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入院的时候,
我妈问过要住多久,
医生说,这个病,至少得个把月了。
我忽然好想念学校。
我坐在床上就能望到窗外的树。
黄绿色的,春天的嫩叶。
树叶在风中一颤一颤的,很自由舒展
丁丁
护士的衣服灰扑扑的,好像从来都没洗干净。她在我前面一扭一扭地走,腿动得飞快。
我妈抓着我的手,比我走得快,她手上使着劲,我知道是在催促我。我往后缩手,她看我一眼。她的双眼红红肿肿,我就不好再挣扎,放松了手臂,随她一起上楼。这个楼好旧。虽然贴了外墙砖,银色的,显得还干净。但看得出,是个旧楼改的。比我们学校那幢实验楼还旧。
护士终于停了下来,用脚开了门,进去,转过身,对着我们。“就是这床,231,你等会儿把衣服换了,这个时间表你看一下,是我们这儿的作息规定,饭都会送到走廊。床头这个按钮是喊护士的。没事不要按。医生一天要来巡三次房,你有啥子情况跟医生讲。药我们到时会送来,你是我们的中药对照组。”她一边说,一边把手上拿着的衣服放在床上,又把几个单子卡片夹在床头的一个小框里。
她讲的话我听得不清不楚,我发愁地看着床上摆的那套衣服。衣服上几种颜色的彩条纹,洗得发白发旧了。我妈对我说:“铃铛儿,你坐到休息一下。”然后她就急急忙忙地想拉住护士,脸上带着讨好的笑,问了一堆问题。护士一点都不停留,我远远地听到护士说:“以后看病人要遵守时间规定……吃的东西不用你带,病人要吃得清淡,我们食堂是针对他们做的……”
我乏力地坐在床上,想,这医院的床,以前肯定坐都不敢坐的,以前觉得医院都好脏。环顾周围,这才发现屋里还有一人,在靠近门的那张床上。那个人半躺在那儿,对着灰绿的窗帘,好像是在玩手机。我这张床靠里,旁边是另一扇门,出去是阳台。
我妈这时嘟嘟囔囔地回来了。她一进来,就又来了精神,跑到那一床说:“姑娘,你是啥子病呢?”那人动了一下,停了半天才说:“还不是一样。”我妈又说:“你叫啥子名字?我女儿叫丁月铃,家里头都喊她铃铛儿。才十六岁,第一次在外头住,你多关照啊。”
“唔,我叫刘娜。”
我妈转过身说:“铃铛儿,喊娜娜姐姐!”
要在平时,我早就冒火了。我妈就这样。但今天我还是乖乖地按照她的要求,喊了一声:“娜娜姐姐。”刘娜唔了一声。
我妈走到我的床边,坐下来说:“你睡一会儿,我回家把你要用的东西拿过来,你乖一点,送餐来的时候,你要啥子直接点就是了,我刚刚问过了,他们都记到账上的。你多吃一点,就好得快一点。这儿探病人不能每天都来,好不方便。早晓得就送你到省医院,找一下你表姨的同学,要照顾得好得多……”
一听到“早晓得”这三个字,就表示我妈的唠叨开始了。我今天没得平时那么烦她了。我望着窗外,窗外阳光好,晒得树叶亮亮的。护士都穿着短袖,我穿着夹衣还觉得冷。
我醒了半天,盯着床边椅子上的那套衣服出神。刘娜忽然在旁边说了一句:“还是穿病号服吧,以后离开这儿,就干干净净的。”她的声音听起来冷冷的,就像不是对我说的。 我还是小声应了句:“好嘛。”
拿起那套彩条纹的衣服,突然明白,衣服看起来这么旧,是因为消毒水经常浸泡洗涤的缘故。我把衣服穿上,发现衣服起码大了两码。裤子也长,松紧腰,提高一点还行。
刘娜忽然一笑,说:“他们这儿,衣服不晓得是咋个搞的,都大。我找他们换了两次都没用。”
我转过脸去看她,她的脸又瘦又黄,颜色太沉暗,还显得有点黑。眼圈也是黑的。她正拿了个小镜子在照,见我看她,说:“医生不准化妆。”
我不知如何接口,“啊”了一声。我去了卫生间,卫生间倒还干净明亮,洗手池正对一面大镜子。我看了一下,我的脸也黄,青黄青黄的。我没敢仔细看,我要哭了。我知道我的眼睛也是黄的。
我犹豫了好久,才问:“娜娜姐姐,以后好了还是不是这个样子?”
“好了就好了嘛。也不晓得好久才好。现在这个鬼样子。平时天天化妆的,一下子不化了好难看。鬼一样。”刘娜还在对着小镜子照来照去。我觉得她不像在回答我的问题,是在说自己。但被这情绪带动着,眼泪又含在眼眶里了。
“都在等病好。急不来的。”一个男声响起来。我抬头一看,门边靠着一个穿着病服的大人,手上拿个大搪瓷缸。他见我看他,又说:“小妹儿,才来啊?我住隔壁,228床。你叫啥子?”
我很少跟陌生的大人说话,我小声说了自己的名字。他笑起来,说:“那我就叫你丁丁了。你叫我罗哥就行了。”我又问他:“以后病好了,脸还会不会这么黄呢?”
“当然不会了。病一好,黄疸就退了。”
“那眼睛呢?”我还是不放心。
“也不会像现在这么黄了。呃,花瓶打烂了,粘起来还是有印子。不过,没得好大关系。”
我对他这番话听得不放心,就打量他。他脸上青黄色,完全没血色。其实我看不出他的年龄。我看成年人都差不多。他脸上的皮肤紧紧的,没有皱纹,所以我猜他也就二三十岁。他不单没皱纹,说话和笑的时候,脸上也又平又紧。他戴个无框眼镜,眼镜一衬,显得他整个人像个蜡人。他摇了摇手中的大茶缸,说:“要吃三鲜就过来哦,我们今天开周末伙食。”我赶紧摇头。他又笑:“开玩笑的。闷了就过来耍。”
他走了之后我转头看刘娜。刘娜正在闷声玩手机。我轻轻喊了一声:“娜娜姐姐”。刘娜“嗯?”了一下。我继续说:“刚才那个罗哥,得的啥子病?”
“还不是差不多。对了,你在这儿不要吃别个的东西。空气不传染,饮食是要传染的。”
“嗯,我知道。”
刘娜不再说话,她一边躺着,一边玩手机,其它时间都在睡觉。有一次从卫生间出来,才跟我说了句:“那个还没来。”
我没反应过来:“哪个?”
“大姨妈,过了两周了。”
“唔。”我总算明白了,但还是很不适应跟别人讨论这个,我们女生中很少这样说话。我停了一下,又觉得难得刘娜主动和我说话,就说:“那明天给医生讲嘛。”她没再接话,翻身上床睡了。
我拿出书包。妈妈下午给我带过来的。里面有几本课本、笔记本、文具盒,还有一个速写本。速写本是我要求她给我带来的。书包里还有一个纸盒,打开,居然放着一个手机。粉红色的,半透明的,像一个可爱的肥皂盒。这个手机我很早就想要了。我妈不给我买,因为学校不准带手机去。我把手机的翻盖打开,是有电的!我有点儿激动。我马上就想给谁打一个电话。但是给谁呢?我只记得顾斯语和李义明家里的电话。他们都没有手机。要是他们有手机就好了,我马上可以打给他们。
今天入院的时候,我妈问过要住多久,医生说,这个病,至少得个把月了。我忽然好想念学校。我坐在床上就能望到窗外的树。黄绿色的,春天的嫩叶。树叶在风中一颤一颤的,很自由舒展。
忽然手掌颤动起来,跟着响起一阵音乐。是手机响了。打开一听,是我妈的声音。我妈说:“铃铛儿,看到手机了哇?睡觉没有?人舒服点儿没有?医生来过没有?吃药没有……”
接完我妈这通电话,我觉得好累。我开始想念咪噜。如果能摸一下它的肚子,听下它咕噜咕噜的声音就好了。
刘娜
他一直不接我的电话,我就一直给他打。我也给他发短信,我就不信他没看到。
我给任萍萍打电话。她却小声地说,她正在上班,下了班给我打过来。她上班我又不是不晓得,经常可以溜出来逛商场打麻将,留一下人值班就行了。现在,居然装得那么正经,说啥子下班才能打电话。未必她是怕我传染她?才怪了呢。打个电话都传染,懂不懂科学啊!
231床来了个小妹儿,学生,动不动就哭兮兮的。看到就烦。未必我来住院,还要给她当保姆?
