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珂罗版印刷技术由上海土山湾印书馆于1875年引入,由于该技术影印作品惟妙惟肖,较诸石印、铜版印刷等有独到之处,因此在近代广泛被应用于书画碑帖影印领域。有正书局即是近代应用该印刷技术的代表机构之一。本文以上海有正书局之发展为中心,探讨中国近代珂罗版印刷业之兴衰,借以为近代书画出版领域的研究抛砖引玉。
关键词:有正书局 珂罗版 狄葆贤
1924年四五月间,中国思想文化界最引人注目的事情莫过于泰戈尔访华。从4月12日到5月30日的48天里,泰戈尔先后游历上海、杭州、南京、济南、北京、太原、汉口等地,四处演讲并观览各地风光。其中,与出版界联系最紧密的应是4月18日泰戈尔偕同友人参观上海四马路上一家名叫“有正书局”的出版社,《申报》曾报道其中细节:泰氏,前晚七时后,乘车偕友人至四马路有正书局参观,将该局所印之中国美术品,详加披览,深为叹赏,拣选最惬意者,购买多种,计恽正叔花卉、南田墨戏、费晓楼仕女、改七香百美嬉春图、戴鹿床金笺写生、沈石田生平第一精品、金冬心小册、金冬心人物、八大山人画册、大涤子山水、陈师曾遗墨,有正书局特赠送泰氏画箧一支,以为泰氏收藏画件之用。[1]
依据现存的资料看,这应是泰戈尔此次访华期间参观的唯一出版机构。有正书局所在的四马路是当时闻名遐迩的文化街,书局书店云集,有正书局又是一家什么样的出版机构,竟能吸引世界文豪泰戈尔欣然前往?
一、狄葆贤与颇具特色的有正书局
泰戈尔参观有正书局应缘于中方接待者的推荐,推荐的原因不难想象:一是有正书局出版的作品极好地代表了中国传统文化,这正是泰戈尔所想见的,泰戈尔曾说:“我此番到中国,并非是旅行家的态度,为瞻仰风景而来;也并非是一个传教者,带着什么福音;只不过是为求道而来罢了。好像是一种进香人,来对中国的古文化行敬礼,所持的仅是敬爱数字。”[2]而传统书画艺术正能代表泰戈尔所仰慕之中国古文化。二是该书局印刷质量之精良,在当时的上海乃至全国都有着相当的知名度,否则,在当时素有“书店街”之称的上海四马路,大中型出版机构云集,此种机缘又何至于落在有正书局这样一家小型出版企业的头上?
有正书局的创办者叫狄葆贤(1872—1941),字楚青,号平子,江苏溧阳人。此人前半生经历丰富,作为晚清有名的维新派,与康有为、梁启超关系密切。戊戌变法失败后曾参加唐才常的自立军勤王活动,事败后避居日本。1904年回国投身新闻出版业,在上海创办了著名的《时报》。
《时报》之外,狄葆贤还创办了一家以精印名家书画碑帖而闻名于时的出版机构——有正书局。据台湾学者统计,有正书局存世期间共影印古今画家对联、字轴、画轴、画屏不下600种,而画册方面,单就《中国名画集》就印了38辑,其他各种名人画册约300种,珍本碑帖约200种。这种发扬国粹、嘉惠士林的举动,深为当时社会所推许,如著名的国画鉴赏家李葆恂在其《无益有益斋论画诗》序中就说:“吾友狄君楚卿方倡书画社于海上,且徧征名迹,用西法印行以饷艺林,其用意深远,殆非俗士所及。”除此之外,有正书局还出版过许多在当时及后世产生过巨大影响的书籍,典型者如《孽海花》《国初钞本原本红楼梦》。特别是《国初钞本原本红楼梦》,作为最早付印的八十回脂本,迥然异于一百二十回的程高本,展示了一个更接近于曹雪芹原意的红楼世界,因此有学者评价其“促发了红学界对程高本的反思和批判,直接刺激了新红学的诞生,开创了红学史的新阶段,推动了‘红学’在近代的发展”,[3]此评价着实不虚。
根据狄氏后人的说法,有正书局一直维持到1943年才歇业,[4]最辉煌时在上海四马路望平街设有总局,在威海卫路同孚路口设有印刷所,在静安寺路东口设有照相馆,并在北京、天津、镇江、奉天、汉口、南昌、苏州、杭州、成都等地设立分局及代理机构发行书刊,颇有大书局之气象,这一切都与狄葆贤的努力密不可分。狄氏本是海上著名书法家,对于碑帖书画有很高的造诣和鉴赏力,《上海美术志》记载其:“与吴昌硕、陆恢、钱瘦铁、吴徵、叶恭绰、吴湖帆等常活动于上海书画研究会和海上题襟馆金石书画会,切磋书画艺术。……书法晋人,尤得力于唐颜真卿,行草书儒雅圆转。间作山水画,亦具功底。”更为重要的是他对于经营有正书局尽心尽力,包天笑就曾说:“说起他(狄葆贤)的工作来,实在花于有正书局精神、时间,还比《时报》多。”[5]为使所印碑帖书画作品精致逼真,狄氏不惜花费重金引进当时最为先进的珂罗版印刷技术,这也使有正书局成为中国近代最早采用珂罗版印刷技术的民营出版企业之一。为保证影印质量,狄氏专门赴日高薪聘请日本熟练技师龙田专司其事。此外,狄氏还专门开办一家名叫“民影”的照相馆,使得有正书局在影印业务上形成照相、排版、印刷、销售一条龙。
