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集 (选译)

2013-02-28 02:33波兰维斯瓦娃辛博尔斯卡杨德友
名作欣赏 2013年7期
关键词:耳语

/〔波兰〕维斯瓦娃·辛博尔斯卡 | 杨德友 译

这里

不知道别处的情况如何,

但是,地球上,这里,一切都很充足。

这里制造出桌椅和悲哀,

还有剪刀、小提琴、温柔、半导体、

水坝、笑话和茶具。

别处的一切可能都更多,

但是出于某种原因没有绘画,

没有显像管、饺子和拭去泪水的手帕。

这里无数的地点多有邻里,

其中有些你可能欢喜,

随便称呼这些地址,

保护它们不受伤害。

也许别处有类似的地方可比,

但是没有人觉得美丽。

也许无处,或者在很少的地方

你拥有自己在这里的躯体,

备有不可或缺的附件,

让你的孩子加入他人孩子的队列。

还有双手双脚和受惊吓的头脑。

在这里,无知颇为盛行,

总是有人在计数、比较、测量,

从中得出结论,并找出原因。

我知道,知道你在想什么,

这里一切都不会持久,

因为永远都受到自然元素的摆布。

但是你注意自然元素容易疲累,

有时候需要长时间的休息,

为下一次行动作好准备。

我知道你还想要什么。

战争,战争,战争。

但是战争之间也有间歇。

警惕——人心很坏。

放松——人都有善意。

警惕制造出荒原,

放松中建造大楼,汗流浃背。

业主很快住满。

大地上生命都很廉价。

比如进入梦乡不用付一分钱的代价。

只有幻象破灭的时候才需付出罚金,

为获得躯体,以躯体为代价。

似乎这样还不够,

在行星旋转木马绕圈免费,

乘木马在星系之间游历,

速度极快,令人目眩,

大地上,这里,什么都来不及震颤。

但是,你细看一眼:

桌子立在原地,

桌子上卡片照常摆开,

半开的窗户吹进微风,

墙上没有可怕的裂缝

让你从那里失踪。

译者注:波兰的饺子(pierog),很像我们的饺子,用奶酪、

土豆泥做馅,炸食。丰富程度远远不如中国饺子。

闹市街上忽有所思

一张一张的脸。

大地上的脸面千千万。

据说每张脸的长相

和古往今来的都不一样。

但是自然——有谁理解自然——

也许因为不间断工作而疲倦,

因而重复以往的设计

给我们提供

以前使用过的面孔。

也许迎面过去的是穿牛仔裤的阿基米德,

或者穿旧货店买的旧衣服的叶卡捷琳娜女皇,

还有夹着文件夹、戴眼镜的法老。

一个赤脚鞋匠的遗孀,

来自还很狭小的华沙京城,

阿尔塔米拉山洞壁画大师

带着孙子们去动物园。

毛发浓密的汪达尔人在去博物馆的路上

也要见世面、要观赏。

都已经过去另外两百个世纪,

五个世纪,

半个世纪。

有的用金色马车运来,

有的用灭绝营运输的车皮。

蒙特苏马、孔夫子、尼布甲尼撒,

他们的奶娘、洗衣妇和塞米拉米达,

但是她只会说英国话。

地面上的脸有几十亿,

你的脸我的脸还有谁?——

你不知道——直到永远。

大自然中也许必须蒙骗,

为了赶工,满足需求,

开始在遗忘的镜子里

钩沉,像在水中钓鱼。

译者注:蒙特苏马(1466?—1520),墨西哥阿兹泰克人皇帝,与西班牙殖民者抗争,遇害。

塞米拉米达,公元前14世纪的亚述女王,巴比伦建造者。

念头

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想要写短诗?还是写长诗?

