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歌里的爱与痛

2013-02-01 08:58吴佳燕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12年9期
关键词:阿东弱智方方

吴佳燕

一个严肃而有责任感的作家总是在不同的题材与领域里拓展着自己的思考。与方方近年来的小说《琴断口》描述爱情、《刀锋上的蚂蚁》思考命运、《武昌城》观照历史不同,她的新作《声音低回》(发表于《北京文学》2012年第一期)则是对底层人群的关注和社会现实的反思。小说通过对以弱智者阿里为代表的弱势群体庸常生活的叙述和城市大道的修建给大众生活带来的冲击为切入点,让我们真切看到了底层人群生存的艰辛和心灵的挣扎,背后寄寓了作家无比深沉的爱与痛。母亲和孩子、穷人和富人、弱智者和弱势者,这三组人物关系构成了作者构建小说文本、在爱与痛的挽歌里泅渡的独特视角。

一、母亲和孩子

母爱是人类永远的情感,也是文学永恒的主题。在《声音低回》里,母亲一开场就缺席,孩子阿里又是个弱智,由此,母爱以及丧母之痛便显得尤为深沉与悲情。方方通过儿童的视角、缓慢的叙述节奏、大量真实感人的细节场景描写和武汉方言的运用,用极大的耐性把这种爱与痛描写得细致入微,荡气回肠。作家关于底层关于社会现实思考的锋芒,也便无限深厚地蕴藏在这平凡人家的生活情感和岁月细碎的回声里。

阿里其实有30多岁了,但是因为一场车祸,导致他的智力永远停留在3岁的水平。也因为这车祸,他享受着父母的百般宠爱,享受着“阿里巴巴”式的单纯与快乐。他的举手投足喜怒哀乐俨然就是一个孩子。母亲对他的爱渗入骨血,融入生活的方方面面,受母亲熏陶所养成的作息时间、生活习惯、待人接物和乐观精神,历历可见。母亲行为处事的方式成了阿里做人做事的依据和准绳,印证在阿里所说的每句话的一个前缀里——“姆妈说的”。浸润在母亲的爱河里,阿里的世界是单一快乐而又相对自足的,时间仿佛停滞不前。

然而时间是绵长的,也是冷酷无情的,“悄然的流动中也藏匿着尖锐与残酷。它们像飞刀,随时会进射而出”,这种时间的强大感和人被时间吞噬的淹没感在方方的小说中一再出现。生活的石头突然砸下来,母亲病逝了,阿里的平淡安定、无忧无虑的生活面临着被打破的危险。阿里周围的人便用各种善意的借口、美丽的谎言等一系列的办法来阻止阿里知道这个残忍的现实,想竭力维持阿里童真世界的这份完整和快乐。阿里开始对母亲的固执寻找,通过每天坚持母亲教给他的一个个生活习惯来证明母亲的存在。母亲的照片、声音以至哀乐,都成了她的替代物,维系着阿里对母亲的思念、依恋和由此获得的踏实和快乐。特别是在殡仪馆里,阿里一听到哀乐就如条件反射般循着声音去寻找母亲辨认一具又一具尸体的场景,让人触目惊心之余又不禁潸然泪下。方方细细刻画着经历母亲失踪变故后的阿里的语言、举止、心理等,特别是以孩子的视角来看待死亡,更具有一种撼人心魄的忧伤和力量。因为孩子的心灵是最纯净的,如一面镜子,更能看穿世态,折射人心。

阿里对母亲执着寻找也意味着他从自己的童真世界开始向成人世界突围,然而最终是退守。因为除了亲友的善意保护,阿里在潜意识里也不愿相信母亲去世这个事实。所以机缘巧合,低回的哀乐就成了阿里思念母亲的一个特定符号。它既是阿里的精神寄托与活下去的人生支柱,也是他相信母亲尚在人世的最后一根稻草,当然要紧紧抓住,“阿里没有母亲了,这个悲哀的声音,成了他心里的母亲,阿里一天的精神寄托只能依赖于此”。方方用一种近乎荒诞的手法将哀乐作为阴阳相隔的母子之间的某种精神联结,既是对弱智阿里的精神世界和乖张举动的合理解释与呼应,更是作者找到的一个建构深度意义的绝好面具,这点从方方选取“声音低回”作为小说的题目中可见其良苦用心。

失去母亲的阿里因为哀乐而重新恢复了平静,通过每天在固定的时间里到东湖边听哀乐来确认母亲的存在,感受母亲的抚慰,获得心灵的慰藉,表达思母之情。虽然阿里没有了以前的快乐和满足,但总算找到一个精神的寄托。然而,这样一幅凄婉悲情却不免宁静悠远的场景却因为武汉大道的修建而打破。快速通道让阿里和瘸腿的罗爹爹被隔在了东湖的另一边,阿里的哀思无处安放,变得忧心忡忡,郁闷狂躁,原本和睦友善的邻里、亲人都因此被搅得鸡犬不宁。新的矛盾重又爆发,阿里已近崩溃的边缘。

二、穷人和富人

如果说方方对底层人群的关怀和悲悯是通过对阿里的母子之间的温情和悲情的细致刻画来实现的,具有穿透阴阳时空的超现实意味;那么对于穷人和富人关系的思考,则是以阿东的经历和一条城市大道的修建来进行观照的,具有更多的社会思考和现实意义,彰显出作者直面当下、思虑深广的勇气。作者的笔锋一转,叙述的语气节奏也因之一变,客观冷静并且具有很大的跳跃性。小说的主要叙述视角也从阿里转向了阿东。在这里,穷人和富人是社会的两个阶层,不是二元对立的关系,而是一种逃不掉的对比关系。

