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访,非访,截访

2013-03-11 05:53魏一平
中外文摘 2013年3期
关键词:上访者信访局块钱

魏一平

上访者与截访者之间的较量,充满了血泪、愤怒、智慧、无奈,甚至是滑稽,展现的是当下我国信访制度的积弊。

来自河南省禹州市的10个农民被控“非法拘禁罪”,其中5个是未成年人,另外4个是“90后”。他们于今年4月28日夜间,开车将四位河南籍上访人员强行拉到北京朝阳区王四营乡双合村102号院关押。案子于11月底在北京开庭审理,尚未宣判。

这些被告——被上访者称为“黑保安”,其实是一群特殊的生意人,处在截访队伍中的底层与一线,处于政府信访部门与上访者之间的灰色地带。起诉书里并没有明确提到他们幕后的指使者,据说当地政府已派人紧急赴京“协调公关”,这使得案件陷入了微妙的多方博弈。当地政府保持沉默,被告人家属也都拒绝接受采访,唯有上访者,一遍遍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上访故事。我们找到了其中两位,她们都有好几年上访经历,都被截访者关押过,都摸索出了一套自己的上访经验谈。以下是她们的自述。

自述一:好房子,坏房子

我叫贾秋霞,今年40岁,来自河南省禹州市夏都街道办事处南关社区。1998年在一次吵架后,丈夫负气离家出走了,从此杳无音讯。此后,我一人带着孩子,开过小发廊,摆过水果摊。我没文化,只读到小学二年级,别的也干不了,只能干点苦力活。我公爹以前有两间老房子建在河边上,2006年5月的时候,病中的公爹决定把这块宅基地继承给我,在夏都法律服务所,我和嫂子分别代表自己的丈夫在一份协议上签了字。仅仅过了两个月,公爹就去世了。

2009年,我们那里开始城中村改造拆迁。我跟村委会签了协议,村里答应分配给我两套房子,共240平方米,外加一个储物间和一个车库。可是,刚签完协议第二天,村书记就过来找我,说协议上写错了,应该是220平方米,他笔误,多写了20平方米。我不信,反问他,怎么不少写20平方米呢。后来争执了一番,书记没理,也就不了了之了。可是谁想到,几个月后交房时候,他们给我调换了房子位置。本来我要的是建在以前宅基地上那栋楼的房子,就在河边,前面没遮挡,采光好,再盖楼也不影响。可后来给我的房子在小区中间,我们那里的小区不像北京这么标准,都是楼挨楼,白天家里连点阳光都照不着。河边的那两套好房给了我们村里另一个人。

我先去找书记,书记让我自己去找那人要,可是我去要的时候,直接被他打了一顿。好房子变成了坏房子,本来就够窝火的,还被人打一顿,我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还怎么敢在这里生活下去。我就找村里说,我不要房子了,按市场价给我折算成钱,前后找了几次都不答应。过年时候,我又去找书记,书记老婆不耐烦了,说书记不在家,可我明明看着他了,他老婆急了:“书记上厕所了,你有本事就跟着他去。”

咦!这不是侮辱我吗!我就跟她吵架。吵着吵着,书记果然从厕所出来了。我说我要去告他,他更急了:“你去吧,去吧。”就这样,我走上了上访路。

刚开始第一年,我也试着去街道办事处反映,去市里和省里告,结果都是石沉大海,没有用,听说只有去北京上访才管用。2010年底,我买了一张许昌到北京的硬座票,早上6点,从北京站出来,身上只剩几十块钱,去哪里上访,一头雾水。那时候连国家信访局在哪里都不知道。幸好下车前,我听到两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说话,听口音是老乡,好像经常来北京,我悄悄地问他们是不是来上访的,他们说是,还告诉了我下车后怎么坐公交车去信访局。

