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西门媚是一位70后专栏作家,曾在北京、广州、成都三地媒体从事新闻工作十年,担任过资深记者、执行主编等,已出版长篇小说《实习记者》、专栏随笔集《结庐记》、《说我爱你》。本栏推荐她的短篇和中篇,表现了当下城市里普通小人物的生活和心态,有浓郁的都市风情和生活气息,小说的川味语言活泼俏皮,轻松好读。
不知火是种很丑的水果,皮泡脸肿的。昨天餐桌上就只剩下这种水果了。是小李的单位发的。
我不爱吃这种水果。它吃起来干干的,有点淡甜味。是介于橙子和橘子之间的一种怪胎,绝没有橙子和橘子好吃。
这筐不知火,在我们家已经摆了三天了。小李讨好地说:“这个吃了不上火,又好剥皮,是橙子和橘子的优生嘛。”我不想理他,他觉得家里有水果,就不买新的水果。害得我缺维生素,指甲都裂了。
晚饭后,我刚哄了宝宝睡觉,小李就在客厅里大叫:“小燕,快来,不知火!”
我很生气。冲到客厅里,看到小李正笑得歪在沙发上,指着电视机。我就看到幺舅那张微胖的脸,出现在电视上。
一会儿就换了电视台的女记者。这个长着长下巴的女记者对着我们说:“这位就是不知火艺术团的团长,也是唯一一个演员——万景峰先生。”
我看女记者背后的画面,就是九里堤公园门口嘛。女记者继续在说:“下面就请观众看一下不知火艺术团的表演。”
镜头转过去,正对着幺舅,又摇了一下,对着一口油锅。旁边还站了一个人,那个人我也认得,就是我们家附近卖油条的。卖油条的手上拿了坨面,扯了扯,下到油锅里,油条在锅里一会儿就开始翻转膨胀。我看到幺舅已经挽起了袖子,把手直接伸到油锅里,把油条翻动了一下,就捞了出来。捞出来的时候,还在锅上面抖了一抖。把多余的油滴下去。
女记者拿了盘子接了,端给电视机前面的观众看。
我看到那些群众好多都是我熟悉的人,有些叫不上名字,但经常在光荣北路那边看到,有些甚至可能一起打过牌。
小李还在沙发上笑着,我白了他一眼,拿起电话开始打。对方的电话正占线。我又重拨了一次,才放下。
刚放下电话,电话铃就响了。我一接,果然是我妈打来的。我妈说:“老幺上电视了。”听她的口气就知道她很生气。她平时哪里会对我说“老幺”,她只会对我说“你幺舅”。“老幺”这个称呼,她只在兄弟姊妹之间才用。她最是注意长幼次序的人了。
“我看到了,刚刚我还给你打电话。”
“我是在给你幺舅妈打电话,他们两个也正在看电视。”
“咋说?”
“你幺舅妈当着你幺舅不好说。你幺舅那个人,成天说家头的人不支持他,这一下,你幺舅妈只能说好。你等一下,我的手机响了……”我妈在电话那头,停了一下,又说,“你幺舅打来的,我先挂了,你们明天过来吃饭不?”
“要。”挂断电话,我看到小李还在笑,还念念有词,说着:“不知火艺术团,也不晓得他咋个想出来的,是不是跟到人家啥子青苹果艺术团之类的学啊……”
他看了我一眼,收住一点笑容,人也坐正了一点,说:“嗯,还一语双关呢,不怕烫,不怕火,同时还想火起来……哈哈哈……”
他笑完又说:“你幺舅还想记者吃他用手捞起来的油条,又不是美食节目,女记者肯定嫌脏嘛。电视台也坏,说是还要搞连续报道。”
第二天去妈那儿的时候,小李抱宝宝,让我把那一筐的不知火提起。
我说:“你不是要让妈生气啊。”
小李明白我说的意思,说:“我们说这个是碰柑嘛,不说是不知火,反正这些水果的样子也差不多。”
下了公交车,才走到小街的口上,就看到有一圈人在路边围起。我心头就觉得不对,加快了步子。小李还东张西望的,我催他,他才跟上来,说:“好像还是幺舅。”
“喊你不要看你还要看!”我没好气地说。
“你咋个这么生气?”
