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卫一向不敢大摇大摆走路,他非常羡慕别的小伙伴,尽管看不清面容,但从笑声可以分辨出,人家玩得很开心。笑,是件甜蜜的事情,爹娘把好吃的东西给他时,他也笑过,感觉很幸福。那些小伙伴玩捉迷藏到尽兴时,往往会一阵风似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丢撇下孤零零的他,迷途羔羊般着急得团团转。
武卫赌气自己回家。回家的路在记忆里,记忆却不大靠得住,容易出这样那样的偏差,所以他爱把某些有明显特征的东西记牢在小小的脑瓜里。比如那棵粗大的槐树,是村西口。那盘石碾,是村中央。那块废磨石,是自家街门前的台阶。所有这些标记,他得把脸靠近了看,真正认准了才敢迈下一步。
那天傍晚突然发现槐树不见了,武卫想看个究竟,扑通!跌进一个深坑。黑狗大娘把他从土坑里拽上来,笑着责怪他,槐树被人刨走做棺木了,傻孩子,天就要黑透了,在这儿焊到天明,槐树也不会长回来。摸到那个大碾盘时,武卫才稍稍安下心来。四周天黑咕隆咚,心也黑咕隆咚。黑狗大娘说把柴捆搁家里,再来送他,等好半天,黑狗大娘也没来,和那些捉迷藏的小伙伴一样,把他撂给了漫无边际的孤独。卫卫!卫卫!是娘在喊,尖细的声音翘得很高,拖着长长的尾巴。卫卫!你在哪儿呢?爹来接你啦!武卫听到了熟悉的敲击声。爹!娘!俺在这儿呢!武卫放心了,家是不会轻易丢失的,家就在那一声声焦急的呼唤中。
武卫第一次挨了爹的巴掌。爹一定使足了劲,他觉得半边屁股火辣辣的疼,边抽噎边想,娘一定会出面护着自己,跟爹争吵一番的。不料娘揪住他一条细嫩的胳膊,另只手也狠拍一下,叭!声音响亮,清脆,这半边屁股也起了火。娘问,还敢出去乱跑不?……说话呀?……爹插话道,赶明儿拿条绳子把他拴起来,看他再黑更半夜疯跑!武卫有委屈无处诉,跑,他敢跑吗?每走一步都得小心谨慎,仿佛到处是陷阱,真能亮亮堂堂跑几步就好了。武卫哇一声大哭起来。
第二天早起,娘说,他爹,要不,咱把卫卫带上?卫卫都十三了,多少懂点事了。爹说,带上呗,省得你两头挂磨橛。武卫一肚子怨气顿时烟消云散。爹和娘就像一根绳子上拴着的两只蚂蚱,要走一起走,要回一起回。娘对爹不放心,同样,爹对娘也是十二分的不放心。现在,爹和娘最不放心的是武卫。爹娘还是疼自己的,只不过疼法不一样,村里人常把那句老人言古语挂在嘴上,打是亲,骂是爱,也许有几分道理。
三个人一排溜走出家门。爹在前,左手借助一根五尺来长的槐棍哒哒哒敲击路面,槐棍前头箍着三寸长一段铁箍子,这是在山路上,敲击声格外响亮。武卫左手被爹牵着,爹的步子很快,武卫不得不时地紧跑几步。娘抓着武卫另只小手,娘的右手中也有一根槐棍,拄动的声音不是很响。武卫被路面支棱的石块绊了一下,身子不由自主往前一蹿,额头撞上了爹斜挎在身后的蓝布兜,那里面有一把胡琴,最下面的葫芦砰了一声。武卫刚调整好步子,又被绊一下,那葫芦又砰一声。武卫看不清路况,却能清楚地感觉到脚下的坎坷不平,有好多东西直想把你绊趴下。他责怪爹走得太快,嘴里只顾呼喘了,忘了说话。武卫习惯了扎撒着两手,摇摇晃晃试探着走路,在他的想象中,爹和娘一定比自己强不了多少,尽管他们是大人。武卫没料到爹走路如此快捷,许是这条路走多了,熟悉的缘故,更或许是爹比他多长了一只眼睛。爹和娘每次出门前,总忘不了各自带上只眼睛,还乐哈哈地说,有它在,咱和那些明眼人差不到哪儿去!
