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47年《大威周刊》第48期刊载罗竹风《论简字》,经证实属作者所散佚文。该文回顾了中国文字简化的历史与社会原因,在广泛搜集解放区简字书写的基础上,对简字的造型规律作出深入分析,对简字的存在现状和未来发展进行了探讨,从中可见胶东解放区文化教育事业对于汉字简化的特殊贡献,认定其为中国简化字演进历史的一个重要阶段。
关键词:罗竹风 论简字 解放区 文字改革
一、《大威周刊》(1947年)中发现罗竹风佚文《论简字》
《大威周刊》是中共胶东解放区政府约请民主人士钱醉竹先生主编的新闻周刊,1946年4月2日在威海市创刊出版,大32开,封面为双色套印,设有评论、通讯、学术、文艺副刊等栏目,发行范围主要在胶东解放区,并向鲁中地区扩展。1947年8月,国民党进攻胶东,编辑部人员随中共威海市委机关撤退,《大威周刊》遂于当年11月停刊。前后共出版60期。威海市档案馆现存原始期刊1—51期,其中6期载有罗竹风7篇文章,均发表在显著位置,可见当时罗竹风属于该期刊的重要作者。罗竹风的女儿罗黛娃负责整理父亲的文集,经她确认,这7篇文章从未阅亦未闻。
此7篇文章中有6篇为政治杂文,唯《论简字》一篇属学术探讨,今天看来,依然具有文字改革的研究意义和文献价值。该文载于《大威周刊》第3卷第3期,第3~7页。署名“罗竹风”三字是作者手书,说明文章的重要性。文后有“一九四七年六六教师节于牙前”,显示为教师节撰文,推知当时胶东解放区对于文化教育的重视。由此可知,教师节并非起源于改革开放之后的20世纪80年代,在20世纪40年代的胶东解放区就存在。“牙前”地处烟台与威海交界,县城即现在的桃村镇,当时属解放区的核心地带。根据罗竹风来稿的文后落款可知,1946—1947年他在临沂、海阳、牙前等地活动,主要从事解放区的文化教育与新闻出版工作。
《大威周刊》是政治态度鲜明的新闻周刊,《论简字》则带有明显的学术倾向,此类文章在该刊中十分少见。作者罗竹风从早年在北京大学中文系学习期间就热衷于汉语拉丁化的改革,不断著文倡导新文字运动,关注瞿秋白、鲁迅、吴玉章等人对于汉字改革的意见以及实际工作,将汉字改革同工农群众的解放乃至全民族的觉悟联系在一起。抗战以来,罗竹风作为中共抗日武装的领导人之一,主要负责统战、文化教育工作,活动在胶东八路军抗日根据地——平度、掖县一带,成为新文字运动的倡导者和实践者。从他现存的文集来看,关于新文字运动的文章自成系列,诸如《猛烈开展新文字运动》(1943年)、《汉字和新文字》(1944年2月20日,原载于《胶东大众》1944年第20期)、《从新文字的理论到实践》(1944年5月27日,原载于《胶东大众》1944年第22期)、《新文字的学用和易难》(原载于《胶东大众》1944年第24期)以及解放后所作《关于新文字的故事——读吴老发言所想起的》。[1]然而,综观罗竹风关于语言学的文章著述,未曾涉及汉字简化领域。此文的发现,是一重要补充。不仅可以看出罗竹风对汉字简化的深入探讨,且能够看到20世纪40年代八路军胶东地区汉字改革的基本面貌,并由此探究出新中国建立之后,汉字简化的必然性,包括使用地域的广阔性、党内基层知识分子的倾向性以及坚实的群众基础。
综观胶东解放区的新闻出版事业,与文字改革和群众文化普及是密切相关的,1938年10月,八路军第五支队主办的《海涛》半月刊在莱州(掖县)创刊,主编即罗竹风。20世纪40年代,胶东新华书店(出版社)成立,主要出版政治、教育、文艺、科普读物以及翻译文学作品。
《论简字》分为五个部分:1. 简字的侵入;2. 认识和态度;3. 发现简字的规律;4. 简字的前途;5. 简短的结论。全文近6000言,是全国该时期较少系统研究简字的文章,也是解放区简字研究最具学术价值的文章。
二、文字简化的历史与社会原因分析
《论简字》从历史的高度回顾了汉字改革的道路,从1934年中国语文改造的论争和大众语运用,林语堂等人提倡“手头字”,关怀“整天劳累的人”,且首先在《论语》中开始尝试,一直到国民政府教育部在1935年颁布第一批简体字并在实施过程中受阻。作者客观地肯定了这种努力和进步,可见罗竹风对于简字研究历史的总体把握以及对国民政府文字改革的正确态度。然而,真正获得简字自由发展的广阔空间是在解放区。作者指明:
无论是陕甘宁边区来的,还是晋察冀来的、晋冀鲁豫来的,或是华中来的,大家所用的简字有许多都是相同的。……只有民主的解放区,文字的民主改革才是被允许的。
广泛的运用简字,暗地里成为一种群众运动,这是抗战以后的事情。特别在解放区,没有过任何人的有意提倡,简字就不声不响从地下蹿出来,侵入到每个人的笔下,侵入到一切书写的范围里,势力之大,已经变为一个极其普遍的现象了。
起初,还有人看不惯,曾表示过惊疑;但久而久之,连这些人,也习以为常:“纔”写作“才”,故不必说;就是“斗争”“囗家”之类的,也不知不觉地顺手用起来了。[2]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作者进行了简要分析。
首先,简字具有自身发展的历史,无论是木版的小说唱本,还是乡下人的“灶码”、小商人的账本,农民也常常借用最简单的同音字或符号来代替文字,流行于下层社会,知识分子为之鄙视和不屑。然而,民间文化的生命力永远是不可忽视的。
其次,从地域文化特征上看,罗竹风认为,胶东解放区对于简字接受程度之高,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胶东悠久的经商传统。这个判断说明作者对于胶东文化具有深刻的认识。实际上,根据后来学者对于胶东文化的研究成果来确定,大范围的胶东地区包含渔捕文化、农耕文化和商贸文化三个系统,而胶东文化的核心地带烟台地区面临渤海湾,历史上主要以海上贸易为主要经济来源。因此,该地区俗文化发达,强调文化的实用价值。表现在文字书写方面就是不讲求规范,讲求便利。于是,简字成为胶东地区十分通行的文字书写方式。
再次,抗日解放区特殊的民主氛围有利于简字的书写与传播。与其他解放区比较来看,胶东地区的简字书写最为普及和流行。作者认为:
抗战是中国历史上空前的大变动,一切旧的生活习惯打破了,人们在百忙中工作学习,又加印刷条件困难,油印刺写普遍发展起来,为解决一时的急需,不得不大量采用或是创造简字。
例如“機關槍”三个字,如果写成“机关枪”笔画简单,还用不上一半的时间。因此,油印刺写要用,平常写标语、做记录,以及一般的书写都要用。[3]
所以作者断言:总体而言,文字不是一成不变的,它经常流动、变化,特别在社会大变革的时代就更加明显。因此,简字在抗战时期得以普遍发展和使用,这绝非偶然,而在解放区最为流行,也绝不是偶然的。抗战调动了最广大的民众参与到国事中来,语言文化的急需与实用就成为第一要义。
三、简字规律的分析
文章的第三部分《发现简字的规律》将在胶东地区流行的简字进行结构的分类,并作出简要的分析研究。据统计,文章所举例的简字,凡400余例,是作者个人在短时间搜集而来的,所以文中说,假若动员更多的人进行广泛调查,其字数当远远超过这些。但根据字例来看,已包括了简字的所有类型,作者将其归纳为五种:
1. 打入“音符”的办法
按照作者的定义:就是把一个读音相同或相近而在写法上较为简单的字,打入一个写法较难而读音已不可捉摸的字里去,作为它的组成部分,因而这字在读写方面都变容易了,遂把这种简字叫做打入“音符”的办法,这类简字有60例。实际上,这种类型属于形声字的简化改造,简字与繁字音符如旧,但写法简单了,如达(達)、补(補)、认(認);另有一种读音“不可捉摸”的情形,如态(態)、邮(郵)、胜(勝)、护(護)、惊(驚)。经过简化之后,形声字的构造特征得以彰显,音与形得到两方面的简化。
2. 省略“形体”的办法
将一个笔画太多、写法比较复杂的字,出于书写方便的考虑,随便把它省略一部分。作者认为,这一类简字长期存在,抗战期间在胶东八路军活动地区更加发展了。这类简字中有的则仅仅是一种符号,其中大部都是社会上习见通行的,比如奋(奮)、夺(奪)、杀(殺)、产(產)、乡(鄉)、卩(部)、厂(歴、廳、廠)、备(備)、弃(棄)、宁(寧)、际(際)、丽(麗)、归(歸)、宝(寶)、么(麼)等,凡例近百。
3. 一般的手头字
