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企改革远没有到位 专访中华民营企业联合会会长保育钧

本刊记者 孙玲

中国报道：多年来，国有企业一直处在一个尴尬的境地，效益不好要挨骂，效益好了也挨骂，相当一部分指责和攻击，都来自于民营企业与外资企业。对此您怎么看？

保育钧：其实不太准确，真正对国有企业不满的还是普通老百姓。为什么国有企业效益好了还挨骂？那是因为国有企业的盈利并没有给老百姓带来更多的利益。比如，在房地产行业，真正能呼风唤雨、抬高价格的是国有房地产企业，老百姓则是高房价的直接受害者。在现有的模式下，国有企业并没有真正体现全民所有，要害就在这里。

民营企业不满，是因为待遇不平等。国有企业占据了大量的资源，在土地、矿产、金融等领域享有绝对的权利。外资企业与民营企业相比，处境会好一些，但和国有企业比起来，也还是面临不平等的境遇。

中国报道：有数据显示，从1998年到2010年，规模以上的企业中，国有企业数量占比从40%降到14.5%；在全国工业资产中，国有企业占有份额从68.8%降到42.4%；国有企业就业人数占比从60.5%降到19.4%。这能否解释关于“国进民退”的质疑？

保育钧：单看数据，似乎是国有企业“退”了，民营企业、外资企业“进”了，但这只是表面现象。实质问题是，这些年来一直在强化的权力配置资源，造成了国有企业和民营企业的地位不平等、竞争不公平，市场在资源配置中并没有发挥基础性的作用。

民营企业的发展，一方面是由于老百姓要解决生计问题，不得不自行创业；另一方面是由于地方政府为解决就业、税收等问题，也鼓励民营企业发展。所以，民营企业所占市场份额上升，并不是因为国有企业“退”了，而是在不可抗拒的市场规律下，民营企业发展了。如果说，上世纪90年代末的国有企业改革是要解决效益问题，那么，现在国有企业改革则应该首要解决公平问题。

中国报道：目前，国有企业和民营企业在市场准入方面存在哪些差异？在非垄断性行业中，国有企业和民营企业的发展情况如何？

保育钧：国家的相关文件都强调平等竞争，但在实际操作中，文件精神并没有得到很好的贯彻执行。2005年国务院提出“36条”，要求正确引导民间资本。而同年底国资委出台文件，强调国有资本在军工、电网电力、石油石化、电信、煤炭、民航、航运等7个战略性产业领域要保持绝对控制力，在装备制造、汽车、信息技术、建筑、钢铁、基础金属、化工产业等基础或支柱产业领域要保持较强的控制力。这就与公平竞争的原则相悖。这些行业里为什么要把民间资本排斥在外？同样的领域，民间资本的效率可能会比垄断性企业高很多。

目前，民营企业基本上都处在“下游”行业，如制造业、流通领域等，国有企业多处在“上游”，如基础原材料、能源、煤电油运等领域。然而，在“下游”领域，国有企业也占有很大比重，国内四星级以上的酒店中，大约有3000多家是国有企业，房地产行业中，央企的数量占到70%。在需要保持垄断性的行业，国有企业包揽，在非垄断性的行业，国有企业依然不愿意退出，这远远没有做到公平竞争。

中国报道：从中国企业联合会和中国企业家协会联合发布的《2011中国500强企业发展报告》来看，盈利水平方面，316家国有企业的收入利润率和资产利润率分别为5.67%、1.75%，显著低于184家民营企业的6.05%和3.63%，尤其是国有企业的资产利润率还不足民营企业的一半。这是否说明民营企业比国有企业更会赚钱？

保育钧国务院参事室特邀研究员、中华民营企业联合会会长。全国工商联原党组副书记、副主席。《人民日报》原副总编辑。

保育钧：按市场规律来说，民营企业要想生存发展，一刻都不能停顿。而直到最近五年，国有企业才开始制定预算、交红利。这种不计较效益的现象是非常危险的。我始终认为，国有企业的改革还远没有到位，甚至还没有破题。

为什么要有国有企业，国有企业应该干什么？这两个问题我们并没有搞清楚。国有企业应该是全民性质的，能够为各行各业提供公共产品，为经济发展提供基础性的支撑，而不应该只做到“保值增值”。“保值增值”口号的提出有一定的历史原因，是有道理的。但是，到现在还作为一般性的口号，是不对的。

中国报道：您认为国有企业改革应该从哪些方面着手？又该以怎样的标准衡量改革的成功与否？

保育钧：国有企业应该回归它的本位，去补充市场失灵的地方、做不到的地方，应该成为提高国家竞争力的先锋队，而不是在市场能做好的地方和民营企业抢阵地。实际上，国有企业目前都只是“大”，而不是“强”。国有企业改革需要其在基础性支撑、公共产品、公共服务领域和提高国家核心竞争力方面积极行动；要实现政企分开，从市场上去聘请高级管理人员；要体现国家所有、全民所有的性质，盈利应该交给国家来做公共服务。

国有资本证券化，这是改革的标准。只有形成证券形态的国有资产，才能体现其价值。

中国报道：让更多的民间资本进入国有企业，是否会弱化国有企业的控制能力？

保育钧：现在，国有企业在很多领域都绝对控股，这其实是弱化了国有企业的控制能力。事实上，股权越分散，国有企业能控制的社会资金就越多，就能做到四两拨千斤，真正发挥杠杆效应。因此，要扩大民间资本融入，冲淡国有控股比重，如此还能把钱省下来，充实社保基金。

