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噜(外二篇)

2012-12-29 00:00:00赵新
文学港 2012年6期


  这是一条烧得很热的土炕。
  炕头儿上睡着父亲,后炕里睡着县长,吴有睡在他们中间。吴有也不是普通的百姓,吴有是桃树湾村的村主任。这天下午县长来到村里,搞农业结构调整调查,因和父亲谈得投机,就和父亲交了朋友,晚上索性连县城也不回了,坚决要和父亲住在一起,以便把还没念叨完的事情接着念叨下去。这样吴有就叫娘和媳妇睡在一起,自己陪了领导和父亲睡。
  临睡之前县长对吴有说:小吴,你刚刚结婚,正是度蜜月的日子,还是和媳妇在一起吧!
  吴有说:看县长说的!您能在我家吃我家住,这是我们桃树湾村的光荣,叫全体乡亲很受感动;您为了工作有家不归,我能光想着我媳妇?以后的日子长哩,我媳妇可以天天守着我,而您总不能天天下乡到我们村!
  这是实话。一个小小的村主任能和县长睡在一起,机会难得千金难买呀!
  吴有便很激动,很兴奋。他先是端茶倒水递火点烟耐心地听父亲和县长说庄稼话桑麻,然后在炕上铺好被褥放好枕头端来尿盆。等伺候两个人睡下以后,夜已经深了,因怕闹出什么响动打扰县长休息,他连衣服都没脱就悄悄钻进了被窝。
  秋天的夜,月色朦胧,气爽风柔,更有那瓜果甜香丝丝缕缕从门缝里飘进来,让人感到生活是这般美好。吴有先是靠近父亲这边睡,但从父亲头上散发出来的浓浓的汗息一阵强似一阵,一阵比一阵猛烈,呛鼻子呛眼睛还似乎呛耳朵,熏得他用被子捂住脑袋还是受不了。吴有只好往县长那边挪。这一挪就妙了:从县长头上散发出来的芬芳的皂香醒脾醒胃,清心爽神,令人舒畅愉悦。县长和父亲同岁,都是五十有二;县长和父亲个头儿一样,都是一米七左右;县长和父亲胖瘦相同,老来都有些发福。可就是这味道不一样,两个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呀!
  吴有不能再朝后炕里挪了,再挪就挨着县长、就碍县长的事了!要是自己的手脚碰了县长而且把县长碰醒了,那会造成怎样严重的后果?他这个村主任还称职吗?
  吴有稳住了身子,一边闻那清心爽肺绵绵不绝的皂香,一边倾听外面的天籁之音:院里有露珠落地,那晶莹的露珠落在铺了水泥的院子里,声音清脆圆润,明快爽朗,珠落玉盘一样好听。
  突然,父亲打起了呼噜。父亲的呼噜由小到大,由弱到强,后来就居高不下,一味地凶猛激烈,波澜壮阔!吴有已经有十年不和父亲在一条炕上睡觉了,想不到这土里刨食吃的老汉竟然这样雄姿勃发,惊天动地,那呼噜打得虎啸狼吼,万马奔腾,环环相接,密不透风,中间就丝毫没个停歇的时候!
  这呼噜听着特别刺耳,特别难受!或嘈嘈杂杂,如人喊马叫;或哗啦哗啦,如暴雨来临;或浪涛涌动,如洪水漫卷;或霹雳电闪,如地裂天崩!
  吴有决定推醒父亲:一是他受不了这种噪音的煎熬,二是怕父亲的呼噜把县长吵醒了,显得自己全家都没有修养——一个敢当着县长任意地打呼噜的家庭,还有什么精神文明?
  吴有悄悄地挪到炕头儿,正要伸手推醒父亲的时候,县长那里也打起了呼噜!县长睡觉也打呼噜,这是吴有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但是奇了,县长的呼噜一如那缕妙不可言的皂香,打得舒缓悠扬,余音绕梁,听起来如小河流水,春雨飘洒,燕语呢喃,微风送爽,而且县长的呼噜打得很有节奏,起伏有致,强弱匀称,一会儿缥缥缈缈声若琴弦,一会儿丝丝缕缕恰如游云,简直是天上的一支乐曲,在人间制作出的一种仙境,听起来是一种甜美的艺术享受,令人大饱耳福!
  县长和父亲同岁,县长和父亲个头儿一样,县长和父亲胖瘦相同,可就是打呼噜的声音不一样。两个人哪里能一样啊!
