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问我最崇敬的当代诗人是谁?我会毫不迟疑地回答:叶文福!当今社会,功名利禄有几人能放下,诗被冷落也就不足为奇,奇的是诗人还多如牛毛,难辨真伪。叶文福就像夜空中留下的最后几颗星,高远、晶莹,用特有的光芒温暖着天空和大地。
2011年岁尾,我登门拜访了叶先生。右脚还没迈进门槛,双手就被先生宽大厚重的手掌紧紧握住。我想起了六年前,在雪路上行车五个多小时,赶到一所大学听先生演讲的情景。当看到先生那张生动的脸,听着先生天籁般读诗的声音,我心海里波翻浪涌,久久不能平静。在客厅坐定之后,先生沏茶时,茶叶几乎和杯子一样高,浓香很快就弥漫开来,就像他的为人一样醇厚。家里比较零乱,但墙上挂着的自画像却十分醒目,一副愤世嫉俗、风骨凛凛的样子。那天早晨,先生兴致很高,说话率真幽默,每一句都字字珠玑,像一行行燃烧的诗。他一口气创作了两首《哭谭嗣同》,其中一首我一下就记在了脑海:千秋做鬼是人雄,溅血唯君血最红。为使中华行一步,敢将此项断刀锋。龙飞凤舞的墨迹还未干透,先生毫不掩饰内心的喜悦,边读边自我陶醉地说:“好诗!好诗!”同行的马老师问他:“平日写不写楷书?”他反问:“我这性格还能写了楷书?但我要用诗书写自己的正楷人生。”马老师想索要他这两幅字,他左看看,右看看,有点舍不得,最后还是慷慨送出。他与马老师有相逢恨晚的感觉,不问大小,直呼其名,倍感亲切。前些日子叶先生为我写了一首励志诗,我也以此为由乘机向先生求字,话未说完,叶先生就疾步把我领到二楼他的书案前,把早已写好的书法作品赠送给我,诗人豪放中也有细腻的一面。
说起身世和经历来,叶先生滔滔不绝,谈兴甚浓。他父亲是光绪年间的秀才,六十四岁时才有了他。孔夫子也是六十四岁的父亲的儿子。虽为晚生子,但父亲要求非常严格,两岁时就开始背千家诗和唐诗。本来是左撇子,父亲硬逼着他用右手写字。小时有点口吃不会说话,但会吟诗,就像挪威人不会走路,会滑雪山一样。在蒲圻师范上学时,写出平生第一首诗:我怀壮志透云霄,恋水依山气自豪。荷花纵香留不住,英雄四海任逍遥。诗中藏匿的荷英,是母亲干女儿的女儿,长得苗条俊美。先生做了一年小学教师,1964年穿上了军装,成了一名工程兵。让他羞愧的是身为军人,举不起凿岩机,当不了风钻手,甚至搬不动大石头,只能当爆破手。但他写起诗来如鱼得水,忘了天地日月。战友们沉浸在甜蜜的睡梦中时,他却在室外拉一根电线摆一张桌子写诗,常常是写着f57f23f02988f876508185a0d1d105ea写着睡着了,半夜被冻醒。1977年,他第一次投给《诗刊》的18首诗就是反映工程兵生活的,因具有飞蛾扑火般的真诚,像煤一样“我要燃烧”的激情,时任《诗刊》副主编(没有主编)的葛洛先生看后兴奋得半宿睡不着觉,通过作品组组长时永福约见先生面谈,随后有11首诗分3期在《诗刊》发表。先生在山西从军八年,收获了属于自己的真爱。当年,19岁的王粒儿是工程兵电话员,非常热爱诗歌,她第一次听先生上课时就说“老师是屈原,我就要做婵娟”。于是,他们相爱了,一次先生说“说不定我有一天要坐监狱的”,粒儿随口回答“你坐了监狱,送饭的就是我”。1988年3月20日,是与粒儿结婚的日子。一个为幼儿园孩子争房子的大诗人,自己结婚时却无立锥之地,还是时任原平县委办公室主任的青年诗人贾真,在县招待所为他布置了一间洞房。粒儿在先生身边时,不管先生说什么,做什么,总是美丽而深情地笑一笑。先生写字时,还帮助研墨。对先生生活上那份细心、体贴、周到,心灵上那份默契、相知、相惜,世所罕见。粒儿也是一位诗人,但所有的作品都是写给先生一个人的,其中有一首《微笑的百合》先生给谱了曲,有机会便唱。粒儿现在在一家物流杂志工作,每天早出晚归,披星戴月,支撑着一个诗人寂寞而崇高的事业。先生对粒儿一往情深,给粒儿写了一百多首情诗,打开电脑,给我们朗诵了十多首。看着陶醉在爱情甜蜜之中的诗人,听着他们的爱情传奇故事,我们也被深深感动了。叶先生写了一篇散文《我尊岳父太行山》,一般人把岳父比作泰山,他却比作太行山,思维独特,也可看出他对岳父对山西这方热土的感激之情。
