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继甫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禅宗在五祖弘忍之后,内部开始分化,惠能主“顿悟”,主要流传于南方,称“南宗”;神秀重“渐修”,主要流传于北方,称“北宗”。两者的差异,所谓“南顿北渐”。[1](P.175)
受禅宗“南北宗”说影响,在绘画领域,明代董其昌“以禅喻画”,创立山水画的“南北宗”说,基本内容为:自唐代起,山水画与禅宗一样分“南宗”“北宗”两个系统,南宗创始于王维,北宗创始于李思训父子;南宗出于“顿悟”的艺术天分;北宗出于“渐积”的苦修苦练。[2](P.418)
在诗歌领域,虽然唐人早就借用“南北宗”概念,但只随意而谈,并未系统论说。伪托贾岛撰的《二南密旨》以《召南》“林有朴遬,野有死鹿”句,及鲍照“申黜褒女进,班去赵姬升”句,钱起“竹怜新雨后,山爱夕阳时”句为南宗;以《卫风》“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句,左思“吾爱段干木,偃息藩魏君”句,卢纶诗“谁知樵子径,得到葛洪家”句为北宗。[3](P.4)《二南密旨》信手拈来几个诗句,说的只是句法区别,远未达到董其昌山水画“南北宗”说从整体风貌观照的高度。
南宋严羽《沧浪诗话》比较系统地“以禅喻诗”,但严羽并未提出诗歌的“南北宗”说。他虽然清楚禅家“宗有南北”,但实际却以“第一义”“第二义”“声闻、辟支果”的层次对不同时代风格分别,并以“汉魏晋与盛唐之诗”为最高标准的“第一义”。[4](P.11)
相比绘画领域,诗歌领域的“以禅喻诗”还不充分,因为还没有系统明确的“南北宗”说。古代诗歌中类似禅宗“南北宗”的区别突出表现在唐代李白和杜甫的区别上。由此,本人认为,自李白、杜甫起,古代诗歌也可分两个系统:杜甫、以及后来学杜者近禅之“北宗”;李白、以及后来学李者近禅之“南宗”。本文只就南宗代表诗人李白,北宗代表诗人杜甫略加论说(因为古代诗歌到盛唐“声律风骨兼备”,所以亦可把二人称为“祖”)。
此外需要说明,任何比喻都是蹩脚的,“以禅喻诗”,只是“喻”而已,毕竟诗还是诗,禅还是禅。
杜甫思想主要是儒,但也信佛。儒家的仁者心肠和佛家的普渡精神某种程度上也是相通的。
请看,“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兵马长不用。”(《洗兵马》)等等。自是大慈大悲的菩萨心肠。
除了这种普渡精神外,他的许多诗还饱含禅趣,深蕴禅机。比如“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江亭》)“日月笼中鸟,乾坤水上萍”。(《衡州送李大夫七丈勉赴广州》)等等。
杜甫佛教信仰近于北宗禅。他在《夜听许十一诵诗》中说:“余亦师粲可,身犹缚禅寂。”诗中“粲”指禅宗三祖僧粲,“可”指禅宗二祖慧可,“禅寂”乃禅宗北宗的坐禅寂定方法。南宗不赞成北宗的坐禅方法,惠能谓:“生来坐不卧,死去卧不坐,一具臭骨头,何为立功课”。[5](P.178)
《游龙门奉先寺》中说:“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这种闻钟发悟的体验也与北宗禅藉境悟道、住心看净的禅法相通。
杜甫晚年的《秋日夔府咏怀》说:“身许双峰寺,门求七祖禅。”对此学者颇有争议,有人说普寂为七祖,杜甫皈依北宗禅;也有人说神会为七祖,杜甫信奉南宗禅。其实,“七祖禅”指时人目为禅宗七祖的北宗高僧普寂的禅法。
禅宗从达摩、慧可、僧璨、道信、弘忍,传至六祖惠能就结束了一人一代的承传形式。五祖弘忍后,分出两大派系:惠能开南宗(弘忍正式传灯之人);神秀开北宗。当时,北宗由于受武则天支持,神秀被誉为“两京法主,三帝门师”,其禅学在北方势焰极盛,他死后由其弟子普寂继承,势力更大,被誉为“七祖”。[6](P.84)而南宗禅至中唐时才也盛于北方。
首先,杜甫作诗讲究句法、格律以及经营。比如,“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寄高三十五书记适》)“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戏为六绝句》)“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遣词必中律。”(《桥陵诗三十韵因呈县内诸官》)“诏谓将军拂绢素,意匠惨淡经营中。”(《丹青引赠曹将军霸》)等等。
