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满
(中国石油大学 文学院,山东 青岛266580)
亚历山大·万比洛夫(1937—1972)是苏联著名剧作家,一生共写了七部主要的戏剧:《六月的离别》、《长子》、《打野鸭》、《外省轶事》、《去年夏天在丘里木斯克》、《窗子朝着田野的房子》和《约会》。
万比洛夫的戏剧创作继承了俄罗斯文学的现实主义传统,博采前辈大师之长,同时又善于创新,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他的艺术创作至今仍被称为当代苏联戏剧史上的“万比洛夫之谜”。
在万比洛夫的戏剧中,我们不难看出俄罗斯剧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果戈理及契诃夫的影响。这不仅体现在他们作品的“荒谬”、“情节的平淡”、“过分日常化”并“缺乏戏剧冲突”等方面,同时更体现在他们的艺术理想和创作风格上。“对普通人生存状态的关注,对知识分子形象的钟爱,对人物精神追求的深刻揭示,对美好人生即社会理想执著而诗意的向往,对戏剧体裁独到的理解与灵活的运用,以及象征、潜流、内心独白、停顿等艺术手法的运用”[1],都使我们看到了万比洛夫与契诃夫一脉相承的关系。契诃夫最显著的艺术特色莫过于象征性,在万比洛夫的戏剧中象征性也是激活全剧的最重要的因素。那么,万比洛夫戏剧中的象征表现在哪些方面呢?下面,笔者试从细节、人物、地域、语言四个方面论述。
万比洛夫在自己的戏剧中大量使用象征手法,从而使自己的戏剧具有了丰富而浓郁的抒情性。
《打野鸭》中最具象征意味的是,在该剧的开头,齐洛夫收到了朋友们为他送来的一份出乎意料的礼物——一个花圈,花圈的挽联上写着“献给工作中鞠躬尽瘁而早逝的永志不忘的齐洛夫·维克多·亚历山大洛维奇。朋友们哀献”。这个献给活人的花圈看上去虽然是朋友们荒诞的恶作剧,但实际上也象征着齐洛夫虽生犹死的生存状态,象征着他对自己生活的绝望以及他在精神上的死亡。而该剧的题目《打野鸭》本身更是贯穿全剧的象征。齐洛夫生活中唯一的嗜好就是打野鸭,而且他随时都在为这一嗜好做准备,然而自始至终齐洛夫都没有真正去打野鸭,正如他的妻子加林娜所说,“他就是这样,主要是——准备行装和空谈”。在该剧中,“打野鸭”也不是一个简单的行为,而是一种象征,象征着齐洛夫对大自然及美好生活的追求,象征着齐洛夫开始新生活的勇气和对行动的渴望。而每次“打野鸭”行动的落空都象征着他在精神上的麻木和对生活的绝望。在该剧的结尾,窗外天空终于放晴,齐洛夫经过激烈的精神斗争之后,终于从无声的痛苦中清醒过来,他拿起电话筒,用平稳、务实的甚至有点高昂的声调给季玛打电话,他又一次下定决心与朋友们一起去打野鸭了。这次打野鸭真的能成行吗?齐洛夫真的能摆脱自己痛苦的生存状态吗?剧作家并没有给出肯定的回答,而是留给读者一个开放的、意味深长的思考。
此外,《打野鸭》中还有很多其他细节也具有象征性:自始至终都在下的“雨”是阻碍齐洛夫出发打猎的客观原因,同时它也象征着妨碍齐洛夫行动的生活环境,是齐洛夫所在的生活环境造成了他的玩世不恭、无生活目的和行动动力的“多余人”的境况;“窗户”象征着齐洛夫与自然界、与真正的自由世界相沟通的桥梁;齐洛夫情人薇拉送的礼物“大丝绒公猫”象征着齐洛夫周围人们的庸俗和可笑;“电话”成为人们说谎的工具;“勿忘侬”咖啡馆里的人们却希望忘掉一切;一方面,“猎枪”和打野鸭时用作引诱物的“木头鸭子”是季玛用来将活鸭子变成死鸭子的工具,另一方面,齐洛夫从未打到过一只活鸭子,因为对于齐洛夫而言,打到几只鸭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打野鸭能给他提供独处的机会,与大自然亲密接触、摆脱生活烦恼的机会。
