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档案】
傅国涌,自由撰稿人,当代中国知名知识分子。毕业于温州教育学院,现属温州大学,做过中学教师。近年来,在《书屋》《随笔》《东方》《读书》《南方周末》《新京报》《东方早报》《老照片》等数十种报刊发表100多万字的众多文章。
作品曾多次被《报刊文摘》《读书文摘》《杂文选刊》《中华读书报》《中外文摘》《书摘》等报刊转载,并入选《大学人文读本》等多种选本及山东版高中语文教材。
我是从事历史研究的人,但我所理解的历史和别人所理解的可能不太一样。在大多数中国人的眼里,很多时候“历史”是被看作是“过去的事”,但在我的眼中,历史不仅关乎过去,而且关乎今天,同样关乎未来。所以,我给“历史”下了一个新的定义:历史就是打通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的神秘通道。了解过去,是为了今天和明天,我就是想要打通这一条神秘通道。这条定义,也许司马迁早就说出来了,他曾在《史记》中提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只有“通”古今之变才是历史,所以历史不只是过去的事,凡是存在的就永远不会过去,这就是人类的伟大之处。
“教育”是什么?我看这两个字的时候,反复地思考。在今天一般中国人眼中,其实“教育”只被理解成一个字:只有“教”,没有“育”。“育”是什么?从孕育、哺育、养育等等联想到,“育”和生命相关。如果我们把这个“育”当成“教育”的重心,就可以想到“教育”从来都不是一个结果,“教育”是一个过程,是一个生命展开的过程,就像一棵树,从一粒种子到参天大树,这是一个过程,而不仅仅是结果。如果你只看到结果,那不是“教育”。所以,当我们理解“教育”这个词的时候,只把重心放在前面那个字,那就是注重结果的教育;而事实上,教育是一个开放的过程,它永远都不会有结果,它永远面朝未来,不会结束。
教育学者张文质先生说过,生命化教育课题追求的不是成功。在这个时代,要是有一个人能够立定心志说出这句话——他做一件事,不是为了成功,而是为了一个过程。我觉得,这就是这个时代最大的成功。所以,我特别喜欢这个“慢”字,“慢”是一个过程,“慢”是对过程的肯定,“慢”是一种开放的姿态,“慢”是对生命的一种尊重。
我不是教育学的专家,我对教育的理解仅仅站在一个普通人的理解上,我是研究历史的,我所懂的仅是历史,但我关心中国,我关心中国的今天,也关心中国的未来。众所周知,我们国家正处于一个巨大的转型期,这次转型将以什么方式展开,从最根本的意义上说,是与教育有关的。一个国家的教育能达到什么样的程度,这个国家的文明就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或者说,普通教育,特别是基础教育——中学、小学——是一个什么样的水准,这个国家就是一个什么样的水准。
十九世纪,德国在欧洲崛起,打败法国,有人说过:“德意志民族的崛起,在小学老师的讲台上就决定了。”一百多年后,当中国的学者来到德国的一个边缘小镇,看到十九世纪的德国教学挂图——世界地图,一个德国小学生就知道万里长城是什么样的,就知道世界七大洲,知道基本的科学常识。他们还看到了当时保存下来的完整的化学、物理、生物实验室。看到这些之后,我们就知道一个民族的文明程度。
我在关注民国历史的时候,刚开始主要关注大学,只有大学才能决定一个民族的文明高度,所以我们把过多的目光集中在北大、清华、西南联大这些顶尖的大学。但随着时间推移,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我越会发现,比大学更重要的是中学,比中学更重要的是小学。一百年前蔡元培当中华民国教育总长的时候,和教育次长范源濂产生了争论。范源濂说,小学最重要,如果没有好的小学,就不会有好的中学;没有好的中学,就没有好的大学。而蔡元培的意见正好相反,他说没有好的大学,中学的师资从哪里来?没有好的中学,小学的师资从哪里来?因此,要先办好大学。今天回过头来看这个循环的问题,“小学比大学更重要”,是因为不是所有的人都要接受大学教育,而是所有的人都要接受小学教育。所以,小学课本,尤其是小学语文课本,代表着一个民族文明的底线。为什么说是“底线”?如果说,我们的文明高度是由最顶尖的知识分子决定的,那么在底线的意义上,一个民族整体的文明水准则是由所有的中国人决定的。所有的中国人受到一个什么样的小学教育,其结果基本上就是什么样子。
