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铺盖过来,清秋醒了。她掀开被子,裹上睡衣,便走进浴室去了。那只猫看见她回来,立即从她的房门口退出来,跑回自己屋里去了。清秋住的是三户室的房子,与人合租,对面是个年轻的男子,外表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旁边是一个正在考研的女孩,身体粗壮,每次从外面回来踏在地上就像一只熊一脚一脚踩在堆积的落叶上,嗵嗵的发出沉重的声音,扰乱一下这房子一贯的寂静。这只猫就是那女孩儿家的,女孩儿说她是代朋友养几天。一到晚上就听到猫撕扯衣物的声音,还有她的训斥。女孩捶它,踢它,抓起它像抓起一把泥巴一样甩到地上去。女孩说,让你弄乱了我的生物钟!清秋笑,你弄乱了猫的生物钟呢!猫在半夜里叫,不再是喵喵地叫,而是嘶哑地,像婴儿的哭泣,有气无力。清秋就想到昨天刚看的《玉观音》里的一个情景,毛杰把一只小熊捂那个小孩儿的身上,小腿蹬啊蹬啊,渐渐地也就不动了。
清秋一边拿下门后的毛巾擦脸,一边从半掩的门里瞧出去,那只猫也正探出脑袋朝她这里望过来,一看到她立刻又缩回去,她也把门推了一下,然而没有关严,她又从门缝里往外瞧,那只猫也一样,又探出脑袋,看到她还是立刻退回去了。几次三番,捉迷藏一样,她笑了。她开着门,给它留了进来的机会。又环视了一下四周,看看房间里有没有猫可以吃的东西。猫没有进来,门也就关上了。
咚咚咚,有人在敲门。清秋一开门,便被劈头盖脸的一顿责骂砸晕了,邻家男子气愤地站在那里:“每次都是这样,洗澡水全用完了……”清秋战栗着,说,水烧一次也就只能用二十几分钟,然而这一句辩驳也被淹没在他的怒吼里,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了。那男子说完便回房去了,砰的一声门响,凝结在空气里的安静被稀里哗啦震碎了,像一片片透明的玻璃片落下来,插进她的肌肤。
“信奉交谈是一种慰藉,正如同信奉画一个面包可以充饥。”清秋在电脑上读到这个句子,便复制下来,放到她的记事本里去。QQ上有一个画着一片梧桐叶儿的头像在跳跃,她点开,寂寞梧桐。
“清秋,晚上好!”他的开场白总是千篇一律,她已经逐渐习惯了这种朴实的问候——记得第一次她说这么老套的对话,既无意义又无趣味。他说,要渐入佳境嘛!清秋说:“需要渐入佳境吗,为什么他一开篇就给我惊喜?”这句话是回忆中的自言自语,却打在信息框里也发出去了。
梧桐问:他是谁?
“他是恶魔。”
以后的每个晚上,梧桐都会冒上来缠着她讲那个恶魔的故事。梧桐开玩笑说,他不应该叫做恶魔,而是应该叫做唐璜。
唐璜,不,恶魔说,一天太长,只争朝夕。他把一天的生活全部忽略过去,只为了等待与她朝夕相对的这一刻,他告诉她,务实是改变现状的最好办法,包括很多层面上,物质、感情和精神,我们应该积极地投入生活。他的这种积极被他自己的行为诠释成争取,不放过任何享受和拥有的机会。他一提到物质,眼前顿时出现了一座房子,那房子像行在水里的小船,载着他的身体晃晃悠悠,其乐融融,然而有时候,船触了礁,他又得把它背在身上,颤微微的像只蜗牛;他一提到感情,便有着众多的女子蜂拥而上,分食他的嘴、耳朵还有额头,然后他再把她们一个个杀死;再说精神,前两者已经够他受的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精神。
她的眼泪流下来,在雾气迷蒙的浴室里看不清楚,不过,在浴室里,也不需要看清楚。她伤心,因为她不想看到他在她想象中的样子。
清秋站在水笼头下面,被水包围着就像被恶魔包围着。她一遍遍地把水从皮肤上抹干。擦香皂,冲水;擦浴盐,冲水;擦沐浴乳,冲水……就像一个浩大的工程,又像是一场战争,硝烟弥漫里,恶魔的阴沉的不怀好意的笑无处不在。
邻家男子又在敲门了,她惊醒似地把浴巾裹在身上,又拉下来,算是把水抹净了,她没有穿内衣,套上那个筒子一样的睡裙便从浴室里跑出来。邻家女孩一脚把那只猫踹出门来,像个帽子一样滚到清秋的脚边。仓惶之中,她愣了一下,那只猫怔怔地望着她,没有跑开。
寂寞梧桐的头像似乎闪了好久了,她点开。
“你的文字很美,爱情是不是也可以激发一个人的才情?”