自私有制产生,穷人和富人便一直存在。尤其是在社会转型期,两极分化日益严重,穷人和富人的待遇千差万别,富人占据了绝大部分的资源、成果和话语权,穷人的生活方式和生存空间在整个社会、时代的滚滚潮流以及富人们的主导趋势中被裹挟席卷而日渐萎靡和压抑,对自己的命运越来越不可掌握。这种尊卑高下优劣之分的等级观念已成为社会一种心照不宣的集体意识。这里的穷人,不如说就是老百姓,就是底层人群。虽然他们在庸常琐碎生活里也有着自己的一点幽默和小快活(如罗爹爹与巴嫂子的告别,街坊邻里之间的调侃打趣),但在他们观念和意识里,对富人的优越仍有一种羡慕和感慨:这是富人的世道。就连死后的待遇,罗爹爹在殡仪馆里也不免感叹:“富贵人,死成这样真是风光啊!”

阿东的经历,就是一个底层孩子的奋斗史。哥哥的弱智,母亲的病逝,父亲的断腿……生活给了阿东不能承受之重,而他还要在这个要靠各种关系搭桥牵路的人治社会中打拼立足。应聘的时候,“阿东的同学说,挤在这里的,都是穷人家的小孩。阿东想,也是。但你又能怎么样?这原本就不是为我们而准备的世界,而我们却偏想要在这世界混出模样,还不得拼上命?”其中融入了阿东的感慨和无奈,又何尝没有作者对时弊的感叹和愤懑?

虽然“志气、文凭和本事,在这个世道,已经是一个用处不大的东西”,阿东还是凭借这些考上了公务员,家里的经济、哥哥阿里的精神状态都为之改观。然而,新的烦恼来了,宽阔的快速路的修建,在给富人带来便捷高效的同时,穷人不但没有受益,反而给日常生活带来诸多困扰。快速路隔断了坐轮椅出行的罗爹爹们享受东湖自然风光的乐趣,更剥夺了阿里思念母亲的权利。罗爹爹受伤了,阿里狂躁了,街坊们不满了,阿东抑郁了。武汉大道的开通给这个底层群体的生活蒙上了一层沉重的阴影,也让富人和穷人的分野更为明显。当更多人为富人、执政者以及所谓的太平盛世歌功颂德的时候,方方把更多关切悲悯的目光投向了底层群众,投向了社会现实背后的反思,体现了一位严肃作家的社会责任感和人道主义情怀。

然而,在穷人看来天大的事情,富人解决起来却是举手之劳。小说的最后,方方用了近似飘渺的一笔解决了阿东家的麻烦事:因为阿东在政府上班时认识的一位老板答应早上用奔驰车送罗爹爹和阿里去湖边,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但是,事情是否彻底解决了呢?是否所有的罗爹爹和阿里们都有一位老总的豪车接送?偶然性事件代替不了普遍的问题,小说借老总之口说:“这个世上的问题,都是富人解决的。穷人则享受这种解决。”这句话,是对富人的反讽,是穷人的自嘲,更是有社会良知的底层关怀者感受当今世风人情的一种复杂况味,折射出作家对底层老百姓的体恤与关爱,还传达出作家对这个城市和社会的深沉的爱与痛。

三、弱智者和弱势者

方方的《声音低回》,还涉及到两类人:弱智者和弱势者。这是一个严肃作家的写作立场,为弱势群体书写正义,关注弱势群体的生存和挣扎。小说的绝对主角阿里是弱智者和弱势者的结合,这是作家精心选取的一个意蕴丰富的符号,具有特殊的隐喻功能,值得我们关注和深思。

在人类历史上,“傻子”是一群特殊的社会群体。他们因非理性的精神状态,不谙现实社会的秩序规则,而被视为文明世界的“异类”,已经习惯性地被周遭社会所拒绝。他们作为“愚笨”和“痴呆”的存在,通常是以生活的受害者出现,本身就具有一定的悲剧性。同时,作为一种极富意味的文学符号,傻子的异类身份、边缘地位和非理性状态,为作家关注现实,对社会发言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切入点。它以正常生存感觉之外的特例,来对照庸常的秩序和生活,这种反观的视角本身,就构成了一种对既有秩序的反叛、挑战或者解构。因此,方方选择以阿里这样一个兼具弱势和弱智身份的人物作为小说的叙述主体,使得小说先在地拥有了得天独厚的双重视角,不仅为阿里非同寻常的行为举止找到了合理性的阐释方式,其形象本身对社会现实的反思和拷问也造成了震撼人心的冲击力量。阿里没有力量向这个现实世界要求什么,他的语言是指向另外一个世界的,那个虚幻的、并不真实存在却充满真实力量的母爱世界,小说借助这个形象获得了现实关怀和现实批判之外的隐喻功能。

值得一提的还有“声音低回”这个意味深长的“文眼”。所谓“低回”,有起伏回旋、如泣如诉、久萦于怀、挥之不去之意。它是一曲挽歌,饱含着阿里对母亲深沉悠远的思念与哀痛;它更是一种来自底层的声音,传达着弱势群体的心声和诉求,虽然微弱渺小,却是不可忽视的巨大存在,寄寓着作者对社会现实的忧虑与反思,饱含着作者对底层问题最真实的切肤之痛和最沉痛的精神关怀,也提示和期待着执政者与富人们对他们投以更多关注关爱的目光。这也正如方方在小说创作谈《偶然遇见》中所说:“其实衡量一个社会文明程度的高低,并不是你有多么快速的道路,有多少高大的楼房,有多么发达的科技以及有多么豪华的演出,而是看你对弱者所持有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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