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文彪,张亚密
(1.陕西中医学院,陕西咸阳 712046;2.陕西中医学院附属医院,陕西咸阳, 712000)
药类法象是中医学用以探索药物作用和疗效机制的一种理论模式,其特点是利用药物的自然属性来分析药物的性能及疗效,认为药物的功用是由其形、色、味、体、质、所生之地、所成之时等自然特征所决定,以此理论指导临床使用药物,称为法象用药。药类法象理论初步形成于宋代,北宋末年的《宋徽宗圣济经》可谓较早记载药类法象理论的著作,在其“药理篇”一卷中就反映出当时的医药学者观察动植物之本性,探究物理造化之玄机,总结出“万物皆有法象”的思想,并对药物的药理作用进行推衍[1],但其理论带有较浓的哲学色彩。
易水学派是中国古代医家中最为重视药类法象理论并加以发挥完善的学派,其创始人张元素以《素问·阴阳应象大论》中气味厚薄阴阳与升降浮沉理论为基础,在《珍珠囊》中将所收录的113味药物都以气味厚薄为依据,划分为“纯阴”、“纯阳”、“阴中微阳”、“阳中微阴”、“阴中之阳”、“阳中之阴”六类,用于阐释药物的升降,将法象理论与临床用药有机结合起来。李杲继承了其师的这一理论,在《东垣试效方》卷一专设“药象门”阐释用药法象理论。王好古先学于张元素,又师事李杲,是易水学派嫡系承继者,尽传张、李之学,不但继承和发展易水学派的药学思想,并使之得以系统化。其所著《汤液本草》,可谓是对易水学派药类法象理论的系统总结。
王好古在《汤液本草·卷上》直接引述了李杲“东垣先生《药类法象》”篇,此部分不仅承袭了《东垣试效方》的“用药法象”、“药性要旨”、“用药升降浮沉补泻法”、“五方之正气味制方用药附”等篇内容,而且引用张元素《医学启源》之“气味厚薄寒热阴阳升降图”,结合“升降者天地之气交”篇,以茯苓、麻黄、附子、大黄等为例,阐释了《素问·阴阳应象大论》中“阳为气,阴为味……味厚者为阴,薄为阴之阳。气厚者为阳,薄为阳之阴。味厚则泄,薄则通。气薄则发泄,厚则发热”的理论,并与药物的归经相结合,认为茯苓气薄属阳中之阴,所以可利水而泄下,但“泄下亦不离乎阳之体,故入手太阳”;麻黄味薄为阴中之阳,所以升上而发汗,“然而升上亦不离乎阴之体,故入手太阴”;附子气厚乃阳中之阳,故可助阳生热;大黄味厚属阴中之阴,故可泄下等。
张元素《医学启源》的“药类法象”篇,把药物的气味厚薄升降浮沉与自然界四时生长化收藏的物象相结合,将药物分为风升生、热浮长、湿化成、燥降收、寒沉藏等五类。认为风为春之主气,其令多风,主升发,春时阴消而阳气渐长;药物味之薄者,属阴中之阳,故名之风升生类。热为夏之主气,其气浮而有上趋之势;药物气厚者为阳中之阳,故为热浮长类。湿为长夏之主气,长夏则兼四时之气,阴阳二气盛衰消长在长夏则变化不定,或阴盛或阳盛,或阳消阴长,或阴消阳盛;而药之气味或平而兼寒热温凉,或淡而兼辛甘苦酸咸,此类药气味或厚、或薄而兼有不同的特点,故名之为湿化成。燥为秋之主气,秋令则万物肃杀、其气主降,为阳气渐衰而阴气转盛之令;药物气之薄者为阳中之阴,故名之以燥降收。寒为冬季之主气,气主沉,为阴气极盛之候;而药物味之厚者,阴中之阴也,故名之寒沉藏,并以此为依据对105种常用中药进行了详尽的分类阐述。王氏在《汤液本草·卷上》中对此分类法所涉及药物的气味阴阳作了言简意赅的总结。同时在《汤液本草》的中、下两卷,以药物的基源为纲、以气味阴阳属性为核心,对常用的242种药物功效进行了详尽论述,并按基源分草部、木部、果部、菜部、米谷部、玉石部、禽部、兽部、虫部药九类;而对所论药物按其气味阴阳属性分为纯阳、阳中之阴、阴中之阳、阴药及阴阳未分五大类,其中纯阳药40种,阳中之阴药14种,阴中之阳药25种,阴药17种,阴阳未分药146种。