清秋说:“爱情?哪里有爱情?”
“爱情妄想症也算啊。”
“神经!”清秋骂了一句就不理他了。
不承认归不不承认,清秋还是不由自主地去查了一下“爱情妄想症”这个词,具体的意思是说你总是认为某一个人爱上了你,其实那个人与你不相干。恶魔是如何让身边的女子都得了“爱情妄想症”的呢?清秋思考着这个问题——
房间里除了猫叫再没有任何动静,她轻手轻脚地走出卧室,客厅里有一线光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照进来的,她顺着那点光亮摸到冰箱前,取出一罐“露露”。她手里拿着那罐“露露”往回走,觉得那光亮也跟着她走,越发奇怪起来,急急地往卧室里跑,却撞在正要拉出去修理的洗衣机上。血,在膝盖上扩散开来,像一个花苞瞬间绽放,她捂着膝盖跑回到卧室里,到处翻,翻,翻出一块白色的手帕,正要包扎,却发现膝盖并没有流血,只有那隐隐的痛让她确定刚才是撞到洗衣机上了。她坐回到电脑前,梧桐还在,心里的恐惧顿时消了一大半。
“能不能公平一些,你的空间密码是什么?”清秋问。
“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对我的空间有兴趣呢,”梧桐说,“想要进去啊,自己动脑筋。”
“架子还不小,我才懒得浪费时间呢。”清秋的语气里有点撒娇的味道。
梧桐最终没有把密码给她。
寂寂的长夜里,她在试密码,试了一次又一次。
清秋梦见自己在试密码。
当她醒来的时候,她听见嚓嚓的、爪子挠门的声音,就像挠在她的心上,清秋轻轻地拍了拍门,猫便老实了,她想象着它坐在床上侧耳倾听的神情一定好玩。她打开房门,这次,猫没有退回去,却只是望着她。
清秋站在门口,自言自语地说:“猫儿,你像我一样哦,也是这么孤单。”她蹲下身来,抚摸它的毛发,“……其实我以前不是一个人的,他不喜欢我了,就走了,不过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他,因为我慢慢地发现,我也不喜欢他了。”
猫很乖巧地一动也不动,也许是生怕她抽回自己的手,重新把它关在门外。它很安静地倾听,渐渐地眯上了眼睛。
她看见他在人群里流浪,额上渗着细密的汗珠,眼角疲惫地笑,他在赶场,一个空耗生命的场——那一丝激情也沉了海一样永无用武之地。一路妥协,逐渐麻木,最终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她的心忽然痛了一下。
为着她自己!