第一次去国家信访局接待中心,也就是去排队填张表,没待几天就回家了。可是,仍旧没有消息。书记知道我去北京上访,放出话说,宁肯把钱用在接我回家的路上也不会给我。

后来我就断断续续来北京,慢慢上访也熟悉了。有人在信访局门口举着牌子,上书“专业写诉状”,我也花了200块钱去写了一份,一张纸100块。每次都是坐硬座到北京站,再坐公交车到永定门那里,找个黑旅馆住下来,有钱的时候就住那种三四个人一间的房间,一晚四五十块钱,都是来上访的。没钱的时候就只能住20块钱一晚的,十几个人挤一间屋子,男女都有,很不方便。有一次钱花完了,我就去一个建筑工地上找了份零工,拉一车砖给150块钱。

老家的政府知道我们来北京上访,平时不怎么管,但一到节假日或开重要会议的时候,就会派人来截访。有的在车站,有的在公交站,有的在信访局门口,看到脸熟的就直接上去拉走。有时候不确定,还假装成推销旅馆住宿的人上前打招呼,一张嘴听着是家乡话就暴露了,很多人没等去信访局就被带到他们平时住的旅馆,直接买票送回家。久而久之,我们现在都养成了习惯,大街上一看到老家的车牌就紧张,听到老家的口音也紧张,马路上走着要是有人多看我几眼,我就心慌想跑。

时间长了,截访的这些人跟信访局的保安和接待大厅的人也都混熟了。有时候,我们可能连信访局的门都没进去,保安借着查身份证的机会,已经打电话通知了他们来领人,这当然得给保安点好处费。即便戴着口罩帽子小心翼翼地混进信访局的接待大厅,登了记填了表,也不一定管用。因为来京上访的数量直接关系到对地方政府的考核,登记的人数越多,给地方领导的扣分就越多,他们就想办法找那些工作人员把填好的表格买出来,行话叫销号,据说销一个号就得花五六千元。

即便我的信息没有被销号,通过正常渠道进入信访系统了,但是按照现有的信访制度,还是会层层批转到地方去处理。比如我的问题,转一大圈,最终还是会回到村委会,那不成了个死结吗?怎么办?只有拿到领导的批示才管用。有什么方法才能让领导批示呢?根据上访者的经验,只有非正常上访,引起他们的注意,也就是通常说的“非访”,是去天安门广场、中南海、国家领导人驻地等敏感地区。

今年除夕,我跟一些上访者去了东交民巷,听说那里是总理的家。我就想着,大过年的咱也不能去给总理添乱,远远地给他老人家鞠个躬就行。可是,刚到那里就被巡逻的警察逮住了,直接送到了久敬庄接济服务中心。

南四环的久敬庄接济中心,就是专门接待我们这些上访者的。平时有大巴车在北京南站那里等着,去信访局递了材料,直接坐大巴去久敬庄,听说去那里都要刷身份证,这一刷,信息就自动进入信访系统了,所以,截访的人不容易销号,成功的概率更高一点。那里类似一个候车大厅,不过要比候车大厅大得多,没有床,只有一排排的椅子,一人发两个馒头一包榨菜。只要进去了,就不能自己出来,只能由当地政府人员来接才能出来。

除夕晚上我到的时候,大厅里已经有好多人了,河南来的尤其多,有个专门的河南窗口。因为是过年,每人发了两个包子,还有领导来讲了话,说实话,当时感到心里很温暖。一旦走上上访路,家里人反对,老家的人也都会把我当作异类,免不了背后冷嘲热讽,反而是在北京能够感到一些温暖。有时候公交车司机都脸熟了,看我们可怜就免了车费。但是,走到今天,我后半辈子的希望和孩子都系在那两套房子上了,如果问题得不到解决,我就只能义无反顾地继续上访。本来是个小问题,可日积月累拖到现在,闹到了北京都看不到解决的希望,现在比2010年的房价又高出不少,本来40多万元的房子现在都得60多万元了。

在久敬庄吃了除夕夜的包子,又坐等了一天,大年初二,老家来人了。一辆面包车上下来20多个小伙子,把我押回了家。因为去东交民巷算是非访,他们要拘留我,到家后直接拉到当地的看守所。可是大过年的,人家看守所不想收人。最后,他们想了个办法,让我写个保证书,保证一个月内不去北京上访。我说我不会写,他们就写好,我照抄了一份,然后就回娘家了。

