究上,产业化程度比较低。”刘波说。
“阳光谷”和鸟巢模式不适合推广
幅员辽阔的中国,不同地域城市做雨水收集都有不同的考虑重点,据赵敏华介绍,北京、武汉、广州等容易形成内涝的地区,安全是首要考虑的因素;而昆明雨水利用则要从水资源的角度切入,上海的初期雨水规划,要从提升水质和建造水环境的角度切入。
国内的雨水利用方面,昆明走在了前列,昆明市政府2009年颁布了《昆明市城市雨水收集利用规定》,提出民用建筑、工业建筑的建筑物占地与路面硬化面积之和在1500平方米以上的工程项目,总用地面积在2000平方米以上的公园、广场、绿地,城市道路及高架桥等市政工程项目都要建设雨水收集设施。
2011年广州市发布了《广州市建设用地地表径流控制办法》。而早在十年前,北京就着手建立各类蓄水池、人工湖和下凹式绿地等集雨工程,但收集率却不到1%。
“7·21”大雨过后,北京市出台雨水利用奖励政策,凡小区内建设储水能力达一吨的蓄雨池,政府补贴500元,1000吨补贴50万元。
对收效明显的世博会集雨工程和北京鸟巢雨洪综合利用工程,赵敏华分析说,两者在技术上都套用了国外先进技术,但理念上还是没有脱离人工化的框架。
上海世博会的“一轴四馆”,集水屋面面积达20多万平方米,雨水收集主要用于景观水体补充、绿地浇灌和道路广场清洗。只“阳光谷”收集的雨水,就补给了世博园几十个厕所用水。
但是参与设计规划的赵敏华也承认:“这一套造价太贵,成本非常高,水价超过3元,而目前上海的水价是2元多,这种模式向市场推广,操作非常难。”
北京鸟巢的雨洪综合利用工程最大储水能力高达1. 2万立方米,鸟巢70%的用水都来自回收水,每年可节约400多万元的城市防洪费。
鸟巢附近的龙形水系,虽然是人工湿地,但下面没有与蓄水、回收利用的系统连接,草坪也没有集雨设施,仍然是独立的单元,没有系统化。
“‘阳光谷和鸟巢这些工程的质量肯定是确保的,后期管理也跟得上,而普通城市小区的集雨工程管理跟不上,效益不大,做好了也只是个摆设,所以政府和公司都不愿意做。集雨工程可能是房子的卖点,但卖出去就没人管了。”赵敏华说。
刘波也不认为“阳光谷”和鸟巢模式具有可复制性:“阳光谷太人工化了,为了收集雨水而收集雨水,是大型的收集工程,不是生态处理方法。用自然的方法做地表的雨水收集才适合推广发展,大工程需要维护费用,本身就是高碳的。”
目前,刘波式“海绵体城市”正在他的家乡常德“试水”。
通过与德国的欧盟合作项目,常德请德国专家做了“水城常德”的重新规划方案。以水为中心,第一步是恢复古护城河;第二步治理穿紫河,穿紫河沿线有六座污水基地,从前的露天污水池改为封闭式,通过污水管道引到污水处理中心,新的河道只承接雨水,与柳叶湖打通,雨污分流;第三步建设城市外围的生态廊道,把整个城市用水沟通起来,上游农业地区要控制农药污染,水质在未来3~5年内得到彻底改观。
为此,常德市政府投资了50个亿,20亿用于工程建设,30亿是拆迁费用。
在做“水城常德”规划的时候,刘波与德国汉诺威大学教授安琪儿有个约定:8年后在清澈的穿紫河里游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