中国社科院原副院长李慎之先生,1923年出生,接受的是民国时期的教育,他印象最深的不是大学,而是小学和初中。其中,印象最深的课,不是数学,不是语文,而是公民课。他说当时读的那套书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复兴公民教科书》,他推算那个时代和他读过同一套教科书的人大概有几百万——那个时候的教育还没有普及。所以,他就有一个感想:这些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接受小学、中学教育的人,到了五十年代初,也就是建国初期的时候,正好是社会的主力,而那个时候社会风气相对较好,大致已经接近“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了。有些人认为那个时候的社会风气好,是政治原因,是改朝换代造成的,但是李慎之说是教育造成的。
回想起来,从孔夫子以来的教育实际上是比较单一的经典教育,这种经典教育只是提供了一个维度的教育。我不说这种教育不好,它也有它的优越性,它也包含了人类教育中的重要环节——人文教育:四书五经,经典阅读,加上诗词歌赋。每个人从小就受到伦理的、审美的熏陶,但是几千年走下来,到了清光绪三十一年,废除科举制的那一年,2000年来的中国只是在原地踏步,一直只有这种单一化的经典教育或者说人文教育模式,已经跟不上世界的脚步了。当时整个世界的教育,正是我们今天普遍接受的欧美教育,这套教育是从希腊发源出来的,它的核心是“科学教育”,但也不排斥以文史哲为核心的人文教育,同时又加上了公民教育。所以,我理解的现代教育实际上是三大板块,人文教育、科学教育和公民教育。
在我们当代的教育当中,其实只剩下了单一的科学教育,既没有我们古老的有2000年传统的人文教育,也没有曾在民国有过几十年历史的大众教育。我们只有从西方传过来,又根据自己意识形态需要改造过的科学教育,所以我们常常会觉得我们的教育在追求“快”,为什么?因为“科学”是讲究效率的,人文教育是“慢”的,是讲生命的。人文教育单一化,所以我们要把科学教育引进来,但是当我们把教育带上单一的科学教育轨道的时候,我们有没有发现,这样的教育也是大有问题的。
回到我们教育的核心问题:什么是教育?教育的最终价值是什么?在我粗浅的理解中我认为,我们的教育,提供的是“常人”教育、“常态”教育,而不是“天才”教育、“非常态”教育。学校只担负一个使命,培养普通人,不担负培养“天才”“超人”的责任。学校不是为培养科学天才,也不是培养文学家、艺术家而存在的,真正的天才和艺术家本身就是天赋异能,不是靠学校教育提供的,他在任何环境下都可能通过自己的方式脱颖而出——当然,学校会给他提供一些契机。
学校只担负一个责任,就是让一个普通人成为在精神上健全的人,成为文明社会的正常人。从这个意义上讲,学校教育就是应该以人为本的,而且应该以普通人为本,尤其是基础教育。中小学教育,根本不需要设定一个目标,不需要教出多少出类拔萃的人。学校教育,其实提供的是一条中间线的教育,它不是按照智商最高的人的标准设立的,而是按照普通人的智商设立的。所以,学校教育中,快乐是一个重要的元素,它应该成为学生——同时更加重要的是——成为老师快乐的过程。今天,恰恰相反,老师不快乐,学生更不快乐。这是一个方面。
另一个方面,过去对教育的主体有很多的分歧,在我看来,其实老师和学生都是主体。如果老师不快乐,这个教育过程的展开就会带上很多阴影。所以,我想到一个词:尊严。如果一个时代的老师,尤其是基础教育的老师,在社会上的地位不是较高的,不能受到社会的尊重,他的生命的尊严不能在很大程度上得到满足,我们的教育基本上就失败了。何为师道尊严?就是老师在这个社会受到普遍尊重的那种尊严,如果连这个都没有,这个时代的教育——哪怕它出了很多高分的学生——也是失败的。
很多时候,衡量指标都是不可量化的。现在来看民国时期的教育,我们知道那个时候有战乱、有动荡,但是那个时代的学校,大部分——我们不能说全部——都是由教育家来办的,而不是由行政人员来办的。那个时候,北大校长这个位置和教育部长之间可以是来来回回的,蒋梦麟当过教育部长,也多次当过北大校长,但他不认为当了部长,再当校长有什么不好。蔡元培也当过教育总长,然后再去当北大校长。他们并不觉得校长和部长之间有巨大的落差,反而觉得北大校长这个位置可能更体面。北大校长,在他们心目中不是一个行政职务,在他们看来,这是一个教育家所担负的岗位。
张伯苓,南开大学的校长,也是南开中学的校长。事实上,张伯苓办得最成功的学校是抗战烽火中的重庆南开中学。林砺儒,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的校长,后来担任北京师范大学的校长,1949年以后做了教育部的副部长。经亨颐,浙江第一师范学校校长,创办过春晖中学。还有赵君达 、高凤山、周厚枢……后面这几个人虽不大有名,但是在他们学生的眼中曾经都是耀眼的明星,曾经是太阳。正是在他们手里,天津耀华中学、北京汇文中学、扬州中学,这些学校都成为了当时中国最好的中学。
我在查看民国教育的史料时,特别想到几点。那个时代,教育的每一个阶段都是自成体系、自成脉络的,具有独立的价值和地位,小学就是小学,中学就是中学。一个人可以以终身做小学老师来作为他的理想追求,把自己的角色尽最大可能地扮演得尽善尽美;一个人也可以把中学作为自己的终身事业来追求,而不仅仅作为一个职业来看待。整个国家、整个社会也是如此看待的。
