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多真,学有多深——张静如《暮年忆往》读后

2013-01-30 05:03李向前
中共党史研究 2013年3期
关键词:老头党史历史

李向前

(本文作者 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研究员北京 100080)

读一个人的书,会受他的语言风格影响很长一段时间。所谓近朱者赤。静如先生说话、写字,都带着他特有的“京片子”味,且“片”味十足,让人不受感染都不成。当然,静如先生真正让人称道的风格,是说“大实话”。无论私下还是会上,他没有套套,张嘴就是白话、实话,常让人忍俊不禁还余音缭绕。谁都知道,实话难说。而以讲实话为风格又贯穿学问始终,则极难见。读《暮年忆往》,这大实话的文风,一路飘来,让人放松、会意、不忍释手。为写这篇读后,我决心追随“静如风格”一次,把那些好听却有点恭维的俗套尽行省去,把“静如师”也改为“张老头”,尽全力把文字写得实在些。

《暮年忆往》开头便说: “回忆写了好几年,总算写完了,不是不好写,而是没时间写”;“写完了回头一看,就是个大事记加点小故事,实在没什么意思。因为我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个大学老师,教点书,带点学生,开点会,记下来只能平平淡淡。”这个开场白,一上来就能博个“满堂彩”。为什么?它实在,不拿腔,不端着。这是老头风格。

一般人不会这么写开场白。谁愿意把自己忙乎了好几年、将近40万字的一本书,说成“实在没什么意思”呢?正规点的,写自序也会像做学问,要先交代立意、再突出创新,然后说点贡献之类。随便一点的,可以纵论南北,臧东否西,最后说点自谦的“片汤话”。可张老头偏不,硬把自己的书说成“没什么意思”。

书有没有“意思”,不在自序“煽乎”得如何,也不取决于“自我表彰”的精彩与否,而在于能给读者提供什么新史料、新见识、新指点、新理路。其实,回忆录不好写。一般人回忆自己的历史,都羞于讲“走麦城”的事,而愿意大谈“诛颜良”、“斩文丑”。久而久之,便成了回忆录的通病。我读过的回忆录不多,但很喜欢翻阅这类书。我觉得,在衮衮诸公中,有一位是例外,那就是李一氓。他的《模糊的荧屏》,写得很特殊。

李一氓是党内老资格的革命家。北伐时,他任过南昌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政治部的秘书长,后参加南昌起义。起义失败后在上海做地下工作,为中央特科和文委的成员。长征结束时,他为毛泽东当过两个月的秘书,曾代笔以毛泽东的风格用文言致信东北军官长。抗战开始后,他被派到新四军做秘书长。这是个非常重要的职务,主要是在叶挺、项英之间做“缓冲人”。有这么辉煌的经历,要说是可炫耀一番了。可《模糊的荧屏》把这一切都浅浅带过。跟张老头差不多,李一氓在回忆录“自序”中写道:“我从1925年起参加革命,但在中国革命整个历程中,是很平庸的,说不上有什么成就和贡献。”“因为我想过,我在党内这几十年来确无功劳可说,上依党的方针政策,下靠群众,自己原无什么功劳。‘丑表功’也好,‘美表功’也好,都无可表之处。”①《李一氓回忆录》,人民出版社,2001年,“自序”第1、3页。《模糊的荧屏》好看、可信,就在于它实在、厚道的态度。而《暮年忆往》,大实话开头,讲不虚饰不造作的真实故事,读起来也很过瘾。我想,实在应该提倡这种写“回忆”之风。

我得天时之利,最先读到了张老头的回忆录原稿,而且给稿子提了不少意见——是必须尽职的审读手续。我记得,回忆录稿本一上手,就几乎放不下了,一气读完——把压在手头上的其他活儿,都扔在了一边。

为啥?是张老头不凡的经历?还是他说了一大堆难得一见的与党史密切相关的事?当然是,可又不全是。我的“审读意见”写得有点正经八百,特别“端着”:“本书作者为著名党史学者,一生教书育人,名满天下。书稿所审读的部分,为作者从20世纪50年代前期开始政治理论和党史教学起,至21世纪初退休止的人生历程,展现了作者丰富而曲折的政治与学术生活,读来生动、多彩。巧合的是,作者学术生涯的起始,恰同我国波澜起伏的当代发展史相重合,因此书稿也随历史走向而起伏波澜、惊喜交集。重要的,是作者正确把握当代历史进程的主流和本质,用亲身所历,给当代史以实事求是、恰如其分、合乎逻辑的解释和说明,极见一个党史名师的党性、理论思考与学家功力。书稿对作者个人的学术史也作了总结和回望,对建树有所述,对深思有所详,给后进党史研究者以精神食粮。特别需要指出的是,书稿作风朴实、实话实说,不隐过,不讳言,正应了一句至理:人有多诚恳,学有多宽阔。书稿的这个特点,也是启迪后人的重要脉动。”