  吴有感叹不已。9fab147029dbd06a65f21d8dac0bf253吴有突发奇想:自己是高中毕业,在学校学习时就有很高的音乐天赋,那首广为传唱深受欢迎的校歌就是自己谱写的曲子,现在何不把县长的呼噜之声原汁原味地记录下来,作为一首轻音乐奉献给社会?即使不能广为传唱,自己还可以哼唱,哼唱久了,熟能生巧,说不定以后自己打呼噜时也能打出县长的味道和水平来,这对自己的前途怕是大为有益!
  吴有悄悄地下了炕,悄悄地拿来笔和纸,悄悄地伏在桌子上,悄悄地摁亮了手电筒。在完整地反复地记录和核对了县长的“艺术之声”后,他也草草地记录了父亲的呼噜之声。他把两首曲子进行对照,父亲的和县长的果然不能同日而语,远不在一个档次!
  第二天吴有兴致勃勃地来到县文化馆,把头天晚上记录好的两首曲子给李老师。他读高中时李老师教他音乐,李老师艺术造诣很深,写过很多有名的歌曲,是省内的音乐权威。
  李老师先看父亲的呼噜之声。李老师看了两遍,默唱了两遍,又小声唱了两遍,又大声唱了两遍。李老师前所未有地激动起来,简直是手舞足蹈,欣喜若狂!李老师大喊大叫地说:好,好,好!这首曲子气魄宏大,旋律高昂,有耕种的艰辛,有收获的喜悦,有春风秋雨,有酷暑寒霜,有雷有闪有情有爱,有百鸟争鸣稻谷飘香……吴有,了不得了不得,这是一首雄壮的散发着泥土气息的《田园进行曲》,我马上给你推荐出去,让大家欣赏!
  吴有说:李老师,请您再看看那一首!
  李老师拿出县长的“艺术之声”。李老师只哼了一遍,就皱了眉头。
  李老师说:吴有,这不是歌曲,这是一个人在打呼噜!
  吴有的肩膀抖了一下:这是呼噜吗?这怎么会是呼噜?
  李老师说:呼噜!呼噜!你自己把曲子谱谱,这是一个女人在打呼噜!
  李老师把那张纸交给吴有时,吴有的手又是一抖,那纸就飘飘悠悠落到了地上。
  知己话
  吴县长回老家看望父亲。晚饭以后两个人坐在院子里说话,一问一答,气氛很亲切。
  秋天的夜,月亮很好,气爽风柔。田野里的瓜香果甜悠悠晃晃飘过来,绕着人的头顶转;有不知名儿的虫儿在他们身旁的菊花丛里叫,还听见露珠噗噗地跌在黄土院里。
  雾气氤氲,烟霭朦胧,农家的房前屋后极像一片仙境圣地。
  问过了老人的身体,问过了田里的庄稼,问过了村里的变化,问过了左邻右舍,吴县长说:爸,我已经四五年不回家了,回来一趟很不容易,下一次回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咱俩再说说知己话,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不搞虚的假的。我听假话听得太多太多了,一听就腻。
  老汉很倔,一下子就激动起来:小子,你说什么,你连你爹也不相信了不是?我多会儿和你说过假话,我这一辈子和谁说过假话,别跟我耍心眼儿,说假话那是你们的事!
  吴县长说:爸,你看你,一说话就上火——我这不是回家看你嘛,官还不打送礼的呢。
  老汉笑了:真是真是,儿呀,你别和你爹一样,我就是这种嘎古脾气。有什么话你尽管说。我再不闹腾了就是。
  吴县长说:爸,你什么时候心里最舒坦最惬意?
  老汉说:舒坦当怎么讲我知道,这惬意是咋回事?
  吴县长说:惬意就是满意、称心、舒服、得意。
  老汉抬起头来看着天上的星星、月亮,看着那游动的云丝,看得心驰神往,如痴如醉,好像把儿子的话忘却了,半天没有吭声。
  闻着父亲浓重的汗息,吴县长说:爸,没有吗?
  老汉说:有,想起来了。春天我站在房檐下,看外面下雨,听庄稼拔节时,心里舒坦得不行。
  吴县长说:爸,你那是官话,套话,车轱辘话,是迎接上级检查的话。常言讲,春雨贵如油,春天下雨,哪个农民不喜欢不高兴,不手舞足蹈眉飞色舞,你这话没有个性。
  老汉说:儿呀,这就奇怪了,我成天从土里刨食,连个村民小组长都不是,从哪里来的官话,那么我问问你,你什么时候最舒坦最惬意?