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她开始害怕——
不再喜欢他没关系,问题是她渐渐地发现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能让她喜欢。爱情有时候是一种痛苦,她连这痛苦也没有了。
她像他一样,只是一个可怜人。
她轻轻地叹息着,想:一个没有切肤痛苦的人也不会有切肤的幸福。她想,必须忘记他,只有忘记他才能忘记自己。她想到了梧桐。
梧桐空间上的提问是“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清秋想,下一句应该是“剪不断理还乱”,可是试了几次都不行。她以一个秘密和岩子交换,岩子帮她破解了梧桐的密码,很简单,就是这句诗的上一句。她从来没有想过谜语和谜底是可以反过来说的,有时候,惯性让人困在自己的迷宫里。
空间里倒没什么日记之类的东西,一看题目全都是很专业化的名词,她几乎没有兴趣点开。
Sternberg三种成分下的八种不同的爱情关系组合,其分别为:
1.喜欢:只包括亲密部分;
2.迷恋:只存在激情成分;
3.空爱:只有承诺的成分;
4.浪漫之爱:结合了亲密与激情;
5.友谊之爱:包括亲密和承诺;
6.愚爱:激情加上承诺;
7.无爱:三种成分俱无;
8.完整的爱:三种成分集于一个关系当中。
恶魔VS清秋,喜欢、迷恋,组成浪漫之爱;清秋VS恶魔,喜欢、迷恋、承诺,组成愚爱……后面就是一条条的推理公式了。
她的手慢慢变得冰冷了,血液在血管里汩汩流窜,寒气覆盖到血管上来结成了一层白霜。然而她还是看了一下公式计算的结果:无爱。
清秋有气无力地躺到床上去,等待黎明的一线曙光。路灯的光像一团团黄晕洇湿了窗帘,混沌且暧昧。风在盲的夜里呜咽,张牙舞爪的树枝在窗上影影绰绰,像兽的影子。她别过头去,不想做恶梦。远处一声火车的啸鸣。她睡着了。
她看到一群女人,长发、短发、直发、卷发,嬉笑着,咒骂着,她们一起把恶魔抬起来,使劲一扔,嗵的一声,就落到充盈着泡沫的池子里,他在泡沫里游泳,欢快地、卖力地游。她们也一个个落进去,一会儿不见了这个,一会儿又不见了那个,一会儿又都冒出来了。有一个女人很面熟,她凑近了去看,就像凑近了镜子。
她挣扎在泡沫里,望着他和她们。她发现他的头从头顶自上而下一点一点地消失,变成泡沫从身上往下掉,整个头都没有了,继而是上身,就像一个大雪人儿在阳光的照耀下慢慢化掉,可是雪人是从外向内地融化,而他是从上到下,直化到只剩下了下半身。那些女人也都在消失,次第地。泡沫像潮水一样退下去,最后这个池子里只剩下了一双双雪白色的腿恣意又劲道地游走着。她惊愕地睁着眼睛,想伸手捂住张得大大的嘴巴,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身体了。
醒来已是傍晚,又错过了第一缕曙光,清秋掀开被子,裹上睡衣,走进浴室里去了。
她跟岩子交换的那个秘密是她最想忘记的一个人的名字。其实这个秘密对岩子毫无用处,但是他就喜欢收集别人的秘密,像个远古时代的商人,以物易物,坐在路边,殷勤又精明地等待着路过的人。每换来一个秘密,满足的喜悦便不由自主地爬上他那张丘陵遍野的脸,他把它轻放在自己的木箱里,然后盖上盖子。
清秋是岩子的老主顾,清秋的秘密多得超乎岩子的想象。清秋想,要是每一个人都进行这种交易多好,那样的话,她就可以知道很多秘密,其实知道很多秘密并不是她的目的,她的网撒下去,只为了一条鱼。有岩子掌舵,那条鱼应该不会漏网。可惜,事实上,只有岩子一人酷好这种交易。
岩子虽然是她的朋友,可岩子也是一个商人。所以,她更喜欢把梧桐当成朋友。
“我也在幻岛,什么时候请你喝咖啡吧!”梧桐说。
“谢我啊?一杯咖啡就打发了,还是想要得到更多的资料?”
“?”
