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野米松 身体是手艺的温度

李净

日本已故的首相桥本龙太郎在世的时候读过盐野米松所有的书，而且都会把读者反馈信认真地填好后寄给他；二OO三年，国际天文联合会将一一九八七号小惑星以YONEMATSU（盐野的日文发音）的名字命名……当外界的这些荣誉加诸于身时，他还依然为所爱的民间手工艺探寻着，当《留住手艺》这本书在中国出版时，他已经为此努力了三十年，完整地记录和整理了日本各个领域的传统。 盐野米松还多次来到中国，因为这里是日本手工艺之源。他说“中日两国都面临着后继无人的问题，手工艺只在最贫困的地方存在”。因为盐野米松，日本的手工艺留住了根。可是，中国呢？

在一部1964年东京奥运会的纪录片片头，大铁锤砸下去，新的文明建设开始了。奥运会开办前的东京需要修建大型场馆，所以农村的劳动力都涌向城市，盐野米松身边很多日常手工用品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塑料工业化产品，从那时起，他开始希望关注手工艺的原点。

盐野米松的故乡是日本的角馆，被称作“小京都”，生活缓慢淳朴。街上有从事各种职业的人——炼铁匠、染衣匠，也有伐木师、烧炭师，还有专门为盖房而铺基石的人，“因为受地域和风土的影响，他们活计的内容总是随季节而变化。因此，那时候人们不用看日历便可以感受到季节的变迁”，少年时盐野米松坐在街角兴致勃勃地看手艺人的巧手上下翻飞，听着从窗户外传来的敲敲打打，那时他未曾意识到，之后将会为了保护手工艺而尽其一生。

在盐野米松漫长的旅行生涯中，每当来到一块新的土地，就会观察当地人的日常用品，然后发现那里没见过的匠工的职业——海边有用木头做鲨舟的匠工，他们造的小船每小时能行十八海里；山林深处的小村庄里有用椴树皮织布的老奶奶，“这些匠工所使用的工具也都是极其简单的，几乎没有能称得上机器的设备”。匠工对盐野米松说：“工具少，但是我们可以使用自己的身体，因为手和身体本身就是工具。”这些靠身体所记忆下来的技能就是他们最为珍视的生存工具。

每个匠工的记忆不同，所以做出来的东西，哪怕从细微之处都会带有自己的烙印。因此盐野米松不对任何一种工艺做结论，他拿一块蓝印花布举例：两个村子都做布，时间上会有先后，那后做的村子就会有一点点改进，可能是颜色上，可能是布的疏密上，“我觉得我是一个园艺师，先倾听，然后再进行修剪、重新整理、最后完成，只不过我倾听的过程很长”。

在几十年的寻访记录过程中，对宫殿大木匠西冈常一的采访给盐野米松留下了永远都讲不完的故事。西冈常一是日本最古老的建筑法隆寺的大木匠，被称为日本最后的宫殿大木匠。“自古以来，专门在寺庙里奉公的宫殿木匠是从来不建民宅的，他们即便是穷得吃不上饭也不接民宅的活计，宫殿大木匠坚守的是不能为了金钱而放弃自己自尊的信念。西冈常一在法隆寺没有活计的时候，曾经靠种地养活过妻儿”，1984年，37岁的盐野米松开始对日本最后的宫殿大木匠西冈常一栋梁（在日本，栋梁是对于木匠的最高称谓）进行采访，这个采访一做就做了十年，直到西冈去世。然后盐野米松又去采访他的徒弟小川，每天看他刨木头花，直至小川毕业，现在小川也开始收徒弟了。

“小川也是只教弟子们磨刨刀，仅此而已。他相信弟子们会根据各自不同的性格成长为性格迥异的人才。不管花多长时间，只要一点点将经验累积起来，最终一定能成为优秀的人才。”现在小川的徒弟中也有很多已经可以独当一面的木匠了。

小川是幸运的，可以继承西冈常一的手艺，还可以继续收徒弟。因为这些采访，每年有200人要到小川三夫那里想做学徒。但就像中国的民间手工业一样，日本传统手工艺整体上依然面临着后继无人的困境，小川传手艺，200多人也只会选取一人，但所幸是有人关心，哪怕是一个人，就可以继续传下去。

在盐野米松的记录中，看到了一个很可喜的事情，很多手艺在当地已经消亡，却在现代化的都市重生了。就拿日本的竹编工艺来讲，日本每个地区都出产竹子，当地的手艺人就用这些材料做东西。当它们都被塑料制品替代后，山也荒了，竹子也疯长起来，手艺人也不用一代代传承给他的子孙了。

但在现代人的生活中，日本人去荞麦店吃荞麦的时候，习惯把荞麦放在竹编的小盘子上面，这样竹编又有了活路。因为这一个小盘子，可以救活好几种手艺，比如编竹席，做竹席线，削竹子等等，“希望有更多的手艺，因为现代化而保持传统”。

在采访西冈常一时，盐野米松的采访文章以《树告诉我们》为题在杂志上开始了连载，在年轻人当中也拥有很多的读者，西冈常一的人生心得更是成为教育年轻人励志的经典，比如：“了解了木头的个性，再了解了跟你一起工作的人的个性，你才是一个好的匠领”、“诸多的技法非一日所成，要对先代们心存感激”等让已经处在工业化时代的年轻人，重新掀起学手艺的热潮。

“手艺的活计是带着制作它的人的体温的。工厂追求的则是统一的、不需要有性格的。有性格的要被处理掉，这是‘去除的观念，也反映在日本社会用人的准则上。”当我们过分追求效率和廉价的同时，人也忘记了幸福是什么。盐野米松不断追寻手艺的过程，也希望通过这项源远且有规矩的行业，以手艺喻人：“了解素材的特性，磨炼自身的技艺，做出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