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诗在“文学革命”中的意义

2013-02-18 14:23张连义
关键词:文学革命无量陈独秀

张连义

(菏泽学院 科研处,山东 菏泽274015)

世间的很多事情发生于偶然,就连第一次世界大战也是源于萨拉热窝一个名字叫做普林西波的青年对着奥匈帝国的皇子弗兰茨?斐迪南大公开出的致命一枪。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具有决定意义的“文学革命”,其发生虽是历史的必然,但某些环节也存在着极大的偶然性,这其中,谢无量的《寄会稽山人八十四韵》就起了导火索的作用。但是,既有的研究往往将“文学革命”的发生直接归于胡适和陈独秀的提倡,对于谢诗在胡、陈二人交往中的媒介作用乃至对“文学革命”的刺激作用,往往认识不足。在此情况下,将谢诗放置于《新青年》引领“文学革命”的具体语境,不仅可以还原“文学革命”发生的具体过程,而且对认识《新青年》的编辑策略也具有重要意义。

《新青年》(原名《青年杂志》)第一卷第三号刊载了谢无量的一首长诗《寄会稽山人八十四韵》,并加了记者识,“文学者,国民最高精神之表现也。国人此种精神委顿久矣。谢君此作,深文余味,希世之音也。子云相如而后,仅见斯篇。虽工部亦只有此工力无此佳丽。谢君自谓天下文章尽在蜀中,非夸矣。吾国人伟大精神,犹未丧失也欤。於此征之”。[1]就是这样一首诗和记者的评论成了导火索。针对记者给予谢无量的过度赞扬和对写实主义的推崇和提倡,胡适在《新青年》第二卷第二号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细检谢君此诗,至少凡用典套语一百事,……此种诗之于排律中,但可称下驷。稍读元白柳刘(禹锡)之长律者,皆将谓贵报案语之为厚诬工部而过誉谢君也。适所以不能已于言者,正以足下论文学已知古典主义之当废,而独啧啧称誉此古典主义之诗。窃谓足下难免自相矛盾之诮矣”。[2]不仅如此,胡适还针对谢诗以及《新青年》关于文学的看法提出了自己关于文学的主张,也就是后来有名的“八事”。胡适与陈独秀关于文学的通信,是“文学革命”的先声,其引子却是谢诗,或者说谢诗之于“文学革命”起了导火索的作用。胡适和陈独秀二人因为谢诗而相识,并在改革“旧文学”提倡“新文学”的问题上有着共同的目标,可谓惺惺相惜。尽管他们对文学的理解和认识不尽相同,但改变当时的文学现状,提倡一种新的文学却是其共同目标。由胡适对谢诗的质疑以及陈独秀的解释不难看出二人对当时文学现状的不满和革新文学的决心。只不过,由于陈独秀作为《新青年》的编辑,出于自身所处地位的谨慎和先行者的孤独,采取了静观的态度,但其回信不啻是对胡适的鼓励。果然,《新青年》第二卷第五号就发表了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一文,张起“文学革命”的大旗。如果仔细核对,不难发现《文学改良刍议》的基本内容与胡适在《新青年》第二卷第二号与陈独秀通信中的内容相似,只不过这里是以更为激烈、更为鲜明的形式再次提出而已。第二卷第六号陈独秀写了《文学革命论》,不仅旗帜鲜明地提出“文学革命”,而且还将之具化为三大主义。二人可谓一唱一和,共同推动了文学革命运动。在看到《文学革命论》之后,胡适即写信,“足下所主张三大主义,适均极赞同。适前著《文学改良刍议》之私意不过欲引起国中人士之讨论,征集其意见,以收切磋研究之意耳”。[3]事实也是如此,借着陈独秀的影响和《新青年》杂志的影响,文学革命引起了不少先知者的反映,纷纷加入“文学革命”的行列,充当了文学革命的先驱。曾毅、钱玄同、刘半农、鲁迅、周作人甚至林琴南等纷纷著文发表观点,胡适、陈独秀、周氏兄弟等更以创作实绩推动了“文学革命”的发生和发展,并对文学改革进行了具有开创性的探索,《新青年》成为“文学革命”的中心,并借助于“文学革命”成为当时具有广泛影响的刊物。“文学革命”与《新青年》互相借势,推动了“文学革命”的发展。

