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斗斗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挪威19 世纪杰出的剧作家易卜生,其长篇诗剧《培尔·金特》中的培尔随着对基督教信仰的背叛或遵守而呈现出人生命运的起伏状态,契合了源自圣经的“犯罪——受难——忏悔——获救”的情节模式,总体呈现出明显的先下降后上升的趋势,这与圣经“U 型结构”达到巧妙的吻合。下降的曲线是堕落的走向,而上升的曲线则是救赎的走向,即人的命运由起点下滑到最低点,然后由于某个幸运转折将全剧推向“快乐的结局”[1](P169)。
《培尔·金特》中的主角培尔,与圣经中的彼得一样,是尘世间的一个大罪人,但最终都获得救赎。而易卜生借此剧提出了他本人对基督教的困惑:“到底有没有拯救,我们何以被拯救。”事实证明,并未完全接受基督教思想的易卜生将罪恶与救赎的基督教观念融入到主人公培尔一生的命运之中,并解答了自己的疑惑:“他相信这个世界存在魔鬼和诱惑,但也有真爱和救赎。”[2]学术界针对《培尔·金特》这一诗剧,以结构原型为解读视角的比较少见。因此,本文以U 型叙事结构为切入点,解读《培尔·金特》中显性故事背后隐藏的原型意义。
一
剧本以培尔人生的三个阶段——青年、中年、老年为主线,深入探索培尔灵魂深处对基督教信仰的态度变化,讲述培尔从对基督教的向往与渴望,逃避与背弃,最终重拾信仰,获得救赎的道路,勾勒出人生命运的U 型曲线轨迹。
(一)起点:对基督教的向往
《圣经》中人类的始祖亚当夏娃犯下“原罪”而被驱逐出伊甸园,因而基督教认为人生来有罪,必须通过赎罪方能获得拯救。《培尔·金特》中的培尔背负着罪孽出场,他自私、贪婪,性格顽劣自傲,不负责任,好逸恶劳,满口谎言。家中只有一间破旧的屋子,还有一个老母亲,但作为儿子的他却整天游手好闲,不仅没有分担母亲的家务,还到处惹是生非,与别人喝酒打架,在村子里,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二流子”。而当他遇到索尔薇格时,不禁赞叹:
“多美啊! 没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她眼睛总朝下望着。她穿的围身多么白呀! ……而且手里还拿着用手绢包着的祈祷书!”[3](P309)
圣洁、崇高的索尔薇格是一个纯粹的基督徒,并且在剧本结尾,索尔薇格也是“一身进教堂的打扮:手绢里包着祷告书,手里拿着一根拐杖,直直地、安详地站在那里。”[3](P446),更加证实索尔薇格就是宗教的象征。本来玩世不恭的培尔对索尔薇格却有着异乎寻常的尊崇和敬仰,他“(突然间改变了语气,向她哀求)索尔薇格,跟我跳个舞吧!”[3](P315)。培尔对索尔薇格的爱恋与渴慕,象征着他灵魂深处对宗教的向往与渴望,但遭到索尔薇格的拒绝后,他伤心失望之余,玩弄了英格丽德,于是不得不潜入深山躲避追捕。在这里,他又与三个牧牛女鬼混,还为能够成为王国的首领,获得荣华富贵,诱骗了山妖大王的女儿——绿衣女,并渴望成为山妖大王的女婿,但培尔最终看清楚了山妖世界的罪恶,绝望一般逃命出来,这个时候他的心里还依旧保留着对索尔薇格的思念和向往,这暗示着他对基督宗教的向往。
在森林深处,当培尔看到索尔薇格站在自己面前,愿意投奔追随自己的时候,他欢欣鼓舞,但却遇到了他曾经诱骗的绿衣女以及与之所生的私生子。此时的培尔看到了自己的肮脏与丑恶,觉得“照现在这样到她身边,只不过是对她的亵渎。”[3](P350),因此应该“绕道而行,找我自己的路子;不是为了得失,而是想办法从这类肮脏思想中解脱,把它们永远从我心中驱逐干净。”[3](P350)索尔薇格的圣洁,使得培尔决定远离肮脏思想,洗清自己罪恶,重新出现。
(二)下滑至最低点:对基督教的背弃
从剧本第四幕开始,中年的培尔已经摆脱了先前的贫穷,变得精明而富有,崇拜“金钱至上”、“及时享乐”。此时的培尔得意忘形,他完全忘记了那个圣洁崇高的基督徒——索尔薇格在等着他,暗示着他对基督教信仰的背弃,人生命运从上一阶段的起点严重下滑,跌入低谷。