“如果是你的幺舅你生气不?”
“呃……是我的幺舅我也不得生气,好耍嘛。”
我白他一眼,心里想,去年的幺舅都不是这个样子的。
后来,我妈在厨房忙碌,我跟她聊天的时候,我就忍不住问:“你说,幺舅是哪根筋扯到了,他以前那么蔫巴皮皱的人,好久变成这个样子的呢?”
妈妈说:“你搞忘啦?就是今年春节的时候嘛,你当时也站在这儿嘛。”
我使劲回想,我妈又说:“好像是年三十之前,我在炸酥肉排骨,你那个时候饿痨得很,守到这儿吃。”
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当时宝宝还没生,我胃口好得不行,我就看着我妈做吃的。晚上大舅、二舅、三舅和幺舅几家人都要来吃饭,我妈要提前做好很多东西。
就听到幺舅当时提了两瓶酒进了客厅,在跟小李聊天。小李在看电视上的围棋比赛,可能也聊得不起劲。
幺舅挤进厨房,讨好地说:“大姐,你炸得好香啊,就跟妈以前做的一样。”
我妈当时正在炸酥肉,幺舅想都没想,就伸手去把锅里的一坨酥肉捞了出来。我妈笑骂,拿了筷子去打幺舅的手,幺舅已经把酥肉塞进了嘴里。酥肉还是太烫了,幺舅吃进去,又吐在手里,吹一吹,又吃进去。
我妈说:“四十好几的人了,再过两三个春节就五十了,咋个还这个样子?”
幺舅的样子实在好笑,我也跟着说:“再过几个月,你就当舅公了。”
幺舅突然说:“大姐,你发现没有,我嘴巴怕烫,但我的手不怕。你看,红都没红!”
幺舅伸了手给我们看,他的手指有些粗短微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除了沾了些油,倒真是没什么烫过的痕迹。他的手又朝油锅伸了过去,我妈这次真的拿筷子打了他,说:“这是全家人要吃的东西,不要在这儿搞!”
我还记得,当时幺舅呵呵地笑着,从盘子里拿了块炸排骨,跑出去看电视了。
现在,我妈一边择菜,一边说:“也不晓得他后来是咋个了,两三个月以后,就说自己有特异功能,就跑到街上去搞表演。劝也劝不到。你说要是他们厂没有被收购,他还在他们厂头安安稳稳的,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妈最喜欢抱怨幺舅以前的单位,我打断她:“他退出来都十来年了,又不是这一下。再说,他之前还是好好的嘛。”
我妈又说:“你幺舅就是太老实了。主要是小时候身体不好,个子长得不高,性格就多温的,不跟别个争啊抢啊。当然,在家里头大家让到他,在外头又有哥哥姐姐撑腰。从小就没有人敢来惹他,他也不得去惹别人。他这个性格,总还是会受欺负的。你幺舅妈就是个性格多强的人。”
其实我妈性格更强,比起来,幺舅妈一点都不算要强。我妈现在一边麻利地淘菜,一边继续唠叨:“他们两个又没得娃儿,又没得工作呢,好在这几年拿买断工龄的钱开了铺子,生活是没得问题。你说这么每天守在店子里头,不晒太阳不淋雨的,多轻松嘛,平平安安的过下去也要得,为啥子他现在鬼迷了心窍,想成明星?”