其实,这段说辞里最有用和最实在的话,就是尾巴上的那一句:“人有多诚恳,学有多宽阔。”因为,这是张老头回忆录最吸引人的地方,也是它的价值所在。

张老头的书,从孩提时代写起,讲玩蛐蛐,放风筝;家里办丧事,春节赶庙会。写得特平实,细致,一幅老北京的风情画。记得我读过一本书,也写老北京的办丧事。四合院里搭棚,请人吹拉弹唱。大约是吹得时间久了,曲子都吹了个遍,结果不知道是谁起了头,唢呐吹起了《真是乐死人》,一下把办丧事的都逗笑了。当然,这是《真是乐死人》这首歌被唱“红”以后的事。

北平的孩子“犯坏”戏弄和瞅机会揍日本孩子,这也是我第一次听说。张老头写的这一段,虽还不够解气,但是精彩。我父亲一家当时也住北平。他曾经跟我说过,我的二叔在上学路上,因为不够机灵,不知为什么曾经挨过日本兵的打。那是鬼子欺负小孩,至今我还耿耿于怀。看见张老头他们几个小孩,出于本能的义愤,变着法地算计揍日本孩子一顿,而且让他挨了打还不报复,真给中国孩子长脸!

名人写传,差不多都用“聪明伶俐、少年早慧、学业优异”来定论早年。“高大全”嘛,英雄自小多风采!可张老头不。他毫无遮拦,把自己小时读书 (当然不是不聪明)如何不用功,细细写来,说自己是“混中求生”:逃学、打架、改成绩,“不爱学习到了极点”。参加市立中学考试,“发下卷子,一看,几乎没有会的。怎么办?也不能白来一趟,干脆画个小王八,给老师滋补滋补”。这种顽劣,就是在今天也算出格!

可张老头并不为忤。他我行我素,天马行空。后来我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自揭其短。这里,我先卖个关子,留在下面解这个谜。

人的真实一面,是最可贵的。可惜,因为复杂的社会环境,人的真实,往往自觉或不自觉地给掩盖起来。张老头书最精彩的部分,是在他后来经历复杂政治生活时,每每透出的真实,以不掩盖的素面,应对曲曲折折,对待喜悦悲伤,拆解冤屈不平,奋起公义之情,执着学术之张扬。

《暮年忆往》讲了这样一件事。1960年,中共北京市委组织“中国共产党历史教材”的编写,这是当时党中央集中抓的一项理论工作。张老头和其他几位北京高校的党史教员参与其中。张任“创立和一战”部分的组长。此时,国内正处在庐山会议后的批判“右倾机会主义”高潮中,而“大跃进”运动的实际后果也已经有所显现。张老头说: “什么叫‘困难时期’,就是要什么没什么,吃的、使的、用的全没有。什么东西都是分配的,粮有粮票,肉有肉票,油有油票,其他吃的、用的也都有票,我家的一个炒菜铁锅就是街道组织发给的票买的。”

编写组夜以继日,努力工作,终于在第二年10月拿出了铅印的稿子。这个稿子,是新中国成立以迄高校党史教材中篇幅最大、史料最丰富的本子,满足了当时高校党史课的需要。可以说,张老头这一代党史专家,为党史学科的教材样式和教学范式,作出了奠基式的贡献。

然而,在张老头的回忆中,对这个本子的完成和他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并没有过分渲染。相反,他却就此作了一段特别真实和深刻的反思。他说:这个本子由他负责的部分,最不恰当之处,是过度突出了毛泽东的著作和实践活动,“毛泽东在中共历史上的地位是肯定的,所做的贡献也应该充分说明,但过分就不好了,就不真实了。在这部四十三万字的教材中,对毛泽东的著作专门论述了四十三篇,约为十二万字,这就给人感到中共历史就是毛泽东个人的历史。有的地方还出现了把别人的观点放在毛泽东的名下叙述的情况,这就更不应该了。比如,在中共成立前叙述共产主义小组时,单独提出毛泽东的建党思想和建党活动本不应该,更不应该把蔡和森说的共产党是无产阶级革命运动的‘发动者、领袖者、先锋队、作战部,为无产阶级革命运动的神经中枢’一段话,写成是‘毛泽东认为’的”。老头承认:“此‘杰作’是我发明的,而且还自认为很有理由,说毛泽东在给蔡的信中是同意的,既然同意,当然毛泽东也这样认为。对此,我应该检讨,因为它害人不浅”,“是绝对错误的”。