今天晚上的菜,还是那个样子,一点胃口都没有。医生说这个病就是败胃口。不放海椒,咋个会有胃口嘛。
吃完饭,才五点半。我翻出任萍萍的电话号码,我忍不住,一下子就按了出去。按下去正有点后悔,忽然电话显示,电话被挂断了。
妈哟!挂老子的电话!她忘了是哪个借房子给她跟那个有妇之夫鬼混了!她忘了被甩了的时候,是哪个陪到她去骂那个男的!我刚才还想,不要打电话给她,等她打过来,何必自己找气受。
我定了一下,转过头去问那个同屋的女娃儿:“要不要去隔壁耍?”
其实我很不喜欢这种城里头长大的女娃儿,从小啥子都有,长大了以后,还是啥子都占起手,啥子都不用自己争取,啥子都是现成的,还觉得自己好要不完。那个女娃儿听到去隔壁耍还有点高兴,放下她手中的本本儿,站起来,等到我。
电话就响了,今天以来电话第一次响。是任萍萍。
我接起来,任萍萍就在那头急急慌慌地说:“哎呀,你不晓得,我工作都可能保不住了。”听她的口气,倒不像编来骗我的,我就听她说下去。
“以前跟你讲过,我们公司要被电信合并,结果是真的。”
“那还不好?”我冷淡地说。
“不是啊,本来以为是大好事,结果今天上头来人,说,电信可能不要基层员工,他们自己有人。又说,要从现有的员工中选一些好的,另外一些就不要了。”
“哦。”
“我们现在也不晓得该咋办。今天公司领导就在这儿,不晓得她的意思是要全部淘汰我们这个点,还是会保我们。我们大气不敢出,尿都不敢去屙……”
任萍萍一口气抱怨了好多。我听着她说,觉得这有点儿像她失恋的那一阵子,就是这么说个不停。我还是忍不住了,打断她:“咳,决定又没下来,如果不要你了,你再哭也不晚。”
“那个时候哭还有啥子用呢?”
“你不行就跟到我嘛。”
“呃”,她停了一下,我晓得,她心头想的是,我现在也没得谱谱,她就看不到我大块吃肉的时候哇。她终于想起来问:“你在医院咋个样?”
“医院嘛,有啥子特别嘛。你见到勇娃儿没?我打电话给他,他一直不接。”
她在那头“嗯——”了一声,就没得下文了。听到任萍萍这种吞吞吐吐的调调就烦,我一直烦她这个,我正要张嘴骂她,她又接到说了下去:“娜娜,他可能怕你把病过给他了,不敢见你嘛。你不晓得,好多人听到都怕了。昨天我去帮你交房租,你那个房东老太婆,问了半天,嘀咕了好久。烦球得很。我还是好生给她解释了,说这个病不吓人。她说,其他邻居都找她说了半天了。”
“他们有病啊,我想过给他们都还没得机会!再说,勇娃儿,怕我过给他,说不定还是他过给我的呢。龟儿子现在躲到起,我看他到时候发作起来,又不治,病死了都不晓得找哪个!”
“勇娃儿过给你的啊?”
“晓得的哦!他现在躲,不检查,说不定耽误了,治不好了,莫怪我。”
“他这个样子,你还要念叨他啊。”
“不是我念叨。你晓得不,我大姨妈到今天还没来。都过了两个星期了。我刚才还给我同屋的小女娃儿讲,她喊我给医生讲,我咋个敢讲嘛!”
“那咋办呢?要是怀起了咋办?”任萍萍在那头急起来,说,“我去帮你找勇娃儿,找他商量一下。你等我消息。”
挂了电话,我发现外头已经黑了,屋里头的灯亮了起来,那个叫丁丁的小妹儿也不在房里。估计她等得太久,一个人去了隔壁。我正好可以躺着不动。我又拨了一次勇娃儿的手机。
罗哥
酒精不太多了,明天还得叫小杜给我送些来。现在火还挺大,先煮荷包蛋,再煮面,烫菜,应该都没问题。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徐潜说话,他傻在那儿,对着报纸,基本上没回答过我的话,我觉得他也根本没看进去。还是以前的同屋好。以前两任同屋,都比这个小徐好。这个小徐只晓得傻读书读报。他看的报纸不是《参考消息》,就是《环球时报》。读的书都是些成功学。这么没品位的年轻人还真不多见。这些报纸是医院订的,这个小徐平时处处谨慎,生怕和别人共用了啥子东西,怕沾到啥子,怕交叉传染,但在看报纸的事上,就搞忘了这一点。幸好这两份报纸基本没人看。
“这就是你的三鲜啊?”我抬头看到231床的丁丁就靠在门边,笑吟吟地,探头探脑地往里望。我笑了,这个丫头白天的时候还哭兮兮的,现在一下子就好了。我连忙说:“丁丁,进来坐,哟,你把病号服都穿成时装了!”
丁丁听到这话,又害羞起来,露出刚见面时的神情。小徐也抬起头来。我说:“小徐,给丁丁把椅子拿过来坐,我现在手上空不出来。”
小徐站了起来,从阳台上搬了椅子进来,请丁丁坐下。小徐也把他的椅子转过来,对着中间。正中间就是我正在煮的那一小锅面条。
“丁丁啊,几年级了?”
“高一。”
“生病怕不怕啊?”
我本来是随口一说,结果她的小脸一脸严肃。我就想改变话题,她已经开始问我:“罗哥,我想问你,病好了还看得出来不?”
我想起下午的对话了,赶快说:“好了就行了,白白净净的,我同屋的病友出院前都很好,气色比以前还好。”明显看得出她松了一口气,在椅子上的坐姿也放松了。才高一的小丫头已经这么爱美了。
“那罗哥你咋个还没好呢?”
毕竟是小姑娘,说话不知轻重。我也不晓得咋个回答她。小徐接话了,说:“这个病,新闻都没报,不是啥子大问题。有些人两三周就好,有些人时间长。好像跟吃的药有关,跟个人的反应有关。”
我知道我的问题跟小徐认为的不一样,不过,我是不想跟他们解释。
丁丁显然对怎么才能快点好感兴趣,连忙问小徐:“吃哪种药好得快?我听护士说,我是分到中药对比组。”
小徐面露难色。我觉得很好笑。之前他已经表示过,他不相信中医。他刚刚进来的时候就说,他信方舟子,所以,他要求分在西药对比组。后来,听说,中药组好的还快些,就愣到那儿,也不说话。
我懒得提起这些,跟他们也没多少可聊的,但小姑娘总比小徐有意思,我就逗丁丁:“第一次离开家吧?想爸妈不?”这些话问出口,总觉得丁丁心事重重。我又改口问她在哪间学校读书,结果是在一家本市很有名的贵族学校,可能家境不错。我说:“听说这种学校,学生都很有钱啊,老师都要对学生好,不然,家长就要去找麻烦。”
小姑娘面露不悦,说:“才不是呢!反正我们学校不是。我们学校管得好严的。平时都住校。从星期天晚上到星期五下午,都只能呆在学校,一步都不能离开。老师还爱告状,啥子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要给家长说。”
“那你喜欢你们学校吗?”
“嗯……本来也不觉得。这两周生病了,倒是很想念同学,觉得还是上学好。觉得住校也好。永远都有人说话。”
“你喜欢说话?”我觉得她有点儿好玩。丁丁笑起来,脸往上扬,眼睛朝上望,随即羞涩的表情又浮现出来,眼帘又垂了下来。
小徐插进来,说:“罗哥也喜欢说话。一天都在说。”这个小徐,从丁丁进屋,已经主动说了两句话了,好难得,平时常常闷起,呆头呆脑的。我又继续逗丁丁说话。
正说得高兴,就听到有人说:“哎呀,有个新来的姐妹!”我心里说,糟了,最烦人的来了,比小徐还烦十倍。
冯小姐走进来,操着她那四川方言味的普通话,对着丁丁说:“小妹妹叫什么,是哪床的,我是冯姐姐。”冯小姐讲话的声音不难听,刚开始还觉得很温柔。
我听说,其实她的指标早就正常了,上两周医院就跟她说,可以出院了,她说要留院再观察一下。很多病人是要多住一周的,这也是惯例。但到了这一周,她都还不想走,在私底下跟病友说,因为她的任务还没完成。
任务?疯都疯了。她看到丁丁,肯定心头高兴得很。果然,她就去拉丁丁的手。丁丁措手不及,被她拉了个正着,我看丁丁的表情有点别扭,估计是有些害怕。我连忙给丁丁说:“丁丁,冯小姐病已经好了的。没得事。”
冯小姐对准丁丁,问了一堆:“生病怕不怕啊,第一次离开父母,想家吗?”等等一大堆话。然后冯小姐就对丁丁说:“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会生病?”