对于过去的种种,培尔认为不必再理会,而是要“为享乐而活着”。于是,他采取非法手段,“把黑奴从非洲运到卡罗莱纳,然后再把偶像运到中国”[3](P360),赚来大笔财富。而他口中的宗教,只是“事业不景气”时的“一条后路”,可以让自己忍受“失意”的日子。对于自己的罪过,他自认为将黑奴们安顿好,并给他们办学堂等等行为,是在做好事,而且“善行”已经抵消了“罪过”。此外,他还要通过黄金实现他毕生的目的,即“成为皇帝”。
但培尔被他身边的狐朋狗友背叛,所有的金钱沉入大海,培尔变得一无所有。这时候,他(大声奉承到)向上帝祷告道:
“我一定要谦卑,并且容上帝一些时间来安排。我必须信赖上帝。我是满心地虔诚。”[3](P369)
并且意识到“高贵的思想要远比金钱地位有价值。只要相信上帝就成了!”果不其然,培尔对上帝的“忏悔”,使他不久就意外得到了摩洛哥人的宝石、马、礼服和一把宝剑,于是他冒充先知进入阿拉伯酋长的帐篷,并得到了酋长女儿安妮特拉的仰慕,但最终才发现,他所爱恋的安妮特拉,眼里只有他身上的宝石和金钱,而不是他本人。接下来,随着剧情进一步展开,培尔来到了埃及,在开罗疯人院里,他竟然忘掉了自己是谁:
“我该做什么? 我是什么? ……我是个土耳其人,一个罪人,一个山妖……你的名字……我忘掉啦……记不起啦……啊,救救我!”
对于自己作为人的本来面目,培尔竟然忘却了。在这一人生阶段,培尔的所做所为已经完全背叛了基督教,他的人生命运严重下滑至最低点。
(三)上升至终点:对基督教的回归
从第五幕开始,一无所有的老年培尔浪子回头,踏上了回归故里的轮船。当培尔看到一直在森林的茅屋里等待他归来的索尔薇格,他幡然醒悟,原来他自己的帝国其实就在这里。可他对自己过去的罪过一直不能原谅,但内心又渴望回归宗教,最终当他鼓起勇气,走进茅屋里那个圣洁的索尔薇格身边,“(匍匐在门口)向我这个罪人宣判吧!”,“大声说说我造的罪孽有多么深重吧!”[3](P446~447),而索尔薇格却说,“我所唯一爱的,你什么罪孽也没造。”终于,培尔痛哭起来,索尔薇格对培尔一生的等待,最终引导培尔回归基督教,获得救赎。他的诚挚忏悔,获得了上帝的原谅,因为“一道光辉”照在了培尔身上,这道光辉是神,是上帝。《圣经》中的神即光,而耶稣就是世界的光,“我是世界的光,跟从我的,就不在黑夜里行走,必要得着生命的光。”耶稣又对使徒保罗说,“我差你到他们那里去,要叫他们的眼睛得开,从黑暗中归向光明。从撒旦权下归向神”。因而,光就是上帝,而光照在培尔身上,就暗示着上帝已经将诚心悔过的罪人从黑暗的魔鬼领域引领到光明的上帝之国里。
基督教认为,对于真心忏悔,诚心悔过的人,上帝就会以宽容之心拯救他。获得拯救后的培尔是幸福的,培尔“紧紧依偎着索尔维格,把脸贴在她的膝盖上”,静静的倾听着索尔维格温柔的唱着摇篮曲:“我来摇你,守在你身边。我的心肝宝贝,睡吧,做梦吧。”
通过对培尔一生中三个阶段的探讨,不难发现培尔经历了“犯罪——受难——忏悔——救赎”这一过程,而培尔对宗教态度的变化,完成了圣经U 型结构由下降到上升的全过程。
二
《培尔·金特》的U 型结构勾勒出主人公经历磨难后最终回归幸福的人生曲线,而这样的轨迹不仅仅是形式上的安排,更在深层次上彰显了剧本富含宗教色彩的主题寓意:第一,善恶冲突,即永恒的真善美等美好事物必定战胜丑恶且将最终长存;第二,信念与希望,即绝望和苦痛之上有着永恒的希望之光,磨难和考验之后有拯救之力。
首先,《培尔·金特》中人性的善恶冲突,是基督教代表的善力量与叛教代表的恶力量的冲突之路。对此,圣·奥古斯丁指出,恶是善的缺乏,正如黑暗是光的缺乏。善是独立的原动力,是第一性的;恶是第二性的,是依赖于善而存在的[4](P454)。