武卫早几年就想出去啦,主要是为听爹拉胡琴。爹拉胡琴可好听啦,胡琴能模仿男女老少说话,鸡鸣狗叫,牛哞马嘶,山涧流水叮咚叮咚的声响。爹还会粗门大嗓地哼唱,娘也会唱,娘的声调里老带着哭腔。武卫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突然又醒了,是被娘的做打动作惊醒的。那时他趔趔趄趄刚学会走路,娘却依然用一个方巾把他绑扎在背上,去离武家庄十里多地的漳德府做生活。等到武卫会跑了,娘却不带他了,说城里太乱,怕他跑没影儿了。娘把他锁在土屋里,风箱板上放几块锅贴馍片煮山药蛋什么的,门旮旯里有屙屎撒尿的脚盆。刚把武卫锁在家那阵子,娘总是嘱咐他,不哭,外面乱,家里最保险了,安生呆着,爹娘给卫卫带好吃的回来。武卫虽小,也知道外面乱,外面有许多恶人,不让爹娘安生做生活。
武卫前年闹腾过一次,非要跟着进城。那是在炮楼子附近,爹被踹了几脚,那人咕噜着武卫听不懂的话,八格!开路开路的!武卫听人说起过炮楼子,有三座房子那么高,周遭留有枪眼,顶上搭有凉棚,凉棚下不论白天黑夜,有持枪的哨兵监视四周,一旦发现异常情况,叭勾儿!三八大盖枪就冒火了。武卫还听说,炮楼里的人是从一个叫日本的岛国来的,中国人爱把他们称为小鬼子,小鬼子个头普遍比中国人矮,爱使东洋刀,爱摔跤,爱蓄八字胡,他们有铁老鹰(飞机)、迫击炮、歪把子机关枪,他们杀人不眨眼,还抢劫财物,强奸妇女。武卫是从疼叫声中知道爹挨打的,他小脸通红,拳头攥得紧紧的,不知情的人,以为小家伙正发癫痫呐。那次回来爹娘嘀咕了大半夜,爹觉得还是把武卫留在家里的好,唉!这些小鬼子,不安生在自己家呆着,跨海来中国捣乱个啥劲儿。
武卫学会说话后,渐渐理解了做生活的含义,就是找吃的,偶尔,爹娘还能为他找回糖球、油条、麻花。更值得高兴的是,爹用做生活挣来的钱给了他买了只皮猴,皮猴屁股下有个气眼,捏扁了,一松手它就吱吱吱吱叫唤。有了皮猴武卫就不害怕了。原先他是很害怕的,害怕安静,整天听不到人的说话声,害怕到不敢睡觉,怕睡着后被老虎豹子吃掉或小鬼子捉走。现在好啦,他饿了就吃,瞌睡了就睡,手里握着皮猴,一有风吹草动就捏,让皮猴放开嗓门吼叫,吓跑那些可恶的东西。村里的孩子偶尔从他家门外经过,听到吱吱吱吱的叫声,也来找武卫玩,隔着拳头大的门缝,轮换着把玩一会儿皮猴。那阵子武卫可高兴啦,几乎村里的孩子都来找他玩,皮猴也高兴,从早到晚叫唤不止。
那些孩子上学后,武卫不再被锁在屋里了。武卫也想上学,老师却硬是不收。老师听别的孩子说武卫视力不好。老师在黑板上画个馒头大的圆,指给武卫,问,这是什么?武卫反问,什么?老师说,你看不见这个东西吗?武卫指着老师枯瘦的身子说,俺看见啦,这是根柱子。老师把他拨拉到长条课桌前,问,这是什么?武卫将脸靠近了,又出手摸摸,回答,这是擀面板。