“想成明星的人多嘛。现在每个电视台都在搞选秀,每次都是几万几万的人报名。哪个年龄都有。要是幺舅能够唱一下跳一下,就肯定去报名了。”
“你也不要讽刺幺舅,没大没小的。”我妈打断我。
“要是没得这个事,你幺舅一直还是多好的。又不咋个去外头晃,又不打牌,脾气也好。我还听说,那些街坊邻居去他们店里头,都怕你幺舅妈,觉得你幺舅妈多凶的。当然,你幺舅也是该算的也不晓得算。邻居嘛还是想占点便宜。”
“幺舅他们那一批,运气都不算好,都是差不多的。”
“哪是嘛。还是有些会搞的。你还记得那个汪啥子不?”我妈已经把几样菜都切好了,开始给锅里倒油,“他后来又被单位返聘回去了,以前拿的钱也不用退出来,现在每个月工资还多高的。再说,你其他几个舅舅年龄也差不到好远,情况都比你幺舅好。”
我妈就是这样,永远最心疼幺舅。她最爱替幺舅抱怨,一说起来就停不住。我想,好在我不吃幺舅的醋。我打断她:“嗯,我这几次回来的时候,经常看到他在街边边上,被一群人围起。刚才又看到了的。”
“昨天,他上了电视,这一下更激动了。他在电话里头就说,他成功了。他说他已经是名人了!等会儿他要来吃饭,你自己问他。”
才说着,幺舅就进了屋,他大声武气地和小李打着招呼。我冲到客厅里一看,他新理了发,穿了件西装,整个人意气风发,红光满脸。比昨天在电视里穿得更伸展。他右手拎了些东西,我一看,就晓得是他的道具,是些蜡烛、锣鼓之类的东西,他的左手拿了两根竹杆,上面卷了个红布。我晓得那上面就是写的:“不知火艺术团”。
小李在沙发上打趣他,说:“幺舅哎,你的特异功能出名了!”
幺舅把东西放在鞋柜旁边,一边换拖鞋,一边说:“这个不叫特异功能,特异功能的名声不好,特异功能好多都是骗人的。你看我这个,”他一边伸开手掌,爱惜地看着每个指头,“我是实打实的,是真的在油锅进出的。你们看到我的电视表演了的哈?刚才电视台又采访了我的。天天采访!”
“当然看到的,就说要继续报道嘛。幺舅,你出名了以后干啥子呢?”
“干啥子?当然是搞表演噻!以后人家演出就可以请我去了噻!我就可以收出场费,就像那些明星一样嘛。”
“要收好多呢?”小李继续逗着幺舅。
我妈在厨房大喊:“老幺,搞快把饭给你媳妇送去!”
我妈这一喊,把电视声音都盖住了。幺舅站了起来,朝厨房方向望了一眼,说:“吃了饭再给她送嘛,又不着急。”
我才反应过来,幺舅的声音也比以前大多了。
我妈又喊:“不要■,快去,你的饭也在一起,你到店头去吃!”
幺舅就去拎了饭盒,走到门口,边换鞋边嘟嘟囔囔地:“是哦,电视台下午还要跟我联系,要接着采访,我要搞快一点。”
幺舅走了,我才想起,我妈现在对幺舅妈的态度跟以前也大不一样。我妈是爱张罗,啥子都搞得定,她也会多做些饭给幺舅妈送去,但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现在就像更偏向幺舅妈了一样。我妈是真的在担心幺舅他们两口子才会这个样子。
我小声地责备小李,说:“你逗啥子,我妈不晓得有好烦心。”
小李偏还凑到厨房,对我妈说:“妈,幺舅说他要挣到钱了。”
“挣钱?不再花钱就谢天谢地了!”
我不明白了,问:“他搞这个还要花啥子钱?”