但在今天我们可以看到,中小学在现有的教育体系中,实际上是没有任何地位的。今天教育体系的设置是按照升学的体制来的——小学是为了升初中而存在的,初中是为了升高中而存在的,高中是为了升大学而存在的。所以,中学、小学并没有自己的独立地位,它只是这个“升学”流水线上的环节。决定一个老师,决定一个校长,决定一所学校的地位是看你为更高一级的学校输送了多少高分的学生。这是唯一的指标,和自己的学校办得好坏无关。
民国时代也有“高考”,或者是一所大学单独招生,或者是联合招生,但并不影响小学、初中、高中都自成体系。如果教育的每个阶段的独立性不解决,每个人都会累死在这条“跑道”上。从小学一直到跑到高中,而且都是为别人在跑,而不是为自己,因为目标都非常明确,每个老师和学生都为此而着急。这样,就把教育过程中的乐趣,那些美好的东西,全都消解掉了。要还原教育本身,其实就是在接受教育或获得教育的过程中,获得最美好的东西,获得精神上的最大快乐,而不是在那里“跑步”。所以,我们为什么要说“慢”,“慢”就是享受这个过程。我想起一个故事。在苏州工业园区,那里有一家美籍华人开的企业。这个企业的食堂门口有一片草坪,要进入这个食堂,必须要绕一圈才可以。但是,员工都不愿意,他们就在草坪当中走出一条路,一条最短、最快的路。其实,这是人的天性,要走捷径嘛。这个老板有点与众不同,他后来琢磨出一个办法,他在草坪中间种了一棵树,恰好挡住了那个捷径。然后他告诉员工,在我这个公司,倡导不走捷径,用一棵树作为标志。 他倡导的正是一种“慢”的观念。在一个人人都求快、走捷径的时代,求慢就是一种理想。
我们今天看民国教育,除了教育的独立性,另一个就是,它是人的教育,它把人当人。有一个在台湾影响非常大的知识分子,叫殷海光,是金岳霖的弟子。我到台湾参观殷海光的故居,走进去看到的第一条他手写的格言,当时印象特别深。由于他是研究逻辑学、伦理学的,因此就更加关注基本性的问题,他说:“自由的伦理基础是把人当人。”同样,教育的哲学基础是什么?把人当人。
事实上,我们现在的教育设计更多的是把人工具化,因为学校要求学生在考试中胜出,成为考试的机器,整个设计的目的是为了考试而存在的,而不是为了教他成为一个人而存在的。这就是一个最大的问题。当所有人都往一个方向去的时候,你要扭转方向,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去拼,拼到最后大家都筋疲力尽了。华东师范大学心理学系在2006年做了一项调查,调查了1300多人,竟然有70%以上的人把考上大学作为人生的终极目标。他们为什么这样做?因为在前面奔跑的过程中,实在太累了,筋疲力尽了,好不容易跑到这个点,终于可以放下来了。所以,这里都成了他们的目的地了。这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事情。我前面说,教育是一个开放的过程,它永远没有终极的目标,它永远朝向未来,它只是一个过程,它没有结果,没有终点。
文质先生有本书叫《教育的十字路口》,其实中国的文明、文化也在十字路口。我们一方面在享受着人类高科技所带来的一切最先进的东西;另一方面,我们发现自己正越来越往下走。我就想到另一问题:教育从产生之日起——西方的(古)希腊时代,我国的诸子百家、孔夫子时代,它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提升人类。
今天处在转型期的中国,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很多事情都是按照本能设计的,但教育是与本能为敌的,教育是要提升人,而不是按人的本能来行事,不是按本能来思考,要把人变成一个有能力驾驭自己本能、超越自己本能的高级族类。什么是文明?文明就是高于本能的东西。所以,人类最大的优势就在于有能力超越自己的本能,而最重要的途径就是教育,通过教育提升人,通过教育让人超越本能,实现自我。与人的本能相对应的,无非是衣、食、住、行、性这五个,整个社会的一切仿佛都是围绕着这些而产生的。所以,广告、各种娱乐节目,它们不是向上提升人,而是让人向下沉沦,这是社会的一个非常大的问题。
一直以来,我们的教育都是与这样的本能化趋向为敌的,是为了抗衡人类向下拽的趋势而存在的,否则,何为教育?如果只是要迎合本能的需要,你根本不需要读书,不需要进学校。所以,自孔夫子以来的教育,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将人类一代一代积累的最好的文明成果告诉你,让我们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地提升自己,让我们更加靠近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