可是,第二天,他们后悔了,呼啦啦用警车拉了一车人来我娘家要抓我。大过年的,看这架势弟媳妇都不高兴了。我母亲急得不知道怎么办好,带着哭腔跟我说:“闺女,爬墙跑吧,娘托你上去。”看着70多岁的老母亲还要让我踩着爬墙,我一下子就哭了。我说:“妈你放心啊,我不跑,我有办法治他们。”

我把衣服一脱,光着身子躲进了屋里的被窝,这样他们就不能强行抬我了。他们冲进屋里,大声问:“贾秋霞呢?”我妈说人不在家,谁想到他们却说:“胡扯,这不是贾秋霞的鞋吗?”

咦!乖乖!龟孙连我的鞋都认识!我从被子里伸出头来破口大骂。他们气得脸都绿了,说有本事你就别出屋门,我告诉他们我就吃喝拉撒都在屋里了。结果,他们还真就在我家守了一天一夜。最终耗着也不是办法,我被拘留了10天。

从看守所出来没多久,正好赶上全国“两会”,我又来北京上访。还是在久敬庄被他们接走,可是,大概是怕我再来,这次没有带我回家,而是关在了南站附近一个小旅馆里,由一帮20多岁的“黑保安”轮流看着。听说以前出过事,有个女人上访被“黑保安”给侮辱了,我不得不防着点,就在鞋子里掖一把小刀子,也算给自己壮胆吧。

那时候从久敬庄带我走的人,就有这件案子里的被告王高伟,听口音只知道他也是禹州的,但不认识,他们来的时候胸前都戴着久敬庄的出入证。在小旅馆关了我一个月,收了我的手机,有两回我偷跑出来,可行李不让拿,我也回不了家。像这样的小旅馆,都是他们平时经常有联系的,有的旅馆老板也会帮着他们认人,还给他们回扣。比如一天晚上住宿费是200块钱,旅馆老板要拿出50块钱给他们。

一个月后,“两会”结束,我又被押回老家的看守所拘留了半个月。出来后,我们村的书记来找我,说我哥和嫂子正在跟我打官司呢。原来他们动员了哥哥和嫂子去法院起诉我,说原来房子的产权有问题。这样,我的上访就成了涉法涉诉问题,相当于把一块烫手的热山芋先扔给法院。他们还捏造说我已经跟人在外面生孩子,咦!乖乖!又在侮辱我。我这几年净忙着上访了,哪有空生孩子!我可不吃这一套,既然回家横竖都要被拘留,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争取“非访”能够引起领导的重视,好早点解决问题。

今年“十八大”期间,我去人民大会堂门口溜达。警察过来问我找谁,我说我要找河南的省委书记,还没等喊呢,就直接被带走了,这次拉到了新华门派出所。我跟警察说,我是“非访”,把我送去马家楼吧。听说那里的接济中心收留的“非访”户要比久敬庄更高一级。可是,警察说我这不算“非访”,顶多算外围清查对象,不够马家楼的标准,最后还是送到了久敬庄。

11月16日中午,“十八大”开完的第二天,久敬庄开门放人。第一次没有老家政府的人来接,我们几个熟悉的上访妇女都是胳膊挽着胳膊走出大门的,感觉特别好,破例去吃了顿饺子。可是,回到宾馆我就发愁了,反正回家都要被拘留,不能就这么半途而废啊。

我打听了一圈,他们说前几天有个人在天安门广场用白布写了个横幅,马上就被定为“非访”,反映的问题也很快解决了。我就去跟旅馆老板打听哪里才能买到白布,他说木樨园有,可我也不知道木樨园在哪里啊。我实在是太累了,在久敬庄,一宿宿的只能坐在塑料椅子上眯一会儿,根本睡不着,几天下来头疼得厉害。我央求旅馆老板,让他去给我买块白布,他死活不去。最后,他给我找了个白衬衫,我把袖子剪了,要了个黑色粗笔,写了“还我家园”四个大字,因为不识字,最后那个“园”字还写错了。第二天,11月17日,我叠好揣在怀里,坐公交到了东单,下来往天安门广场走去。