好啊,好的——我说——坐坐,谈谈。

你要多谈谈你自己。

于是他对我耳语几句。

噢,是这样的——我说——有意思,

这样的事早就浮现在我心头。

可是写诗抒发?不行,肯定不够。

于是他对我耳语几句。

只有你觉得是这样——我回应——

你过高估计了我的力量和才能。

我甚至不知道从何说起。

于是他对我耳语几句。

你错了——我说——小诗和短诗

比长诗难写,难得多。

不要为难我,别坚持,我的确力所不及。

于是他对我耳语几句。

那好,我试试,既然你坚持。

结果怎么样,我有言在先,

写完就撕碎,扔到废纸篓里去。

于是他对我耳语几句。

你说得对——我说——还有其他的诗人。

他们多半都比我高明。

我可以把姓名和地址给你。

于是他对我耳语几句。

是的,当然我可能嫉妒他们。

我们甚至嫉妒写得不好的诗歌,

但是这一位应该……大概一定具备……

于是他对我耳语几句。

正是这样,你列出的品格。

好了现在最好换一个话题。

想不想喝杯咖啡?

于是他只发出一声叹息。

迈步走开。

拂袖而去。

十几岁的少女

我,是十几岁的少女?

如果突然她现在在这里站在我面前,

我是否必须把她当亲近的人款待,

尽管觉得她既生疏又冷淡?

洒一滴泪,亲吻头部,

因为只有一条理由:

她和我生日在同一天?