“你没看到他还经常请些人来帮他敲锣打鼓?那些老年秧歌队的都要找他要钱。你幺舅妈才辛苦,现在你幺舅是不去店里头了,全靠你幺舅妈一个人在那儿顶起。你幺舅妈现在好造孽,你幺舅把钱都拿去打了水漂,人还癞里癞懂的,觉得要出名发财了。你幺舅妈最喜欢你们宝宝了,你等会儿抱到娃儿去安慰一下她。”
下午去幺舅店里头的时候,果然只有幺舅妈一个人在。幺舅妈一见我们,就说:“小燕来了啊,你快帮我守一下,我去一下厕所。”
幺舅的店里还像往常一样,左右两边都是密密的格架,上面摆着影碟封套。背面的墙上贴着大幅的海报。正中间是张大的矮桌,上面摆了十来本大而厚的文件册,里面夹满了各个影碟的封套。旁边还放了几本电影画报,那是我们以前带来的。里面靠边一点是个小柜台,幺舅妈平时就坐在那里。
我现在坐在幺舅妈的位子上。台子上摆着他们的大茶缸,我揭开盖子看了一下,里面是干的。
宝宝已经睡着了,小李抱着孩子在店里转悠。他边看边摇头,说:“也没得啥子新片了,搞不起走哦。”
幺舅妈甩着手上的水,在衣服上擦了又擦,伸手就过去抱宝宝。扭头对我说:“幸好你们来了,不然,我还要忍到。现在换的人都没有。”
“那就关一下店嘛。”
“现在生意本来就差,经常有检查要来的时候,要求我们必须关几天,牌子都要摘下来。七、八月的时候,本来应该是旺季,我们一共关了二十多天,好多顾客都以为我们搬起走了。所以,平时能不关的时候,我就尽量不关。”
小李插进来,说:“幺舅妈,你们这种店现在做不起走了。好多人都在网上看碟子了。”
幺舅妈抱着宝宝,嘴里哼哼着,轻轻地摇晃着。其实她抱的姿势不对,宝宝一下子就要醒了,手脚开始动。小李就要接回去,幺舅妈有点舍不得的样子,似乎下了决心才放手。宝宝在小李的怀里,很快又睡熟了。幺舅妈这才抬起眼,看着小李,说:“那你说我们不做这个做啥子?”
小李说:“还是要进点新片子嘛。现在流行的,你好多都没有。”
幺舅妈说:“我没得时间去进片子,只有等人家送片子的上门,再说,现在也没有新客户,进片子都是白贴钱进去。”
我说:“幺舅现在不过来了?”
“是啊,他现在一心想要搞表演,想要出名。家里头都拿给他掏空了。我也拿他莫得办法。”
我看到幺舅妈的眼泪水都包起了,连忙对她说要走了,说把宝宝的奶瓶忘在家里了。
幺舅妈拿了一套韩剧给我,说:“好多人都说这个好看,你反正现在时间多。”
在回去的路上,小李就在说:“幺舅不干这个能干啥子?”
“好好照店子嘛。”
“店子都开不下去了。”
“那另外可以找工作嘛。”
“幺舅这个年纪,哪个要他?我想他自己心头都是慌的。”
“总可以找到个事情嘛。”
“这就是在另外做事情嘛。”
“这个事情也太异想天开了,你……你觉得幺舅这个能挣到钱,养活自己?”
“也不是挣钱的问题。我觉得幺舅只是想做点啥子。”
我忽然不想说了,我晓得小李是等着跟我抬杠。
晚上,小李吃过饭,就专门把电视转到昨天那个台。我晓得他是想看关于幺舅的报道。果然还是看到了。幺舅在街上,好像就是今天白天我们看到的那个地方。幺舅表演用手指去把蜡烛一个个捏熄。
小李一边看一边摇头,说:“我前段时间看了一个北方哪个电视台的报道,说有个离休干部没得事干就练鞭子功,把鞭子甩起来,把蜡烛一个个打熄。要比幺舅这个有气势多了。还可以隔多远的,让一个人拿张报纸,他用鞭子把报纸打成两半,把剩下的一边再打成两半,一直打一直打,最后打到比邮票大不到好多了。看起来还是多提劲的。早晓得给幺舅一点建议,把节目编好一点嘛。”
“电视台也太无聊了,这丁点儿事还要连续报道。”
“你咋个这样说呢。你幺舅就是想出名嘛。人家电视台报道了,他就成了噻。”
我其实知道电视台报道对于幺舅来说,也算是个好事,但是,我和我妈一样,觉得这个样子会让他更疯。
我对小李说:“你是我们全家唯一一个支持他的哈,你咋个不告诉他呢?他不晓得好感动。”
“不是支持,是理解嘛。”
电视上这时就转到了在医院的画面,女记者在采访一个皮肤科的医生,医生说:“这种情况没碰到过,要研究。”
神经科的医生也这样说了一通。
然后就看到那个皮肤科的医生,把幺舅的手捏来捏去,反复查看。然后对着电视镜头说:“这个情况是比较特殊,从表皮看,他的皮肤是没有烫伤烧伤的痕迹。我们还要进一步研究。”
女记者又出现在画面上,对大家说:“我们针对不知火艺术团团长万景峰先生这种情况,要做进一步研究。明天请继续关注几个科室医生教授的汇总结果!”