武卫最终没能上学,他老去学堂外面逛,听人家念,金木水火土,风雨日月星,他在墙外也念,金木水火土,风雨日月星,可不知道那些字怎么写。有些孩子放学后仍旧来找他玩,主要是他这儿有吸引人的东西,比如小人书,武卫不会看,常把小人书拿颠倒了,让小伙伴翻阅,讲给他听。那天武卫突然提出让小伙伴教他写字,小伙伴们就笑。笑啥?把字写地上,写大点,俺不就看见啦?多大?笆斗篮那样大。小伙伴们真就拿笤帚疙瘩,蘸着武卫预备好的锅烟子水,在院子地上写出一排字,人口走大小多少左右上下前后高低远近。武卫虾了腰,几乎趴在地上,看过一遍说,别再写啦,这些字够俺勾画一天啦。也许是视力不足逼的,武卫的记性特棒,不到半天工夫就把地上的字熟记于心,他换块地方默写,返身比较一下,无一差错。这之后,武卫家的小人书更多了,他的识字随小人书的增多而增多。那些小人书大多是爹娘做生活时向人讨要的,有时一下子就带回十多本,武卫家那个墙窑里塞得满满的,武卫一本也没看过,但只要点出小人书名,就能把里面的故事讲个大概,还能一字不差在地上划拉出小人书名那几个笔画简单抑或复杂的字。
吵嘈声扑面而来,像趟进一条声音的大河,爹的脚步慢了下来。武卫抓着爹的那只手,手心黏黏的,还在出汗,分不清是爹紧张,还是自己更紧张一些。娘被一声驴叫吓得一怔,武卫左胳膊关节咯嘣一下,差点脱臼。武卫龇牙咧嘴,嘘哈两下,娘才有所警觉,快步跟上,和武卫走了个并排。娘说,卫卫他爹,进西街牲口市了,这儿乱,不如靠边走。娘话音未落,爹被一头腱牛抗了一膀子,爹从腱牛的肚子下抽回盲杖,忙不迭地往路旁撤。哎呀!他娘的,眼瞎?放着好路不走,咋往俺身上踩?有人大叫。武卫爹不走了,深施一礼,对不起,咱真的眼瞎,老丈觉得不解气的话,也踩咱一脚。对方嗓子里像堵着浓痰,咕噜一阵才说,咱是想踩你一脚,可看不见你在啥地儿。武卫爹试探着问,听声音,你是韩瞎子个球吧?不是咋着,在这儿等你武瞎子呢,幸亏你给咱提了个醒儿,要么准错过你个二球了。武瞎子哈哈大笑,说,还不赶紧起来走路,做咱们的生活去?
韩瞎子是被他十二岁的姑娘枣花牵来的。枣花儿是个明眼人,这会儿身后一排溜牵着四人,这个扶着那个的肩膀,迈着小碎步,顺墙根趔趔趄趄地走。武卫走在最后,牵着娘的衣角,一路小声嘟嘟囔囔。他有点不服气,凭啥枣花走在前面?自己不也是明眼人么?要么能看清墙壁上的大字标语?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他还能分辨出那些大字刚写不久,锅烟子是湿的。
出牲口市,再挪百来步,武瞎子住脚不走了,这里是生意一条街,人流最拥挤的地方。武瞎子和老伴经常在这里练摊做生活。武瞎子在老地方,奶奶庙旁那片空地扎住阵,对武卫说,卫卫,去,跟你韩大爷、枣花走一遭,也好长长见识。他也许觉得卫卫跟着明眼人枣花,比在自己身边还保险。
韩瞎子做生活的方式与武瞎子夫妻俩不同,他是闻着味走,依门店分类别急口编词,比如到烧鸡店,呱嗒板呱嗒呱嗒一阵响,就替老板宣传开了,哎!哎!三老四少听我言,听我言来么听我言。咱漳德府有个周记烧鸡店,保管你吃罢大腿想翅膀,吃罢翅膀想鸡架,论香还是鸡爪子,鸡心鸡肝鸡脖子……识相的周老板麻利用油纸包点鸡杂碎塞给枣花,韩瞎子伸鼻子闻闻,不拣多少,见好就收,指使闺女挪下家。下家是个茶叶店,老板未等韩瞎子茉莉花茶毛尖茶砖茶香片绿茶碧螺春瓜片大方雨前明前红茶小叶儿茶芽茶棍儿茶蒙山茶乌龙茶普洱茶沱茶苦丁茶等等数落完,赶紧递上一枚铜钱。