即使在今天看来,这个“不恰当”,也似乎不是不可原谅。但张老头却“沉痛”检讨,到了不讳名声、不怕汗颜的程度。一句“害人不浅”,说得痛心疾首。张老头的自责是如此之深,以至像一个终老的人,常念叨年轻时一件特别自悔的憾事,长吁短叹。看来,我们这些后来者,也有必要检点自己的文字,清理自己思想深处的锈垢,以免留下长久不忘的“遗憾”。

党史工作者,无论面对怎样的承担,都只能以呈现历史真实、记录历史本身的迂回曲折为使命。因此,他应该是历史真实的表述者、传承者和保卫者。离开这样一种根本属性,史家也就不“史”了。然而,誓言性的东西,并不十分可靠。由于主客观原因,我们会把某种“非历史的想象”,说成是可靠的历史;把历史说偏了、说假了、说虚了的情况,都曾有过。除因材料限制而造成的历史叙述不全面、不确切外,主观方面的有意,贻害更是无穷。

张老头所说之事,属为领袖“尊”一类。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政治语境下,党史工作者受到“左”的思潮和个人崇拜的影响,自觉或不自觉地讲过“不实”的话,并不稀奇。特别是在后来颠倒黑白、时空错乱的“文化大革命”时代,史家真难秉持。党史家与时代,联系特别紧密。因为党史的政治性极强。但即使如此,作为党史家,骨气更要坚强。要坚守底线,不讳言,不虚饰。至少,要做到不讲假话。

所以,张老头的这个反思,应被特别看重。党史大家胡乔木,也常有反思,并且是这种反思的带头者之一。他在起草第二个历史决议时,曾深刻谈到第一个历史决议的书写缺陷。其问题,同张老头上面讲到的类似,也就是对历史本身的不尊重,造成了严重的历史缺位:“那个决议 (指《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笔者注)也有缺点,对历史事实说得太少,从六届四中全会到遵义会议,从遵义会议到抗日战争,都有很长一段时间,而决议说到三次‘左’倾路线的时候就来分析这个路线,然后同毛主席的路线对比,这个对比在当时是需要的,但中间一大段历史没有讲。历史变成就是路线斗争史,可以说是从那个决议开端。党的历史退到幕后去了,台上只有路线斗争史,这是个很大的缺点。”①《胡乔木谈中共党史》,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85—86页。

不得不承认,被胡乔木视为“很大缺点”的这个现象,的确广有影响。不仅张老头这一代人,今天我们这些党史工作者,也并非具有天然免疫力。为什么?因为,实事求是,实在太难!因为某种政治的、意识的、眼界的、态度的原因,把实事求是原则丢诸脑后,毫不稀奇。而当我们习惯以政治得失、政治是非来论列历史,或者,干脆把历史变成了政治好恶,那结果只能使“党的历史退到幕后去了”。这种“不见历史”的历史,或不真实的历史,早晚要被人们弃如敝屣。

要知道,承载政治得失和政治是非的,是历史;政治得失和政治是非,只能依托历史而存在。它们的关系不能相反。恩格斯说过:“人们总是通过每一个人追求他自己的、自觉预期的目的来创造他们的历史,而这许多按不同方向活动的愿望及其对外部世界的各种各样作用的合力,就是历史。”“因此,如果要去探究那些隐藏在——自觉地或不自觉地,而且往往是不自觉地——历史人物的动机背后并且构成历史的真正的最后动力的动力,那么问题涉及的,与其说是个别人物,即使是非常杰出的人物的动机,不如说是使广大群众、使整个整个的民族,并且在每一民族中间又是使整个整个阶级行动起来的动机”。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02、304页。显然,政治动机,只能是历史的动机;政治是非,也只能由历史裁决。不是随便什么动机,都能决定历史。

唯真实为大。唯历史为根。张老头的反思,给了我们深刻的告诫:作为党史研究者,应该不断检讨自己的历史意识。要发现这种不正确的历史意识对我们的伤害。一定要把“以史带论”、“论从史出”的史学真谛,贯彻到我们所有的研究中。

《暮年忆往》说真话的地方很多。使我看后非常郁结的,是张老头在“文化大革命”初起时的遭遇。作为一个普通知识分子,在排浪般的动乱来临时,他表现出怯懦、无望,几近生死依别。这一段往事写得很真实,但读来并不令人愉快。