《去年夏天在丘里木斯克》是万比洛夫的辞世之作,也是万比洛夫戏剧创作的完美之作。在该剧中,最典型的象征是“女主人公瓦莲京娜自始至终专心修理被行人弄坏的栅栏”的行为。在这里“栅栏”成了独特的道德灵魂的“试金石”,瓦莲京娜一直在不停地修理着它,而来来往往的人们却在不停地破坏它。人们都不能理解瓦莲京娜的行为:麦切特金为了进花园居然连拆两块栅栏上的木板,杰尔加切夫心灵受过伤害,他没有看出瓦莲京娜修理栅栏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他把这看成是小姑娘做的怪事,“你还是别指教她吧。不关你的事。小姑娘家喜欢怪头怪脑,那就让她去做怪事吧。现在还年轻呢”。[2]374他的妻子霍罗希赫也对这事不耐烦了,“你又在摆弄花园?你还不感到腻味吗?……”[2]373她认为瓦莲京娜的行为是白费劲,是不会改变别人的,“真的啊,瓦莲京娜。这个花园难道是你的吗?……主要是白费劲:大家不沿着道走,以后也不会沿着道走。”[2]374就连瓦莲京娜的父亲——波米加洛夫也认为这不如喂猪重要,当女儿请求父亲帮忙时,波米加洛夫挥了一下手说:“啊,这回事!我没空。谁需要这个?别搞了,像小孩闹着玩一样……看着点猪,别忘了烧洗澡水。你提水的时候,注意别让鸡钻到菜园子里去了。”[2]374只有叶列麦耶夫是一个善良、真诚的老人,他有着一颗金子般的心,虽然自己晚年受到不公正的待遇,生活没有着落,但是他始终在帮助瓦莲京娜修补栅栏,他认为瓦莲京娜“是一个好心肠的姑娘”。当瓦莲京娜对爱情的希望破灭时,她自己也不愿再去修复被人弄坏的栅栏了。可是,在剧终,当瓦莲京娜被帕士卡强暴后,她又“不慌不忙,但是坚定地走向花园,走近栅栏,加固木板”。最后,全剧在瓦莲京娜和叶列麦耶夫共同修理花园的背景下落幕。
瓦莲京娜修补栅栏的行为贯穿着全剧始终,这个行为成为全剧的支撑,也是该剧最主要的象征,它象征着女主人公瓦莲京娜对人的精神和道德的修复,同时也是作家对人性美和善的呼唤。
万比洛夫生活的年代,是苏联社会青年人面临精神危机的年代。“十月革命已经过去半个多世纪,颇有一部分青年失去了理想和信仰。道德沦丧,精神崩溃,成了令人触目惊心而又难以克服的社会问题。这是十分严酷的现实。”[3]万比洛夫意识到了这些问题,并试图通过创作来揭示这些问题。《六月的离别中》大学校长列普尼科夫是道貌岸然、爱慕虚荣的代表。他的女儿称他为“老处处想成为公道的人”,柯列索夫却讽刺他“没时间成为一个公道的人”,而他的妻子却揭露他只是一个“行政干部和半瓶子醋的学者”。《打野鸭》中的古沙克则是一个十足的伪君子。他最大的特点就是好色,他一边标榜自己“远非伪君子”,一方面又不顾一切地追逐女人,哪怕是自己下属的情人和妻子。他为了得到女人,会立刻改变对下属的严厉态度,原谅齐洛夫及萨亚宾玩忽职守的错误。他一边高谈“原则性”,一边却一切都以女人为转移,当他发现由萨亚宾签字的情报是假情报的时候,他对齐洛夫和萨亚宾大发雷霆,扬言要处分他们,而此时瓦莱丽娅的出现却让他怒气大消,甚至转怒为喜,居然宽恕了齐洛夫和萨亚宾,这样的领导简直就是衣冠禽兽。《去年夏天在丘里木斯克》中的麦切特金是一个恃强凌弱、以上欺下的代表。他虽然只是个区卫生科会计,但是他却被人们称为“第七书记”,是个很“厉害”的人物,他的厉害主要表现在对普通老百姓的态度上。他对在台阶上睡觉的老人叶列麦耶夫严厉地说:“是谁批准你的?……是谁?……我在问你:是谁批准你在这睡觉的?……”当他知道叶列麦耶夫是来办事的,又说:“你说有事来的?……我知道你们的事。就是来灌个烂醉,就这码事。既然来了,上旅馆去吧。照章办事。”同时,他又以训斥的语气埋怨维修饭馆的人迟到,仿佛周围的人都得听他的。其原因就是因为他是当地的“权威”,“有分量,又知道法律”,也就是说他很会当官,深谙为官之道。