挪不几家,武卫不见了,枣花吓一跳,也把韩瞎子吓一大跳。他听武瞎子不止一次说卫卫眼神儿不好,方才还交代千万把卫卫带好喽。韩瞎子不敢怠慢,和枣花两副嗓子一高一低一粗一细喊叫个不了,这令小街两旁的门店纷纷松一口气,不用为那副呱嗒板准备零钞碎币了。
枣花久喊没人应,急了,刚跑出十多步,被韩瞎子撕劈着嗓子吼了回来。韩瞎子揪着喉管,气急败坏地说,枣花你是个女孩子,可不敢乱跑!韩瞎子内里的意思是,枣花一旦离开大人,难保不被人贩子诓拐诱骗。韩瞎子无法欣赏到女儿的美丽,村里人的评价却听到不少,枣花的漂亮是韩家庄女孩中拔尖的。武瞎子听说卫卫走丢了,哈哈大笑,不怕,那龟儿子走丢没数了,他会自己走回来的。
武卫回来时已是午后,他是顺着街巷旁的墙根找回来的,他对所经过的墙壁记忆犹新,主要是那上面有大字标语,他绕街钻巷看了大半天墙标。让他倍感疑惑的是有人正在用白灰水涂盖那些大字标语,刚写上,干吗涂掉?明知不合适,为啥要写?白白浪费锅烟子?好在武卫脑子里有对奶奶庙的印象,一路打听,总算回到了爹娘身边。
数日后,韩瞎子和枣花也凑进了武瞎子这个场子。韩瞎子觉得自己老去门店蹭揩总不是个事,他看不见人家的脸子,光那不屑的语气也早听够了。他不会拉胡琴,加之嗓子嘶哑得厉害,哼唱起来也是五音不全,只能打呱嗒板说数来宝凑个乐子。
武瞎子两口子非常高兴老韩父女的加入,不仅为枣花能领他们串城走村,到处换场子,更为枣花的聪明伶俐,话语出口嘎嘣脆甜,见啥人说啥话,端一个小笸箩往人前走一圈,几个人一天的吃食就有了。之前可不是这样,在他两口子拉唱到高潮时,从周围的叫好声不难判断出,起码百来人,轮到老伴两眼一摸黑走近前去,颤声说,谢谢您啦,各位老少爷们儿,不拣多少搁点儿。周围突然安静下来,人们的喘息像被风刮走了,连逃离的脚步声也听不见一个,只有冷漠,令人禁不住直打寒战。
武卫试过几回,换来无数嘲笑。他战战兢兢把笸箩伸牛马驴骡面前,有时,面对老财门旁的石狮子,拴马桩,嘟囔半天,岂能讨到哪怕一根毫毛?有回武卫很高兴,觉得笸箩沉甸甸的,出手摸摸,是几块锅贴。他继续在模模糊糊的影子前转悠,末了笸箩里空空如也,弄不清那些锅贴被哪只馋嘴猫呀狗呀衔走了,还是被手指头长的人顺走了。
几个坏小子异常热心地帮武卫找厕所,硬把他往住家带,害得他差点挨棍棒。武瞎子和老伴赔一箩筐好话,人家看在武卫确实视力不抵的份上,才放他一马。一帮小不点儿追在后面,念起了顺口溜:小瞎子,真可笑,寡妇锅里撒猫尿;小瞎子,真淘气,捶布石上屙狗屎;小瞎子,真没羞,女人眼前露鸡鸡。
有枣花引路,他们一行是逢集赶集,遇会赶会。有时路远回不来,也是由枣花出面,找空房子或破庙栖身。能和枣花同住一个屋檐下是武卫最为高兴的事。俩人好像有扯不完的话,说着笑着就转到了识字上。武卫问,竖心旁有个气,念啥音?武卫方才在街里看墙标,遇到了拦路虎。那条墙标是:同仇敌忾,团结抗战,保我大好河山!枣花说,kai,那字念kai。枣花读过四年小学,她是因为去年腊月有次韩瞎子去西山旮旯村回来的路上,掉进一个二十几米的山涧,差点摔死,才不上学的。枣花哄骗韩瞎子说,她学习好,所有书本上的字都会念,不用再浪费学费了。枣花其实是怕爹再出岔子,娘生下她的第二天就大出血死了,爹再没了,她可咋活哟?