胡适信中所谓陈独秀“已知古典主义之当废”是有来由的。就在《新青年》发表谢诗的同时,在同一期刊物上,陈独秀发表了《现代欧洲文艺史谭》一文,以古典主义、理想主义、写实主义、自然主义将欧洲文艺发展概括为四个阶段,尤对自然主义情有独钟。四个阶段的递进性显然有着进化论的影响。在第一卷第四号的通信栏中,张永言针对《现代欧洲文艺史谭》发出疑问,“仆意我国数千年文学屡有变迁,不知于此四主义居其几,而今后之自然主义当以何法提倡之?贵杂志亦有意提倡此主意否?”记者答复,“吾国文艺,犹在古典主义理想主义时代,今后当趋向写实主义。文章以纪事为重,庶足核今日浮华颓败之恶风”。[4]既然今后提倡写实主义,又对谢诗如此赞赏,显然前后不一,难怪胡适“不能已于言”。

针对胡适的质疑,陈独秀一方面“曷胜惭感”,一方面又为自己辩解,“惟今之文艺界写实作品,以仆寡闻,实未尝获觀。本志文艺栏,罕录国人自作之诗文,即职此故,不得已偶录一二诗,乃以其为写景叙情之作,非同无病呻吟。其所以盛称谢诗者,谓其继迹古人,非谓其专美来者。”[4]陈独秀在坦然承认自己前后矛盾的同时也为自己辩解,“非谓其专美来者”,而是因为当时的文艺界没有写实作品,且“本志文艺栏,罕录国人自作之诗文”。其实,陈独秀也好胡适也罢,其目的显然都不是谢诗,而是将其作为一个靶子、一块跳板。胡适借题发挥,提出了自己关于文学的见解,“最可传人之作,皆其最不用典者也”,“总之,以用典见长者,绝无可传之价值,虽工亦不值钱,况其不工但求押韵者乎?”在对记者的说法提出质疑后发表了自己关于文学的看法,认为文学之所以堕落,可以“文胜质”一语包之。要改变“文胜质”,必须进行文学革命,文学革命的具体做法就是“八事”。“年来思虑所得,以为今日欲言文学革命,须从八事入手,八事者何?一曰不用典,二曰不用陈套语,三曰不讲对仗(文当废骈诗当废律),五曰须讲求文法之结构,此皆形式上之革命也。六曰不作无病之呻吟,七曰不模仿古人,话语须讲求个我在,八曰须言之有物,此皆精神上之革命也。”[4]文学革命才是胡适真正的意图所在。陈独秀对胡适的主张极力欢迎,并由此生发提出自己的文学主张,即文学之文与应用之文不同,同时强调文学自身的价值,“所谓文学美术自身独立存在之价值是否可以轻轻揉杂,岂无研究之余地,况乎自然派文学义在如实描写社会,不许别有寄托,自堕理障。盖写实主义之于理想主义不同也”[5]。这时,谢诗已经被胡陈二人彻底遗忘,“文学革命”成为话题的中心。

不难发现,胡陈二人文学革命的想法久已有之,只是缺少一个机缘,而谢诗正是充当了这样一个媒介。

陈独秀胸怀大志,一生也为自己的理想奔波。早在1904年,陈独秀就在安庆与人合作创办《安徽俗话报》,并以通俗的白话文写了大量的时评,以实践对文学改革进行表达;后又参与《甲寅》周刊的编辑,可谓办刊经验丰富。从日本回国后,迫于生活的压力,也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陈独秀经亚东图书馆经理汪孟邹介绍,与群益书社的陈子沛、陈子寿兄弟商定合作出版一份新杂志,由陈独秀负责编辑。1915年9月,《青年杂志》正式创刊。[6]创刊初期,刊中文章大部分为陈独秀撰写,其中的记者其实也是陈独秀,这既表明陈独秀的非凡才能,也透露出刊物的冷落。①“创刊号发表文章27篇,其中陈写了13篇:4篇政论性文章,它们署名陈独秀;还有9篇是‘国内外大事记’和通信,陈独秀以‘记者’署名,从此,‘记者’成为新青年时期陈独秀的一个重要笔名”。徐开忠.也谈陈独秀与《新青年》的关系.六安师专学报1999年第3期。从内容看,尽管《青年杂志》思想新锐,确能使人耳目一新,但毕竟靠陈独秀一人之力,有势单力孤之感,在期刊杂志林立的上海,要想生存实在很难。实际情况是:《新青年》创办不久便不得不停刊了。据汪孟邹回忆,陈独秀在创办该刊之初曾认为该刊可以“轰动一时”,但出版后,“销售甚少,连赠送交换在内,期印一千份”[7]316。1916年2月15日出满1卷6期后,不得不暂告停刊。陈独秀曾感慨,“本志出版半载,持论多与时俗相左,然亦罕受驳论,此本志之不幸,亦社会之不幸”[8]。《新青年》既没有受到预期的欢迎,也没有人反对,而是被人们漠视,这才是最大的不幸。这也从一个方面昭示出杂志当时的困境。