其次,杜甫认为经过读书、生活充分积累后才能达到诗歌艺术的突破。他在《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中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说的正是先要“渐修”,然后才能“开悟”的过程。此外,“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戏为六绝句》)“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等等,都是说经历读书、生活深厚积累之后才能到达的一种诗歌艺术随心所欲的彻悟境界。
李白不仅信道,同时信禅,要么怎么自号“青莲居士”呢?其实,禅学和道教之间并无什么阻碍,正如范文澜所谓:“禅宗是批天竺袈裟的魏晋玄学。”[7](P.66)
李白在《赠僧崖公》中说:“昔在朗陵东,学禅白眉空。”证明他早年就和一位叫白眉空的释子学习过禅法。
李白的佛教信仰近南宗禅。比如《庐山东林寺夜怀》说:“湛然冥真心,旷劫断出没。”不正是《坛经》“迷闻经累劫,悟则刹那间”的意思么?[5](P.93)又如《安州般若寺水阁纳凉喜遇薛员外乂》说:“心垢都已灭,永言题禅房。”不正是《坛经》“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的境界么?[5](P.65)
正如有学者说:“如果说禅学对李白有所影响,我认为这种影响较多的来源于南宗”。[8](P.220)
李白有的诗歌也直接用艺术形象表达一种“禅趣”。如《独坐敬亭山》:“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众鸟”者,烦恼也,“孤云”者,心境也。前两句谓烦恼都去,心境悠闲。“相看”实为自看,“敬亭山”乃己心外化。后两句说以心观心,表里澄澈。此诗表现了“顿悟”后的身心豁然的境界。又如《鲁郡叶和尚赞》中的:“如云开天,廓然万里。”也是南宗禅“顿悟”的一种比喻。
除了恢复大雅传统的儒家诗论外,李白的创作观点主要是反对雕饰做作,崇尚清新自然。
他在《赠江夏韦太守良宰》中赞美对方的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亦是夫子自道,表现了他去藻饰尚天然的审美追求。李白更是经常推崇“二谢”(谢灵运、谢朓)诗中清新自然、气韵天成的诗句,不必多说。
他的《古风》第三十五首说:“雕虫丧天真”。又说:“安得郢中质,一挥成斧斤。”认为诗歌创作要率真自然,不用雕琢,不假思索,一挥而就。就像南宗禅法一样干脆直接,不绕弯子。
李白不像杜甫那样有许多论述诗歌创作的作品,因为他觉得写诗没有什么规矩框框可言。李白写诗几乎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他的诗歌往往直接表现自我,直率真切(他以“我“字开头的诗太多了,不再举例)。李白是极度自信的,相信自己的心境是纯洁的、高尚的——他和南宗六祖惠能一样那么自信:“菩提自性,本自清净,但用此心,直了成佛。”[5](P.61)
总之,杜甫作诗出于功力学养,精心锤炼;李白作诗出于艺术天分,不事雕琢。严羽此说也见二人“渐”“顿”之别:“少陵诗法如孙吴,太白诗法如李广。少陵如节制之师。”[4](P.170)
同禅宗发展相反,古代诗歌似乎北宗更盛,因为宋代以来学杜的人远超学李的人(学李的人只是每代偶尔有之,而学杜的人宋代竟然形成一个声势浩大的“江西诗派”)——其实,李白诗歌像南宗禅一样不能“立文字”向后人传授诗法,后世只有悟性极高者才能与其以心会心,得其韵致,是以专门学李者少。
[1]洪修平.中国佛教文化历程[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
[2]陈传席.中国绘画美学史(下)[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02.
[3][唐]贾岛.二南密旨[M].北京:中华书局,1985.
[4]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5]杨帆译注.金刚经·六祖坛经[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97.
[6]李哲良.中国佛文化漫笔[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9.
[7]范文澜.唐代佛教[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8.
[8]张锡坤等.禅与中国文学[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