我和她不同之处太多,

大概只有骨骼相同,还有

头顶的拱形和眼窝。

她眼睛大一点,

睫毛长一点,身材高一点,

整个躯体紧紧包裹着

平滑的皮肤,没有斑点。

有亲戚和熟人把我和她联系起来,

但是在她的世界里人几乎都健在,

而在我的世界里

这共同圈子里的人几乎全部离去。

我和她的区别深广,

见地和言谈完全不同。

她的见识很少,

但是有必成大业的顽固。

我所知甚多

但是都不太有把握。

她给我看她写的诗,

字写得工整又清楚,

我已经多年写不出这样的字。

我读这些诗,阅读。

这一首还算可以,

最好删减压缩,

有几处再加润色。

其他的都没有前途。

谈话一直不能入港,

她那悲怆的手表

时间依然模糊、价廉,

我表上的时间精确,珍贵得多。

告别得平常,微笑得清冷,

没有什么感情。

直到她消失之际

我才看见她落下的围巾。

真羊毛的围巾,

有花色的条纹,

天下母亲的手针织,

配有精致的别针。

我保存至今。

难缠的回忆

我不注意倾听记忆的倾诉。

它希望我不懈地聆听它的声音,

但是我淘气、多动,

好像在听着,实际上是不听,

我走出去,走回来,又离开。

它需要我的全部注意力和时间。

我入睡的时候,它行动比较容易。

白昼却不一样,这却惹它厌烦。

它向我急切抛出旧日书信、老照片,

翻弄出重要和不重要的事件,

把我的目光转向被忽略的场面,

还频频点缀上死去的熟人。

在它的故事里我总是更年轻,

这很好听,但为什么要老调重弹。

不同的镜子给我的消息也有所不同。

我耸耸肩膀,它竟怒不可遏。

为复仇而抖落出我全部的过错,

过错虽然沉重,过后却容易忘记。

它盯着我的眼睛,等着我作出反应。

最后安慰我说:本来可能更严重。

它想要让我只为了它,和它一起生活。

最好在一个封闭房间的暗处,

但是我的计划总是充满今日的阳光、

真实的白云、前进的道路。

它对我的伴随有时候令人厌腻。

我提议分离。今后永不再续。

它对我报以微笑,表示怜惜,

它知道这该是对我的判决。

微观的宇宙

开始透过显微镜观察,

就有恐惧袭来,绵延至今。

生命都具有特殊的尺度和维度,

迄今已经疯狂得足够。

还创造了细小的生物,

各种飞蝇和昆虫,

但是至少人的肉眼

还都能看见。

在这里,突然,在显微镜片之下,

竟然夸张的不同,

却又如此的细小,

在空间中占据的地方

怜悯地说,也不过是一个小点。

甚至显微镜也不能完全触及它们,

不受阻碍,它们两倍三倍地增多,

充分自由地,随随便便。

说它们很多,说得还不够充分,

显微镜放大倍数越大,

它们增加得就越多、越准。

它们甚至没有像样的内脏,

不懂性别、童年和年长。

也许甚至不懂它们是否存在。

但是它们决定我们的生死存亡。

有一些在瞬间静止中僵冷,

虽然不解瞬间对它们的意义。

因为它们是如此的卑微,

它们存活的时间

也可能相应地破碎成微细的颗粒。

随微风飘飞的一粒尘埃

对它们都是深层宇宙的陨石,

指纹则是宏大的迷宫,

它们在那里聚集,

参加无声的检阅,

它们盲目的伊利亚特和奥义书章节。

很久以来我就想对它们作出描写,

但这是一个艰难的题材,

所以多次向后推延,

期待更好的诗人描绘,

而且具备对世界更多的惊奇感。

然而,时不我待。我动笔书写。

有孔虫( Foraminifera)

好吧,就举有孔虫为例。

它们,在这里,活着

因为存在,存在因为活着。

活过,因为能够、和善于存活。

多数在一起,因为是多数,

虽然每一个又独立,

都有细小石灰石的硬壳。

一层一层的,因为形成多层,

时间将其压缩

时间不干涉细节,

细节中包含了怜惜。

因而我有两个景观,

二者合二为一:

悲哀细小的公墓,

细小生命的长眠。

或者

令人羡慕,从海水中升起,

蔚蓝海水中白色的岩石,

是岩石,因为,在这里,岩石存在。

译者注:有孔虫,属原生动物门肉足虫纲有孔虫亚纲,寒武纪到现在一直都存在着。是微小的真核单细胞动物。虫体隐藏在细小的壳内,小壳分为许多小的内格,由一些微孔或孔状接缝所穿通。壳一般是碳酸钙质的,也有硅质和几丁质的。某些有孔虫为胶结壳。有孔虫特别小,在钻探过程中不会被破坏,对寻找石油特别有价值。虫体由一团原生质构成。某些有孔虫的壳(例如抱球虫属)大量堆积在现代洋底的许多地方,形成厚层沉积物。这种软的、细粒的,被称为抱球虫软泥,在过去地质时代也有与此相似的沉积,但已变成厚层的白垩和石灰岩。

旅行出发之前

谈到旅行,就要说:空间。

用这个名词容易给出定义,

用词多了就困难得多。

既空洞无物,内容又丰富?

虽然开放,却又严格封闭。

因为一步

也不能从中脱离。

膨胀得没有极限?

因为如果有极限,

鬼才知道极限在哪里。

好的,很好。现在都请安睡。

夜深了,明天还有更多的安排,

正好符合您接受的程度:

接触近在眼前的物品,

观看距离适当的景物。

听清听力范围之内的招呼。

以下是从A到B的行程:

当地时间12∶40起飞,

在当地的云团上方飞行。

飞过一线天空上

似有若无的距离。

离婚

对于孩子们的生活是世界第一次的终结。

对宠物猫是一位新的男主人,

对宠物狗是一位新的女主人。

对家具是楼梯、脚步声、搬动和运输。

对墙壁是摘下绘画遗留的矩形空白。

对楼下的邻居是新的谈资,打破寂寞,

对汽车来说,有两辆才好。

对小说、诗歌,那好,你随便挑。

百科全书和VCR

还有使用说明书,

说不定还有两个人的名字——

到现在还连结写在一起,

或者已经用逗号分开。

杀手

他们一连几天考虑

为了谋杀就得出手凶杀,

杀几个才算多杀。

此外就是大吃,胃口都很好,

祷告、洗脚,还喂喂小鸟,

接电话时候一只手挠挠腋窝;

