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文学让我们置身于人物的逆境,从负面情绪中获得感动、启示和力量
童明
成年人给孩子们正面教育,无非要保护孩子的纯真。我年少时,也经历过正面教育,相信黑白分明的道德观,憧憬罗曼蒂克的理想。有位长者却对我说:“只会正面看人看事物,人会笨的。试着从不同角度去观察和判断,能增长智慧”。当时疑惑不解。之后,青涩少年期在少年人还青涩时即告结束,不期然而然的经历接踵而至,反而正,正而反,正中有反,反中有正,渐渐从长者的话里悟出一些道理。然而,对于反和正的所感所悟,至今不知怎样表述才好。
禅宗认为:习惯性的语言和知识时而妨碍智慧的获得,主张发掘各人的“佛心”来感悟生命。禅宗言“空”,意在舍却习惯性的思想方式。其“静默”,非无言以对的寂籁,但求静中闻听宇宙间人生中重重矛盾和冲突激起的雷鸣。禅悟的意思应该是:“于无声处听惊雷”。
只会正面看,看不见动态生命,听不到声声惊雷,是有一点点愚钝。而只说正面,不说负面,或许是自己愚钝,或许在引导别人变得愚钝。
强求成年人像孩子那样“正面”看一切,意味着要成人顺从“正统”。正统的要旨是:强定善恶,将正负的对立绝对化,抹去中间的层次和颜色,看似黑白分明,却已显露酷虐的性格。历史上,宗教和政治的正统试验,把绝对的正和负变换为简明易行的号令,以威慑兼诱惑维持权力。思辨却不同。有生命力的思想都是多方面观察,因而自由、顽皮、不正统,常被视为“异端”。揭示现代人类不自由根源的卡夫卡说过:“善,还不是法则说了算”,那是反话。法则为正统的法则,由法则说了算的那个绝对的善,未必是善,反而可能是恶。如卡夫卡笔下的“父权”法则,实行的是奴役,其“子”俯首听命,不仅因为此法有完备的机械性体系,更因为法则已内化为被奴役者的“负罪感”。
19世纪以来,国际上的思辨理论逐渐澄清了一个问题:主张正统的体系多以“二元对立”(binary opposition)为其基础。根据特定的需要规定正和负两面,否定所谓“负面”以肯定所谓“正面”,实为一种逻辑游戏。
柏拉图代表西方“正统”的理性传统。理性是必要的,但柏拉图的正统认为“理性唯一”却生硬粗暴,因为它将情感、意愿、本能等视为理性的对立面而排斥。依此逻辑,灵魂和肉体对立、知识和解读对立、本质和现象对立、哲学和文学对立(柏拉图把诗人赶出他的理想国),如此等等。柏拉图哲学和基督教道德传统的结盟,形成以“上帝”为标志的西方最高价值,却最终导致此价值体系自我贬值。尼采质疑西方正统有一个潜台词:“上帝”是被“正统”害死的。
阴阳学说的基础并非二元对立,而是相辅相成的思辨。禅宗亦然。认为禅宗的“不二法门”指“唯一”的道路,是一种误解。“不二”是不走二元对立的路,因为绝对的“正”,不留神就“邪”了。公案里处处隐含这个道理。
作为颜料的“白色”其实有多种。“善”也可细分。“伪善”实在不是“为善”。善与恶又相互交集,善中可有恶,恶中可有善,有相互转换的可能。起先的善变为后来的恶,实例不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罪与罚》,讲的却是恶可以转变成善:一个大学生犯了恶行,最后在博爱的点拨下走向大善。这也是俄国东正教的善恶观,与天主教又不同。
尼采,西方的智者,改变了柏拉图哲学提问的方式。传统的问法是:What is truth(or good,etc.)?什么是真理(或善,等等)?尼采的问法是:Which truth(or good,etc.)is this? 这是哪一种真理(或善,等等)?如此一改,只看“正面”的二元对立改为变换角度的思辨(perspectivism),被二元对立生硬分割的理性和情感、哲学和艺术、知识和解读、灵魂和肉体等等所谓正面和负面,得以重新联姻。
老子,东方的智者,善逆向思维。所逆者,“正向”思维也。通常认为“柔弱”是无力,老子说“柔弱胜刚强”,令人耳目一新。老子的思辨是灵活的,不能僵硬理解。无为而治,反对的是权力干预一切而事事管死。该管而不管造成混乱局面,那是无为而致,不是无为而治。
我写过:政治判断是惊叹号,文学的美学判断引出问号。一位朋友来信商榷,认为文学的力量在于激励,应该是惊叹号。
文学的确有激励人心的力量。不过,文学的美学判断以及由此产生的激励,来自一种“负面能力”(negative capability)。
英国诗人济慈如是说:伟大的文学家(如莎士比亚)都有“负面能力”,能让我们在“不确定、神秘、怀疑”中思考。换言之,文学使我们现有的判断复杂化,进而体会怎样更好判断。这是与道德判断不同的美学判断。文学拒绝说教,引出问号,把判断的权利交给我们自己。
眼下成为时髦词的“正能量”,虽各人的用法不同,其语义似乎再次呼唤正面看的思维,并否认负面情绪的价值。而文学的负面能力,能经由美学判断,容纳负面情绪并形成力量。伟大的文学让我们置身于人物的逆境,从负面情绪中获得感动、启示和力量。弗洛伊德写《暗恐》阐述负面情绪的美学价值,所论并非全新,我们想想热爱悲剧的古希腊文化为什么强大,也就明白其中道理。
2012年深秋,曾走进唐代翻译佛经的一座寺院,横匾上四个隶书大字苍劲有力:“苦即菩提”。我站立风中,黛玉葬花、宝玉哭灵、哈姆雷特默问生死、俄狄浦斯感叹命运等等场景,一一浮现眼前。负面情绪形成的“力”,揭示的是超出个体又鼓舞个体的大生命观,汉文化称之为悟道,佛教称之为菩提,古希腊称之为酒神精神。
五四以来,主张“打倒”的二分法多次席卷中华,“正能量”的豪言壮语一次一次淹没了思辨不可或缺的怀疑。中华文化如此博大精深,岂有不经思辨整理便可继承之理。而泛浪漫的风气,先是统统否定传统,后来又把传统一律当“正能量”传授。时下某些专家津津乐道的孔子,似乎毫无负面的历史佐证,新版的“君子”仅是谦谦儒雅,似乎只要儒雅了,一定仁义道德,必然尽善尽美。
儒家还有一面显然被忽略:历史上的君子们,多多少少有一个敢为天命而怀疑而谏言的传统。这个传统发挥过的有限的“正能量”,不也是来自其“负面能力”?这是负中求“正”的又一例。如今,这个传统如果还有,已经被弱化,其中原因发人深省。
(作者为加州州立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