  吴县长说:爸,我不和你打官腔,我说心里话,县里那些科局长们给我汇报工作的时候,我最舒坦惬意。
  老汉说:那有什么听头儿,一群人这个说了那个说,想听也得听,不想听也得听,乱糟糟一片,麻烦死了,你还舒服惬意。
  吴县长笑了:爸,这你就外行了。他们给我汇报工作,从来不说我不想听的话,都是顺耳的,遂心的,可意的;如果有一两个意外,我一个眼色,比如我一皱眉,一咳嗽,一端一放茶杯,一抬腕子看表,一说我去方便方便,或者挪挪椅子稍微弄出一点声响来,他们就会立刻把话打住……
  老汉说:你办法倒是挺多,不显山不露水的,很灵验吗?
  吴县长说:非常灵验,特别灵验。我举手投足之间,他们就改变了话题,所以那个时候最舒坦最惬意。爸,你是没有体验过,那才叫……打个比方吧,那才叫我是太阳,他们都是向日葵。
  圆圆的月亮升到了头顶,凉风从雾霭中渗透下来,带着水星,带着潮湿,老汉肩膀一抖,打出一个沉闷的喷嚏。女人应声从屋里走了出来,给他们续了热茶,摸了摸老汉的额头后,又给老汉套了一件厚厚的褂子,而且一个一个地把扣子扣好,把衣襟抚平。
  吴县长说:爸,我妈待你真好——咱们再谈另外一个话题,你什么时候心里最慌最乱最没有底最着急。
  老汉脱口而出:小子,这还用问?老天爷劈里啪啦下雹子的时候。
  吴县长说:老人家,你这又是官话、套话、车轱辘话,是迎接上级检查的话。下雹子是严重的自然灾害,哪个农民不慌不乱不着急不上火,还有哭的骂的哪?!爸,你也学会逢场作戏了,这话是大路话,谁都会这么说,又没个性。
  老汉的声音硬了:你说那你什么时候心里最慌最乱最没底最着急?
  吴县长说:爸,我和你说的还是体己话。心里话,我给领导汇报工作的时候,心里最慌最乱最没底最着急,因为我不知道领导想听什么,不想听什么;喜欢听什么,不喜欢听什么。我得煞费苦心地察言观色,注意动向,哪怕人家眨眨眼挠挠头吐口痰,我也得用心琢磨琢磨,品品什么味道。稍有不慎,一句话错了,就会后悔莫及,寝食不安……
  老汉说:你先等等,那要是人家放个屁呢?
  吴县长说:爸,谢谢你,算你理解了我。
  老汉在他的鞋底上磕他的旱烟锅。老汉用的力气很大,因此磕出的声音很响,啪,啪啪,啪啪啪。
  吴县长说:爸,你怎么了,你发脾气啦?
  老汉说:不怎么。小子,这一回我悟透啦,我重说。我这一辈子最舒垣最惬意的时候是你娘守在我跟前的时候,刚才的事情你都看见啦,我就不再细说……
  吴县长鼓掌说:爸,这才是你的心里话,知己话。那么你什么时候心里最慌最乱最没底最着急?
  老汉说:有你在我跟前的时候!
  吴县长愣了:老人家,你这话什么意思?
  老汉说:你小肚鸡肠,疑神疑鬼,我真不知道你以后会是什么样子!说完起身就往屋里走。
  吴县长激动了,马上喊道:同志,你站住!我还没说散会,你怎么敢走?回来!
  报案
  木头说:昨天夜里我家的两只鸡被人偷走了,你婶子哭得很伤心,说那是正在下蛋的鸡,偷鸡就是偷我们的钱哩!
  村主任笑了,村主任先是很不经意地笑了一下,后来就轻笑,后来就哈哈大笑。村主任说:大叔大叔你真天真,真幼稚,真有意思,丢两只鸡也来大呼小叫地报案,我还以为你丢了金毛狮子银毛犬哩!我婶子还为这事哭了?值得吗?哭坏了身子咋着?下年不会再养两只鸡?
  木头说:村主任,你就说得这么轻巧?你得给我调查调查,访问访问……
  村主任说:大叔,大事我都忙不过来,我不能天天帮你找鸡!你回去告诉我婶子,石头大伯家里已经丢了一口猪,你们才丢了两只鸡,这样一想心里不就痛快啦!不就觉得自己还是很幸运,还是占了很大便宜?