电视上开始播广告的时候,我说:“看来,幺舅还真的是有点名堂。”
“我倒觉得电视台有点不对头。”
“你咋个总是和我反起说?”
“不是要和你反起,只是觉得这个女记者有点不地道。只是感觉嘛。你看现在市上这些女主持人,一个个都长起长下巴,你不觉得她们都是一个样子吗?”
“啥子?”我没听明白。
“她们下巴都好假哦,就像鞋拔子一样。人都是假的。”
“你说她们整容哇?”
“有可能啊。她们咋个不去医院做个鉴定,说自己是真的呢?要幺舅去。”
“你杀偏了呵,她们整不整容不关我们的事,下巴是不是真的也不关我们的事。幺舅这个不怕烫倒是真的。”
小李这个人就是这样,从来喜欢不按牌理出牌。你说东,他肯定要说西。他在他们单位也是这个样子。所以,他升不到职呢。
第二天晚上,是我先打开的电视。
幸好提前坐在这儿。前两天关于幺舅的新闻都是放在那个节目的最后,今天,是放在了前面部分。
先又播了一段幺舅从油锅里头捡硬币的镜头。
从电视画面里,看得到油锅边上围了好多人,似乎是在哪个购物广场门口。只看见幺舅今天穿了一身唐装,暗红色的绸缎料子,上面还有好多一团团的“寿”字。
说实话,幺舅今天看起来还很富态的,很有点福相,脸上油光光的,微笑着向周围的人拱手。
小李在我旁边说:“幺舅到哪儿去搞的这身衣服啊?看起还多像一回事的。幺舅的包装意识越来越强了。”
电视下一个画面就转到医院里了。幺舅在抽血的样子,身上头上接了好多电线的样子……反正显得很高科技。
旁边站了个医生,我一看那个医生的样子就想笑,好像那个爱在九里堤茶园里头晃的人哦。大家都叫他“烟花儿”,因为他打牌赖得很,技术又孬,爱搞些偷牌换牌的小动作,人见人烦。
当然,这个医生应该不是那个“烟花儿”,只是很像,长得像,神情也像。瘦筋筋的,眉眼不开,牙齿上尽是烟垢,衣服也一样的邋里邋遢,很不牢靠的样子。不同的是医生要年轻一点儿,还戴个眼镜,烟花儿没得眼镜。
我正要跟小李说,一个医生咋个会显得这么脏,还没来得及说,就看到医生捏了一个叠单子,抖了一下。他对着那个长下巴女记者说:“从万先生的各项指标来看,他的血糖过高,”他念了一个数字,又说,“显然是患有糖尿病。糖尿病会引起神经变异,所以,他对痛感、热感会不敏感。”
镜头马上就转向幺舅,幺舅的脸在那一刻,完全是呆滞的。
画面上又换了一个医生,女记者介绍这是皮肤科的医生。皮肤科医生说:“我们检查了万先生的手,发现万先生皮下脂肪比常人厚一点,油脂分泌也很旺盛,所以,不容易被烫伤。但这样久了还是不行的。”
画面又换回那个脏兮兮的医生,他说:“我们建议万先生立即就医。”
女记者拿着话筒对着幺舅,说:“万景峰先生,你对此有何感想?”
幺舅那张脸,一下子就显得很衰老,似乎眼角都耷下来了,眼袋也显得更突出。有可能是医院的灯光的缘故,医院的灯光永远是白晃晃的,在医院的环境下,他的唐装也显得很滑稽。幺舅嚅嚅地说:“我没有病。”停了一秒,他又扬起脸重复了一遍。
小李这时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不可能哦!糖尿病都是瘦子的嘛。”
女记者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对着镜头说:“万先生从开始发现自己的神奇能力,到现在已经有一年了,现在要面对这样的结局,还需要一个过程。希望万先生能早日得到医治。”
画面最后停在幺舅身上,是幺舅激动的画面,幺舅放大了声音,正对着医生的背影喊叫:“肯定搞错了,我没病,我就是有功夫,我还要搞表演!”这条节目就播完了,后面是其它内容了。
小李已经去把电视机旁边的电脑打开了,我呆坐在那儿,电话铃就响起来了,我知道是妈妈打来的。
我先开口说:“我刚刚看了电视的。”
妈妈在那头十分着急:“咋办嘛,老幺咋个得了这个病?”