叶先生是大诗人,用他自己的话说“一天到晚魂不守舍”。一次在公交车上听到手机铃声响个不停,见无人接听,就左问右问,发现周围乘客在笑他,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后来干脆弃之不用。一次理发时,剃了还不到半个脑袋,突然大叫一声“停”!理发师正瞠目结舌时,他却掏出小本子,记上刚想好的两句诗。拜访自己敬仰的前辈,从不带礼;与朋友一块吃饭,很少掏钱。他说“谁都知道我穷,无人计较的”。他宁愿为一个标点符号安放得妥否去冥思苦想,而没空为眼皮底下的利益去与不三不四的人等推杯换盏。爱与诗友们在一块热闹,也爱独享清闲,性格特别分裂。在学问方面却毫不含糊,有真知灼见。李白有两句诗“我本楚狂人,风歌笑孔丘”,他提出质疑:“谁说楚人看不起孔丘?”他在《端阳遥祭》中发自肺腑地写道:“两千多年前,孔老夫子的教育思想是何等的光芒万丈!如果我们是一个健康的民族,该为自己民族有如此伟大的人物和思想而自豪。”徐志摩是中国现代杰出的抒情诗人,先生却写了一首《我不喜欢你,志摩》,因为“我在你诗中看不见一丝祖国”,“你属于咖啡 舞女 半暗的角落”,“有人吹捧/是因为他们和你一样 需要堕落”,他思想的宽泛和艺术的敏锐让人震惊。先生说文解字也充满诗情画意,认为先人造“朋”这个字时费尽了心力,必得两个人都怀有一颗明月之心,并肩站在同一高度,谁也不仰视或俯视谁,右边的月字或许无意之中高出一点点,也许是右边那个人岁数大一点的缘故。这是对友谊哲学的、诗意的阐释。
叶先生是性情中人,但有自己的理想和信念,为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他常常挺身而出,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从他的作品中,能看到一个诗人对社会的担当与责任,看到了一个诗人面对苦难和屈辱时的不屈与坚韧。1979年先生发表了《将军,不能这样做》,在神州大地掀起了惊天巨浪,感动了中国,诗人也因此丢了军籍,老家的“光荣军属”牌子被砸,他的人生开始急转直下。想起母亲为他领养的流浪儿干妹四姑娘,四姑娘长到12岁时就夭折了。后来才突然明白母亲是为他特意准备的童养媳,自己想“走”的那一刻突然回想起儿时的一切,立即创作了《假如》:“……我是你坟前的墓碑,将你刻在我的心上……假如有人献上白花,那是给你的,不是我……”正是这首如泣如诉,缠绵哀怨的爱情诗救了他的生命。有一天,接到中国作协寄来的一张电影票,他提前一个小时到了政协礼堂,背着手,目不斜视地站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仿佛向他走来,却又像云一样飘去。在失望和尴尬之际,当他悲哀地犹豫着去留时,却从身后传来了“小叶”的呼唤,是艾青与夫人高瑛,叫小叶的是慈母般的高瑛。面对这一声人性的呼唤,先生哽咽无语,泪流满面。艾老挡住先生递过来的烟说:“今天应该是我给你烟。”艾老又挡住先生要给他点烟的手说:“今天该我给你点烟。”叶先生觉得“此一生,有艾老知我足矣,任何人不知我,我都不再孤独”。之后,他在上海拜访了巴金先生。先生的长诗《青春的歌》是冯骥才直接寄给巴老的女儿——在《收获》当编辑的李小林,专门刊登长篇小说的《收获》为先生首开发表诗歌的先河。在谈话中预约的半小时早已过去,先生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儿子见到了久别的慈父,从最初的只想哭,到后来语无伦次的倾诉。从小时候因说话“口吃”的自卑,到读到普希金“我为自己树起一座无金石的纪念碑”时的震撼……巴老一直用热情、宽厚、笑容,还有延长的两个多小时来鼓励着先生。先生在《巴老,我的神》中写道:“他的笑声像阳光一样照耀着我,一种真实的灵魂的阳光照彻了我,几乎将我融化。”巴老一句“好作品都是痛苦时写的”,是在风雪弥漫的日子馈赠给他精神的炭火,温暖着他孤独的灵魂。