丁丁愣到那儿,她迟疑了一会儿说:“我有点儿爱乱吃东西,生病之前还吃了我们学校门口的冰粉。其实其他同学也吃了,可能我运气差。”冯小姐摇着头,说:“每个人都是各种看得见的原因进来的,有没有联想一下,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我对冯小姐这一套说辞已经很了解了。她对谁都这么说。
“你说的运气差,只说对了一点,这看起来是运气的问题,其实,换个角度,你就会发现,不是运气不好,而的确是种机缘,让你从你以前的生活中跳出来,让你有了个新的开始。”
我看丁丁没得反应,乖乖地听着。这一套对这种半大不大的娃儿也许有效果吧。
我开始吃面,小徐也已经转回身子,继续对着他的报纸。冯小姐还在往下说:“丁小妹妹,我们在这儿相遇,不是偶然的。”
我瞄了一眼,丁丁双眼睁得溜圆。
“是因果福报把我们带到一起来的。”冯小姐说到正题上来了,“你以前听过这些吗?”
丁丁摇摇头。我看丁丁,一副糊涂困惑表情。
我想把话题引开,这摆明是欺负人家小女孩嘛。丁丁到我病房里来玩,怎么说也是我的客人。我说:“丁丁啊,你喜欢吃冰粉啊?你做过冰粉没有?”
丁丁很聪明,眼睛一下子活泛起来,她转过眼对我微笑,换回四川话,说:“我听说是可以自己做冰粉,我们有同学说在家里头买冰粉粉来做。我也很想试试。你看,如果我当时不吃外头的冰粉,就不得生病了。”
“冰粉果你见过没?我们小时候是用冰粉果自己搓冰粉。不是现在外面卖的那种,现在外面卖的那个是化学的,不好。”
“那咋个做呢?”
我于是卖弄地向丁丁讲起小时候做冰粉的事来:“我们小学的操场后面,夏天就会结好多冰粉果。果子熟了后摘下来,用纱布包起,放到一盆冷开水里搓。就会有浆浆搓出来,是透明的。然后用一点石膏水来点。一般图方便,用牙膏就行了。我们喜欢用中华牙膏,这个味道比较好,有点清凉的薄荷味。点好之后放一段时间就凝固了。放点白糖红糖,好吃得很。”
丁丁说:“牙膏可以吃啊?”
“只用了一点点嘛。那时候,有的人家里没有中华牙膏,就用四新牙膏之类的,味道就有点怪了。哈哈哈,其实都是牙膏味。不过,如果现在做好了给你尝,你肯定觉得很好吃。”丁丁听着也跟着笑起来,开始仔细打听冰粉果长成什么样子。我也慢慢给她描述。
我看见冯小姐终于不耐烦,站起来走了。
丁丁
进来已经第三天了。我坐在阳台上看书。书是冯小姐给我的。她拿给我,说了一堆话。她人很好,讲着些特别的话。我觉得她讲的很玄。她说我们每个人遇到的事都是自己选择的。这句话我就不能接受。难道我想生病,难道我想我妈和我爸那么闹?
从阳台望得见外面。外面有几大块荒地,荒地都围了围墙。肯定是哪个开发商圈的地。不晓得围了好久了,里面长了好高的草。围墙边上,有一条小路。小路的远方,连着一条大路。那上面车辆就多了。有时候能看见车会停在路边,那边应该有一个公交车站。车站两边除了树和围墙,什么都没有。但还是有些人会从车上下来,零零散散地,往两边走,一会就不见了。也有个别的人,会往这条小路走来。看不清楚。是一些小红点小蓝点小白点。我好羡慕他们。我第一次感到,那么自由地走来走去多好啊。什么也不干,就这么随便走走。
小路向医院这边延伸,没多远就被一些茂密的树丛挡住了。所以,是些什么样的人向这边走过来,我一直不知道。中午吃了药,睡了午觉,下午起来,我坐在阳台上,拿了本子和笔,想随便画点什么。从阳台上往下看,是个小花园,花园里的树都长得很高,没什么小花小草。这个花园很奇怪,就像没人整理的样子,只有高大的树木。我想起昨天下午,护士忽然拿了几颗白色的药来给我。我之前都是喝的中药。想着上午才抽了血,肯定验了以后发现我的病情加重了。护士一走我就哭了。同屋的刘娜平时都不大搭理我的,但这次还是问了我。我跟她说,她叫我去问问护士,我说我不敢。
结果还是罗哥去问了,护士来说,药发错了。最后好几个人来安慰我,搞得我很不好意思。
我坐在阳台上,拿着笔,看着阳台下面的花园。我想画远处的那个车站。但我看不清楚。太远了。我拿着笔在那儿发愣。
忽然觉得有人站在我的身后,在看我的画本。我一回头,居然看见的是李义明。李义明没穿校服,穿了件白色的短袖T恤。我猛地站起来,脸不由就红了。然后就想到了身上穿的这件古怪的病号服。我说:“你怎么来了?”
“呃,你爸告诉我你的病床号。”
我觉得很惊讶。我爸自从我生病后,也没来看过我。我还以为我妈没告诉他。他要是来了,我妈不知道又要唠叨多久。有时候我也可怜我妈,要不是我爸去找了那个鬼女人,我妈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妈一直反对我和李义明来往。其实我和李义明也没怎么样。但我妈就神经过敏,不知道是不是汪老师跟她讲了什么。我和顾斯语走得还更近些,她都没说。
我爸是怎么知道李义明的?上一次见到他还是过年的时候,我不记得我说过李义明啊。“我爸去过学校?”
“嗯,他到学校找我,让我帮你记笔记。”
“记笔记?”
“嗯,他吩咐我,让我每堂课都好好记笔记,越仔细越好,以后复印一份给你。”
我爸这是啥子意思呢?李义明又不是学习委员,找李义明记笔记,好奇怪。
“我爸叫你来看我?”
“他没说,他只是说了你的床号。”
“今天不是探病的日子啊,再说,一般看病人都在前面院子里,不进到这里面。你怎么来的?”
李义明神秘地笑起来,半天不说话。其实李义明很帅。如果他平时不那么装深沉,不知道会有多少女生围着他。
他还是忍不住说了:“我本来昨天就来过,结果护士不让我进来,问我跟你是什么关系。我今天就没走前门,围着医院的围墙转了一圈,就发现进来的秘密通道了。”
“秘密通道?”
他早就拖了一个椅子,放在阳台上。我们就坐在阳台上聊天。他突然站了起来,在阳台上东晃西晃地往外看,忽然,他指着一个角落说:“就那儿!你快看!”
我随着他的手指望出去,看见一大丛植物。我认得那植物,在我们小区里有好多。是芙蓉树。现在没有花,只有很多嫩嫩的叶子。
“看那几棵树后面的那段围墙。”我沿着他手指的方向看。看见他说的那段围墙了,那墙头有个小缺口。但因为那一段正好隐藏在芙蓉树后面,不细看真看不到。
“肯定常有人从那个缺口翻进翻出,下面还垫了几块砖。使劲窜一下,就能翻进来。”
“哦。明天就是星期一了,要期中考试了吧?”
“嗯。我跟家里说这两天学校补课,才能溜出来。期中考试不要紧。你没考也没什么影响。”
李义明不知道,我现在突然好想上学。
他打量着病房,说:“怎么样?住院是什么感觉?比住宿舍有意思吧?”
“嗯。”我一下子不知道怎么说。我跟李义明讲起给我看病的那几个医生。
“我每次生病,随便什么病,我妈都要带我去看周小儿。你知道周小儿吗?一听名字就知道是给小孩儿看病的嘛。我都这么大了,我妈还是要带我去看周小儿。所以,我生了病就拖着不去,随便吃了点感冒药,在家里睡觉。最后我都觉得撑不过去了,才跟着我妈去了周小儿那儿。那周小儿一看就马上来翻我的眼皮,说我眼睛黄成这样,还不赶紧送医院。我妈就按他的说法,把我送到这个医院来了。”
讲到这儿,我就想起我的脸很黄很难看。我觉得不好意思,把椅子转向外面,看着外面。我希望李义明也学我的样子,看阳台外面,不要看我。
“呃,你来这个医院看我,害怕不?”