这天傍晚,枣花去破庙外解手,刚在树丛后蹲下,突然发现武卫摸索过来。枣花小声叫道,卫卫哥,人家解手呐,你,一边呆着去!武卫说,你解你的手,雾太大,俺啥也看不见。枣花望见漫天红霞,周围的山石草木清晰可见,几只麻雀在破庙前蹦蹦跳跳,不时停下来,低头啄食着什么,哪儿来的雾?枣花说,你闭上眼,你你你扭过去脸。俺睁着眼也是一摸黑,就别扭脸个球了。武卫故意逗乐子,一双眼使劲往枣花身上盯。枣花急了,说,个二皮脸,麻利走开!要么,俺不和你玩了!武卫最怕枣花这句话,赶紧往一旁撤,啪!脑袋撞在一棵山榆树树干上。
次日早晨,大人去破庙外唠闲篇了,武卫醒后,听旁边不远处枣花还在说梦话,突然萌生出好奇心,爬过去,伏在枣花面颊上方,欣赏起了那张红红的小嘴,白皙的面颊,亮亮的鼻子和黑细柔软的眉毛。武卫仿佛看到一幅年画。去年春节前,爹给他买回一幅年画,上面有个手持龙头拐的光头老寿星,还有一对童男童女,那个童女很好看,太像枣花了。武卫正想挪个地方,看枣花长没长着和童女一样的耳朵。枣花醒了,大吃一惊,想起身,却没法起身,武卫的两条胳膊正支楞在她脑袋两旁。啪!武卫挨一拳头,他哎呀一声,嘴里嘘哈嘘哈直抽凉气,枣花那一拳正巧打在他额头,昨晚新起的大疱上。
武卫远离着枣花。枣花说,卫卫哥,快走哟!武卫反倒不走了。枣花过来拉他一把,走呀,前面不远就进村啦。武卫说,你离俺远点,惹不起,躲得起,打今儿起,咱俩井水不犯河水!咋?恼俺啦?枣花见武卫梗着脖颈,一副犟牛样,不得不设法和解。枣花把脑瓜伸过去,说,给,让你看个够!武卫捧住对方的脑袋,终于看见了那对小巧玲珑的耳朵,甚至左耳垂下那只豆粒儿大的黑痦子也看得一清二楚。他还想看枣花的刘海,不防备嘴唇吻着了那个甜甜的酒窝。枣花羞得满脸通红,手一使劲,武卫差点撞到石崖。那边三位瞎子等急了,枣花,你在干啥呐?枣花说,俺帮卫卫哥系鞋带呢。
一天中午他们跺磨到半山腰那个村头时,不得不绕道而行。那个山村这边有条深涧,悬空架着根烂松木树干,枣花试着沿两步,吖一声跳了回来。武瞎子说,这村去不了不去,顺沟边走就是,有路就有吃饭的地儿,也好眼宽眼宽。那是,那是,多见见世面,韩瞎子附和道。枣花噗哧一下笑出了声,武卫也咯咯咯咯笑个不住,为两位老人幽默、诙谐的谈吐。
三绕五转,竟到了八路军一二九师师部所在地砖壁村。他们吃了三天大米干饭,冬瓜炖粉条肥膘肉菜,听了三晚抗战文艺宣传队动人心弦的演出。三天里,枣花逮空儿就翻那本战地文艺宣传小册子,跟大伙学说里面的段子。那本小册子是八路军一位姓董的女宣传队长给枣花的。
武卫与枣花合唱:我住在武家庄(韩家庄),武家庄(韩家庄)在太行山,太行山在中国,中国是我们的家……五人合唱:大刀片一闪亮了天,什么人的队伍上前线?这是咱坚决抗战的八路军。八路军爱护老百姓,军民合作大家一条心,赶走那个日本强盗享太平……这是他们把做生活改称为宣传抗日的第一场演出。几个人一门心思,光顾说唱了,那只高粱尖编成的圆笸箩撂地上,忘了往人前端。散场后,枣花诧异地欢叫,哟!这么多东西!圆笸箩里堆满了零钞分币蜜枣柿饼山楂锅贴等等。武瞎子乐呵呵地说,过去撵着要要不来,现下倒好,东西多得笸箩都嫌小啦!这才是,顺风吹火,费力不多,逆风点火自烧身。瞧好喽,小鬼子不会蹦达长久的!武瞎子又在以明眼人自居。