一步步靠近天安门广场,心里就越来越紧张。走到红墙根那儿的时候,碰到一警察要查我的身份证,我支支吾吾,心里想着这下反正要露馅了。趁他不注意,猛地从怀里掏出了白衬衣,可是,还没等展开就被他一下子夺了过去,把我扑倒在地。

我大声喊:“我是非访,我是非访!”警察从地上爬起来,很平静地指指自己肩膀上那个对讲机模样的黑色小盒子,说:“别胡说,这儿正录着呢,你这不算非访。”

“咦!”我急了,“凭什么就不算了?我真的是非访。”

警察头都没抬,说:“你这也太不专业了,也不找块像样的布,最后还没展开,不算!”

于是,到现在我还是没能完成有影响力的“非访”,还是没能得到领导的注意和批示。

自述二:一个人。三条命

我叫韩全四,今年48岁,来自河南省许昌市榆林乡晁湾村。2005年,我丈夫去世后,我经人介绍去到襄城县范湖乡大郭村,与村民郑恩停一起同居生活,但两人并没有领结婚证。我一共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儿一个儿子,都是跟前面丈夫生的,二女儿吴亚丽当时17岁,小儿子吴亚永才13岁。

2006年11月,我跟郑恩停闹矛盾后离家出走,带走了家里的两个存折,上面一共有7000块钱。可是,郑恩停不放我儿子走。12月1日,从广州打工回来的二女儿吴亚丽去郑家,想着把弟弟接出来,郑恩停死活不放人,还连她一起给扣在家里了。

我给榆林乡派出所打电话报警,第二天,12月2日,他们的人带着我们村主任和我一起去范湖乡派出所反映情况。范湖乡派出所的指导员王学涛主持调解,他跟我说,把那7000块钱交给郑恩停他就答应放人。我不答应,那可是我带过来的钱。他说这是家事,不给钱都就不会放人。任凭我怎么求他,先去家里把人救出来再说,他就是不肯去,只是说拿回钱来再说,还跟我拍着胸脯说,能够保证两个人在郑家是安全的。我觉得这是因为郑恩停托了人找了关系。郑恩停姐夫的朋友在乡里的司法所上班,司法所这个人跟派出所的人很熟。我们没有办法,当天晚上只能先回家。

可是,第二天早上,当我们又赶到范湖乡去要人的时候,他们却告诉我们,两个孩子都死了!是昨天夜里被郑恩停杀死的!我当时一下就晕过去了。判决书上说,是当天夜里3点多,郑恩停提着铁锤来到他们房间,活活给砸死的,连锤子的木把都给砸断了。

公安局解剖尸体也没通知我,孩子的尸体是火化了,可到现在骨灰还存在殡仪馆里。郑恩停当天就给抓住了,很快就被判了死刑,也执行了枪决。但我觉得他们死得太冤了,就怪那个王学涛,我当天一次次求他先去救人,他就是不去。后来听说他们所长那天晚上也让他先去把人救出来,他也没去。就是他,一下子害死了三条人命,不仅我的两个孩子没了,郑恩停也搭上了命,三条人命都死在他手里!我恨郑恩停,但他已经死了,我更恨王学涛,我决定要上访,要领导撤他的职,法办他,还我两个孩子一个公正。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走上了上访路,我要告倒王学涛,我要求国家赔偿。当年法院判决的民事赔偿有14万多元,可是郑恩停家里没钱,仅剩的几千块钱还拉成了砖。我去要钱,他们就让我把砖拉走。可是,我要砖干什么呢,我两个孩子的命就仅仅换来两车砖吗?