“怕什么?你看我什么时候生过病。从小学到现在,我还没请过病假呢。要是来看你就生了病,我就正好住在你的隔壁。”
李义明这句话我是听懂了。我觉得耳朵都燃烧起来,心扑扑地一阵乱跳。我第一次为我的脸色不对感到庆幸,这样,他可能就看不出我的脸红了吧。
“我这间房的隔壁都住了些怪人。”我假装不懂他的那句话,开始给他讲其它病房里的人。
刘娜
也不晓得那个小伙子是咋个进来的。他探头探脑地出现在我们病房的时候,还吓了我一跳。他看起来是个成人了,高高大大的,后来走到阳台上,跟丁丁说话,我才发觉,他还是个小娃儿。那两个小娃儿,在阳台上嘀嘀咕咕讲个不停。这么丁点儿大,就晓得耍朋友了。
我本来在用手机打“愤怒的小鸟”,但他们坐在阳台上说话,吵得我心神不宁,游戏都打不下去了。我烦躁地站起来,走到走廊上。
我就沿着楼梯往上走。我晓得天台是上得去的。听说,这栋楼每层住的病人都不一样,所以,一般,不同楼层的人是不相互串门的。大家都觉得楼上的病要重过楼下的,大家就都爱往楼下走,不爱朝楼上走。大家都爱到花园,不会到天台。
上到天台,果然没有人。正好可以安静一下。这家医院,也是马屎皮面光,楼下的花园还热热闹闹的,红红绿绿的,假山也有,喷泉也有。楼上天台啥子都没有,连张坐的椅子都没有。只有些塑料管、水泥管。只有将就在这水泥管上坐坐。太阳有点儿晒。但是清静。
没有人在的时候,我就忍不住打手机。又拨了一次勇娃儿的号码。还是通了,但响了一声就关掉了。再打,就是不在服务区的声音。
我要疯了。只有打给任萍萍。任萍萍马上就接了电话。没等她说,我就开口了:“你找到那个该死的没有?他刚刚挂了我的电话!他躲了那么多天,还是终于忍不住了哇!他有胆量就永远不要见到我!我还想好心提醒他,他龟儿子死了还不晓得是咋回事!他到处传染哇……”
我也不晓得我说了些啥子,一口气喘不过来,大哭起来。
任萍萍好像也在电话那头说,我听不清楚。我边骂边哭,完全歇不下来。我也不想歇下来,这么多天,关在医院里头,没得人来看过我,只有任萍萍给我打过电话。本来还有几个好不容易跑下来的单子,这一下生病,单子黄了不说,以前的钱也都不晓得还领得出来不。
勇娃儿你莫得意,你的事情我清清楚楚,等我出来,一个电话就可以把你收拾了。那么久,我一直帮到你,卫护到你。你的良心呢!以前追我的人那么多,还不是为了你,我才换了工作。开始我还以为你老实,你哪儿是老实,只是个孱头儿!你在外头吹你老汉儿好凶,还不只是个副所长,明年就退了!我跟到你,还自己租房子,你好久想过我!
我骂了一连串,又听了听手机,任萍萍还在电话那头,她喂喂了两声。唉,只有任萍萍还在听我说话。她说:“娜娜,你别想他了,他就是个混蛋。你那个来了没有?”
“来了个鬼!老子!看老子出来,一刀把他废了!老娘是好惹的!”
“那现在你咋办呢?给医生说一下。检查一下嘛。”
听到这个,我就泄气了。医生会咋个说?得了这个病,还在搞这些!那个人呢!要检查,不然这个病就到处传起来!报名字,哪个单位的!户口在哪儿!喊他来!
一想到医生黑起的脸我就怕。我从小就怕医生。也没咋个看过病。小时候,也没得看病的这个概念。我爸本来好好的,结果有天去乡诊所看了病就不对了,再到城里头看病,就没回去。我还记得,那时候我才十一岁,我去乡诊所问医生,我爸到哪儿去了,那个医生黑到个脸,把我吼出来。
这次就不该来这个医院。说不定,不来这个医院,就像勇娃儿一样,也不会好严重,拖一会儿就过去了。就算拖不过去,至少传给勇娃儿,大家都不要过!
现在月经也一直不来。如果真的是怀起了咋办?医生肯定会说:还没结婚就乱来,生病还乱来!打掉打掉!唉,如果真的怀起了,也只有打掉。勇娃儿是靠不住的。我妈也不会帮我。可是我不服这口气。凭什么!
想到这些,我的眼泪敞起流。我觉得旁边有人,转过身,是那个一直不想出院的冯小姐。她坐在旁边的水泥管子上,见我转头看她,马上送了一个微笑给我。
我最恶心这人了。她那种笑,虚伪得要命!不晓得她是好久坐在这儿的,我刚刚骂的那些话她都听到了?
果然,冯小姐开始唠唠叨叨地给我讲仁慈啊,爱啊,负面能量、正面能量啊,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我完全不懂她在胡言乱语啥子。我都惊讶今天自己的好脾气。可能是刚刚哭过也骂过了。心头松活了好多。要换了平时,我可能早就拿言语顶她了。
“这么说嘛,有些人得了绝症,才想到赶快去实现心愿,其实每个人都是有绝症的,这个绝症就是死亡。”
我站了起来,我终于听不下去了。绝症,你才有绝症!
我一句多的话都没给她说,就直接下楼了。我现在回病房,希望那个男娃儿已经走了。
我要清静一下。
冯小姐
今天是星期天。要是平时这个时候,我肯定和我们小组的人在向姐姐的天祥精舍聚会。
住院医生已经说了几次我没事了,可以出院了。如果床位真的满了,我就出院,让别的病人能够住进来。我觉得我的口才还是太差了。要是向姐姐在就好了。她安慰人很容易的。我太差了。
刚刚230床的刘娜那么伤心,要劝说她,给她讲道理,本来应该容易的。这个女孩子,平时我觉得她挺俗气的,性格又不好,脏话多,跟病友关系都不好。但今天看到她哭,我一下子就明白,这正是她需要方向的时候。我静静地坐了一会儿,默了一会儿《金刚经》。然后站起来,我打算去看看228床的罗兄弟。他其实最需要关心了。我晓得他的病不一样,很难好。他进来都已经三个月了。
罗兄弟不在病房。229床的小徐正在打手机。
我听到他说:“多谢多谢。这个工作我太喜欢了……等了好久,就在等你这个消息……呃……但是这两周我还有事,一下子来不到,能不能稍微再等下我……”
我看到他的脸涨得通红,急得语无伦次。我心里充满了同情,我大致明白,他因为生病,又不敢对别人说。我开口对他说:“小徐兄弟,在找工作啊?”
他一声长叹,蔫蔫地说:“其实也不算啥子多好的工作,一个房产中介公司。我一个高年级的师兄在那儿干得还不错。他说帮我留意有没得空位。现在有了,我又在生病。”
我很想安慰他,但又不知从何说起。“你一直在找工作啊?”
“毕业出来两三年,换了几份工作了。我读的大学没名气,又学的是个国际金融专业,这个专业哪儿去找工作嘛。都只有去些歪摊摊儿。一般来说,摊摊小就垮得快。上回我工作的那个地方,头几个月还有工资拿,到第五个月就开始拖欠工资,到第七个月,我就走了。还有些同事在那儿等到补发工资,又白干了两个月,结果老板都跑了。”
“那现在?”
“刚才这家房产中介,是连锁的,还比较正规。这几年楼市好,我师兄钱挣得很多。”
“楼市这半年不太好了吧?国家在打压房价。”
“冯小姐,这个你就不懂了。国家咋个会真的打压房价嘛。房价要是真跌了,那经济还不垮了。现在我们国家的经济蒸蒸日上,房价就会一直走高的。”
我觉得跟小徐对话很难。坐了一会儿,我说:“罗兄弟到哪儿去了?”