王好古秉承其师张洁古和李东垣先生的观点,认为药物的“象”不是一成不变的,不同的炮制可改变药物的“象”。如《汤液本草·卷上》引“东垣先生《用药心法·用药酒洗曝干》”曰:“黄芩、黄连、黄柏、知母,病在头面及手梢、皮肤者,须用酒炒之,借酒力以上腾也;咽之下、脐之上,须酒洗之;在下生用……当归酒浸,助发之意也。[2]”此段文字与张洁古先生《医学启源》“药性生熟用法”篇所论几乎如出一辙,均认为借助酒的升散趋上、趋表之性泡制药物可以改变其“象”。但对药物的生熟与升降关系的认识,王氏与其师张洁古先生的观点相左。张洁古先生认为药物是“熟升生降”,王好古认为是“生升熟降”,验之临床,当以王氏之说为是,如莱菔子能升能降,生品以升为主,用于涌吐风痰;炒后则以降为主,长于降气化痰、消食除胀。此外,王氏还认为药物的炮制与否以及炮制的方法可直接影响其功效,如其在《汤液本草·卷中》的“熟地黄”条中指出,地黄“生则性大寒而凉血,熟则性寒而补肾”,“蒸干即温补,生干即平宣”;半夏“生令人吐,熟令人下。用之汤洗去滑令尽。用生姜等分制用,能消痰涎,开胃健脾”。
王好古指出不同的配伍或煎服方法也可改变药物的“象”,如“用丸散药例”言:“若治至高之病加酒煎,去湿以生姜,补元气以大枣,发散风寒以葱白,去膈上痰以蜜……气味厚者白汤调,气味薄者煎之,和渣服。”“当归”条亦载:“若全用,在参、芪皆能补血;在牵牛、大黄皆能破血,佐使定分,用者当知。从桂、附、茱萸则热,从大黄、芒硝则寒。”
王好古认为,不同的制剂类型也可改变药物的“象”。如“用丸散药例”曰:“细末者,不循经络,止去胃中及脏腑之积……炼蜜丸者,取其迟化而气循经络也;蜡丸者,取其难化,而旋旋取效也。大抵汤者‘荡’也,去大病用之;散者‘散’也,去急病用之;丸者‘缓’也,不能速去之,其用药之舒缓而治之意也。”即明示剂型对药物主治的影响,治大病用汤剂,治急病用散剂,治慢性病用丸药;丸剂中蜡丸最难化、蜜丸次之、水丸易化。
王好古强调药物的入药部位对药物之象可产生不同影响,如《汤液本草·卷上》“用药根梢身例”篇载:“凡根之在上者,中半以上,气脉之上行也,以生苗者为根;中半以下,气脉之下行也,入土以为梢。病在中焦与上焦者用根;在下焦者用梢。根开而梢降。大凡药根有上中下:人身半以上,天之阳也,用头;在中焦,用身;在身半以下,地之阴也,用梢。述类象形者也。”认为植物根的上半部分(即根)向上生长以生苗,其气上行,因此上、中焦病变用此部位;根的下半部分(即梢)向下生长,其气下行,故下焦病变用此部位;中焦病变用根的中部。其在《汤液本草·卷中》的“防风”及“当归”条下则对“用药根梢身例”所论作了很好的诠释:“防风……身,去身半以上风邪;梢,去身半以下风邪”;“当归……头能破血,身能养血,尾能行血。用者不分,不如不使”。“麻黄”条载“能泄卫实,发汗……根节能止汗”,即麻黄用茎发汗、用根止汗,当是此论之延续。
中药材主要来源于天然的动植物或矿物,因此中药的产地、采收时令是否合宜直接影响药材的质量。早在《神农本草经》即已指出:“采造时月生熟,土地所出,真伪存新,并各有法。”王好古也极为重视药物的采摘时令对其功效的影响,其在《汤液本草·卷中》的“黑附子”条指出:“冬月采为附子,春月采为乌头”,艾叶则宜“重午日(即端午节)日未出时”采摘。