这是在胶东解放区最流行的一部分简字,即习惯上常用的所谓“简写”,从来源上考据,包括俗字、古字和草字,长时间在民间流传。比较而言,这类是简字当中为文人们所认可的,一向被认为“正宗”,小说唱本里的简字大半属于这一类。其中又可分为传统的与新兴的两部分。
从草写转化而来的如:为(為)、发(發)、长(長)、郑(鄭)、枣(棗)、乐(樂)、门(門),很早就在文人中习用。
古字如厶(私)、从(從)、众(眾)、礼、无、尘、云等等,这些字部分见于《说文解字》和其他工具书:
丰(豐),义、议(義、議),听(聽),坏、环、还(壞、環、還),泪(淚),笔(筆),阴(陰),敌、适、乱、辞(敵、適、亂、辭),体(體),报(報),这(這),会(會),归、师(歸、師),个(個),万(萬),恋、蛮、变(戀、蠻、變),办、协、苏(辦、協、蘇),乔、桥(喬、橋),学、觉、举(學、覺、舉),馆(館),头、实、买、卖、读(頭、實、買、賣、讀),断、续(斷、續),坚、监(堅、監),执、势、热(執、勢、熱),创、枪、论(創、槍、論),寿(壽),导(導),礼(禮),关、联(關、聯),穷(窮),纵(縦),总(總),晒、洒(曬、灑),床(牀),双(雙),庙(廟),咀(嘴),觧(解),元(圓),腊(臘),庄(莊)。
卫(衛),团(團),检(檢),让(讓),党(黨),(新起的一部分)符号代替偏旁,如劝、观、欢、权、难、汉、鸡、仅、(勸、觀、歡、權、難、漢、雞、僅),“又”是个符号,可代替“雚、奚、堇”等。
4. 借音简字
原字难写难识,便借一个易写、易辨识的同音字来代替之。此种简字源于“六书”所谓“假借”,也就是平常“别字”。现在为大家公认的还不多,但因汉字同音异义字太多,群众(包括基层知识分子)不得不大量借用,又经确定下来的有:
斗(鬥)、干(幹)、汗奸(漢奸)、后(古字,後)、于(於)、里(裡、裏)、几(幾)、才(纔)、勾(够)、了(瞭)、余(餘)、叶(葉)、秋千(古字,鞦韆)、胡同(衚衕)
5. 复合字
罗竹风此篇文章发表后的半个多世纪里,网络媒体中出现了群众造字的现象,这些文字有的是几近消亡的古体字,或曾经的手头字,其中以复合字为代表,比如槑、烎、兲、嘦。“槑”字由二呆组成,形容人比呆还呆的意思。之后,生僻字“烎”在网络中迅速“走俏”。“烎”读“yín”,原为“光明”之意,不过网友使用此字时没有完全遵照原意,而是赋予它一种热血沸腾、永不言败的精神。这种复合字正是罗竹风当年在简字中列入的一个类别,在后来国家颁布的简化字中大多被删除,却不曾想在今天的网络时代重新得到了复苏,由此可见,造字的规律是客观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民众就是这造字的仓颉。这正是作者在文章中一直持有的观点。
四、简字的认识和展望
在此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罗竹风将汉字改革两部分的内容,即新文字(拼音文字)与汉字简化分为两步走呢?实际上,作者早在抗战时期就奔走于胶东根据地进行新文字的改革试验,提倡与实践拼音文字,对于简字的研究显然是后来的事情。这涉及文化普及的紧迫性与阶段性问题,罗竹风一直认为,新文字解决的是扫盲问题,是一个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改变文化面貌的问题。所以,他在1934年的文章《猛烈开展新文字运动》中就宣誓:“咬紧牙关干它十年八年,一直把中国的文盲扑灭。”[4]在抗战前期乃至更早的时候,他多次论及新文字,并在抗战时期的胶东解放区进行新文字教学实验。自实验结果告诉他目不识丁的农民在两三个月至多半年就可以看书写字这样一个事实,罗竹风就一直没有停止过汉语新文字的倡导与探索。
与此同时存在的另一个现实问题是,当掌握一定文字的基础上,怎样更加便捷地运用文字。这是简字研究与推行的意义所在。所以罗竹风提出:简字的普遍存在既是事实,那么我们应该怎样来认识,排斥还是采用?限制还是提倡?从思想认识层面上说,维护官版正体汉字(繁体字),将汉字贵族化,操纵在少数人手里,也就巩固了统治阶级的地位和尊严。