“不晓得。”
我突然想到罗兄弟的情况,就跟小徐讲:“其实罗兄弟就是开公司的,你以后可以去他那儿。”
“他……我觉得他的病一直不好,是他自己想逃避,想躲在这儿。这种人,最终也是个失败。”
我很惊讶小徐这样说。罗兄弟的情况是比较复杂。我也听过一点。是有这样那样的传说,说罗兄弟其实是个大公司的老总。他生病这么久,其他同期的病人都早就出院了,他还在这儿。我听到好几个人都在说,是他不想好。
我觉得罗兄弟应该是有心病。在我们这个时代,有心病的人不少,心病还需心药医。人生无常,生死事大,把握光阴,才是觉悟。我觉得他的症结就在这儿。但罗兄弟也是最听不进去的人。
我刚住院的时候就听说,罗兄弟帮一个家里被强拆的病人付了全部的医药费。好多病人听说这件事,都对罗兄弟很尊重。好像医生护士也对罗兄弟很客气。
可这么善良的也算是主动修福的一个人,居然还是被心魔所困。我觉得这些都需要一个契机。小徐可能太年轻了,看人的眼光有问题,他居然这样看待罗兄弟。他的心态不太好。我觉得应该让向姐姐来帮他。
我主动写了电话给他:“你出院以后,就给我打电话。到时候带你去见一个师傅。”
他接了纸条。我很高兴,今天总算有了收获。
罗哥
现在楼下花园里的人比刚才还多了。那些午觉睡得久的人也都起来了。我好佩服他们,晚上睡,白天睡。一天加起来能睡十几个小时。我进来以后,总算比以前睡得好,睡得久了。中午晚上,一天加起来,六个多小时应该有了。
我已经觉得很幸福了。没进来的时候,有一阵失眠得厉害。甚至有一周都没睡着过。后来车也不敢开了,觉得人恍惚得要出事。幸好进来了。不然,说不定走在路上都要出事情。不晓得是不是我吃的药里面,本身也有安神助眠的成分。能好好地睡觉,是我好长时间的心愿。所以,我可能是唯一不为生病住院叹气的病人。
现在外面的事,基本上烦不到我了。刚才小杜打电话,汇报说:“牛又死了一头。”我都还是不觉得啥子。现在我操心不到那些了。让他们操心去。小杜在电话那头都要哭了,说:“咋办嘛?现在只剩十头了。还是要一样地请工人。牛死了工人又不负责。”
我对小杜说:“把牛都卖了,不养了。”
“我们毛算了一下,现在牛养了一年多,死了两头,加上用掉的草料,花掉的人工,不但没赚钱,反倒亏了将近十万了。”
“那就卖了吧。”
小杜他们已经初略算过账了,说明他们也觉得牛不能养了,但我这么说,她在电话那头又迟疑地不敢回话,可能是舍不得。我再次跟她强调:“把牛卖了。便宜一点卖都行。不养了。”
“好吧。”她的声音低沉,似乎还在嘟嘟囔囔的。
我挂了电话,正坐在一架紫藤下面。紫藤刚刚开始开花。叶子翠得像琉璃做的,半透明。花也是半透明的,淡紫色,一嘟噜一嘟噜地挂下来。蜜蜂也来了。热热闹闹地在花里爬进爬出。我望到紫藤,脑袋里头是空的。好久没有这样看过花了。哪怕就是自己农场种的各种中药开花,自己农场养的蜜蜂酿蜜,我都没有这样安静仔细地看过。
我想起以前的完美设想,自己搞一个生态农场,产些自己吃的蔬菜瓜果,种些无污染的中药来养活农场。节假日就开车过去安静一下,看书喝茶,亲手劳作一下。结果做起来才发现根本行不通。搞得比公司里面的事情还要烦人得多。住院前的三个月,我差不多都不去了。以前觉得可以有一点田园生活,可以放松一点。现在发现这比单做公司还要操心。
就像最开始因为要买牛粪做肥料,就想着不如自己养牛。养了牛才发现重要的是养牛的工人。工人也请了,工人却出工不出力,完全没法考核。牛接着就生病,又去找兽医。
种菜种药材也是一样的道理。以前觉得农民多淳朴的,去找地的时候,那儿的农民老实得很。那个住在农场边上的魏老二,我开始觉得他智商有点问题,人憨傻憨傻的。我一去他就笑。后来,我就请他喝了点酒,听他说话,说啥子石头是从土里头长出来的,土狗阳气壮可以咬鬼,我觉得多好耍的。后来,农场里的农活就经常找他来做,也跟其他人一样的给全工资。但小杜他们后来对我说:我一不在那儿,魏老二就不干活,仍然要求拿一样的工资。开始我还怪小杜,说人家脑袋有问题,帮一下也没得啥子。但小杜他们越来越头痛,跟我讲,其他工人也有类似的状况,反正干活是计时不计量,他们经常一小伙人聚在树荫下面打牌。
我拿他们都不晓得咋个办。后来,我对魏老二说重一点,他居然哭了起来,说:“罗哥,你不要欺负我!我和你喝了酒的。”我慢慢才明白,他哪里是憨,心里头鬼得很。这也让我对农场生活重新审视起来。
技术支持也是个问题。好几样中药开了花,却结不到果。我还专门去找了农科院的专家咨询,结果说好像是虫媒不对。我们养的蜜蜂不晓得为啥子就是不采这些花。去年春天这个时候,我还和小杜他们一起拿个刷子,在田边忙碌,代替蜜蜂,给花授粉。当时心情还好,虽然累,但边干边觉得有希望。
我想起来了,那一段,我的睡眠也还不错。直到秋天,我的睡眠情况急剧恶化。秋天中药收下来,发现产量太少了,根本无法抵充各项开支。虽然是生态中药,不像市场上的那些有重金属污染,但收购中药的药厂药店,并不考虑这项指标。
我在考虑咋个终止经营农场的事情。进了医院才想通有些事的。刚刚做农场的时候,我还只是考虑咋个从公司里抽身出来,现在我两样都不想做下去了。
我转到我们住的楼的后面。后面也有个花园,但跟前面的花园大不一样。后面更像个荒园子。朝北,有些背阴。没得啥子小花小草,树长得很高大。有碎石铺成的小路,小路也没得啥子人走,从石缝中长出些杂草。
这个气氛是我喜欢的。我随便走了走。又找了一张椅子坐下。现在就是有点累。走不了多久就累。我晓得这是因为病的原因。我坐在椅子上,静下来,就听得到已经有虫鸣了。
我朝我们所住的这幢楼望上去。我看见我所在的病房了。小徐正在阳台门口打手机。又看到旁边病房的阳台,阳台上的人应该是231的丁丁。她坐在那儿埋着头,好像在写字。一会儿,又把头抬起来,像在往花园里望。
我刚才应该拿一本书下来的。这个地方,看书倒还不错。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公司副总张彬的。不接我也晓得会是些啥子内容,肯定是招标投标的那档子事。我已经很不耐烦了,我直接把手机关了。
刚刚上到2楼楼梯口,我就听到护士在惊抓抓地喊:“228!228——”
丁丁
到明天,就正好三周了。我有一个小日历,李义明送给我的。他让我每过一天就划掉一天,说这样就感觉日子比较快。
他一般会在晚饭后打过来。他吃过晚饭,就去学校小卖部边上打磁卡电话。刚开始他还约了顾斯语和闫莉莉他们一起给我打电话,可能是想安慰我。后来,就一个人给我打。前天我听到电话那头,有人在旁边怪叫了一声。我明白,肯定是有人在笑他。我在电话这头,也觉得脸热得很。我于是跟他说:“要不,不打电话了吧。”
结果今天护士就拿了封快递过来。我知道是李义明寄来的。里面只有本小书。打开小书,才发现,这其实是个笔记本,里面写着很多字。
是李义明的笔迹。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他写了一个本子给我。不单有字,还有些随手画的画。这样一个本子是写写画画好多天才能完成的。
有一张画特别让我惊讶,是画的一段围墙,好多在开花的树从墙头探出来,墙下面是一堆乱砖,墙上面有一个缺口。我也有一张相似的画。我也画了有缺口的墙头。我画的从墙头越过去的视线,能看见远处的小路。
我忽然反应过来,我画的是从医院看出去的样子,他画的是从外面看进来的样子。我给我的那张画取名叫做“自由”。我看了看他这张画,旁边写了几个字“她在那儿”。我的心一阵狂跳,都听得见声音了。
我坐在阳台上,坐了很久,才拿起这个本子仔细读。其实不是读得很明白。这个本子里的好多东西,似乎也不是写给我看的。好像是他随时想了些什么随手写下来的。我知道他最近在迷科幻小说,关于里面那些科学幻想啊,外星啊宇宙啊,他写了好多感想。甚至还有些奇怪的公式,可能是他发明的。
我最后再看本子的封面。封面上有一个彩色的铃铛。
刘娜
谢天谢地!总算来了!我拆开卫生巾的包装时,激动得手都在打抖。一使劲,把外包装整个撕烂了。担心了那么久的事,我都以为成定局了,没想到,是白担心了。感谢上帝,感谢老天!
我简直想马上大声宣布。打给任萍萍吗?她可能会给勇娃说。我不能让他晓得,让他害怕去吧!我要他永远都不晓得是咋个回事!
我看见丁丁正在阳台上看书。这个女娃子,平时看起多老实的,天天看书看书,她妈老汉儿肯定不晓得,有男娃儿经常跑来看她。但我今天心情好,我就主动喊她:“丁丁!”她转过头来看着我,我一高兴就说:“要不要去隔壁耍一下?”
她慢腾腾地站起来。她平时多喜欢去隔壁耍的嘛,晓得她今天咋个了。她抱到一本书,说:“好嘛,去找罗哥哇?”