“有可能是搞错了,小李都说糖尿病的人都很瘦。”
“我们家里头没听到哪个有这个病啊。”
“是啊是啊,你莫担心。你看开始那个医生,好像烟花儿哦。”
我妈在电话那头愣了一下,她没听懂我在说啥子。我本来是想说,烟花儿那种人,咋个信得过呢。这时小李在旁边插话,说:“我查了一下,幺舅的那个血糖值只是偏高,不一定就是糖尿病。”
我把这个话也转告给我妈了。我妈似乎稳定了一下,然后又说:“你幺舅他们家里面没有人。”
“可能出门了嘛,也可能到其他舅舅家了。”
“我觉得就是出了啥子问题,今天晚饭前,我去给你幺舅妈送饭,看到卷帘门是拉下来的。我想,可能又是啥子检查要来了,结果,在门上看到贴了一张纸,写的是‘旺铺转让’留的是我的手机。老幺他们做事也不跟我商量,就这样把店关了,以后咋办?”听到这个,我也很吃惊。
我妈接着说:“我还是先把这张纸撕了。我也生气,就没给他们打电话。结果晚上看电视就看到这个。”
我也不知说些什么,只好胡乱安慰我妈几句。
这时门铃就响了,小李去开门,门口站着幺舅。一看幺舅的样子,就是俗话说的“被褪了神光”。他蔫蔫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我赶紧招呼他:“快进来啊,幺舅,吃饭没有?”
他手里还是拎着塑料袋,里面是一块红布,是他的那个写着“不知火艺术团”的红布。那两根挂红布的竹杆不晓得到哪儿去了。
我去厨房把晚饭剩下的饭和菜端出来,问他:“你们不开租碟铺子了?”
他说:“你舅妈走了。”
“走了?”
“她回娘家去了。她不跟我过了。”
“那你咋办?”
“咋办?你舅妈把人家的押金全部带起走了。她是狠了心,把那些碟子都卖给收废品的了。当废塑料卖,一角钱一斤。我们这几年挣的都在这个里头了。下午我去店里头才发现,啥子都没有了。现在只有把店转租了。还不敢说,不然,那些办卡的客户都会回来要押金,我拿啥子还?”
他在沙发上又欠起身,说:“你们宝宝呢?我看一下。”
“宝宝睡着了,莫吵他,吵醒了又要哭。”
小李却准备去卧室抱宝宝。
幺舅在沙发上动来动去,像是坐不住一样。他说:“你妈说你们宝宝长得像我。”
我很不喜欢我妈这个说法。我妈是爱这么说。有时,她逗我们宝宝,喊名字会喊成幺舅的小名。我晓得是因为她大幺舅十几岁,她是老大,承担起带弟弟的任务,幺舅是在她的背上长大的。
再说,我们宝宝哪一点儿会像幺舅?!宝宝像小李,长得清秀,圆眼睛大额头,一看就很聪明,爬起来比隔壁个那大他三周的娃娃还快。他继承小李的长相,继承我的聪明,将来是要读博士,要出国的人,是比我们都有出息的人。
我没接幺舅的话,看着幺舅。幺舅吞吞吐吐地说:“我觉得我这个本事,是有遗传的。”
我看着他。他说:“我觉得宝宝也有这个本事……呃……呃……我们可以试一下。”
“幺舅!你这个本事是你自己的!跟我们宝宝有啥子关系?就算是遗传,也不会传给宝宝。宝宝是姓李的,又不姓万!”我生气的时候声音很大,就像我妈一样大嗓门。
幺舅小声说:“你总姓万嘛。”
“幺舅你糊涂了!我姓张,我跟我爸姓啊!”
幺舅愣在那儿,我又看到他在电视上的那个表情了。幺舅慢慢地站起身,打开门,走了。我没有拦他,小李也没有。
我猜他一会儿就会回来的,他带来的那个塑料袋还放在门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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