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介绍我的时候,人们喜欢动用到“名记”二字。更有隆重的,大概是嫌“名记”不够震撼,会一字一顿地说出——“江城名记”四个大字。
本以为时间久了,我会对这样的场面习以为常,可偏偏,至今仍然无法直视这个头衔,每每听到,都尴尬不已。
真想过,是不是应该随身戴一条绣花手绢,一旦“被”名记,便抽出手绢甩起来,娇嗔地回一句:“客官,来了啊!”
汉语博大精深的好处之一,就是经常能用相同的音,表达出千差万别的意思。也不知道当年发明“名记”两个字的人,是否想过,它会和“名妓”傻傻分不清楚。还好有这个谐音的友好职业,让我有了条自我解嘲的渠道,才不至于被人捧到半空中,不知何去何从。
我从来不觉得,在一本原创为主的杂志中,作为记者,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部分,但我渐渐发现,很多局外人并不这样认为。
刚入行的时候,做一个特别简单的采访,具体内容已经不记得了,和那位采访对象也早已失去了联系,可有三个字,从那件事之后,就一直萦绕在我的生活中——马老师。
当时我才22岁,接受采访的男子看面相也有40了吧,在他面前,我实在找不到任何可以让自己被冠以“老”的理由。可他在整个聊天的过程中,都一直坚持称呼我为“马老师”。他的每一声“马老师”,都令我如坐针毡。
尽管我反复声明,叫“小马”就好,可那男人却坚持不改变对我的称谓,他的理由是:“无论年纪大小,只要进了媒体行业,都是老师。”
或许我应该庆幸吧,虽不曾为任何人传道、授业、解惑,也迷迷糊糊当了好几年马老师。
也不知道“记者”这个词到底惹到了谁,接触的人总是对它躲躲闪闪,如果说以“老师”替之,尚还有些打擦边球的诚意,那么,另外一些人对我的抬爱,都有些旱地拔葱的嫌疑了。
最开始,在我的名片上,印的是“记者/编辑”。因为在我的工作范畴内,确实有一些栏目,是以编辑为主的。但一旦出门采访,就是以记者的身份与人对话。可现实是,无论我怎么强调自己的记者身份,在介绍我的时候,人们还是倾向使用“编辑”这一头衔。
后来,我在名片上删掉了“编辑”,只保留“记者”,本希望路人们正视我的本职,可他们的字典里,似乎从来没有“记者”两个字,那段时间,他们不叫我“编辑”,直接改口叫“主编”了。
比如有一次,托朋友帮我联系了个超级难搞的采访——采访对象是个半仙,为人低调,鲜在媒体上抛头露面,好多试图报道他事迹的同行,都吃了闭门羹。恰有一友与半仙有些私交,便托其帮忙走走后门。谁知,朋友为了凸显我的身份之尊贵,告诉对方我是杂志的主编、江湖地位如何如何,对方大概是磨不过面子,欣然接受了采访的邀约。
采访算是做成了,可我心里却窝了一把火:一来是从头到尾端着冒牌主编的架子,多少有些内伤;二来,左想右想也想不通,采访明明是记者的专业,而非主编的职责,为何非要我装成主编了,才肯坐下来聊聊天?
我渐渐懂得了大家的好意,中国人喜欢“捧”,相声界早就算出了捧的重要性,所谓“三分逗,七分捧”,捧得好了,三分的幽默感,也能变成十分好笑。由此看来,仅仅把记者吹成主编,还不算特别离谱。
就媒体行业而言,笼统来看,主编大于编辑大于记者,怎么看,在一间杂志社,记者都是最基层的劳动人民。在这个讲关系、人脉和圈层的社会,或许真有人热衷于“下基层”,但似乎很少人甘愿“混基层”。
比如出去采访,如果有尚不熟悉《大武汉》的采访对象,都会稍微向我打听下杂志的背景。对此我一定如实相告,虽然90%的情况都会收获一组相似的回应:“那个XXX是你们集团的领导吧?我跟他特别熟。”从来不会有人提起,和哪位记者是死党。奈何所属集团略大,比我这个基层劳动者级别高的人略多,加之本人又略疏于研究组织构成,只能打个哈哈,绕开这个攀亲附戚的环节。
有天凄风冷雨打不到车,只得将就了一辆黑的回报社,不幸遇到位侃爷司机,得知我在报社工作之后,就说起他跟大楼里某位领导是铁哥们,然后无休止地诉说他与该领导之间的若干交道,末了还找我要手机号,说他给哥们打声招呼,就能提拔我……
这件事令我好生后怕,生怕哪个曾与我有过一杯酒、一句话、一次握手之交的“熟人”,轻信了旁人关于我类似“主编”的抬举之言,转身又在另一次的萍水相逢中,吹出什么一触即破的牛皮。
于是,但凡再有人将我冠以类似主编之身份,我都会当场揭穿他们善意的抬举。可人类大概是过于善良了,总能在夹缝中找到新的词汇,来修饰“记者”这个单薄的职位,“名记”应运而生。
起初,我对这个头衔还挺自得其乐的,其实我从当记者的第一天起,就一直默默期待有一天能成为名记呢——像美国电影里那种,即使人过中年,还能留着满脸胡渣、腆着硕大肚腩,NB轰轰地穿梭在政府、法院甚至酒吧、窑子里,随时都可以找到关键的人拿到关键的线索,写出最劲爆的内幕,或者发掘最感人的故事——连咖啡馆老板见了他,都会请他喝一杯咖啡,以感谢他曾带给这座城市的改变。
可现实之所以为现实,就因为它比较残酷吧。当我又一次被人以“名记”介绍出场时,有位和善的女士,强摆出一副“久仰大名”的表情说:“你就是马人人啊!我对你印象特别深,你拍的照片特别好看!”
好吧,允许我重新介绍一次自己,我是马人人,记者,码字的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