罗哥看到我们的时候,眼神有点奇怪,然后笑起来,说:“你们两个,特别是丁丁,一下子都好了!丁丁昨天还不是这个样子。”
我看看丁丁,不说我还没注意,丁丁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再不是黄颜色的了,脸又白又粉的,眼睛也水汪汪的,还有点儿好看。我赶紧进到他们的卫生间,照了下大镜子。就算在这么差的光线下头,也看得到我的脸色也好了,不再是青黄青黄的了,白净了,正常了。就算还差点血色,也是大姨妈的原因。
我从卫生间出来,就听到罗哥正在给丁丁说:“这个病怪得很,我看到前面的病人都是这样子,到有一天,黄疸一下子就退了。就像从来没病过一样。”
丁丁多高兴的,说:“那我的指标可能都正常了,我可以出院了!”
“出院一般还有好几天。小徐倒是明后天就可以出院了。算起来,你们进来差不多也有三个星期了,差不多都是这样一个周期。”
我转过身去看了看小徐,小徐手上捏着报纸,侧身对着我们,正在听我们说话。他看我在看他,对我笑了一下。他的脸色也还不错,虽然有点青,但一点都不发黄了。
只有罗哥还是我刚刚进来的样子,但他好像一点都不在乎。
我一下子反应过来,我大姨妈没来是因为病的原因嘛,现在病好了,就正常了。我之前太瓜了,还吓了那么久。
罗哥
丁丁好了,还真有点儿漂亮。这个小丫头,眼睛亮闪闪的,脸上脖子上,有层细细的绒毛,像龙泉驿的桃子,粉嫩粉嫩的。我一直觉得她有点面熟,对她有特别的好感,今天看到她才反应过来,她的神情姿态有点像小杜。有时候多挺拔的,有时候又害羞,就像风中的小杨树。
也不太像现在的小杜,更像几年前的小杜。小杜刚刚到我公司来的时候,刚刚毕业,戴个黑框眼镜,很不会打扮自己。其实她长得好看,只是自己不晓得。那个时候正在流行黑框眼镜,好多女娃儿都在脸上架起。小杜脸本来就不大,眼镜一遮,完全看不到脸了。
开始我也没咋个注意到她,直到有一次发现她在资料室看书。我觉得她很勤奋,就把她调来当助手。搞农场的时候,一直找不到管理人员。小杜知道我发愁,她就主动要求去帮我照管农场。我越来越觉得她能干。她近期好像心情很差,灰心得不行。我晓得,全靠她,农场才有了现在这个样子。就算搞农场不可行,也是她做了我才会晓得。
昨天探视时间她又来了,给我带来好多地里头自己产的蔬菜水果。我晓得她也送了好多给护士医生,他们也喜欢得不得了。特别是樱桃,自己种的和外面卖的完全不一样。味道都不一样,又没打农药,没施化肥。吃起来放心得很。
但她一点也不开心。坐在我的病房里。默默地玩着自己的手。我边吃樱桃,边哄她也吃几颗。她一句话都不说,也不吃樱桃。坐了半天,站起来就走了。我还是觉得很奇怪,牛总算卖掉了,价格跟买进来的时候差不多,虽然算下来是亏本了,但我又没有怪她。
我其实多感谢她的。这番话我也对她说了。这个小杜,就是有时候,闷些话不说。我觉得她没得以前可爱了。
我招呼丁丁和刘娜吃水果,跟她们说,是昨天小杜带来的,再不吃就不新鲜了。她们明白水果都是小杜洗好的,所以,也放心地开始吃。丁丁边吃边说:“嗯,我看到过那个杜姐姐,多漂亮的。”
“说不上好漂亮吧,大方聪明,很能干。”
“我觉得她对你好好哦。那么体贴。”
丁丁这句话就像有另外的意思。我觉得不妥。又不晓得咋个给这么小的一个丫头解释。站起来,说,“要是在外头,我就请你们吃个饭,庆贺一下你们都好了。”
丁丁跳起来,说:“好呀好呀。我们到外头去。罗哥你请客!”
刘娜也在说:“好久没有出去了。关在这儿好烦人。”丁丁接着又说:“我们真的溜出去玩一下嘛。顺便也给徐哥哥饯行。”
“咋个出去?”我问丁丁,其实我晓得有办法出去。
“这个很容易,后院围墙有个缺口,翻得出去。”
“你们女娃儿都翻得出去?”
“没得问题,两边下面都垫得有东西,娜娜姐姐都可以。”
刘娜接口说:“我最没得问题了,翻墙爬树,从小都难不到我。”
我其实早就看到过有人悄悄从后院翻进翻出。我在后院看书的时候,也去那个地方看过,只是从没想过自己也会这么干。如果被医院的人发现,还是太不成体统。我看着丁丁望着我的眼神,她可能关得很难受了,年龄这么小,承受力当然差,心里不由得软了一下。
好!我答应她们,也招呼小徐一起。我招呼小徐,一方面是出于客气,一方面也是怕他面对护士的询问不知怎么回答。小徐犹豫了一下,就点了点头。我们约好换了衣服到后院那个缺口旁边集合。
两个女娃儿高兴起来,跑回房间去了。
小徐
明天或者后天,我就能出院了。进来的时候那么盼到出院,现在反而有点儿不晓得啥子心情。
我生病的事都没告诉爸妈,免得他们在老家乱操心,又帮不到忙,那还不晓得要急成啥子样子。我最怕他们寄钱给我了,晓得我病了的话,肯定会想办法寄钱来的。用他们的钱比没得钱还心慌。地震后这么几年,家里头的事一点儿都理不顺,我现在最想的就是在成都好好地立足,最好还能按揭买个房子,把爸妈接过来住。
但现在啥子都还是一团乱麻。在医院还能够暂时躲一下,出院了就得开始到处跑。但是咋个跑,我都还打不到方向。
所以228,嗯,罗哥,说出去耍一下,我还是答应了。本来不想答应的,在医院的清静日子就最后的几十个小时了。但我想,一起出去,找一下冯小姐,也许她那儿真的有些啥子人可以认识,可以有些啥子机会。单独见她说啥子,我还是没得底,如果能跟罗哥他们一起约到见一下,开个头,更好一些。
我换了西裤衬衣,就下到后花园。罗哥比我先下来。我看到他正躲在后面花园右边的一个角落里抽烟,他朝我招手,我走过去,他说:“女娃儿出门慢,还要多等一会儿了。”
我问他今天去哪儿耍,他说:“好久没出去了,哪儿都想去,还是看她们女娃娃吧。”他跟我们是不一样,可能在这儿关了要四个月了吧。见我没接话,他又问我想去哪儿。
我想了一下,就给他说:“如果有机会,我想见一下冯小姐。她好像住在武侯大街那边。”
“你对参禅打座有兴趣?”他的表情很怪,我不想跟他解释。
丁丁小跑过来的,就像在躲猫猫。她见到我们就对着我们笑,好高兴的样子。她说:“娜娜姐姐让我们再等会儿她,她说好久没化过妆了,出门不化妆不得行。”
“不化妆还要好看些。”罗哥说。
“我也这么觉得。”丁丁说。
罗哥就问丁丁想去哪儿。她望到我们,说:“你们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平时上学,没有什么机会玩。都不会玩了。”
刘娜终于来了。穿着一件黑色连衣裙,还穿了高跟鞋。脸上化得多艳的,眼睛又黑又大,戴了假睫毛,眼睛眨起来一闪一闪的,手上还抓了个黑亮亮的包包。很有点明星的感觉。
她一来就拍到胸脯说:“呀,好险,跟张护士对穿对过,结果她没认出来我!”
丁丁就很着急,说:“那赶快走,不要被他们发现了。”
她跑在前面,我们几个跟着,转到一大丛树林后面,就看到墙上果然有个缺口。开始听他们讨论的时候,我是听到在说翻墙出去,没认真想,现在看到这个,还是觉得很不安。明天我就出院了,今天搞这个,真没得必要。但到了这一步,退也退不回去了,只有硬着头皮上。
罗哥给我们分配,他先翻出去,他接应两个女娃儿,我在后面,可以帮她们一下。
刘娜忽然说,“糟了,丝袜!” 她对着已经出去的两个人喊了一声:“等一下。”就把裙子一下子捞了起来,从大腿上把黑丝袜卷着褪下来,脱光了脚,把丝袜和高跟鞋、包包一起塞到我手里。我都不晓得把眼睛往哪儿看。只觉得手上一边重,一边又轻又软。
她提着裙子,踩着下面的乱砖,两下就爬了过去。我两手拿着东西,反而爬的好艰难。上到墙头,看到他们三个在下面。刘娜把手伸向我,我把手上提的东西递给她,她一只手就接了,又把另一只手伸过来。
我没敢去拉她的手,慌慌张张地爬下来。还好,很容易爬。只要反过背,下来一点儿就踩到了一堆石头。
丁丁
我真的在外头了!我都不晓得咋个形容现在的心情。好多次我都想过要来看一看这儿。只是那时设想的是出院以后,就到这儿来看。没想到现在真的到了这儿。我那个时候好向往这儿,觉得这个地方就是我最想去的地方。一堵墙隔开两个世界。再过一两周,我真的出院了,还会不会到这儿来逛呢?