刊物要想生存必须找到合适的途径,引起读者的广泛关注,以名家之稿立足是其一生存策略。《新青年》发刊词说“本志执笔诸君,皆一时名彦。……海内鸿硕,倘有佳作,见惠无任期祷”,但当时真正的名人赐稿极少,以名家立足的梦想被打破。陈独秀发表谢诗并给予如此高的评价,显然有为刊物生存而自我炒作的成分。刘纳就认为谢诗为关系稿,据其考证,陈与谢为大老乡,认为“陈谢相交,关系非同泛泛”,并说“一般情况下,哪家刊物都不至于发表与自己办刊宗旨相悖的稿件。陈独秀却因关系‘以提倡写实主义之杂志,而录古典主义之诗’,这就足以令他‘曷胜惭感’了。一般情况下,‘关系稿’发了也就发了,编者不至于大捧特捧,而陈独秀对友人的揄扬,则出格得没有边际了。”[9]其实,笔者宁愿将其看作是陈独秀作为编辑的炒作而不是纯然的因为关系。当时,要想在刊物林立的业界生存,必须打出名声。在掀起“文学革命”引起大众注意之后,就没有再见到与刊物宗旨不一致的文章,甚至后来还成为同仁刊物。这也从一个侧面印证了陈的炒作。张永言、胡适的疑问与陈独秀的答复在《新青年》同时刊出,我们可以说是该杂志坚持了平等原则,开门办刊,广泛接纳读者意见,也不排除《新青年》以此联系读者扩大影响的嫌疑,《青年杂志》的名字和创办于上海即是明证。后来,因为《青年杂志》的名字还引起其他刊物的抗议。“当上海青年会向群益书社抗议:(青年杂志》与《上海青年)名字雷同时,书社的陈子寿来找陈独秀协商,陈独秀决定从2卷起改(青年杂志)为(新青年》。”[10]无论是为了经济利益还是为了立足于报界,都需要引起大众足够的重视,读者的讨论正中下怀,尤其是胡适的意见以及提出的“八事”,不仅迎合了宣传的需要,也为杂志的实际负责人陈独秀表达自己的理想和抱负,提供了契机。

与陈独秀一样,胡适也是一个很有思想的人,1906年就曾在上海的《竞业旬报》上用白话文做了半部章回小说和一些论文,后任该报编辑。在美国学习期间,接受了杜威等人的影响,特别是英美“意象派”诗歌运动更是对其产生重要影响。“意象派”理论内容与胡适白话主张多有相似之处绝非偶然。但胡适要想实现自己的抱负,推行白话文运动,必须找到合适的阵地,特别是志同道合的同志。陈独秀与《青年杂志》无疑是其理想的选择。“胡适《文学改良刍议》的西方文学背景,或者更直接地说胡适的文学改良‘八条’、‘七条’以及‘十条’等与英美20世纪初的“意象派”诗歌运动宣言之间的引发借鉴之关系,早已为胡适研究者及五四新文学或者现代文学研究者所关注。”[11]在吸取西方文化的基础上,胡适提出自己的观点,并找到了《新青年》这个阵地,为其实现抱负准备了条件。

这样,陈独秀与胡适两个人就在白话文运动上达成了共识,并很快结成联盟。而当时,胡适尚在美国,与陈独秀素不相识,二人关于文学的通信纯粹是出于对共同关心的问题的探讨,二人由相识到成为志同道合的“战友”,谢诗的媒介作用不可忽视。接下来的问题则是,谢诗究竟为何,竟然引起如此反响?