在狄氏之用心经营下,有正书局以珂罗版技术印制之各种碑帖书画“神采清朗”,“试与原本比较累黍不爽”,颇受读者的好评。年轻的丰子恺很想买本《芥子园画谱》作为中国画的教科书,“可惜翻印的本子太坏,不免毫厘千里之差。因此我闻知有正书局有精印的本子发卖,就决心去买一部”。[6]而在湘西做军队文书的沈从文,看报时只注意有正书局的广告,在5个月内居然买了17块钱的字帖,尽管每月工资才4块钱。[7]即使对质量要求极为严格的鲁迅,也评价有正书局影印的《芥子园画谱》“原刻难得,翻本亦无胜于此者”,因此特意购买一部赠与许广平。正是凭借其良好的质量与口碑,尽管日后影印出版市场上竞争日趋激烈,但有正书局的表现依然不俗,谢菊曾就曾回忆商务印书馆和有正书局之间的较量:
商务出过一套小学用的习字帖,前几册是当“影格”用……由于《时报》老板狄平子的有正书局崛起,出版许多石印的唐宋名家法帖,与佳本不差毫厘,价廉物美,受到全国教育界的广泛欢迎,遂使商务出版的各种字帖黯然失色。后来商务也曾出版了一些法帖,但不是价格昂贵,便是质量不高,因此这方面的生意终敌不过有正书局。[8]
有正书局之碑帖书画不仅国内畅销,且漂洋过海,在海外也广获选用,备受赞誉,林语堂在《论中西画》中曾提到在德国就有学校购买有正书局翻印的古画来作为学生的图画蓝本,而在日本、韩国、东南亚一带,书家选择碑帖时也都会挑选有正书局出版的购买。[9]值得一提的是,在1910年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召开的万国博览会上,有正书局出版的书画作品广受好评,并获得奖牌,[10]首开近代中国出版界参加世博会并获奖的先河。
二、中国近代珂罗版印刷业之勃兴
珂罗版技术最早在1869年由德国慕尼黑工艺师J.阿尔贝特应用于实际印刷生产,光绪初年通过上海土山湾印书馆传入,但直到20世纪初,国内其他出版机构才陆续引进并应用此项技术。清末及民国时期在珂罗版印刷方面具有代表性的除了前面提及的有正书局外,在上海还有商务印书馆、文明书局、金佳石好楼、碧梧山庄、求古斋书帖局、神州国光社、中华书局、艺苑真赏社、泰东图书局、平民碑帖局等。而北京则有北平古物陈列所(后改为故宫博物院)、延光室、大业印刷局、启新照像制版局等。此外,杭州的西泠印社、南京的襄社、苏州的振新书局等也都以珂罗版印刷而著名。
清末及民国时期珂罗版技术在国内的迅速推广首先得益于社会需求之旺盛。书法绘画素来为国人所看重,由于真迹难求且价格高昂,因此影印之碑帖书画成为人们研习书画的必备之选。与传统石印技术相比,运用珂罗版技术印制出的作品清晰度更高,更忠实于原作,因此易获得读者的认可。民国年间不仅像沈从文这样的贫寒青年乐于购买珂罗版影印的碑帖,即使是林纾这样的文坛富豪也是如此,“晚年卖文译书外,肆力书画,自珂罗版书画盛行,虽家乏收藏,不难见古名人真迹。……纾用得饱临四王、墨井、南田,上及宋元诸大家杰作,骎骎擅能品”[11]。其次,由于近代艺术教育逐渐兴起,特别是在蔡元培的提倡下“美育”被列为国家的教育方针之一,民国时期中小学教育课程中都列入美术手工课程,且师范院校还规定“图画、手工、音乐不及格者不得毕业”,这也间接刺激了出版企业应用珂罗版技术。最后,国粹主义思潮对于珂罗版技术在中国的推广也有极大的影响。“摅怀旧之蓄念,发潜德之幽光”,广泛搜集、影印古代文献自是弘扬国粹的应有之义,这也推动了珂罗版影印事业。如邓实、黄宾虹等人创办的神州国光社先后用珂罗版影印历代书画、碑帖、金石、印谱之类的书籍多达数百种,特别是编辑出版的《神州国光集》《神州大观》等图册,乃集唐、宋、元、明历代珍本影印而成,“悉古人之真迹,是书悉古人之精神”,在当时流传极广,今天也依然为书画界与收藏界所重视。