这个墙上的缺口,从这边看来真的像李义明画的。
我现在站在这儿,忽然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就像这个情景好久经历过一样,就像曾经发生过一样。难道是我做梦的时候来过?
等他们都出来后,我们沿着墙边的小路往外走,我走在最前头。我晓得路,他们不晓得。我在楼上,把这条小路看得清清楚楚了。
两边的其它围墙,圈起来的是好几块空地,是不同的房产公司的。有一段路,紧挨着条小河沟,走到那儿的时候,就发现有时小河沟左边的路是烂的,就得跳到右边,有时,右边的又是烂的,就得跳回来。
走到这里,我忽然想起我在楼上看到的情况了,我看到走到这儿的人,会左走走右走走,原来是这个情况啊。明白了这些我觉得很高兴。罗哥在后头说:“丁丁,一个人笑啥子呢?”
我扭头对他笑了一下,他们都不会明白的。忽然我就感觉到了自由。真的是自由了。虽然只是几个小时,几小时以后还得回去。罗哥说了,下午医生查房的时候要在,不然,让医院担心还是很不好,搞不好护士还得受处罚。
自由是啥子?我现在最能够体会。就是关着你,然后你偷跑出来,干你之前都干不成的事。我以前不懂。以前没得这个概念。我看了下手机,上午9点42分。他们在上第二节课吧?李义明在干啥子呢?他在一个新的本子上乱写乱画吗?我觉得离他们好遥远。
罗哥在身后喊我:“丁丁,就在这儿吧,在这儿找一个车。”
我们已经走上一条小公路。再往前走,会有一个公交站。公交站的车来得不多,我在阳台上数过。
罗哥说:“我们打个野猪儿进城。”
“野猪儿”?我反应了一下,明白罗哥说的是没得牌照的出租车,我哧哧地笑起来。我跟他们在一起,是一样的大人。我觉得我真的和同学们不一样了。
罗哥
这样一群人,走在外头,看起来太怪了。刘娜浓妆艳抹,像个晚上才出来的小姐。丁丁穿的一身粉蓝色运动服,看起来跟中学生校服还是一个样子,她一看像个逃学的娃儿,而且她还背了个双肩背包。小徐穿的蓝裤子,扎个白衬衣,就是个公司的低等员工。
我呢,我脸色那么差,也很怪。说实话,我早就想溜出来逛一下了,只是我这个样子,走出去太不妥了,皮肤这么黄,出去还不把别人吓倒。今天跟他们一起,可能就没人注意我了。就凭这一点,我都还是很感激他们。
去哪儿,其他人都没得好多主意,只有刘娜的意见明确:“要逛当然就逛春熙路!”
她在车上大声感慨:“好久都没有逛过街了!”
“我有个姐妹,在太升南路上班,她那个工作不咋样,但好就好在离春熙路近,经常在那儿逛,逛得都不爱了!啥子减价打折的消息都晓得。经常买个啥子打折的衣服包包,便宜得很,比网上买还要便宜。”
听到这个话,我估计丁丁和小徐都不爽。逛街对他们来说,可能太没得意思了。我最想的是去找个露天茶馆喝个茶,看报纸,再找人擦个皮鞋,掏个耳朵。啥子都不想,就听一下周围的那些人在摆些啥子。但我也晓得,总不能带着他们去喝茶嘛。平时都说不拢一堆,坐在茶馆也不会有话说。
在红星路步行街南边下的车,这四个怪人,站在街头。丁丁问刘娜咋个逛。刘娜夹着她的黑色包包,用手遮了太阳,望着春熙路,也有点拿不定主意了。她可能也意识到,没办法带这三个人去逛街买衣服。我插话:“反正大家都好久没来过了,就随便逛一下街嘛。”
大家都轻松起来,走进春熙路,东张西望的,一路看稀奇。太久没出来了,现在看啥子都觉得特别有意思。活动活动肩膀,觉得一身轻松。就在这时,我忽然开始想念农场了。今天这个天气太好了,五月初的太阳,晒得人暖融融的,穿件短袖正好合适。要是这时是在农场,肯定是身处一片花香中。看个书,喝个茶,不亦快哉!
小杜正在做些啥子呢?我想起她最喜欢小花小草了,在农场的主院周围栽了好多开花的中药。啥子都栽一点,我笑她这个搞法,咋个经得起收。每样收下来都只有一把把。她笑我不懂情调。
她现在在伺弄这些花草吗?我晓得多半不会,现在的事情够她烦的了。但这个天气,要是在农场,不喝茶看书栽花弄草,而是处理那些事务,简直可惜了。
小杜现在比刚去农场的时候黑了好多,脸上晒出好多雀斑。我有次笑她,结果她竟然哭了。其实我觉得也好看嘛,让我想起荷兰的挤奶女工。以前天花在欧洲流行的时候,画上的美女都是挤奶女工。这么一说,她还是不高兴。
等会儿我问一下刘娜,看我给小杜买点啥子能够防晒,她肯定懂。
春熙路好像正在搞啥子活动,伊藤洋华堂门口那一段路中间搭了好多展示婚纱、拍婚纱照的亭子。丁丁是个傻丫头,盯到那些穿了婚纱的模特,眼睛都不眨一下。刘娜也在看。只是晓得掩饰一下自己的目光了。
只有小徐走得目不斜视。他一个人走在最前面,半天,才想起停下来等我们。站在花花绿绿的街头,他格格不入,就像直接从办公室走出来的,我觉得他等人的架式,也挺像带人去看房子的房产中介。
前面有个小亭子排了一大堆人。好多人举着夹肉锅魁从里面往外挤。我招呼他们三个,要吃哪种口味的?
最开心的就是丁丁,她叫道:“嗯,卤肉!”刘娜点了泡豇豆炒碎肉,小徐说随便。刘娜便说:“那你就要回锅肉的,那个也好吃!”他们真是好胃口,一点不怕油腻,看来真是好了。这个病的一大特征就是胃口完全败坏了。我现在还是这样,想着这些我都觉得腻得很,我只能要个素的拌三丝。
排了队,买到锅魁,几个人边吃边走,丁丁说:“我们好像几个外地游客哦!”
丁丁跟我聊天,问我是不是经常来这里。我跟她说:“我有时候来买盗版碟,刚才我们路过的那个小巷子进去就是。外地朋友来了,我一般就会陪他们到这儿来逛逛,陪他们来打望。你懂得打望不?”看她不懂,我就跟她解释,说是看漂亮女孩的意思。丁丁就红了脸,哧哧地笑了。
后来,又给丁丁和刘娜买了冰淇淋,刘娜陪我在太平洋买了防晒霜,春熙路就已经逛完了。我看看表,才十一点过一点儿,我问他们,要不要现在去吃饭,都摇头,说太早了。我说,我请你们看电影吧,好久没看过电影了。
正好,我们已经走到了王府井影城了。
小徐
电影演的啥子,我看得乱,看完了也不记得了。出来他们三个还在讨论,都说电影好难看。
罗哥说:“这个电影也太假了。还说是演的成都,哪儿有一点像成都嘛!放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行。其实哪个地方都不像。导演太不懂生活是啥子样子的了。搞些概念。”
丁丁在说:“就是,好空哦。没得啥子内容。除了风景漂亮。要不是在电影院,肯定看不下去。”罗哥又补充:“风景也是假风景,成都周边我熟得很,不是这个样子。这个简直是房产商的效果图嘛。”
“难得看场电影,结果是这个样子。电影票那么贵。还不如去吃饭。不过,女主角还是漂亮哈。”刘娜说的。
“其实跟你有点像,只是没得你漂亮。”我小声说,我忍不住了。其实刘娜有点儿那个女主角的味道,只是女主角牛高马大的,刘娜还要好看些。我边看电影的时候,就边在想这个。所以,电影到底演了个什么情节,我完全没看出来。
我小声说的,刘娜还是听到了。她啥子都没说,只是用眼睛瞟了我一眼。我忽然觉得多高兴。我发现刘娜多有女人味的,还很能干,年纪小小的,却在外面很吃得开。她身上的优点正是我缺乏的。
刚才,刘娜提出去吃火锅,罗哥却一脸难色,丁丁提议的是去逛锦里吃小吃,罗哥就马上附和。
我晓得我应该站在刘娜这边,但是罗哥出钱,我就没好开腔。
刘娜悄悄恨了我一眼。我等会儿要找个机会跟她说,等她出院那天,我就请她去吃火锅。
去锦里也好,那边离冯小姐那儿近。在出租车上,我提醒罗哥,给冯小姐打个电话,约她到锦里见个面吧。
丁丁
罗哥很感激我的提议帮他解了围,他表扬我:“丁丁,你咋个一点儿也不像独生子女呢!”我对他一笑,其实我以后也算不上独生子女了,听说,我爸跟那个鬼女人要生娃儿了。我妈不晓得又会气成啥子样子。
不过,也怪了,这个消息居然是李义明带给我的,我也不晓得我爸为啥子对他说。难道是要他带话给我?我妈应该还不晓得吧。如果我妈不晓得,我就不说。
刚进锦里这条小巷的时候,罗哥悄悄问我:“你咋个晓得我不想去吃火锅?”