1966年6月,张老头莫名其妙卷入了北师大谭厚兰造反的纷争。当时,谭厚兰贴出大字报,攻击北师大党委,遭到围攻。出于保护自己学生的目的 (谭厚兰曾是老头的学生),张老头签名写了大字报,说明谭厚兰并不是坏人,是个好的共产党员。老头认为,作为老师,应该在困难的时候帮助她。不想,北师大的运动因这张大字报而变了风向。张老头不识时务,并没因为风向转变而有所攀附,反而同谭厚兰划清了界限。这惹恼了中央文革的关锋和戚本禹。他们令谭厚兰揪出张静如,搬掉这块“绊脚石”。

张老头写道:“(6日)晚上,我正熟睡之时,突然门被敲开,几个学生气势汹汹大声喊叫,让我跟着走到主楼一间大屋,被质问了一小时,非要我承认想夺权。” “7日白天,我越想越害怕……下午起床后,我迷迷糊糊就出了学校,在大街上转,想到死,又不愿意死。走着走着到了火车站,不知为什么买了张去天津的票。”最终,老头被天津警察带到派出所,由北师大派人接回。

比起“文化大革命”中那些惨遭迫害的人,张老头受到的压力,实在不大。但就是这小小的压力,却使得他神情恍惚,甚至想到了死。可能有人会说老头胆小、没骨气。但我却宁愿相信,老头的这种反应,是真实的。它揭示了那一代知识分子的弱点。

老头这一代知识分子,是在新中国成长起来的。他们受到的是革命教育,始终在热烈、积极、向上的氛围里工作生活。50年代初的知识分子改造运动,针对的是老一代知识分子。而反右派斗争虽严厉,但毕竟波及的只是一部分人。大部分知识分子、青年学生,是怀着兴奋走进“大跃进”的。在国民经济困难时期,他们受到国家的照顾,享受着比一般老百姓好得多的待遇。坦白地说,他们是那个时代没有经过严重坎坷、比较优越的一群人。然而,终于有一天,当“左”倾错误发展到极致,批判实实在在落到了我们这位青年党员、政治骨干和学科带头人的脑袋上时,他一下懵了,扛不住了。历史常表现出惊人的反差。一贯得到组织信任、工作发展顺利、从来都以正面态度助人、始终真实活着的老头,被红卫兵破门一喊,立刻丢了自信,变得失魂落魄。

正是在记录一个人历史沉浮的意义上,我宁愿把老头这段心迹袒露,看作是一幅历史的剖面,一个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心路标本。我在前面说“作者学术生涯的起始,恰同我国波澜起伏的当代发展史相重合,因此书稿也随历史走向而起伏波澜、惊喜交集”,指的正是这个意思。他的人生起伏,正好同他成长过程中的国家、社会曲折相契合。在以他们这一代人为主角的当代中国知识分子风情画里,我们看到了各色人物,读到了斑驳的故事,也摸到了时代的脉动。读老头这幅画,等于读当代中国历史的起伏。

改革开放,为中国带来了希望,也呼唤了中国知识分子的春天。在《暮年忆往》的后半部,我们看到张老头极为活跃的身影。他奔走着,为党史学科建设,为中共党史学的正规化大声疾呼;他忙碌着,为自己学生的成长,为学校的发展,为自己的著述,日夜兼程。这是张老头成名的时代。他身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声誉随着他的活跃,变得越来越隆。大家希望走近他,是因为他有特殊的吸引力。他开创的党史史学史,他力倡的党史社会学研究、党史生产力学研究,得到学界的广泛认同。而在这其中,老头的待史唯真,待人以诚,讲真话,做实事的风格,最受同仁和后学的爱戴。正可谓,人有多真,学有多深。

读过《暮年忆往》,我更加敬重张老头。

读他的书,我眼前总不断闪回那个个头不高,脑门闪亮,走路有点蹒跚,却从不使杖的长者形象。他夏天一件老头衫,冬天一顶老头帽,潇潇洒洒。他声音洪亮,底气十足。他虽年高八旬,但开口成河。他那些真实的“段子”,总给我们这些拜访者以欢笑。他的真,是与生俱来的。这就是为什么他不怕自揭其短,却比别人更受敬重的原因。

2010年,他为我的一本书作序说: “历史的选择是历史必然性和人们有目的行为的统一,也因为这样,历史的选择是一种无误的选择。但是,被无误的历史选择认同的任何事物,必须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保持并向好的方面发展被选择的条件,才能被继续选择。否则,经受不住历史的考验,改变了条件,就会被历史所抛弃。”这段话是针对苏联东欧社会主义国家失败教训讲的,堪称经典。它哲理、深刻、真实,令我温习不断,从中知新。

世上常青树难有。但人的思想可以常青,却是肯定的。愿张老头像常青树,总有清丽的思想发出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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