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傅真
仰 · 光
文 _ 傅真
仰光大金塔夜景
车子拐了一个大弯,车里正在高谈阔论的外国游客们齐刷刷地静默了,仰光大金塔宛如一座金色的山峰般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我们眼前。这样的美来得太过突然,太过震撼,以至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当时我们正在从机场开往仰光市区的途中,一路上楼旧路破,深沉的暮色中整座城市暗淡无光。就在此时,大金塔如神迹般出现,在星空下发出令人眩晕的金光。我们的车子从大金塔西门前那对造型独特的巨狮脚下经过,夜色中它们愈发显得威风凛凛,仿佛大金塔的守护神。
这个第一印象实在太过奇幻、瑰丽、震慑人心,第二天起床后想起仍觉得不可思议。而推开旅馆的大门,呈现在强烈日光之下的又是另一个古老的梦境:男人们穿着长裙般的罗衣,女人们的脸上敷着厚厚的树皮粉,老人们缓缓咀嚼槟榔……近半个世纪以来的军事独裁统治给了它一种宛如冻结在时间里的气氛。
在旅馆附近和唐人街一带,仰光呈现出它最为活泼灵动的一面。小商贩们用自己的摊位占领了人行道的每一寸路面,叫卖各种蔬菜、水果、鱼虾、药材、佛教海报、盗版光碟和昂山父女的照片;皮肤黝黑的印度人蹲在油锅前搅拌着三角形的咖喱角;年轻的女孩们挥舞着塑料袋,在剖开的榴莲和大树菠萝上驱赶苍蝇;马路旁的茶馆里,男人们在矮脚凳上屈膝而坐,浑身脏兮兮的服务生男孩在桌椅间穿梭;唐人街有无数简陋的餐厅在店前烧烤食物,整条街都被笼罩在浓浓的烟雾和大蒜的气味中;当地人围绕着及膝高的塑料桌子一边喝酒一边谈笑,头顶上横七竖八的电线上停满了鸽子;街边的小吃摊种类繁多,除了看上去简陋但很美味的汤粉、拌粉、糯米甜食、甩粑、香蕉布丁、炸虾饼之外,还有令人望而生畏的炸蟋蟀、煎甲虫以及种种可疑的不明煎炸物体……
其中最令我着迷的当属街边常见的一种小吃—“缅甸卤煮”(我自己瞎命名的),像极了老北京的卤煮,不同之处在于摊主会先将小肠、猪肚、猪耳、猪头肉之类切成薄片串在签子上,再放进卤汤里煮,顾客吃的时候自己从锅里挑签子,蘸上酱料送入口中—这又好似四川的麻辣烫。一尝之下,虽然滋味无法媲美“小肠陈”,但本来就是粗糙东西,那厚而不腻的满口脂香已经足以慰藉异乡的旅人。结过账刚想走人,摊主示意我们每人再拿两串—“送你们的!”他笑眯眯地比画。卖山竹的漂亮姑娘有着同样强大的身体语言表现力。她不谙英文,却爽利地和我们做成了买卖。末了还多拿出两个大山竹塞进我们的塑料袋里,她的手势我们完全看得明白:“送你们的!”
街头小吃—“缅甸卤煮”
几串免费卤煮,几个免费山竹,在缅甸时不时会收获此类小“礼物”。有时我也会希望自己心思天真,可是身体里总有一个刻薄女一不留神就溜出来说几句:“你们付的本来就是外国游客的价钱!被人宰了还瞎感动。”这虽然是实情,但我还是能从日常交往中觉察到缅甸人天性中的正直淳厚。这几年缅甸旅游业快速发展,外国游客络绎不绝,在一个几乎任何商业机会都需要通过行贿和关系获得的国家,旅游业是少有的能够直接为普通老百姓增加收入的行业。在如此畸形的环境里,一些小商贩的急功近利甚至欺宰行为也就不是不能理解的了。
我们在仰光街头漫步,很快便从残破狭窄的小路来到整洁宽阔的大道。毫无心理准备的我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慑—这里分明有着全亚洲规模最大、最原汁原味的英国风格建筑群,它们足足蔓延了好几个街区,如此华美庄严,又保存得如此完好,即便把它们放到伦敦的市中心也毫不突兀。可以想见,对于当年驻缅的英国官员来说,热带沼泽上这样一块西方文明的绿洲,不仅是殖民统治合法存在的象征,更无疑大大缓解了他们的思乡之情。
想象中的缅甸是由“贫穷衰败”“愁云惨雾”“袈裟革命”和“一个长年被软禁的女人”(昂山素季)组成的,而真实的它则仍予人百废待兴之感:那个长年被软禁的女人重获自由,街头的小摊上也重
新出现了印着她头像的海报、T恤和各种商品;听说手机两三年前在缅甸尚属稀缺的奢侈品,如今却已开始走入寻常百姓家;“上网”如今也不再是个陌生的概念,有少数餐厅和旅馆已经开通了无线网络,而这在一年前恐怕都是无法想象的。