如何保证国有控股？这需要健全董事会制度，实行政企分开。国有企业“大得不能垮”是很危险的。资金在老百姓手中最安全；在垄断寡头手里，最不安全。

中国报道：“国企民营化”和“国企私有化”的区别是什么？应该怎样正确引导民间资本？

保育钧：“民营化”是从经营形式上来讲，而私有化是“化公为私”了。我主张说“国企民营化”。国有的也可以民营，这里的民营是相对于官营来说的。国企民营化，就是要按市场规律办事，要政企分开，实现股权多元化和真正的公司治理，使之成为市场主体。实行股份制并不是私有化。

国企VS民企重组回顾

“杰克”盘活老国企

2005年，浙江杰克控股集团重组江西吉安机床厂，成立江西杰克机床有限公司，成为当年民营企业兼并国有企业的典型案例。

浙江杰克控股集团是一家多元化经营的民营企业，当时总资产达5亿多元。而吉安机床厂是原机械工业部定点生产曲轴磨床的中型国有企业，员工200多人，专业技术人员60多人。重组后，杰克集团嫁接了吉安40年的技术沉淀，具备了产品的自行开发设计能力，而吉安机床厂也在杰克高效的经营理念下，激活了企业资源和人力资源。整合仅一年就在开发新产品、接受新订单、完成全年产值上取得大突破。10岁的民营企业盘活了40岁的国有企业，实现了双赢。

山西煤炭行业整合

在世界产煤大国中，中国是唯一把煤矿卖给个体进行经营的国家。“煤老板”的逐利行为不仅造成了对资源的枯竭式开采，更使得中国煤炭行业成为最不安全的行业之一。2008年，山西省政府发布《关于加快推进煤炭企业兼并重组的实施意见》，一场由地方政府强力推进的煤炭资源整合重组开始。

截至2009年底，山西省矿井数由2600座减少到1053座，年产30万吨以下煤矿全部淘汰，形成了4个年生产能力亿吨级的特大型煤炭集团，3个年生产能力5000万吨以上的大型煤炭集团。

此举付出了巨大的重组成本，民营资本逐渐让位于国有大矿，整合资金缺口达3400亿元。而且，如何在整合中做大做强，保障生产安全，山西也只跑完了前半程。

日照钢铁被重组

2009年，山东钢铁集团与日照钢铁控股集团签订了资产重组与合作协议，这是中国首例国有大型钢铁企业与民营钢铁企业间的重组兼并。由于重组方山钢集团是巨亏的国企,被重组的日照钢铁是盈利的民企，在当时被网友称为是一次典型的“国进民退”。

根据协议的相关约定,双方共同向山东钢铁集团日照有限公司以增资的方式进行资产重组。山钢以现金出资占67%的股权,日照钢铁则以其经过评估的净资产入股,占33%的股权。方案公布后，日照钢铁将核心资产注入港股上市公司，迫使山钢改变重组方案。于是，第二份重组协议中表示：重组将以一次性收购日照钢铁及关联公司资产的方式完成。

然而，2年多来，重组事件一再搁浅。舆论猜测是山钢面临高负债率和主体企业亏损，使得山钢继续扩张的步伐难以实现。具体的运作规划尚不明确。

广汽与吉奥联手

2010年，广汽集团与吉奥汽车在杭州签署战略合作协议，广汽以货币出资，吉奥以其汽车资产出资，共同组建“广汽吉奥”，广汽持股51%、吉奥持股49%。这是汽车业首例国企收购民企案，被国家发改委相关领导称为国企、民企合作的“破冰之旅”。

尽管广汽集团销量并不靠前，但多年来利润一直位居行业首位。吉奥汽车是国内专注于经济型细分汽车市场的民营汽车生产企业，也是国内最大的皮卡车生产商。此次合作，有力地补充了广汽集团自主品牌产品线，也使得吉奥汽车的发展规模快速提升。

民营企业进行资产的联合重组，这是一个趋势。未来的中国不是国有经济的天下，也不是私有经济的天下，而是社会资本的天下。国有企业的股权稀释成股份制化，单个的民间资本通过联合重组也股份制化，最后在股份制的基础上九九归一，实现社会化。

现在私营企业的日子不好过，我觉得不全是坏事。原来的路子走不下去了，会倒逼着民营企业联合起来。如果将来民间资本能联合起来，组成股份制公司，就会有希望。但这是一条漫长的路，人为的干涉是不行的，还需要通过市场去不断实践。

中国报道：目前，温州正在实践金融改革。这是否表明政府已经着手垄断性行业的改革，特别是将金融行业向民间资本放开？

保育钧：金融行业的问题已经破题，但将来会怎样还难说。希望温州能够在国务院制定的政策基础上，大胆地往前闯。比如利率市场化的问题，文件上虽然没有规定，但是也没有说不能尝试，温州完全可以大胆地去探索，找出新的路子。目前，有些法律还在保护金融垄断，有很浓的计划经济的色彩，法律也需要与时俱进，为经济发展、资本整合提供保障。

中国报道：在您看来，要创造国有企业和民营企业公平竞争的环境，政策层面需要做些什么？

保育钧：政府主要是需要制定政策，转变职能。一是进一步解放思想，解决两个问题：国有企业应该做什么，民营企业是什么；二是切实推动职能转换，对国有企业、民营企业一视同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