我去县城找了一个律师,把判决书拿给他一看,他拍着桌子说:“告!一告一个准!人命关天哩。”他给我写了份诉状,要了我1000块钱。这个律师还算仗义,往后每次遇到问题,我还能去找他问问。当然,咱不能空着手去,每次都得给人家带点东西,有钱了就买点烟酒,没钱的时候就从家里逮两只老母鸡。

刚开始,我也是在市里和省里告状。我去过的单位不计其数,从公安局到检察院再到政法委,从县里到市里再到省里,基本上我都去过,甚至第一年有几个月的时间我就住在郑州,等着省里的回音,找了份零工养活自己,可他们都是一个推给下一个,始终没有个答复。

2007年11月,我第一次到北京上访。当时也是许昌的一个老上访户,给我了一个北京律师的地址,可北京真是大哩,我下了车就开始打听,找了两天才找到。他让我直接去公安部递材料。可是,还没等到公安部门口就碰到两个人,他们问我是干什么的,我害怕,就说:“没事,不干啥。”这一说不要紧,对方笑了:“果然是老乡。”原来他们是试探我,只要一说话就露馅了。他们上来就收了我的材料,直接连夜开车送回了襄城县。

回去之后,县公安局局长接待了我,答应归还给我女儿的手机和随身带的工资,另外再给我8000块钱。我不知道该不该接,就跑去问律师,律师说:“接啊,给一分钱都接着,收了钱让他们签个字,这就是证据,要是心里没有鬼,干吗要给钱。”

可是,过了两天,我再回去找公安局长的时候,他又不认账了。没办法,我只好再上北京。

本来打算还是去公安部,可又被他们截访的给抓住了,这次带到了一个叫聚源宾馆的地方,听说那里是河南来截访的大据点。这次县公安局长亲自来了,他让我开条件,我说了几条:第一就是追究王学涛的刑事责任和民事责任;第二法院判了我14万元的赔偿金,应该想办法追回来,并且归还我女儿的手机和钱物,第三条,当时公安局解剖尸体都没通知我,应该要国家赔偿,要在当地电视台、报纸上公开道歉,恢复死者的名誉。

公安局长对我很和气,一个劲儿地让我保重身体,还说除了这些,另外再给我大女儿安排个工作,给我办个“低保”,让我先回家,回去之后都答应我。

我跟局长说,要是2008年“五一节”之前不能办好,那以后我就每个月去一趟北京。可是,等我回到老家,他们只给了我5万块钱,就又没有下文了。从那时候开始到现在,我说到做到,就坚持每个月来一次北京。一般是月末坐火车过来,待一星期左右,主要就是复印材料、寄信,我一般是给公安部、政法委、全国人大寄同城快递,然后就去久敬庄接济服务中心,-等着当地来人接回去。

2008年8月,北京正开奥运会,我去府右街的中南海邮局寄材料,被警察逮住,遣送回老家后拘留了10天。从看守所出来后,正好赶上我们许昌市的政法委书记公开接访,我就去见了他。他是我上访6年来见过的最大的官,可最后也没解决我的问题。

从2006年底开始上访,到现在正好6年了。6年来,我都记不清一共来过多少次北京了,也记不清去过多少次久敬庄。为了上访,我老家的地和房子都被当地政府给没收了,县公安局给的那5万块钱也花完了,其间,我昏倒了5次,住了5次医院,输了3次血。现在,我大女儿在外面打工,我从来不敢告诉别人她在哪里,她也很懂事,说不还弟弟、妹妹一个清白就不找婆家。有时她会给我点钱,有时我就靠捡破烂挣一点,我在北京从来都住10块钱一晚上的大通铺,有时候一天只吃一顿饭。

这6年来,我不错过每一次上访的机会,每逢到重要节日或会议都要来北京试试,这次来就是为了12月10日的“世界人权日”,到时候肯定要去亮马桥那儿的联合国难民署。除了中纪委,几乎能够接收材料的中央单位我都去过。我不敢去中纪委,听他们上访的说,去其他单位递材料顶多回家被拘留,要是去中纪委,回家就得被劳教。拘留几天,出来还可以继续上访,可劳教就麻烦了,时间太长,我的身体也折腾不起。