可我同时也觉得困惑,虽然近两年来缅甸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然而更多的东西似乎仍然保持不变。我注意到开始有人用手机甚至iPad,有人穿时髦的牛仔裤和运动鞋,有人在高级餐厅里吃炭火烤的比萨,可更多的普通老百姓仍然身裹棉布罗衣,在简陋的路边摊吃一碗拌面,从路边的热闹茶馆里获取最新资讯。他们也知道缅甸变了,可这些变化似乎还没有反映到他们的生活中,他们仍然在挣扎求生,勉强糊口。到仰光的第二天,我们很惊讶地在旅馆附近发现了一家颇为现代的超市,里面有各种外国牌子的食品和洗发水,很多当地人在货架间流连忘返,但收银台前几乎从不需要排队—只有那些富有的家庭才买得起超市的东西,那些露天的街市摊档才是大多数人真正日常购物的地方。
仰光老火车
仰光老火车内部
有一天夜里,我们想再去看看那座世界上历史最悠久、价值最高的佛塔。我们以夸张的身体语言比画着询问路人,对方也以夸张的身体语言试图打消我们步行过去的念头—“太远了!”他伸展两只手臂,然后不由分说地将我们推上一辆公共汽车。我们只好拿出仰光大金塔的门票,指着上面的照片笨拙地对司机说着“Shwedagon”。司机点点头,于是我们穿过人群走到车厢的尾端。车上只有我们两个外国人。和印度人不同,缅甸人比较斯文含蓄,并没有人朝我们指指点点或投以过分好奇的目光。
然而奇妙的事发生了。快到大金塔时,司机还没有说话,忽然有人在我手臂上轻轻拍了一下,先生铭基的衣袖也被人微微扯动。我俩抬起头来,蓦然迎上一大片注视的目光—车厢里几乎每个人都在朝我们微笑着,每个人都伸手指向窗外不远处那金光灿灿的宝塔,每个人口中都在重复着同一个词“Shwedagon”。我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目的地,我的心顿时在这淳厚的善意中融化了。
白天来访的时候,我已经被阳光映照下的大金塔震撼得头脑发晕—我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金山”和这么多价值连城的珍宝。尤其是在黄昏的时候,落日熔金,大金塔的尖顶宝光闪烁,天地间一片金碧辉煌。而此时虽然已是夜晚,大金塔仍被灯光映射得灿烂夺目,在黑色天幕的衬托下愈发显得神圣而雍容。
晚间的人流比白天更多,绝大部分都是当地人。有人一边拨弄念珠一边轻声诵经,有人往佛像身上洒水为其沐浴,有人闭上眼睛默默祷告,也有人与同伴坐在地上愉快地聊天。我学着他们的样子跪坐在地上,双腿屈向后方,仰头望着这一片灿烂金光,渐渐竟也生出一些不同的感受—宗教与日常生活的界限开始模糊,佛 变得更加可亲了。
缅甸是“万塔之国”,即使再小的村庄也至少会有一座佛塔,它是缅甸人精神生活的核心,人们每天或每周在这里跪拜礼佛,冥想,施舍。他们自己过着清苦的生活,却将一张张金箔奉献给佛祖。他们总是在建造新塔,同时也不忘翻新旧塔。虔诚的缅甸人总是将修建佛塔作为一生最大的心愿,往往为此倾尽毕生积蓄,目的是为了积攒功德,换取一个美好的来世。
在印度旅行时,我在北部山区的一所学校里当过几天英文会话老师。学生中有一位颇有智慧的缅甸僧人,我时常向他请教一些佛学上的问题,受益良多。可是有一个一直困扰着我的问题连他也无法解释,抑或是不愿意作答:假如我不相信轮回转世,那么努力修行还有什么意义呢?从痛苦、执著、欲望中解脱出来—当我死去的时候,难道这些不都会自然而然地发生吗?难道这解脱不是确定、彻底以及永恒的吗?
可是我也知道,相信有来世会比较幸福,就像相信爱情一样,它给予人们在长夜中守候的希望—天总归是要亮的。
我忽然想起自己忘了问那缅甸僧人另一个问题:“如果人能转世,那么草木河流也可以重生吗?城市呢?国家呢?”
我注视着身边的缅甸人,他们仰头凝望巨大的佛塔,口中念念有词。金光反射在他们的脸上,宛如来世的荣光。大金塔以外的地方依然一片漆黑,整座城市似乎都在仰望这唯一的一处光明,在暗夜中静静等待清晓莅临的那一刻。直到此时我才惊觉这座城市的名字是何等妥帖—仰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