五年后,初春的一个上午,枣花牵引着武瞎子他们去显王村,刚过公路,冷不丁发现从南边漳德府方向过来一队戴钢盔的小鬼子。小鬼子一见枣花,队伍顿时乱了,成扇面包抄过来,嘴里哇哇啦啦大叫,花姑娘!花姑娘大大的好!枣花见势不妙,扭头快步往路西走。她身后依次是韩瞎子、武瞎子、武卫娘、武卫,人与人中间牵连着盲杖。枣花,快跑!别管我们!武卫大喊。枣花刚跑十几步,尖叫一声,卫卫哥,救我!枣花,俺来啦!武卫循着声音闯过去。闺女,爹来啦!韩瞎子吼叫着扑打过去。叔来啦!婶儿来啦!四根盲杖失急着慌地哒哒着逼近枣花叫喊的地方。四根盲杖把道旁的树木扫得啪啪作响,引逗得小鬼子哈哈哈哈狂笑不止。枣花被拖回到了公路上,呜呜声隐约可闻,八成遭捆绑并被堵住了嘴。武卫忽觉不对劲,爹!娘!韩大爷!鬼子的汽车过来啦!快躲开!话音未及落地,喀嚓!盲杖连同自己的肉身子被撞出十多步,跌进路沟里,昏死过去。
武卫是被显王村的开明绅士李远洋请医生救活的。武卫爹娘和韩瞎子被鬼子抢粮的汽车前后轮轧过去,惨不忍睹。李远洋出资买寿材,把三个瞎子埋葬在了乱草岗,坟头栽有三棵小白杨,乍看像三根盲杖,三把尖锐的锥子。时值傍晚,天空绛红,漂浮着许多血块,转瞬幻化成紫色,紫得发黑。次日,又起了座坟。枣花被押进炮楼后,不甘受辱,咬掉鬼子小队长一只耳朵,惨遭杀害。半月后,武卫失踪了。
临近乱草岗的那段公路上,鬼子的军车屡遭飞石袭击,碗大的车灯总是砰砰砰被砸灭。就有了一些迷信说法,不得了了,瞎子显灵啦,要么,咋专和鬼子的军车作对?有人不信那个邪,驳斥道,八成是武工队干的,没见公路上那些用白灰粉撒出的大字标语?杀鬼子杀鬼子杀鬼子!说话者是李远洋老先生,他捉摸一会儿,又觉不对,真要是武工队干的,扔颗手榴弹不就炸瘫个球了?鬼子的军车再经过乱草岗时,先用歪把子机关枪胡乱扫射一气,才得以安全通过。
又一个月黑夜,五更时分,鬼子的一辆弹药车就要进漳德府西城门了,砰!司机左耳根被一个馒头大的鹅卵石砸了一下,车一个激灵,翻滚进十多米深的干河沟。车头轰一下燃起大火,旋即,爆炸声惊天动地,几十里外都能听见。之后,枪声急骤紧密,将墨黑的夜空反复擦拭成了炒锅。
傍明,在距西城门数百米的一条田间路上,蠕动着一位身受重伤的瞎子。人们倍感奇怪,一个瞎子,黑更半夜瞎转悠个啥劲儿?说那人瞎是有依据的,他手中的盲杖犹在滴血,上面有三处子弹穿透的洞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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