这6年,我也记不清被地方政府的人截访过多少回。有时候他们态度很好,还说要把我拉回去让我住敬老院,有时候就会很凶,啥也不说就推上车拉走。我也被骗过好多回,有一次是一个号称是什么大报社的记者,还给了我张名片,我只读了两年书,也看不懂,就带他去宾馆开好了房间,买了好吃的给送过去,还给了他1000块钱。结果,好吃好喝招待了两天后,人没影了。据我所知,像我这样被记者和律师骗过的上访户,多的是。

观察:一票否决,黑保安

如果不是背着鼓鼓一包材料,并且一张口说话就忍不住落泪,走在北京街头的贾秋霞,从外面看并不像是个窘迫的上访者。她大嗓门,说到伤心处会忍不住号啕大哭,说到那些滑稽又无奈的场景,又会破涕为笑。她穿一件宽大的羽绒服,是另外一个上访的胖老乡留给她的,因为“实在没钱买衣服了”。韩全四看上去要更穷苦一些,常年的风餐露宿,让她的外表比实际年龄苍老了许多。她几乎从不会笑,说起话来似连珠炮。“我6年上访,没儿没女,没房没地……”这样的话,她已经重复了千万遍,但眼睛里仍喷射着怒火。她的布棉鞋磨破了,露出了脚后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看上去饿极了,一口气吃了3个汉堡包。

12月6日傍晚,在北京南站的肯德基餐厅里,我第一次见到了贾秋霞和韩全四。她们都是从附近的“地下旅店”步行而来,但保持了高度的警惕性,决不肯透露自己的住址。旁边桌子上有个女孩在玩手机,她很警觉地担心对方是不是在偷偷录音。在确认我是想认真听她们讲故事而不是来骗钱后,两位上访者才滔滔不绝地讲述了4个多小时自己的上访经历。凌晨时分,走出北京南站的时候,脸上还挂着泪的贾秋霞似乎活跃了许多,她望着北京的夜空自言自语了一句:“说得好舒服,好久没有这么轻松了。”韩全四则一个劲儿重复着一见面就说的那句话:“出门遇见是缘分,能帮帮俺就是恩人。”语气就像拼命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后来,我就贾秋霞和韩全四反映的问题,向他们的当地官员打电话求证。贾秋霞所在街道办负责人说,因为她哥嫂的起诉,现在已经进入法律程序,司法判决下来前不会有处理结果。南关社区的连书记说:“她不想要房子想要钱,可是又不肯去法院给她老公做一个死亡证明,万一哪天他老公回来跟我们要房子怎么办?”韩全四户籍所在的榆林乡某负责人也是一肚子苦水,因为按照现有的信访体制,虽然韩全四告的是襄城县范湖乡派出所,但每次跑到北京把她接回家的却是本无牵连的许昌县榆林乡。

贾秋霞和韩全四所上访的问题,都并非简单的黑白分明、是非对错,这背后牵扯到法律的运用,也难免有不合理成分。但是,她们却有一个共性——都是由一个“星星之火”般的问题开始,最后却引发了燎原之势。

一个社区居委会和乡派出所遇到的问题,却一步步紧逼到了天安门广场。去北京上访,几乎成了各地上访者的一把尚方宝剑。学者于建嵘对我国上访制度的历史做过梳理后指出,上世纪80年代收容遣送制度与截访制度融为一体,后来收容遣送制度废除,强制性截访失去合法性,但由于上级政府对下级政府的上访数量进行考核,甚至实行信访工作“一票否决制”。

一则来自河南禹州的政府新闻或可侧面解释当地信访的压力——“10月29日,‘十八大前夕,按照上级工作要求,禹州市加大驻京值班力量,成立禹州市驻京信访工作组,市里由一名县级领导任组长,公安局、信访局各抽调一名副局长任副组长,具体负责驻京工作组全面工作,公安局增派车辆、人员,加强值班力量,其他17个重点单位派人赴京值班,共同筑牢最后一道防线。”

(摘自《三联生活周刊》2012年第5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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