我国幅员辽阔,地理环境差异较大,因而各种药材的产量、质量和疗效等方面都有一定的地域性,自古以来医家均非常重视“道地药材”,即历史悠久、产地适宜、品种优良、产量宏丰、炮制考究、疗效突出、带有地域特点的药材。如宁夏的枸杞,河南的地黄、牛膝、山药、菊花(四大怀药)。王好古对此也有深刻的理解。如其在《汤液本草·卷中》“黄芪”条中指出:“今《本草图经》只言河东者,沁州绵上是也,故谓之绵芪。味甘如蜜,兼体骨柔软如绵,世以为如绵,非也。《别说》云:黄芪本出绵上为良,故《图经》所绘者,宪水者也,与绵上相邻,盖以地产为‘绵’;若以柔韧为‘绵’,则伪者亦柔,但以干脆甘苦为别耳。”明示绵黄芪之“绵”是指其最佳产地——绵上(即今山西省介休东南),并非指药物的质地如绵。在《汤液本草·卷下》的“桂”条中言:“桂……有菌桂、牡桂、木桂、筒桂、肉桂、板桂、桂心、官桂之类,用者罕有分别……菌桂生交趾山谷,牡桂生南海山谷,木桂生桂阳……然菌桂厚实,气味厚重者,宜入治脏及下焦药,轻薄者宜入治眼目发散药。《本经》以菌桂养精神,以牡桂利关节,仲景伤寒发汗用桂枝。”即对肉桂的产地与功效间的关系做了详尽的论述。王好古还指出代赭石“一名须丸,出姑幕者名须丸,出代郡者名代赭”。
目前很难确定易水学派的医家有无看到《宋徽宗圣济经》,但二者比较显然有很大区别。易水学派的法象理论完全以临床实用为目的,理论思维始终不离中医药学术。简单来说,由于“药有气味厚薄,升降浮沉补泻主治之法,各个不同”,将每种药物的药性寒热、气味厚薄、升降浮沉、补泻主治、归经引经、随症用药加减、炮制修合的方法结合阴阳五行理论进行分类,是易水学派药类法象理论的主要内容。因此他们的理论中少了很多牵强附会的哲学问题,因而更富有临床指导意义[3]。
药类法象理论模式作为一种对中药认识和应用规律的探索,对丰富和发展中药学理论起到了积极的作用,推动了中医学的临床用药由经验用药向理论用药的提升,对于归纳辨证用药规律和联想记忆药物功用都起到了积极作用。明代医药学家李时珍亦格外推崇法象理论思想,认为用药须当“顺时气而养天和”。随着中医对脏腑生理病理认识的发展,后世医家在法象理论的基础上,又确立了现代的升降浮沉理论思想,即以脏腑辨证为理论依据,相对于病势来阐述药物作用的趋向性,从而进一步丰富了药性理论内容。
但药类法象理论模式及推理方法,明显带有认识的直觉性和概念的不确定性,因此也就不可避免地存在着很大的局限性。药类法象模式强调典型忽略一般,强调特殊淡化普遍,对中药药理的阐释缺少规范和一致性,因而一度束缚了对药物作用实质的探求,对于理论发展起到了滞后效应。在现行的中药分类及功效中,“重镇安神”、“介类潜阳”、“虫类搜风”等表述,仍明显带有法象药理的特点,同时容易使初学者对中医药基本理论的理解产生偏差,导致以偏概全,并在临证用药时出现误区。在科学技术飞速发展的今天,在中药现代化的研究进程中,应当采用扬弃的态度对待这一理论。
[1]于虹.论中药的法象药理[J].中华中医药杂志,2005,20(11):648-649.
[2]盛增秀.王好古医学全书[J].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05:15.
[3]李经纬,张志斌.中医学思想史[J].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6:4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