“我不是一直是你的实验品嘛,真的很荣幸,竟然为我一个人写了那么多的报告!”她打这句话的时候双手在发抖,每当气愤的时候她的手就发抖,就像很多年以前,受了别人的欺负一个人躲在房里哭,哭着去拿床上的另一包纸巾,却发现手在发抖……
“你是我的朋友!”梧桐心平气和地说,他已经猜到她看过他的空间了。
“我这个朋友不只值一杯咖啡吧。”
“你生气了?”
“呵呵,没有,”清秋的手已经不再抖了,她笑着说,“朋友有很多种,被人利用的朋友也是朋友的一种,被你这个名扬四海的心理专家利用我应该感到荣幸才是。”
“那咖啡?”
“当然要喝了。”
咖啡馆里和她的家一样寂静,他们坐在最里面,咖啡色的光线,咖啡色的香。偶尔有一搭没有一搭地聊两句,仿佛两个陌生人偶然坐在了一起,毫不相干却又为这样的相遇不得不说些什么。清秋低着头,看着杯中的液体,忽然开口道:“其实恶魔也没有那么恶,善与恶都只是存在的形态,就像美与丑都是审美的一种需要——”她顿了顿,接着说,“无论是作为艺术形象还是人类世界的一个个体它们具有同等价值;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喜好的权利,他想从你身上得到一些东西,又想从另一个人身上得另一些东西,这才是人性。用不用手段是他的问题,给不给是你的问题,用付出去换取回报是件很蠢的事。”
梧桐有些惊讶,睁大眼睛注视着她,过了半天才说:“你这算是彻悟了还是沉沦了?”
“沉沦?这个词也太土了吧,所有的道德标准都是人制造出来约束别人方便自己的。”清秋扬了扬眉毛,很不屑地回道。
“清秋,看来你的妄想症越来越严重了。”梧桐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清秋笑了,说:“你害怕了吧,我的话整个颠覆了你所有的研究基础,所以你才不敢相信呢!”
梧桐没有接话。他喝完最后一杯咖啡,说,去我家里坐坐吧,既然我们是朋友。
梧桐的实验室很大很大,简直像个车间。清秋在他的实验室里踱着步,工作台上放着一个小笼子,笼子里装着三只白鼠,一只大的,两只小的,她凑到笼子上,仔细观察它们,一边说:“它们是你的朋友吗?”
“它们是我的伙伴。”
“嗯,如果你看不透它们的心的时候,会不会像医学专家一样挖出来放在显微镜下?”她仍旧盯着那几只白鼠,和风细雨地说。
“必要的话,我会。”梧桐走到她身后,抱着胳膊俯下身来,也看那些白鼠,他想重新发现它们到底有什么魔力吸引了她。
“哦,那我的内脏是不是也应该随时被你挖出来摆弄摆弄再放进去啊?”她仍旧说得轻描淡写,直起身,看也不看他,向前踱着。
“清秋——”
她看见他变成了恶魔,朝着她扑过来。
“清秋——清秋——”这呼唤从他的胸腔里放出来,柔软的像风,阴雨天里的风,潮湿、粘滞。
她问他,你为什么要修心理学?
他说,因为寂寞。
你为什么寂寞?
因为爱你。
你怎么会爱上我?
因为我是学心理学的。
猎人会爱上猎物吗?她才不会相信呢!
清秋再次倒在泡沫里。在此期间,她又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像孙悟空一样变成了一个小人儿,站在阳台上,似乎风一吹,她就会被吹下万丈悬崖。有一群人围过来观赏这个小人儿,挤压着,喧闹着。她看到梧桐拥在人群里,撑着两只搞研究的人特有的强健的精确的胳膊挤到前面来。
“别动,别动,这是我的。”她就像是一件稀有珍品一样被他捧在掌心里,拿回家去,和白鼠放在一起。
清秋醒来的时候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身体,还在。她从他的肩膀上迈过去,轻轻地开了门,外面,月色如水。
清秋像封闭了恶魔一样封闭了梧桐,一个人坐在寂静的夜里,听那只猫低低地哭泣。
后来,猫被送走了;热水器也重新修过,热水会源源不断地供应。
责编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