谢无量,1884年生于四川省乐至县,4岁随父亲迁安徽芜湖,是著名学者、诗人和书法家,曾任《翻译世界》、《苏报》、《国民日报》、《京报》、《民权报》、《独立周报》、《神州日报》、《国难月刊》的编辑,著有《中国大文学史》、《诗经研究与注释》、《楚辞新论》等。作为学者的谢无量,其《中国大文学史》、《楚辞新论》等受到鲁迅及孙中山先生的赞赏。据其子谢祖仪回忆,“父亲生前曾说:‘《平民文学之两大文豪》颇为鲁迅所称。’到底鲁迅先生怎样称道这本书,现已无从查询。但我发现在鲁迅全集第八集第25页《中国小说史略》的后记中提到:‘于谢无量《平民文学之两大文豪》第一编知唐旧本题庐陵贯本撰粉妆楼相传亦罗贯中作,惜得见在后不及增修。’这是在1924年3月3日校对时写的。另外,《汉文学史纲要》的十篇讲义,几乎每篇都把谢无量的有关著作列为必读的参考资料。这也说明了谢无量治学的严谨和影响。”在谢祖仪的文章中,还对谢无量与当时的“革命家”的交往进行了记载,在表现谢无量政治情操的同时也显示出其与陈独秀之间较为密切的关系。“这本书(指《楚辞新论》,引者注)曾受到中山先生的赞赏,而在先生逝世后,父亲就是怀着‘楚辞’的那种离经叛道精神去‘上下而求索’。首先他在北京时,常会见到年青的共产党人陈毅、刘伯承,又和素有深交的李大钊还有陈独秀等有经验的革命家经常聚首长谈,可惜所谈内容没有文字记载”。[12]不难看出,同为安徽老乡的陈独秀与谢无量的私人关系非同一般,在为他人提供关系稿证据的同时,也由一个侧面印证了作为编辑的陈独秀借谢诗炒作的嫌疑。

凭心而论,谢无量的这首诗歌确实很有特色,在当时晦暗的时代确实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更难能可贵的是,谢无量是以古体诗写出如此雅致的文章,诗中既没有令人反感的说教,也没有脱离现实的“鬼气”和令人消沉的脂粉气,而是清新自然,颇有魏晋山水诗韵味。也难怪陈独秀要对其大加褒奖了。但陈独秀将其视为子云相如之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才,其评价未免也太高了一点。

谢无量研究诗歌写作诗歌,其诗歌成就自有独到之处,据谢祖仪回忆,“父亲生平爱写诗,可惜我们兄弟姐妹都不擅书法和诗词,手头所存不多,还有个重要原因,因为父亲卖字时,总写自己的诗,写出来就被人买光了,现已不易收集。”“记得有一次,在《新民晚报》上,读到一篇记者采访,陈毅市长谦虚地表明,他作诗是跟谢无量学的”。作为革命家的陈毅,其诗歌自有成就,其跟谢无量学诗,自是因为谢无量具有一定影响,这也印证了谢无量诗歌的成就。

作为历史垂青的人物,谢无量的革命生涯和书法成就远远超过诗歌成就。作为具有多年办刊经验和文采出众的主编的陈独秀不可能对此不知,而对于谢诗的认识也应当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做出客观的评价,但陈独秀却在这里放弃了原则而给予其过高的评价,显然违背了常理。不过,细究陈独秀所处的环境,也应给予其足够的理解与同情。陈独秀之所以如此抬举谢诗,除了直抒胸臆、浇胸中块垒之外,更多的是出于编辑的考虑。我们不知道谢无量读到胡适和陈独秀的通信后反应如何,但自从二人通信发表之后,谢无量再也没有在《新青年》上发表诗词,而陈独秀与谢无量一直保持着密切关系,个中原因,值得玩味。

在“文学革命”发生过程中,谢诗是导火索,起了穿针引线的作用。陈独秀因为与谢无量的密切关系给予其过高的赞誉,这直接引起了胡适的质疑,并由此引发了在中国文学史乃至思想史和文化史上影响深远的“文学革命”。更有意味的是,谢无量、陈独秀、胡适三人同为安徽人。这也为“文学革命”发生于偶然提供了有趣的例证。

[1]陈独秀.谢无量《寄会稽山人八十四韵》记者识[J].新青年,1915,1(3).

[2]胡适.致记者[J].新青年,1916,2(2).

[3]胡适.致陈独秀《文学革命论》[J].新青年,1917,3(3).

[4]陈独秀.答张永言[J].1915,1(4).

[5]陈独秀.答胡适之《文学革命》[J].新青年,1916,2(2).

[6]李书磊.1942:走向民间[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

[7]张静庐.中国近代出版史料(二编)[M].上海:中华书局,1959.转引自 (蒋含平.从《新青年》看陈独秀的编辑技巧.淮北煤炭师范学院学报,2006(1).

[8]答陈恨我[J].新青年,1916,2(1).

[9]刘纳.说说《新青年》的关系稿[J].书屋,1998(8).

[10]徐开忠.也谈陈独秀与《新青年》的关系[J].六安师专学报,1999(3).

[11]段怀清.胡适文学改良主张中尚待澄清的三个问题[J].浙江大学学报,2007(3).

[12]谢祖仪.回忆我的父亲谢无量[N].中华读书报,2009-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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