罗竹风以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从汉字的演变过程以及前景之关系上分析简字的存在意义,他认为,由于汉字本身难写难识的缺陷,作为一种反动和改良,简字的悄然侵入是必然现象,但仅仅认识到这一点还不够,更重要的是从积极方面思考问题。这就是汉字长期存在的客观性,汉字从诞生到死灭这个过程,本身要经过严重的分化,而其最重要的一条规律,就是由繁入简。而其中的动力来自于民众的文化需求。
罗竹风将简字比作“一支扰乱汉字的便衣队”,它的出现,加速了汉字本身的分化过程。它生在民间,长在民间,深为群众所喜好,发展至今,已经没有办法可以把简字排斥出去,因此必须把它“改编”过来,使它在正统汉字中占一席地位。
罗竹风当然也看到简字阶段性的缺憾,正是由于书写简便的优势,同时也造成了麻烦。主要原因是书写未能吸收到印刷方面,造成读写不一致。因此,简字如不改革,群众识字的问题反而越显复杂beef1e7fb98dbcad248bd79d2d55434e。过去一般的字只识一个就行了,但现在同一个字,便非识三两个甚至五六个不可。例如一个“國”字,除本字外,便有“囻”“囯”“囗”以及“囗”中加“共”字、“囗”中加“众”字、“囗”中加“氏”字几种不同的写法。这显然增加了群众识字的困难。
面对简字发展出现的问题,作者认为,必须首先承认简字的地位,且敢于正视现实,更进一步地调查研究,发现其间的规律,从而加强主观能动的指导作用,只有这样才能收到应有的效果。因此,作者提出了具体的解决方法:
现在大家应该收集已有的简字,加以排列、分析、比较、研究,将其中的一部分精华规定下来,建议教育厅统一颁布,并且制成铜模,广泛地用在印刷书报上,把难写难记的官版正体汉字驱逐出去。这样就可能解决一部分写与读之间的矛盾问题。我认为教育厅行政机关应该加以重视,把流行的简字从混乱中理出个头绪来,让大家有更加明确的认识。
即便能够做到这一步,简字写与读之间的矛盾也不能完全统一起来。因为简字的被采用,原是大量用在书写和记录方面,它是迁就手头方便的,因此,在这样的要求之下,手头使用的简字必然会大大发展起来,日新月异。把其中好的加以定型和吸取,用在印刷方面解决读的问题,一定还会远远地落后,无论如何也是赶不上的。[5]
文章对于简字发展前途以及具体实施办法作出了科学推测,作者认为,书写简便与读音辅助两个方面有利的简字将会保留下来,其他将会自然淘汰。文中举例“國”这个字,除本字外,再有一个简写的“囗”就行了,至于其他“囗”中加“民”“众”“氏”“兵”几种别出心裁的写法,恐怕都要被遗弃的。
因此,文章根据简字的五种类型进行了逐一分析:
简字的第一种,对识字读音大有帮助,而在书写方面又省便,可尽量采用到印刷方面;第二种,只是省略字形,便于书写,除少数外,恐怕难以吸取作“活字”用;第三种,因习惯,绝大部分可确定下来,以代替正体汉字;第四种,书写、读音两部分都方便,不过就字义来说,容易混同。如“汗”,即有其本义,借作“漢”,作为两个字的词“汗奸”之类的还可以用,单字就不适合;第五种,只能用于手头书写,有的已经根深蒂固。[6]
然而,作者认为,简字本身绝不能向拼音字转化,它始终是汉字的一家。不过在简字的发展规律中,音符的作用更加强化了,它有这种倾向,也含有拼音的因素。罗竹风始终没有忘记简字与新文字之间发展的呼应关系,他认为,简字本身不能担负文字改革的任务,汉字拼音化是唯一的出路。所以,简字存在的意义之外,还会成为催生新文字的一种力量。
从《论简字》一文可以看到胶东解放区文字改革的生动局面,并由此产生在教育、新闻出版、文化宣传领域的巨大影响力。
参考文献:
[1] [4] 罗竹风.行文流水六十秋[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1:3,257.
[2] [3] [5] [6] 罗竹风.论简字[J].大威周刊,1947(3),3.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威海校区新闻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