碰伤了手指赶快止血,

如果是女人就买卫生巾,

涂眼帘黑膏,插花瓶的鲜花,

情绪好的时候还开开玩笑,

饮用冰箱里拿出的柠檬汁,

晚上遥望星星和月亮,

戴耳机听听轻慢的音乐,

睡觉一直到天色发白发亮——

除非严密的计划定在夜间执行。

举例

大风

昨夜吹掉了全部的树叶,

除了一片叶子

剩下

在光秃秃的树枝上点头、摇曳

凭这一事例

暴力显示

啊,是的——

有时候也喜欢开个玩笑

身份确认

你来了,很好——她说,

你听说没有,周四有一次空难?

正因为这个事故

他们都来看我。

据说他的名字在乘客名单里。

但是说不定他临时改了主意。

他们给我药水,预防我崩溃,

又让我去看一个人,不知道是谁。

全身发黑、烧焦,除了一只手。

衬衫碎片、手表、结婚戒指。

我很生气——这肯定不是他。

他不会对我摆出这副模样。

商店里摆满了那种衬衫。

那块表也再平常不过。

戒指上的两个名字

都再普通再流行不过。

你来了,很好,坐在我旁边。

他的确定在周四回来,

但是今年还有很多的周四。

等一会儿我烧水沏茶。

洗洗头发,然后,然后

摆脱这一切,换换脑筋。

你来了,很好——那个地方很冷,

他给装进了一个橡皮睡袋之中。

他,我说的是那个不幸的人。

我要为这个周四作好准备,

我和他的名字都十分普通——

不读书

普鲁斯特的作品

他们不在网上介绍,

也不能点击

某场足球比赛

或者抢答,赢一辆沃尔沃回来。

我们的寿命延长,

长多少却不知道,

句子太短语焉不详。

我们旅行更快更远更频繁,

带回来的不是游记,是幻灯片。

这是我和一个男人。

也许是以前的男朋友。

这地方人人赤身裸体,

肯定是在某一个沙滩。

七卷本!哎呀饶了我吧。

怎么不写出梗概、出简写本

或者最好用连环画、动漫。

原来有连续剧《玩偶》,

但是嫂子说作者叫什么普鲁斯。

算了,管他是谁,有什么关系。

都说他多年坐在床上写书。

一页一页地

慢得出奇,还一点不着急。

现在开的是五档,

哟,颠了一下,没什么问题。

译者注:普鲁斯特(1871—1922),法国著名作家,以《追

忆似水年华》七卷闻名。

普鲁斯(1847—1912),波兰著名作家,以《玩偶》三卷

闻名,该长篇小说曾拍电视连续剧,受到好评。

记忆中的肖像

一切都显得很像。

头部的形状、脸的轮廓、侧影和身高。

但是,为什么还是不像?

也许不是那样的姿势?

不同的色调?

也许侧影更像,

他似乎在寻找什么?

手里似乎拿着什么?

自己的书?还是别人的?

地图?望远镜?鱼竿?

穿了一件不同的衣服?

九月的军服?集中营条带囚衣?

那个衣柜里的皮上衣?

或者正在走向对面的河岸?

水没过脚腕、膝盖、腰部,到了双肩,

溺水了、全身裸体?

还得再补充一下背景?

例如一片没有剪过的草地?

茅草?白桦?天空有白云朵朵更美丽?

应该有人在他身旁?

和他争论或者说笑?

打扑克?喝酒取乐?

是一个亲戚?还是朋友?

几个女人,还是只有一个?

站在窗口?

还是走出大门?

脚下有一条丧家之犬?

在一群朋友中间?

不对,不是,都错了。

他应该是孤身一人——

有些人适合孤独。

也许近看却不那么熟悉?

远一点,再远一点?

在照片最远的深处?

如果他从那里呼唤,

声音也传不到这里?

近景又是什么?

啊,有一个小黑点。

一定有一只鸟儿

《这里集》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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