剧本中,恶的力量的代表有培尔内心对物质的贪欲、还有山妖大王、以及培尔逃亡路上遇到的勃格——看不见,摸不着,但却可以阻止培尔的向善之路,而这些邪恶力量最终被打倒。每当培尔受到恶的诱惑甚至伤害时,培尔内心中向善的力量就会帮助他走出来,这也体现了易卜生本人的信仰,即善必将战胜恶。比如,在与勃格较量的过程中,培尔最终以祈祷书为武器打败了它。此外,两次出现的“教堂钟声”,其实质就是宗教精神的象征,是帮助培尔向善力量压倒邪恶力量的重要武器:“远处的教堂鸣钟”,“山妖大王的宫殿坍塌下来”。[3](P336)“勃格,他倒下了。……远处传来教堂敲钟声和唱赞美诗声”。[3](P339)
培尔命运起伏的“U 型”结构也传达了易卜生关于人性的善恶冲突观,即人的内心充斥着向善和向恶的两股力量,但人性本善,虽然在人的一生中,邪恶力量曾一度压制了善,但最终罪恶终会走向毁灭,善良和美好最终取得胜利。
其次,在U 型结构中,人的命运下降到最低点后,正是信念和力量这种“吉利的因素”使人们在极端磨难中近乎绝望时,转而极度渴求平安和幸福,并从内心深处感受到善与美的召唤。“圣经式的信念、希望与博爱是上帝赐予信徒的三个礼物”,而“信念”和“希望”是支撑人的命运最终趋于美好结局的精神力量,这一点恰恰在U 型叙事结构中得以巧妙传达。
剧本结尾,培尔问索尔薇格:
“你能说说自从你上回见到培尔·金特之后,他到哪儿去了吗?”,“那个真正的我,完整的我,真实的我”,“我额上带着上帝打的烙印到底到哪里去了呢?”
索尔薇格一语道破,“你一直在我的信念里,在我的希望里,在我的爱情里”[3](P447)。索尔薇格的“爱情”,其实质就是神圣伟大的“博爱”。她将“信念”、“希望”、“博爱”赐予了培尔,这意味着“额上带着上帝打的烙印”的培尔就是上帝的信徒,是被上帝打下烙印的选民。培尔漂洋过海的出行,就像圣经中亚伯拉罕的子孙们一样,都是为了摆脱苦难的现状,寻回那个“美好宽阔流奶与蜜之地”。而培尔当时被全村里的人嘲笑、遭遇追捕,现实情况是苦难的,他的出逃,也是为了寻回自己的梦想帝国,然而最终他回到故土,才发现他的帝国就在索尔薇格那里。索尔薇格就是上帝的化身,她为培尔建筑了一个神圣的帝国。当培尔深陷绝望的阴暗幽谷里,也是索尔薇格的出现,让他得以实现人生命运的转折,从而获得上帝的救赎,也正是索尔薇格的“信念”、“希望”、“博爱”,让培尔最终获得了证明自己的最好诠释,“一天我们上路,因为我们在学习中领悟到应该显示自己的本质”[5](P23~25)。培尔最终找回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人生命运呈现上扬的喜剧色彩。可以说,“信念”和“希望”是U 型结构中间曲线由下降到上升的关键因素。
综上所述,《培尔·金特》中主人公培尔的起伏人生在U 型结构框架中得以充分展现,他的获罪和救赎代表了整个人类从罪恶中得到救赎的过程。易卜生通过圣经U 型结构对宗教、人性进行了探讨,把个人的命运纳入人类整体的轨道,使这部作品超越了纯粹的历史时间和空间。就如易卜生本人所言,“我的这个剧本就是一首诗。如果它现在不是,将来也一定会是的。我的国家挪威将以我的这个戏确定诗的概念。”的确如此,《培尔·金特》现在被定义为一部超越历史时间、空间限制,关于罪恶与救赎、爱与信念的宏大诗篇。
[1]诺斯洛普·弗莱著,郝振益,樊振帼,何成洲译.伟大的代码——圣经与文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2]李兵.易卜生和他的《培尔·金特》[N].中华读书报,2007 -08 -22(18).
[3][挪威]易卜生.易卜生文集(第3 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
[4]Augustine,Saint.The City of God[M]. Trans. John O'Meara. Beijing:China Social Sciences Publishing House,1999.
[5][美]穆尔.郭舜平等译.基督教简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