此外,清末及民国时期的“收藏热”也为珂罗版影印事业提供了契机与资源。清末及民国时期是中国收藏史上继北宋末年、康乾盛世之后的第三次辉煌期。这一时期除敦煌莫高窟藏经洞文书、河南安阳殷墟甲骨以及居延汉简等重大发现外,清宫珍宝的流出以及民间疯狂的盗墓活动都推动了文物收藏市场的繁荣。仅以末代皇帝溥仪为例,从1912年退位到1924年离开紫禁城,期间他伙同溥杰盗运大约千余件手卷字画、200多种挂轴和册页、200多种宋版书出宫,这些珍贵书画文物后来大多流向市场,被国内收藏家收藏。[12]“收藏热”推动了珂罗版技术的应用,许多藏家运用珂罗版技术使秘藏之珍品书画化身千万,如被后世称为“上海本乡本土、在中国近代史上具有重要历史功绩”的李平书,获得《汉娄寿碑》后立即用珂罗版影印出版。“余惩前人秘藏之害,欲公诸当时出版机构大多于世,而钩摹勒石易失本真,适新置珂罗版机,爰为摄影印成二百四十部传之海内外,俾知娄寿全本至今尚存,未始非此碑之幸已,余之获此傥亦所谓待时而至者耶。”
三、中国近代珂罗版印刷业之衰亡
珂罗版印刷在20世纪30年代开始走下坡路,抗日战争时,除北京的故宫博物院印刷厂外,上海的有正书局、中华书局印刷厂等的珂罗版印刷相继停办,仅存的一家商务印书馆也于1937年毁于战火。[13]到新中国成立前夕,整个上海地区只剩下安定珂罗版社和申记印刷所两家私营小作坊还从事珂罗版影印,从业者也仅四五人而已。
由于出版者日少,而读者对于珂罗版影印之书画作品依然青睐有加,遂使得早前出版之珂罗版精品奇货可居。苦竹斋主在《书林谈屑》中谈到抗战结束后,珂罗版书画在书市及收藏界备受追捧的现象:
某日,余途遇一估,手挟巨册,急步前趋,额汗涔涔下,怪而问之,并启视其册,则日本珂罗版印《支那名画集》也。书凡六册,长二尺许,宽尺许,黄花布精装,问其价,曰三千万,问其所之,曰某银行,问其经营古书,何以急急于此物为?曰可获厚利。呜呼噫嘻!古籍之澌灭,其将不远已乎!今纵目书林,观其插架,鸿篇巨帙,而置于显著之处者,莫非所谓珂罗版影印之物。……此类美术书充斥于今日之坊肆,不特售之者可获厚利,购之者亦喜形于色,如获至宝,斥价数千万元,毫无吝色。[14]
参考文献:
[1] 记者.泰戈尔参观有正书局——购买中国画册十余种[N].申报,1924-04-20.
[2] 记者.太戈尔到华的第一次纪事[J].小说月报,第15卷第4号.
[3] 罗书华.有正本的发现与新红学的诞生[J].中华文化论坛,2008(2):36.
[4] 朱联保.近现代上海出版业印象记[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3:215.
[5] 包天笑.钏影楼回忆录[M].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9:412.
[6] 丰子恺.我的书:《芥子园画谱》[C]//丰子恺.丰子恺文集(5).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473.
[7] 沈从文.保靖[C]// 沈从文.沈从文文集(13).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339.
[8] 谢菊曾.十里洋场的侧影[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3:57.
[9] 孙洵.民国书法史[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8:129,125.
[10] 广告.《小说时报》社.《小说时报》第7期,宣统二年十月朔日.
[11] 钱基博.中国现代文学史[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137-138.
[12] 张健.国宝劫余备忘录[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0:175.
[13] 范慕韩.中国近代印刷史初稿[M].北京:印刷工业出版社,1995:569.
[14] 苦竹斋主.书林谈屑[C]//张静庐.中国现代出版史料(丁编).北京:中华书局,1959:643.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信息管理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