诗是一个民族智慧、思想、情感、信仰和道德的结晶,表现的是人类、民族最纯粹最高尚的东西。叶先生说诗人就要培养自己的“美好”,把人做得跟诗一样,譬如你爱的人跟别人跑了,你后来不恨她还为她祝福,你自己就“美丽”了。俄罗斯文学对先生的影响是深入骨髓的,普希金对自由的舍命追求,对自己的信仰的自信和尊敬,启发他从真正意义上热爱起自己来。他认为在中国的诗人中,只有屈原对自由的追求是无条件的,对自己的自信和肯定是无条件的。他为自己是楚人的后裔而骄傲,最欣赏的是屈原戴着高高的帽子,穿着奇装异服,赶着牛车——车上坐着女媭——人们在讪笑声中兀自得意。谈到此,先生投入了自己全部的情感,朗读了自己的《祖国》。当我听到“你压吧/不要怕我疼……我倒下了/你从我胸前/勇敢地碾过/只要是前进”时,仿佛屈原再生一样,我为先生的爱国之心感动得不知所措。
我返回太原后,又一次拨响先生家的电Wu0/1BOGphmDvn/LHDI6q8hFAlSSPFrTMplaJRI/rjg=话,恳切地说还想听听先生诵读《祖国》的声音,先生在电话的另一头一句一句满怀深情地读了出来。诗,就是他一生疼爱的孩子,长着他的骨头,流着他的血液,伴着他的心跳,颤着他的声音,连背影都有几份相似,因而生怕别人动一指头。他与编辑形成一种默契,那就是改不发,发不改。他的《清东陵》,沈阳一位编辑朋友要用,逼着他改,朋友满意啦,他却哭啦,觉得对不住自己的诗。他爱诗,就像鸟儿爱惜天空、禾苗爱惜土地一样。有的人吟一辈子诗,不是诗人;有的人一辈子吟一首诗,是真正的诗人。叶先生在八十年代初期,就被《星星》诗刊评为“中国十佳青年诗人”。颁奖会后,人们把他团团围住,签名、拥抱,甚至把他抬起来举在半空中,他的住处几乎被踏破了门槛。一个诗人受到如此关注,引起如此的轰动实属罕见。先生认为写白话诗就像越野赛,要充分自由地把生命最美的地方展示出来,就像把走路走成舞蹈,不能把舞蹈跳成走路。他对自己的诗充满了爱与自信,曾和一位诗评家开玩笑“你还没资格评我的诗,评我的诗的人还没出生呢”。他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当我和我的文字英勇闯过了无知、功利、犹豫和徘徊,全赤裸了艺术的真诚和艺术的美感,她便被我摘得而已——只是被我摘得而已”。
叶先生对诗的虔诚和敬畏甚过了生命,有时到了毫不留情的地步。家乡湖北一个作者带着自己的诗集《楚歌》和几篇别人写的评论来拜访他,说得不到他的认可不踏实。他直言不讳地告诉来访者:“我最恨的是几个专业评论家,没有一点文格,捧杀比棒杀还死得快,有知的无耻比无知的无耻更无耻。”接着又问作者:“你知道什么是楚歌?是楚人的一种有别于中原、与中原有血肉联系的别样文学,你这些七拼八凑的东西也敢叫楚歌?”先生回到武汉,那位作者邀请了一桌文化名人,用好酒设宴款待,却让先生骂了个狗血喷头,教诲他“文学是有尊严的”,举座皆惊,佩服先生的超凡脱俗。叶先生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他也碍于情面为朋友写过一些序言之类的东西,但他从不文过饰非,不做化妆师,不唱高调,有时避重就轻,或抒写友情和乡情,或侧重作者的为人处世,序言几乎写成优美的抒情散文。先生从来是对诗不对人的,在一篇与李松涛绝交的文章中,提到李松涛的《〈水浒〉一日游》,难掩欣赏之情,坦陈:“他有一本《〈水浒〉一日游》足矣,其才华足以使他站在中国当代一流诗人的队伍之中。这首诗得奖没有我不晓得,但这首诗倘不得奖,其他得奖者捧回的不是塑料杯吗?”真切地展示出人格和文格的双重魅力。
在幽默风趣的交谈中,时间不知不觉已到了下午一点钟,叶先生要拿茅台酒款待我们,还和我开玩笑说“你还不够喝茅台的资格”。我马上联想到他对我诗歌的评价,有一点灵性和哲思,但缺乏诗的内核和思想高度。听先生真诚的批评是一种享受,也能对自己有个清醒的认识。我想到此,也开玩笑地回应先生“我喝高粱白就足矣”!先生笑了笑,拿出自己新近出版的第一本散文集《收割自己的光芒》,在扉页上签了“王立世君 惠正 叶文福”。但我们订的是下午三点多的动车票,只能遗憾地道一声“再见”,先生一直目送着我们走出很远。
叶先生是一位真诗人,像一个单纯天真孩子,时而悲天悯地,时而愤世嫉俗,爱憎分明,不遮不掩。诗就是他一生疼爱的孩子,是他的宗教和信仰,是他生命的寄托,是他献给祖国和人民最美的花朵。与叶先生相见,确有“与君一席谈,甚读十年书”的豁然开朗,让你不由自主地融入他诗的世界,分享他浑身燃烧的激情、智慧和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