万比洛夫在自己的剧作中塑造了一系列虚伪、官僚的反面人物,揭露了社会上的腐败现象,但是他无法找到解决这些问题的办法,只好求助于理想人物,于是万比洛夫在每一部剧作中都塑造了一个象征着美与善的人物形象:《长子》中的萨拉法诺夫是真诚与信任的象征。他写了一辈子的那部“惊人的音乐”叫做《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就是说,如果四海之内人人都能像兄弟一样相互信任,相互热爱,那么不是亲人也胜似亲人。《六月的离别》中的塔尼娅是正直的象征,她并没有因为柯列索夫最终撕毁了文凭而答应与他重归于好;《打野鸭》中的依琳娜是真诚的象征,她的真诚对照着齐洛夫的虚伪;《去年夏天在丘里木斯克》中的瓦莲京娜、《密特朗巴什事件》中的姑娘维克托丽娅、《与天使在一起的二十分钟》里的赫木托夫都是纯真、善良的象征。他们是经受了命运的打击、道德日臻完善的人物,是美和善的化身。在万比洛夫的剧作中虽然这些人物中有的是主要人物,是推动剧情发展的重要因素,但是万比洛夫并没有将他们作为一个独立的性格主体去塑造,而是作为一种象征性的人物贯穿着整个剧作,同时他们又是作家理想的载体,是作家对美好生活向往的体现。
万比洛夫笔下的故事情节通常发生在外省,或者是在偏僻的小地方,或者是在大城市的郊区,作者所关注的是郊外的日常生活,以及生活在那里的普通人的精神境界、生存状态。“郊外”一词在万比洛夫的剧作中不仅仅具有行政地域的意涵,同时,“郊外”又是大自然的象征,具有道德层面的意涵。郊外宁静诗意的大自然,以及它那种特有的话语和歌声唤醒了人们的灵魂及良心。对于万比洛夫笔下的主人公来说,只有大自然才能使他们重新审视自己的行为,思索自我存在的基础,寻求真正的道德坐标,发现自我及生活的前景。外省的生活还可以使人们独处,从而感受到与他人命运的内在统一。
在万比洛夫的戏剧中自始至终贯穿着城市与乡村大自然的冲突与矛盾,处处可以感受到作家对大自然的向往和赞美。万比洛夫的第一部剧作《窗户朝着田野的房子》尽情讴歌了乡村和大自然的美好。小学教师特列齐雅柯夫想回城市去,临走之前与农庄奶牛场场长阿斯塔夫耶娃告别,但最终却被女场长的幽默及歌唱队欢快的歌声感染,放弃了回城的念头。《去年夏天在丘里木斯克》中的审判员沙曼诺夫由于受够了城市中的“用头去撞墙”的生活,躲到林区小镇丘里木斯克寻求安宁。因为“据说乡村能安慰人”。在作家看来,城市里的生活是混乱的,不公平的,是对人有害的,该剧中的青年人帕士卡由于在城市里生活了几年才变得不可理喻。《打野鸭》中的齐洛夫更是厌倦了情报所的工作,对他来说,唯一能解脱的方式就是“打野鸭”——投入大自然的怀抱。所以,他时刻准备着去打野鸭,即逃离城市生活。是城市的生存环境使他变成了一个对工作三心二意、对上司溜须拍马、对妻子虚情假意的人。
作家生活的时代,正是苏联科学技术飞速发展的时代。人们对金钱和权力的追求达到了极致,以至于很多人道德败坏,精神迷茫。在这种条件下,“科学与人的问题”便成为哲学社会科学研究的一个主要问题。文艺家们把城市作为现代科学技术发展的象征。通过“城市—乡村—人”的关系来探索现代科学技术与人类道德发展的关系。万比洛夫同样也意识到了这一问题并将这一问题表现在他的作品之中。在万比洛夫看来,城市——科学技术的象征,是造成人们道德败坏的主要原因。被现代生活方式束缚在狭小天地的城市里的居民都向往着广阔的、空气清新的乡村、森林和田野,他们都渴望重新变成一个自由活动的人,渴望到自然中去寻找精神家园。