  村主任的媳妇儿回来了。村主任的媳妇儿讨厌有人来她家里谈工作,就故意把屋里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弄出很大响动来,脸色也阴沉沉的。木头装作既没听见又没看见,继续和村主任谈论丢鸡的问题。
  木头说:村主任你得给我查一查,我可以给你提供线索,这事就是咱们村的人干的,他们用我的鸡喝了酒,把鸡毛扔在他们门前的垃圾堆里!
  村主任说:大叔你怎么这么麻烦、这么固执,我有时间给你查吗?再者说啦,要查就得找人,就得找了这个再找那个,就会把村子搅得天昏地暗;就算我给你查出来,还不就是两只鸡?两只鸡算个啥呀,你想想人家丢了猪的!
  木头老汉觉得村主任说得不在理,还想和村主任交涉交涉,可是村主任的媳妇儿对卧在床上的那只猫说:行啦行啦,别在这里卧着啦,想耍赖皮别处去耍,我是不管你吃饭的!村主任的媳妇儿又说:木头大叔你别多心,我可不是说你。
  木头想,忍就忍了吧,只当我没有养那两只鸡。
  半月之后木头又把村主任拦住了。这一次不是在村主任的家里,而是在村里的小饭馆。村主任要进去喝酒,木头伸手把他拦在了门外。
  木头很气愤地说:村主任,昨天夜里我家丢了一只羊,我总共养了两只羊。
  村主任说:大叔,怎么老是你们两家丢东西?石头大伯家里又丢了一头小牛犊!
  木头说:这一次你得给我查出来,让他们丢人现眼,让他们赔钱认罪,我知道是谁偷的。
  村主任说:问题有那么简单吗?你说是他偷的,他就承认是他偷的?石头大伯也说知道是谁偷的,结果人家不承认,闹得差点儿打起来。
  木头说:我有证据!
  村主任说:你那证据只是你一家的,说明不了问题。
  有人喊村主任赶快进屋喝酒,村主任就把一只脚迈进了门里;木头黑着脸猛地一推,又把村主任推了出来。
  木头说:村主任你说咋办,丢了就算白丢?
  村主任说:怎么会是白丢?吃一堑长一智,接受教训,提高警惕,晚上睁着眼睛睡觉,以后不就不丢啦?这就叫经验,这就叫把坏事变成好事……
  木头说:你少扯淡,我的羊是钱买的!
  村主任说:老人家,别生气,那些钱只当你交了学费啦!你不就丢了一只羊吗,一只羊算个啥呀,人家还有丢了牛的。
  木头说:你真不管?
  村主任说:不是我不管,而是我没有工夫管;我是村主任,我得忙大事!你总看见过吧,县里和乡里的干部们来了,总是找我而不找你。
  木头真想骂村主任几句,但饭馆不是骂人的地方。
  第二天早晨,木头老汉不声不响地走进了村主任的院里,看见村主任正在刷牙,他就悄悄地找个地方坐下来,悠悠然点了一颗烟。这是秋天,风儿也柔空气也爽,老汉舒服得如痴如醉。村主任走过来问道:大叔,你又来报案?他说:我不是来报案,我是来投案,昨天晚上我偷了你家两只鸡!村主任笑了:大叔,你别糊弄我啦,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你老实巴交堂堂正正的人,怎么会做偷鸡摸狗的事?他说:你不信?不信你看看地上的鸡毛,数数你的鸡!
  村主任看了看地上的鸡毛,又数了数正在院里觅食的鸡,果然少了两只!
  村主任说:奇怪,你怎么学会了偷鸡?你怎么偏偷我的鸡?
  他说:我为了让你逮住我,狠狠地处罚我,再把我交到派出所。
  村主任说:你愿意这么做?
  他说:愿意愿意愿意!
  村主任笑了。村主任伸手递给他一颗烟,又拍拍他的肩膀说:老人家,你来巧了,我媳妇儿正好不在家。我也不抓你我也不逮你我也不罚你,那两只鸡算个啥呢,偷你就偷了,摸你就摸了,吃你就吃了,卖你就卖了——只是你得保密,这事别让我媳妇儿知道,别让村里人知道!
  木头一时冲动,愤然骂道:大侄子,你软蛋!
  村主任问道:大叔,我又没有难为你,你为什么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