我说:“刚才在春熙路,你吃一个锅魁都吃不完,想扔到垃圾箱,结果看到有个叫花子在那儿翻垃圾,捡到啥子就吃啥子。我看你就不丢那个锅魁了,强迫自己吃了下去。”我想起罗哥那个时候,吃得脸红筋胀,又咳,不停地喝水,觉得多好笑的。
罗哥对着我笑,说:“你罗哥好吝啬呵!”
我嘻嘻地对他笑,我晓得他怕自己的病传染出去了。所以,在锦里吃小吃的时候,我还是很注意的,把吃过的方便碗筷都倒干净,再扔到垃圾桶。罗哥心领神会地对我笑。
我们几个,坐在露天的一张小桌子旁边,买了各种小吃,边吃边聊天,我觉得好美好啊。旁边来来往往的人都是游客,背着旅行包,说着外地话。我们四个坐在这儿,其实也是来旅行的。只是人家不晓得。
我想起我的同学们,我觉得我跟他们不一样了。我想起李义明,我也觉得我跟他不一样了。
我还记得刚刚进高中的时候,李义明在我眼里面好神秘啊。那时,我觉得他好成熟。不说话,酷酷的。那个时候,我还梦到过终于和他说了话,醒来觉得好高兴,还写到了日记本里。但到今天,收到他写的这一个本子,除了感动和激动,我还有种轻松和失落的感觉。
我悄悄问罗哥:“你喜欢过一个人没有?”
他愣了一下,说:“你罗哥这么大,当然有过。”
“那现在呢?”
“现在……”罗哥说了半句,忽然开始发了一会儿神,转过头来问大家:“还要吃三大炮不?我去买。”
我跟着罗哥一起去买,罗哥小声问我:“小姑娘,你恋爱啦?”
我脸上一热,说:“没有。”
“那你懂啥子是喜欢?”
“就你懂!你懂你就说啊?”我不喜欢罗哥这种语气,马上顶回去。
“急啥子急呢。”罗哥笑着,说:“其实我也不咋个懂。”
我想起来了,刚才罗哥要刘娜陪他去买东西,我问他:“你刚才买东西,是送给哪个的?是送给她的吧?”
罗哥不回答我,端了两份三大炮走在前面,嘟囔着:“冯小姐咋个还不来呢?”
我追着问:“不会是冯小姐,是那个杜姐姐吧!”我很得意,罗哥走得越快,越说明我正确!杜姐姐我见过好几次了。她经常来。不是探视时间她也会来。经常大包小包的,搞很多东西进来。我没跟她说过话,但觉得挺喜欢她的。长头发,戴个眼镜,斯斯文文的。
我有次去罗哥的房里,碰到了她,看到她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也不说话。其实进门之前我都听到了,她说:“医生跟我说,你这个已经转成慢性的了,可以出院静养,每周来检查,注意一下,也不会传染别人。要不要先办出院到农场去养一阵?。”
罗哥说:“我就想在这儿!”
罗哥对杜姐姐的态度真是不好,一点儿也不像他对其他人。
刘娜
冯小姐一直没来。罗哥打完电话说:“她说她争取赶过来,她有些事情还没忙完。”我们在吃小吃的地方等了好久,啥子东西都吃过了,再也加不下去了。她都还没来。不来就算了。我也不想跟她讲那件事了。
我觉得好高兴,好轻松。觉得再复杂的问题我都可以解决。
小徐对我献殷勤,我也都晓得。他是个大学生,人也长得伸展,混得却那么挫。人有点笨,是那种读书读得好,脑袋不灵光的人。我听他说,他妈老汉儿当初供他出来读书也多不容易,还是有点儿造孽。他还在找工作,这场病生得把工作都除脱了。我对他说:“以后跟到姐,包你有肉吃。”
他瓜兮兮对到我笑,真的想跟到我。我真不是骗他的。我刚好想到,我跟他搭档去卖苗木,肯定很可行。
之前跟到勇娃儿,帮勇娃跑了好些个卖苗木的单子,我对这一行还是摸到火门了。勇娃儿他靠啥子,不过就是靠他妈老汉儿。不在他老汉儿的地皮上,他还不是完全莫法。有两个特别大的单子,还全靠我帮他,才搞下来的。
现在上游我搞得清楚,我们温江那边这种想卖大树、老树的苗圃好多,他们愁的是下家。我如果拉到小徐伙起搞,当苗木经纪人,看起来还像模像样的,小徐说点斯文话,我来直接的,一个红脸一个白脸,说不定就搞得成。
退一万步说,小徐看起来也比勇娃儿长得好,人又老实,他还不啥子都听我的。这么一想,我心情就很好。老子出院后,先要带到小徐去勇娃儿那个歪摊摊结账,喊他把该给我的提成全部提给我。我以前不跟他说这个,是对他打让手。
老娘还要对他说:“这是我现在的男朋友!”
我跟小徐讲了一点,他完全想不到有这个行业。我们坐在小吃街就看得见锦里有好多苗木花树,我随便指给他看:“你看那棵树,不算好大吧?桂树,也不算稀有品种。但长到这个尺寸,就是五万到十万一棵了。还不要说那些老树了。从苗圃卖到工程上,翻得上几倍十几倍。好多万。里头水深呢。”小徐不停地点头,这些事他肯定听到好新鲜。
我现在已经盼到出院的那一天快点到。小徐说那天要来接我,我打算那天就去找勇娃儿。
罗哥已经在看时间,说,要走了,早点回去,免得被医院发现。丁丁边答应,边说:“嗯,本来还想见一下冯姐姐的,我刚进来的时候,她对我说,进来一次也是有原因的,是让人从原来的生活中跳出来,打开眼界。我觉得她说得多好的。”她从包包里头摸了本书出来,翻到最后一页,说要我们写下联系方式,以后要联系。
跟她一个小娃儿有啥子联系头。小徐和罗哥都写了,还写得多认真的。小徐边写还边说:“有点像写毕业纪念册呵。”
我最不喜欢动笔了,我的字丑,我晓得。但我最后还是拿过来,我看到他们不仅写了电话,还写了电子邮箱,还写了一句话。
罗哥先写的:“祝可爱的丁丁妹妹快乐成长!228 罗哥”,他后面还跟了一个新津啥子农场的地址。我一直还以为他是在城里面开公司的呢,结果是在郊县搞农场的,不晓得他们那儿能不能搞到些便宜的大树,我好久问一下。
小徐写的是:“相识是一场缘分。229 徐潜”。
我要写点啥子呢?还真的把我难到了。我只写了电话号码给她。
打车回去的时候,我都还在想,写一句啥子话呢。
丁丁
罗哥跟司机说:“到川主庙街。”我们平时都不喜欢说医院的名字,都说街道名字来代替。哪晓得司机也懂,咕哝了一句:“哦,传染病院。”
下车了,我们几个才笑起来。这到的是医院大门嘛。我们偷跑出来的,咋个好从大门进去呢。我们从旁边小路绕过去,还是要翻墙回去。
我和罗哥走前面,娜娜姐姐和小徐哥哥走后面。我听到娜娜姐姐在哼歌,那首歌听得熟了,前一阵大街上都在放,歌词多好笑的。
我开始以为,出来的时候那么高兴,回去的时候肯定心情不好。
结果不是。我现在心情也一样轻松,不觉得是要回去关起来。罗哥刚才还答应了我,说我暑假的时候可以带几个同学去他新津的农场玩,他说他到时会在那儿等我。他还说:“多带几个同学都住得下,十来个都可以,我那儿的工人宿舍马上要腾出来了,房间和床位都多呢。你们来了可以下河摸鱼,上树摘果子。体验一下乡下的生活。不晓得你爸妈同意不?”
我已经在考虑咋个说服我妈了,同时还在想,约哪些同学一起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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