因此,在万比洛夫的剧作中,城市、外省、郊区及乡村便不再是单纯的主人公生活的地域概念,而具有了一定哲学层面的象征意义。
在语言上,万比洛夫大量地使用“稍停”、“静场”、“沉默”等蕴含丰富的停顿,使看似简单的话语包含了非常深刻的内容。梅特林克在其《日常生活的悲剧》一文中也提到过语言问题,他指出:“并不在行动中而是在言语中,人们才能从真正是美和伟大的悲剧中找到美的伟大,而美和伟大并不单一存在于那些陪衬行动和解释行动的台词中,因为,除了那些处于表面的理由必须出现的对话以外,必定还有一种不同的对话。事实上,剧本中唯一真正有意义的台词是最初看起来毫无用处的台词,这种台词才是本质之所在。”[4]130接着他又说:“在那些必需的台词以外,你几乎总是可以发现平行的存在着一种好像多余的对话,但是只要仔细地观察,你就可以相信,这才是那种灵魂应该深沉倾听的地方。”[4]130
万比洛夫戏剧中的语言就是梅特林克所说的语言,是契诃夫戏剧中的“潜台词”。这种“潜台词”使万比洛夫的戏剧含义深刻、耐人寻味。
在《打野鸭》中的第二幕第一场,齐洛夫第三个回忆开始的时候,清晨,一夜未归的齐洛夫回到家中,看到在书桌旁睡觉的妻子加林娜后,两个人有一段对话。在这段对话中,万比洛夫连续使用了十六个“稍停”、“静场”和“沉默”。
齐洛夫:你干吗不睡?……
[静场。
怎么?工作很多?……你怎么,一点没睡?……
[稍停。
不行,不行,不能干这么多,我们不是牛马。我忙得脚不着地。(打哈欠)
[稍停。
想象一下,我去斯维尔斯克了。昨天午饭以后,车门砰的一声!上哪儿啊?上瓷器厂。干吗?一桩大事:改建车间,研究,总结。烦得很……不,这对我不合适,我好歹到底是个工程师……(稍停)我给你学校打了电话,你在上课……,不行,我们家得安个电话,它必不可少,你同意吧……加尔卡!
[沉默。
你怎么,不愿跟我说话?……奇怪……
[静场。
出什么事了?……我累了,想睡觉。给我铺床……听见吗?我一共才睡了两个小时。是在火车站上……
[稍停。
不行,怎么回事?也许是,你不信我?
加琳娜:晚上有人在城里看见你。[2]225-226
在齐络夫的这段话中使用了六个停顿,第一个“静场”言外之意是齐洛夫埋怨妻子,不睡觉,等他,好像他在外面做了对不起妻子的事。第二个“稍停”意思是说妻子不睡觉是因为工作太多,好像不是在等他。第三个“稍停”的潜台词是告诉妻子他去外地出差了,没有干坏事。第四个“沉默”是为自己开脱,言外之意他给妻子打过电话,但妻子没接。第五个“静场”是心虚了,他感觉出妻子的不高兴,为了进一步表白自己,他又强调自己睡在火车站上。最后一个“稍停”他还在期待妻子对他的信任,他担心妻子不信任他,于是先发制人,反问妻子“你不信我?”这六个停顿将齐洛夫那种“厚颜无耻,做贼心虚”的本性表现得淋漓尽致。
在万比洛夫的戏剧中到处都可以看到这样的“停顿”,只要根据作品中的台词深入挖掘,我们就可以了解作家含义深刻的潜台词、丰富的哲理,也可以领会到作品中诗意盎然的意境。
[1]苏玲.传统的回声——论《去年夏天在丘里木斯克》中的契诃夫传统因素[M]//俄罗斯文化评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249-261.
[2]万比洛夫.万比洛夫戏剧集[M].赵鼎真,白嗣宏,译.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0.
[3]陈世雄.苏联当代戏剧研究[M].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1989:157.
[4]斯泰恩.现代戏剧理论与实践[M].周诚,等译.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